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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笔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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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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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鸡

今天的阳光就像变脸魔术师似的,时白了,时红了,教人的心情很不安定。它出来了,我在睡房的窗户跟前的沙发上坐着就看到了,悄默地打在天窗上。房内有点冷,光坐着,不活动,宛如把冬天提早穿在身上了。我出去找阳光吧!阳光就在门口驻地着。出来一看,不是特别的红。不能算沐浴在阳光下,应算活跃在阳光里。

我真高兴!何因呢?因为这后门口将有大母鸡住过来了。是三姨家的,三姨去世了,前一两天才埋了。听说是二十只母鸡呢,下出的蛋一年可不少,三姨家从来没有买过鸡蛋吃。就我家都吃了人家好几盘家养的鸡蛋呢。

鸡难道不是喂养的孩子吗?死去的三姨难道不是它们的母亲吗?是一群孩子,是一群孩子的唯一的母亲。

表哥昨个夜里就打来电话,通知母亲明天过来捉鸡。二十只呢!在家养里面根本不算少的。拿什么去装?母亲想了想,打算开三轮车去装着回来。把办法都想出来了,有鸡笼了,拉在车里。 我一听有鸡养了,我那实惠的心思就涨开了。

“妈,从此不用买着吃鸡蛋了!自个养出来的就是土鸡蛋了。”我从小到大遇到愉快的事了,我就迫不急待地运用语言描述出它的益处。

“往哪里养呀?后门口地方小,不行养在你哥哥那边的墙后面。”母亲坐在床上说。

“养在后门口臭死了!鸡一拉屎难闻死了!“我想到了长久的卫生说。

“不怕,马上冬天了,又不是夏天!“我的母亲通明地说。

第二日,还没吃早饭之前,表哥又来电话了,改变了昨晚的说法。他叫我们先捉走属于我们家以前的那四只母鸡,剩下的先养在他的家族里,等他母亲过了百天,再给我们。说是一种讲究,未过百天,把鸡给了我家,对他家就不好。至于不好在哪里,我也没听出不好之词来。

那四只母鸡本就是我们家的。我母亲过去也养了鸡,嫌黄鼠狼吃得厉害,就把没吃的四只送给三姨养了。三姨得了要命的病,短短几个月就断了生命。在这儿说起来,作为我母亲的亲三姐,我的亲三姨,我悲痛万分,虽逝者已去,但生者已矣!

吃过早饭,把这项捉鸡的任务转交了弟弟。母亲给电摩车两边各固定了一个竹笼,拿了绳子,嘱咐叫弟弟把鸡的爪子用绳子拴在笼的把上。对于这捉鸡,我们家好像还没有一个人如此干过,若去,都是第一次所为。

弟弟黑胖的脸蛋,浑身的黑衣,不知是他把黑衣罩在了脸上还是把肤色擦在黑衣物上染成的了。我说自己黑,和他一比,我说自己是一个白人,旁人肯定赞同的。

三十出头的男人了,一听说让自己去捉鸡,不免怀疑无法胜任的能力。

还未走到鸡跟前呢,就已经担心上了,他说:“长这么大,还是头次去让逮鸡。妈,我咋有点害怕呢!“

他的黑色牛仔外套敞开着,不大勇敢的笑容难堪地填充在整张脸上,朝母亲送去。

母亲说:“放个大男人,连个鸡都不敢逮,你真没怂相!”

或许是母亲这句话刺激了弟弟,弟弟自我羞愧地笑出声。赶紧拿出男人的勇敢,说道:“好,妈。让我去!绝不会让你失望的。“

年轻人又不识良好的鸡相。当妈的再三叮咛,说:“在里面找小的,不要找大的。“

“为啥?”弟弟问她。

“小鸡能多下蛋。找那种红红脸,不要找白白脸。红红脸才能下蛋多。“

我一听,不亏是养鸡过来人,什么鸡能下蛋,她从外形上早都观察总结过了。

“真是一位富有生活经验的老农民!”我站在他们眼前想道。

我的母亲在我心里一直是一位很棒的女人。下蛋鸡的品相,生活经验都叫她掌握了。

“你又不是养鸡专业户!你的话对吗?”弟弟的单眼皮不知随了谁,我们全家都是双眼皮,唯独他另类。调皮的一问,好像质疑母亲的识鸡水准。

“过去听老人那么说,就是这个理。我过去不是没有养过!”她轻轻地说,在以前,她实践过似的。

弟弟骑上电摩车一晃眼就不见人了。

我没能与母亲探索一只下蛋鸡的特征。能听到这儿的程度,也足以使我论起母鸡了,略懂皮毛地说出下蛋鸡与不下蛋鸡之间的差异。

一去三姨家,弟弟就像住上了大半天,不能及时回来。母亲还要去“大轿子”地里去收那片玉米,走的时候,对他说早早回来去搬玉米。只有两行,别看两行,但长度确实不短。母亲一个人先去地里搬了。我的任务是给他们做饭。母亲知道我从小脸上的皮肤不大好, 怕玉米叶子弄过敏了。这几年我的皮肤比前些年好多了。我也不想去地里搬,因为我手头上还有自己的工作。只要按点给外出劳动者把饭做熟了,我也是一个好孩子。母亲理解我,父亲每天外出做工,中午还要回来吃饭一趟,晚上也回来吃。我们这儿的农村,一天只有两顿饭。遇到特殊情况了,晚上回来也吃一次。父亲早上七点到工地,大清晨里,连鸟儿还未睡醒呢,我的父亲比鸟儿都出窝早。母亲若起来了,给他打两个荷包蛋;有时稀饭馍菜。父亲的上工打乱了我们全家的正常吃饭阶段。中午这一顿,母亲几次说,让他在外面买着吃,但他总回来。我这段时间在家,他的午饭就交给我了。我晓得父亲舍不得花钱,所以常常回到家里吃。家里有现成的挂面,下一碗就抵外面卖着的一碗面。对于这做饭的差事,我一向不喜欢钻厨房。但又不得不去钻。愿意做的时候,根据充足的时间腾出来的;不愿意时,脸上总不大高兴。家里天天有活,再说遇到了忙月,不可能闲着坐下去。地里的活还未完结干净,母亲一吃完饭就去上地了。家务事就交给我了。扫地,拖地,擦灰尘,吃过饭之后的洗碗刷锅,都是我的了。

昨天的面还剩下一碗,回来给父亲炒着一吃就行了。我是这么想的。

我给父亲做什么饭,父 亲容易满足,从不要求什么,饭端到桌子上,是好是坏,他都吃了。也没见他说过不好。

十二点回来,十一点半我都筹备他的午饭了。从冰箱里拿出几根油麦菜;抓了几个绿色的辣椒,是自家地里种的;折了半截葱。切的切,洗的洗,佐料都提前备好,听见车声落定在门前了,赶快就往锅里倒油去炒。

母亲从地里回来了,看见我直接问:“娃回来了吗?”

我说:“没有呢。“

母亲洗了她的手,在吃饭桌上找了找,没见她的机子,又问:“我手机呢?“

“看在房子里吗?“

她拨通弟弟的电话,可能去的时间太长了,不满地问:“你回来了吗?……你笨得连个鸡都逮不住,没点点怂相!你哥哥呢?……“

“出去了,让我在屋里等他呢。“

“你让你哥哥给你逮嘛!”母亲说。

“我哥哥嫌脏,等他回来了再说。“

“你快点往回走,不行让我上去逮。你回来搬玉米。“

……

母亲从房子里出来,走到我的跟前说,“放个年轻人,连个鸡都不敢逮,就那么点胆!“

“鸡qian(啄)人呢!是我也不敢逮。” 我也是一个胆小鬼,如此对母亲说。

“都没怂相!只是个鸡嘛!”母亲轻松地说。

她回来取了几个装玉米的袋子,又去地里了。她前脚一出大门,父亲的摩托车声吹到我的耳边了。地面脏了,我正扫着呢。听到车声,把脏物扫到一起,扫把靠在门里的角落里。走入厨房,父亲进屋了。电壶站在厨房门斜对着的卧室门的一边。父亲直接往洗手的水管跟前走去。

我出来说:“大,电壶都有热水呢。掺些热水进去洗手。”

“不用。”他的上半身装在一面镜子里了。戴着的帽子也不摘去,拧开水管,手在水里搓洗起来。我听见父亲累乏的声音,天不明就外出挣钱了,干全天下来,那身子就像散架了似的,疲得直坐在那里不想起来走动。

“大,你给你泡茶喝。我给你炒面。“

“啊,我口渴地很,半天喝不上水。“茶叶的袋子就放在饭桌上,银白地泛着光。弟弟喜欢喝茶,这茶叶是弟弟买来的。若是父亲他才不会喝这么贵重的茶叶呢。

他端来电壶,透明的玻璃杯里一注入水,就像一个世界浮了起来,过一会儿就沉底了的世界。杯中之茶,向来隐含着人生的哲理。不知父亲喝了半辈子的茶,是否品出了人生的真谛?……

他起身去了外面,我看见他去上厕所了。煤气烈焰着,锅里的面也上颜色了。加了油泼辣子进去,与那绿辣椒一道才可满足父亲大半辈子爱吃辣的饮食习惯。

回家一段时间,即使不喜欢做饭,但天天基本上锅,父母表扬我说,我做出的饭味有进步了。他们都爱吃了。不再像以前,我烧一锅稀饭全都是半锅水难以下咽。

裹着香色的面装在盘子里,从筷笼里取出一双筷子,端着就放在桌子上去了。中个子的水杯立在一边,一个水彩的世界飘然了。吃完饭,喝点茶水,对于庄稼人来言,日子过得切切实实。见父亲没有进来,我就出去叫他。两个姨在各自的门口呢。一个守在水管跟前洗衣物,孙子在一边玩耍着;另一个姨坐在自家门口的坡底下的沿阶边上,两个孙子嬉闹着。

“……卖啥钱呢!”我听见父亲站在砖围墙的旁边说道。而且他的身子是侧弯着的。

我听见了斜对门姨的余音,没听清她到底说了什么。这个姨一向喜欢在我父亲的跟前打趣,给出的语言随意化,我往往讨厌她那种讲话的口气。听来正经嘛,又不很像;听来戏弄嘛,又觉不是。倒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妇人。身姿人高马大,比男人都长得魁梧。她做的农家饭,一巷子里的人都能吃到,只要还有。在这点上,我母亲都说她大方,不悭吝。全村都难以找出这么一个人来。评论一个人,最好从正反方面去入手。她还是有优点的。

我朝父亲跟前走了几步,好奇地问道:“大,我姨刚才说啥了?”

父亲毫不犹豫地对我说:“你姨说咱的药材卖了几十万呢!”

我一听简直是离谱!心里难免生出反讽之语。

整条巷子的人们都说她是:实实脸。意思是脸皮厚。什么话都敢大胆地讲出来。

闻听过父亲的话之后,我说:“要是能发家致富,全村的人都去种药材了。”说到这儿,我又顿下来,看见她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垂头洗衣,我又向坐着的姨看去,笑着问:“姨,你说是不是?”

正对门的姨眼圈四周凹陷着,她瞅着我笑了,嘴巴朝后拉去了似的。嘴里没有说出一个字来。害怕邻家听到责怪她。

“大,赶快吃饭。”我叫父亲回屋吃饭。摩托车有十年了,是兄长结婚时买的,十年一次淘汰,在当地很少能找出十年前的流行车子了。现在是电摩车时代了,充电使用,而不是摩托车式的加油了。

我们回屋来,父亲吃着饭,我坐在一旁问这问那。又说起了那夸大的利润,我问父亲:“药材今年的价位比去年高还是低?”

“今年收的价位低!唉,去年都卖了多好!“父亲后悔了地说。

“我姨说咱出的药就能卖几十万!真能往上吹!“我向来杜绝夸张之词。

“那说话二敢子嘛!“父亲放下筷子揭开杯盖,嘴凑到杯沿上吮吸着,水还没有降下温度来。外面太阳正出着,一到夜间,冷意便簌簌了。

我常和父亲有太多的话须要坐在一起说,他忙的时候总是说不上,倘不忙外头的,家里头的忙又来找他的。他和母亲总是忙来忙去,忙了大半辈子,忙的外衣仍旧裹身。我有时在想:这人呀,来到世上到底是图个什么呢?在我父母的影响下,我不能不去想它。但这个问题,在我这次回来,被我的母亲每每提及回答了。她的答案颇为简单,短短一句话,不问因不问果的便回答给了我。

她说:“人呀,明知要死还要来到这世上受罪!”

每次听了,有意之中往我母亲脸上一窥,深皱的皮肤,昏暗的眼神,枯缩了的嘴唇,还有那粗糙的双手,我的心被这些醒目的腐蚀弄得疼痛不堪。而且预知将来的自己也是这般了。人来到这祸福相依的世上,就像览了一次次百态的风景。阅过之后,升化的所有思想全都由心去转升它们的境界。

我父母虽然日日劳作,但达观的心境使他们向前看而不是向后看。我应该继承我辈淳朴的精神底蕴。

前几日我买了些梨子,一到晚间,我就熬冰糖雪梨。有电饭锅很方便,把梨子削成薄片状,放入适量的冰糖和水。备两盘菜。红萝卜下来了,切成丝凉拌;绿色线线辣子,切成碎末一炒。我们秦人爱吃辣子夹馒头。在我家,全家基本都爱吃。小时候伴随的味道,走到哪里,都是无法扔弃的嗜好。胃口是有记忆的,对于记忆过的食物,一有条件吃到,感觉就来了。

自从我回到家,家人天天光顾一盘炒辣子,共同的爱好,端到饭桌上,馍里少不了它。

母亲从地里装好玉米,重得没人抬,又回到家里。弟弟四五点捉鸡回到家。

母亲听见弟弟在门外喊她,她以为鸡没有回来。出来一看,鸡装在铁笼子里,仿佛收获在家了。

“阿达(哪里)来哩鸡笼子?”母亲问道。

“我哥那有呢。”

“叫我看你捉的鸡。”

弟弟端下鸡笼,放在有窗口的这边的围墙跟前。大半天,仿佛适应了鸡性,不怕了。母亲走近跟前,弯下腰,一看到,就说:“咋都是大鸡?”

弟弟说:“都是这么大的鸡,哪有小鸡呢?“

“你赶快去!我不知道有没有。你能干了啥?“办事没有办到母亲的心上。门口有鸡了,能吃上鸡蛋了,不管大小,都是高兴的事儿!可我的母亲不见得有多高兴呀!

锅里也洗了几只红薯蒸着,是我家种的。在我家里,除过当地常种的食物,我家都有的吃。我的母亲在过日子上是那样的勤快,我们家不缺健康的常见物。

母亲走到厨房里来,对我说:“把辣子一炒,我夹馍一吃,和娃去地里拾玉米。你吃了吗?“

弟弟说他吃了。白日一天比一天短,大白天里不抓紧时间,是干不出活计的。母亲埋怨他说:“谁叫你回来这么晚的!不是的话,早都把玉米拉回来了,明天还得半天收。”

“我哥哥让我吃了饭再走,喝茶又谝了一时。不是早都回来了。”

“你不会说屋里头还有活呢。Men (笨)死了!没有时间观念!这样以后过日子可不行!“母亲训斥她的小儿子。

我炒着菜了。油烟机打开着,但还是掩盖不住呛人的辣味。母亲是饿了,揭开锅盖,取出一个红薯,问弟弟吃不吃,弟弟从来不吃杂粮。男人的胃口与女人的胃口一作比,区别蛮大的。饱满的脸盘子,弟弟常说,吃什么都不如吃一个麦面馍。他看到油香的绿辣子,从母亲手里接过那少半块馍。夹进辣子坐在饭桌跟前的凳子上吃起来。

母亲往她的茶杯里续了水,茶叶是早上泡喝的;还有茶劲呢。

过不了多久,天就要黑了。我听到鸡叫了。后门迎来了四个小朋友似的,虽语言不相通,但生机盎然了。我好奇它们挤在一起的难受。特意蹲下来,眼睛看入笼子里。笼子里外全锈了,黄色的斑迹。竖着的铁丝四边地结扎着。鸡就是想跑出来,打开笼子都难。毛色黄金的,明显不是鸡仔了。它们想拍打翅膀,但限制于空间;它们想转个头或是转个身,也是难于没有空间地让出。尖尖的鸡嘴,黄黄的,鸡冠子红红的,芝麻大的脸蛋也黄里黄气的。眼神似是瞪着我,高耸着脖子,朝前看,或是朝我看,凡正神气可傲然了。鸡爪也像染了黄色,像梅花似的伸张着。它们动不动胶胶几声,觉察身边的一切发生了惊人的变化似的,看一眼,全都是陌生。它们的生存地界变了!

“这是到了哪里呢?其它的伙伴为什么没来?”它们仿佛对彼此说着。又像是互相询问着。

我看出它们恐惧的神情了,心中七上八下的,它们或许在想能否见到达旦。

母亲吃毕了,对我说:“鸡喜欢吃红苕皮。”

我就清理到它们的嘴巴边了。从隔开的缝隙里塞进去,它们一看食物来了,食物搭在细铁上了。然而都冲前把脖子伸过来,移动迈不开的腿脚。就那么小的空间,装了四只鸡,吃个东西都放不开。正吃着东西的头左右地摆颤着,仿佛得了抽风病。抢着吃了!叫着声音,但都吃到了。

嘴边一消停,它们也都安静下来了。它们都站着,或是身子擦在四边的笼铁丝上。它们知道我在看它们,一直处于担惊受怕里,生熟的面孔,一看不是自家的人。

鸡的心理世界是怎样的呢?碰到换地方了,它们究竟在想一些什么呢?

但我敢肯定,它们一定在想:“不是原先的主人了,这是在谁家呢?“

排除鸡的恐慌,我如何去做呢?我歪着脑袋一深想,我又不是鸡类,安慰鸡我可做不到。既然来到此地,就慢慢熟识水土吧。

我看一眼,心里就拧一次,原因很直接,这么小的空间,鸡不好过呀!

我神经质的一说,“忍忍吧!说不定晚上就换成大窝了。“

六点整父亲下工,在不远处,回家最多十分钟。天色暗淡下来了,过了常有的点,父亲还不见到屋。今晚喝梨汤,吃馍菜。简单的晚饭早已备好,就等端上桌了。前门口几声车响,不是父亲回来了,而是三轮车的声音。弟弟走到后屋,看见我在,就问我,“姐姐,你没给大zou(做)饭吗?“

他问这话,我知道他也饿了。我说:“这段时间人都上火了,熬得梨汤,锅里有馍,吃了去夹馍吃。”

他去洗手,母亲也随后进来了。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尤其一双腿走得异常困难。她从今年开始时常对我说,“妈不行了,确实干不动了,再也不像前几年了。现在干一天下来,两条腿疼得在地上难受地都站不住。Zou(干)一天下来,人实在息息哩了。 “

一看见她,我就直盯住她那双腿,如同两张弓似的,穿了紧身的黑色裤子,大腿和小腿之间不久的将来就要绣住了。我一阵心酸掠过,吃了痛苦的琼浆。一看见我就问,“你大没回来?”

“没有呢。”

我的母亲径直走到她的睡房门口,从门把上取下掸子。走出后门外,提起它,伸向两旁的肩膀上拍了拍,又下半身拍了拍。那鸡听到她拍打的声音,就像受惊了似的。咯咯了几声。她进屋把掸子放回原处,是鸡声提醒了她,家里有女主人,家禽就有养的着落了。

弟弟揭开锅盖,拿出一个馍,掰了一半,另一半又放了进去。走入厨房,从红色的橱柜上的筷笼里取出一双筷子。来到案板跟前,揭开菜罩,放在一边, 馍夹辣子,就像果酱夹进了面包里。这时,我听见摩托车的声响了,是父亲回来了。

我冲洗了四个汤碗,先别急着盛汤。母亲走出来,在放鸡的窗户前心里装着想法看了看,父亲从厕所出来,母亲说:“这鸡窝咋盘呀?“

父亲来到鸡笼前,探下身子在黑暗之中粗心地看着,问道:“捉了四只鸡!其他呢?“

母亲说:“等我三姐过了百天才能把其他的给咱。把咱这四只鸡先给咱了。”

“上头还有这讲究呢!”父亲穿着浅蓝色工作服,头上戴着发旧的棒球帽,跨开两条腿,仿佛干了一天,想坐下来说话。

“你先吃饭,吃了把鸡窝一盘。“妻子对丈夫说。

“盘到阿达(哪里)呀?“他问妻子,脸上闪过些许疲劳,有点不耐烦地说。

“就盘到这块。“看过之后,觉得九十度角落处就可省去两面围墙,把位置选择这儿最适宜了。

晒干了的包谷皮堆在角落里,是别人家给的。父亲延续着九十年代睡热炕头的嗜好,就从邻家收揽过来的。不是多大堆,就是不烧炕了,也能当打火柴用。农家里,就是一条枝杆,都能拾到屋里有用处的。我从小长在农村,我亲身有体验。

“等我吃了饭,先把这包谷皮一挪。”我出来听见父亲对母亲说。

“大,洗脸水给你倒好了。赶快一洗,吃饭。”我把灶器都关了,锅内的热气正慢慢地缩减着。

弟弟最近在热恋上,一回到家里,手机就控制了他的心神。盘鸡窝不是他的事,他负责逮回来了鸡,后续就交给大人了。

我把菜端到桌子上,给四只碗里盛上梨汤,都放到饭桌上。

大家都围坐在饭桌跟前,母亲吃着一块红薯,父亲先吃着馍。我也坐下来吃了一块红薯。弟弟又吃了几口萝卜丝,我见他离开,说:“喝一碗梨汤吧!喝这个润肺的。”

“我不喝。“回到家的他,不喜欢喝稀饭,这个他也不喝。他都站了起来。

“喝一碗再走。“母亲加重口气地说,似是一种命令的口气。

“你喝,我不喝,妈。“弟弟慢吞吞地说出来,表示出不愿。

“把你的饮食习惯调整调整,在外面一天养成这都是啥坏习惯。回来不喝饭,不吃杂粮,光是面面面的。营养要全面呢。太单一了,也不行。“我们的母亲在给一个成人了的大孩子说教着。

儿子听了母亲,一碗汤喝尽了。然后回到自己的睡房里去了。我知道他和女友去联络感情了。

我喝完了一碗,又去盛第二碗。为母亲也盛了第二碗。父亲吃了半个馍,一块红薯,就饱了。亲眼看见他吃得太少了,我说:“吃那么一点饱了吗?“

“好了。不想吃。饭量减少了。“他淡淡地说给我。

他不断地喝水,他说过,他干活的场地有人监工,喝个水都不方便,一天几乎下来喝不了几口水,除过饭点。我又为父亲盛了一碗。这个喝到嘴里润润的,他喜爱。

“喝这个还是舒服!”他满意地说。

等他们吃好了后,我就收拾碗筷。父亲歇了一会儿,就出去挪动包谷皮了。母亲也跟了出去。

“你往这儿挪吧。把空间留够。”

父亲起着性子了,干了一天活下来,家门口的活他仿佛累得不想动弹干了。母亲与他也不上气,纵使听着他嘴里絮叨。站在外面耐心地说着这个窝如何盘好。夜间的鸡声不频繁,偶有叫出几声。天色黑下去了,乡村的夜晚四边就像撒下来的帘幕挡着人的视野。

“到底咋弄吗?”父亲脾气上来了,吃了饭,嗓门粗大了。

他嫌母亲这儿不对,那儿不对,一辈子过来,大小事情上,都是母亲去决策的。父亲的性子天生不爱管事,只把自己在外的活儿干好,家里头的他很少操心。在家庭的角色上,母亲就像一家之主似的。但毫不影响日子的过法。村里的狗吠了几声,是从北方那边传过来的。一到晚间,农村的各条巷子里大多安静。小孩子们关在家里,大孩子们都去城里上学了或是镇上。看电视地看电视,打小牌地聚在一起打牌,看手机地看手机,好像再没什么爱好了。看累了,打乏了,就回家睡觉。白天的干活,晚上的消遗。我听见斜对门姨的家里在打麻将。因为有人推了一下门。那里面搓麻将的声音跑出来,我就听到了。我时常在想,别人家怎么那么清闲呢?不管是白日还是晚上,全家过得轻轻松松,而我家老是忙不尽。不知是父母爱干,还是家里的重担没卸?……我的疑问太多了,一个家庭里面,父母是孩子一生的镜子,长大了的孩子,脱离母亲的管辖,自己组建了家庭,曾经不理解的传统家庭观念,渐渐地就铸上了生活捶打的字眼。

“你累了,明天再盘窝吧。”看他这般状态,妻子体谅丈夫说。

于鸡,父亲是不想要的。他厌恶饲养家禽。以前养了一条狗,他嫌狗老刁别人家的东西,多次打狗,狗又不长记性,最后就不养了。现如今鸡来了,他也得贡献盘窝的力量,那将下出的鸡蛋不会免费白吃的。欲得到什么,必先无偿地付出。

“你爱养你只管养去,你专门给你开一个养殖场去,啥都想干。“包谷皮在父亲的胸前拢着,擦拭在他的下颔。稀疏的头发上挂了一个微小的包皮条,赭色的后颈在昏黄的灯光里显得虚幻,门上垂着帘子透出微微的光。

“你不盘了,我叫人来盘。我不想受你的气。养上鸡了,一天哪怕下一两个蛋呢,最起码就不用掏钱买了。自己家养的也营养价值高。在自家门口呢,这也不费啥呀。你跟猪一样,一辈子嫌受麻烦。”母亲提起鸡笼,鸡身惊动了,它们就像悬在空中,直叫到放在挪出的角落里,一落下笼,鸡有所感应地安全了。

母亲不想与父亲吵架,就进屋了。

我问母亲:“妈,洗不洗?“

“洗呀。”母亲坐在那里,神色欠佳。

把母亲的洗脸盆拿入洗澡间里,蹲下去,打开低处的水管,放出冷水,关掉,倒进旁边的大盆里。再打开就是热水了。我端出盆中的热水,来到母亲的跟前放下,去洗漱台上取香皂盒和毛巾。

放下皂盒,毛巾放入水里,“妈,你洗,水刚好。”

母亲弯下背去,双手伸向水里,沾湿了手,又拿出香皂抹上,搓了几下,又往脸上去搓。父亲这时进来了,走到洗漱台上跟前,拧开水管,手一洗。他的茶杯未盖,水喝去了一半,他提来电壶倒满。扣上盖,端起就进睡房里了。在门口的吵架,在门内就不再理嘴了。两口子之间,就像孩子之间打了架,转眼见就不睬一方了。

母亲洗她的,我进来又问父亲,父亲说他睡之前再洗。怕壶里的热水不够,我就提示洗澡间的水管里有适宜的热水。父亲拿着手机听快手上的政治讲解,什么俄罗斯了,什么美国了,他又不是从政人员,闲暇了总忘不了听一段,坐在老式的红色倚背椅子上。我见手机离他的眼睛近,便叫他离手机远一点。他动了动身子,放下手机,端起水杯喝了几口水,两个椅子之间夹了一个小茶几,手机微远了眼睛,靠在杯面上看。母亲把洗脸水倒在洗脚盆里了,两手在脚上搓来搓去,水温洗低了,她对我说:“把电壶水给妈盆子里掺些。”

她两脚提开,添了热水,她又泡起脚来。也是的,在地里折腾了一天,睡觉之前洗个热水脚,不仅益于睡眠,而且流敞了全身的血液。我也接热水洗了,回到自己的睡房里。打开床头灯,金黄色的小圆灯,照在床上,红色的帘子拉开就像戏台上揭幕了,绵软的床,暖和的被子,一挨床,我的双眼就开始迷瞪了。

在上床之前,我又去了一趟厕所。窗前灯明亮着,透到外面来。角落里的鸡笼我隐约看见了。为了应付心,所以特意走近,俯下身子,鸡很灵醒,一听到我来了,头部抖动了几下,真像惊了架似的!它们睡在笼子里就像上了夜间的架,站着睡还是躺下来睡,它们四个得好好商量一番。当我走近的时候,看见两个是卧着的。一看有人来了,全部打起了精神注意动静了。似是一种自我防卫。

这四只鸡又回到我们家,就是一种彻彻底底的缘分。是不是以前的鸡,但数量是以前的数量。是母鸡都下蛋,捉回来就是下蛋来了。它们深知它们存在世上的意义。不论进了谁家的屋,有蛋下就是好鸡;相反的命运,它们比人都预知的早。

第一个晚上,它们身边没有公鸡负责打鸣,天拂晓之时,它们仿佛也睡过了头。父亲六点多就起来了。一吵醒,我也不想睡了。穿上毛衣,坐起来,靠在床头背上,沉思默想了一会儿。听见父亲从我的窗前走过去,我知道他要出门了。深秋,在村里,像他这样天未放亮出门的或许是前几位吧。我心里不免地疼,我的父亲六十岁平了,仍然起早探黑地干来干去。儿子多,就得这样干吗?……我母亲的话又再一次在我心里排山倒海起来了。

“儿多拖累多。”母亲不止一次对我说。

在这个家里,这句话就像地震似的每隔一年半载在我心灵上创伤动荡。我的母亲何尝不是!中国式的家长就像一头老牛,永在一片田地上不分四季地犁到头,尽管风吹雨打,也挡不住他们驼背式的前进方向。

父亲的车声一响,我打开灯。灯光就像吞噬了黎明到来之前的黑暗。灯地亮起,整个屋子里就像有一种咝咝的声音对流着。我听得哄响,仿佛我的耳朵生病了。床头柜上有书,侄女的《安徒生的童话》就像跳在我的手里,一把摸住了。侄女看完了,留在家里,她说让姑姑看一遍。孩子的要求,我从来接受。那么可爱的小朋友,眼睛就像水晶似的闪亮亮,见一次,我爱不够一次。侄女对我说,她最喜欢读“拇指姑娘”那一篇。我也直奔这篇文章。我读过之后,她的为什么爱读,我终于明白了。拇指姑娘历了那么多险,但每一次都勇敢地面对,归结美好生活的期望。我深刻到我父母没日没夜地干,用辛勤打败日常的艰难,难道不也是归结美好生活的期盼吗?

起床先去看鸡。它们站着,脖子梗着,倒显平常。其中一只的脸侧着我,小眼神就像雄威着我不要靠近它。我不是为它们送食来了。我是为专门看望它们来了。也不知带给它们什么吃的。自从昨日下午回来到现在,它们一口正规的粮未吃呢。我没有养殖的经验,这鸡的早餐我就无法安排。母亲到底是母亲,想起家里有麦粒,就抓了一把撒进去,它们弯下脖子抖擞地吃起来。这算把早饭解决了。母亲找来一个旧铝瓢,从门外的水管上接了半瓢水,放在笼子跟前,它们渴了都伸出嘴巴喝起来。到了下午,一个蛋都没有。我们都问怎么不见下鸡蛋,母亲说得适应环境。一想,也是,和人一样,走到哪里水土不服,挨过了时间段,就转正常了。这天,父亲回来,鸡窝依旧没盘。四只鸡又在外睡了一宿。鸡又不会哀求挤睡在一起的烦心,如此的十天十夜,只要笼子紧锁,它们也不会鸡飞蛋打的。

鸡回来的第三日晚上,鸡窝盘起来了。在这三天里,鸡鸣没有少叫。但它们只是叫给它们自己。人听不出它们的恼恨,但有心之人能体会到它们粘在一起的痛苦。在这三天里,母亲天天说,“鸡就是不会说话,会说话就好了。”她的话中之意,便是路过之人都能听出话味的。母亲是父亲的枕边人,把他的脾气摸了大半辈子,肯定他消了气就会给鸡盘上窝的。今天下工早二十分钟,吃过饭后,加点盘了窝。

母亲拿着手电筒照着,取着厕所跟前的砖块,顺着腾出的角落堆出一个半墙。外面黑呼呼的,正盘着窝,天上滴着雨了。但都不惧小雨点的扰乱。我凑上去看的时候,鸡窝的形状已显了。我问父亲帮忙吗?父亲说不用,让我忙自己地去。母亲在旁边指挥着,有行家站在眼前,我的操管是多余的。父亲盘出的窝若露在明日里,肯定符合鸡的标准了。我在电脑上有自己的工作,不便多待地进屋了。

新的主人为它们加时地盖着窝,它们在黑色之中能看见吗?或能听见这窝是如何地装饰?进屋之前,它们的嗓音小声地嘀咕着。在我看来,大概身边正发生于它们的喜事。相互透露着心声:“今晚再不用挤着睡觉了!”就像人心里悬挂的危险马上降落了。

我小时候也如同鸡似的住过那样挤人的房屋。一张土炕上,睡全家五口人。后来,盖了新房,从一间房扩大到四间,现今回家独立室了。世间万物地成长都是从劣到优。不必为了一时之难,陷入长期的堕落中。能睡觉就能翻身。

由于外面黑实了,我不再出去。九点多钟时,我听见父母回屋了。表明外面的鸡窝竣工了。鸡的好觉从今晚开启了。我为鸡感到由衷地高兴。安顿好了鸡,鸡有家了,可以活动自如了。明天将是一个新家崭露在睛天之下了。

翌日的清晨,走出门去,惺忪的睡眼被搭建起来的窝占据了。我说它是一个小屋子也无人反对,像极了!我必须好好描述它的外形。鸡住在窝里了!迈着小爪摇摆起来了。相对于鸡笼,它们放开了身子。由着相当的空间,在新窝里惬意散步。我看它们,它们再不是以前的屏息悚然了。我看我的,它们叫它们的,脚底下带着厉风了。为它们安装了新家,它们就有扬眉吐气的资本了。 鸡盆里有麦粒,它们在我未到来之前,都已吃过了吧。剩下的,饿了再吃。盆中间放了一块砖。这砖——

新围的矮墙上面到以前的砖围墙上斜搭了两块黑木头,窗子这边在木头上盖了玉米杆,另一半是天窗了。鸡的家也应像人类的家有光度; 不然会闷的。正对路边的这面墙开了一个小门。门的一边连在原先的围砖上。发黑的小木板,也不知是哪里找来的就安上去了。其实是靠在两边的墙面上。若走进去,便于取开。鸡窝的内部的东南角上盘了一个小床,两面用几块长砖堆着,里面塞铺着干包皮。天冷了,鸡睡在里面就暖和了。鸡天亮下了床,就像人天亮了也下床。床的下面就是一方空地,走走路,走到光明处,抬头就能看到天了。外西北角放了鸡的水碗,碗内干了。鸡可能觉察出我看了它们那么久,不好意思地再走给我看了,两只鸡非常具有灵性地来到食盆跟前,低下头吃起里面的麦粒,吃一口,把脖子就拉上一次。好像做给我看,它们认这儿了,格外感激收留它们。从吃的状态来观,鸡们的思想开通了。不再是困在笼子里的忧郁了。

“还没有下蛋,第三天了!”到了中午,我对母亲说。

“下蛋是鸡的事,我们说几声,鸡就下出蛋了吗?”母亲心态很好地说,在三四天里,并不渴求下出一个蛋来。鸡来到生处,没能下出蛋,鸡的心性谁能把握呢?再过几天看看吧。

我家门口有了鸡,便引来了学会走路的小朋友。那人高马大的斜对门姨领着孙子过来看鸡了。因为,她听见鸡声了。孩子刚好闹着哭,这一来,孩子就哄住了。圆圆的眼神,被奶奶抱起看在鸡窝里,小人的眼睛立马转悲为喜了。

“鸡,那是鸡——”奶奶给说着,怀中的孙子也咬子不清地呼应着,“zei(鸡) ——zei ——“

我喊了一声,“小沫沫。“

孩子兴奋地朝我转过头来,把手指伸进嘴角里,对我天使般地笑了。

“哭地不行,一看到鸡娃就不哭了。“奶奶是养爸爸过来的小孩管理者,一听小孙子哭喊,便会经验型地用几只鸡来分散孩子哭的注意力。孩子笑了,这鸡虽然没下蛋,但能哄孩子哭。

深秋的尾巴没有几日了。就在这几日里,天气老丧着脸。母亲决定让父亲中饭这顿买着吃。父亲也同意了。但中午他回来了。

他又没提前打个电话告知回家,一回到屋里,冰锅冷灶的,不用我问,我晓得他没吃饭。

“没吃饭吧?……你要回来,提前打个电话说呀!“见他突然回家,给他吃什么饭呢。在做饭上,我一向犯愁。不是说我不会做,是对做饭没有先知的概念。

今天是三姨去世的三七,弟弟开车拉着母亲去三姨家了。

“不饿,下点面都行。”他说。

父亲在外干着活,也不忘记家里头的玉米。报得后半天有雨,这时的天上,就像被敌人击倒了,过不了多久,或许嚎啕大哭,或许轻声低吟。

“那我现在就做了。“

“不急,报得有雨呢。我去新屋里把玉米一收拾。好不容易晒了些日子。再一淋就不好干了。“暮秋的交接手续在雨声之中奏响。父亲说得没有错,天气冷了,干了身的玉米,等人有功夫了,就得拿机子打成颗粒了。

家中的电视,我很少主动去开。我无聊之时,会把身体锻炼。我的身体都锻炼完了,父亲还没有过来。我把该弄的弄好,一会儿光下面就行了。来到门外,天空就像被什么打了一巴掌,眼看雨点从九天之外运作下来了。鸡在窝里不安定地叫着,和人一样,预感快下雨了。鸡的叫声,和我看到的,猛然一声惧下,雨滴敲打在房屋上了。豆大的雨珠下到屋外,显得慌乱致急。雨水下进了鸡窝,鸡惨叫了。我跑过去,看到一只鸡窝在草床上。另外的三只鸡淋着雨水,梗长着脖子,仿佛向天挑战。

“鸡窝下湿了怎么办呢?“我自言自语地说。

我都怕雨水打湿了我的身子,回到屋里了。那鸡岂不怕吗?鸡不会对人类说话,要是会的话,肯定乞求我找来苫布盖在它们的新窝上。不必鸡亲口对我说,我都能想到的。可是去哪里找遮盖物呢?就是找着了,那围墙我敢登上去吗?……疏散的树叶摇动着,风过着它们的身,像是最后一次检验它们还能停在树上多久。巷子里没有人影,看见下雨都躲回了家里去。我出来站在房檐底下,眼看风雨大声地动乱起来了,鸡窝上面就像露在天井里似的,一无所有的空阔。

“父亲咋还不回来呢?”我张望着东边,注意倾听前门的动静。全都是雨声的包围。父亲再不回来,鸡窝就要遭水灾了。父亲贡献给鸡的那一分力量,便会化成今日的泡影。我焦急地在家里转圈圈,透过门帘往外担心地看,鸡不停地毛乱着,是因为没人替它们挡雨。一边的玉米杆根本不管用,雨水浇到上面轻而易举地透到内部了。未挡的半边黑木头像是洗着澡似的,虽也语不了,但肯定希望洗净满身的污垢。围砖也好似舒服地淋着雨水,涤拂外在的灰尘。

蓦地,在屋内听见擦地的声音,似是提着东西急忙地走来。是父亲回来了!当我看到他拖着泛旧的塑料袋,斑白的头发稀释着雨水,就像头发太干枯了,也需要雨水的滋润。父亲的身体还行,跨到高高的砖围墙上,如同飞檐走壁似的轻松而上。我看到他上去之前,把塑料袋的一头先搭在窗的这边拉到前面,一站上去,两手就容易勾住了。父亲都不怕雨水淋衣,我有什么可怕的!是豆粒般大的雨珠了。我缩头综脑跑到鸡窝跟前来,鸡神安稳了一些,上面阻止了雨水。

问光着头的父亲,“我给你拉住这边。“

“回去,你不管。我一个人能行。“

他抚平塑料袋,在上面揭了几块砖捱住边缘,然后就跳下来了。

“慢点,大(爸)。“我的心紧紧地收了一下。

鸡的新家虽然进了雨水,但天一放睛,阳光窝在里面烘干一阵,就没了潮气。回到房檐底下,我又不放心地朝鸡窝四圈齐齐地过了眼,都掩实了,雨水滑落到四边去了。

鸡遇到了好主人,母亲早饭一吃,就提着笼笼揪绿草去了。我家有就拔我家的; 我家没有,看到别家有就拔别家的。在乡下,这种事很常见。你知道吗?几棵绿油油的挎菜早都进了鸡的嘴。挎菜也长得位置不巧,撞在了鸡门前。为了让鸡不饿肚子,人一个菜叶子都没尝,全挎给鸡吃了。留下残根,死不死的,活不活的,长在那儿真难受!软软的根茎,纵使脚踩上去,也没有哪里不适。不影响到什么,长下去无碍。有几次,给鸡喂食,无意之中看到它们,踏得不成样了,但生命的迹象隐隐呼呼。对的,微弱的生命也值得受到尊重,就让长下去吧。

这鸡也说来奇怪。住进新家五六天了, 一个蛋都没下。每天,人都专门在那鸡床上瞧一眼。一看是空的,什么都没有。每天喂养,不见收获的喜悦,觉得它们白吃了粮食。为什么不下蛋?我们全家都疑惑。仿佛遇到疑难问题了。母亲给它们的食物:麦粒,玉米粒,绿草,麸皮,菜叶子,都吃上了。就是不见蛋来。这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三姨父和表哥很晚来我们家,找母亲有事情。他们没有吃饭,母亲忙着为他们做饭。他们都坐在沙发上,我取来纸杯,倒了两杯水。给姨父递水的时候,我想起了那鸡为何不下蛋。把这事便告诉了姨父。

“姨父,这鸡都来六七天了,一个蛋都没有下。“

三姨一去世,三姨父的脸上显得凄惶了。接个水杯都不像以前那样大方了,仿佛思想里注入了压力,语言变少了。

这鸡在他家能那么下蛋,听母亲说,全靠姨父精心管养。三姨父是人民教师,早些年退了休。他们家门前,种了多种蔬菜。都是他爱劳动的习惯种成的。每次回来去他家,看到满片的菜畦,颇为养眼。就像把一个春天种在了门前。

我问过他,“姨父,你种菜种得好。”

姨父到底是文化人,回答问题幽默,他说:“是天管得好!”

在自个家里见到姨父,问到鸡因何不下蛋,姨父再也不像先前那样面带笑容回答我的回题了。悲哀住在了他的内心深处了!我看一眼,晓得为什么装进了悲哀?……

他变得不苟言笑了,清冷地说:“给鸡拌食要吃干哩呢!像麸子直接吃干的。鸡就下蛋快!“

事后,姨父的原话传到母亲这个养鸡人耳边了。母亲给食物里面不加水了。干干地让它们吃。吃了一两天,还是没有下蛋。

弟弟见没有蛋,对我和母亲说:“这鸡不下蛋,养着有啥用!赶快杀了去,吃鸡肉。”

“也是哩,都七八天了,不下蛋,还不如杀了去。”母亲也跟着弟弟说了。

“看来,这鸡和人一样,不创造价值,就没有意义了。现实到鸡跟前了!”我略带感伤地回复。

一天下午,我在厨房洗碗筷,听见扑棱一声扇打在地面上,我知道鸡飞出来了。我怕它走掉,立马来到门外。金色的羽毛,脖子朝上直挺,眼神犀利,摇着身子向前走了几步,见我走近它了,它又识相地停住了。

“进去——”我怕它溜掉。它的脚一前一后顿着,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它的眼神里充斥了忐忑不安。

见它不听话,发呆似地立在那儿,似是漠视我的存在。我为了吓唬它,双脚狠狠的一跺,它的小眼睛恐怖地闪了一下,而后转过身去,向前撅屁股几步,翅子一张开,扑一声跳进窝了。鸡也有太闷的时候,攀出来走几步,呼吸新鲜的空气。

尽管下不出蛋,但口粮不能断掉。只要每天有空,母亲就提着笼在地里找青草。门口放了一片厚板,似鸡的切菜板;断开的斧柄,似鸡的菜刀。割回来的草给鸡喂前,把草放在板上,拿斧柄切成断截,然后才装在鸡盆里,鸡吃得时候就不用往碎困难地乱撕了。

母亲低头站在窝前凝视鸡吃草,鸡吃到草是快乐的,就像人吃到蔬菜是欢欣的。它们的脖子都伸在食盆里,张张驰驰地。吃的时候,不免引起矛盾,这个嘴快,那个嘴慢的刚要吃,就被嘴快地刁走了。不满的咯咯声就从嘴里骂出来了。气不过的,用嘴去啃伙伴的头,或是身子撞打一下。它们一起吃食,羽毛的颜色、形态、大小基本无异,黄黄的叠加着的羽毛,在太阳底下都能闪耀出光彩。居在一起,犹如亲姐妹。

“鸡喝水厉害哩很,满满一瓢水半天就空了;吃得也美,就是不下蛋嘛!“

我从屋里出来,问到有没有下出一个蛋,与其母亲对我说,还不如是对鸡说的。

“好多天为啥一个蛋都不下呢?“我疑惑不解地问。

“鸡挪窝呢!不下谁有啥办法!就不是红红脸嘛!——“

大约十天了,父亲干活的时间调整了。从以前早上的七点推后到七点半了。他起来最早,听见鸡也醒来了,操心地来到鸡窝跟前,食盘里是空的,就舀了两碗麸子。出门做工之前,都记挂鸡有没有吃早饭。人的心在过日子上,家的里里外外都能顾得上。母亲到点起来去喂鸡,走近一看,未料到食盘打翻扣在地上。我从自己的睡房里都能听到母亲大声责骂着别人说:“这是谁把盆里的砖取了?实在看不出砖放在盆里的作用吗?“

她把盆子翻正,倒出去的麸子能抷地抷到盆里,靠好鸡门,就来到我的房里问我。

“娟娃,是谁把盆里的砖取了哩?“母亲生气地慢条斯理地问我。

“我没有,得是我大(爸)取的?“我首先想到是父亲,因为按家风,父亲最有可能。

“这脑子一天在阿达(哪里)长的?实在看不出来我放砖的作用吗?就是怕鸡翻盆子所以才放的砖。这实实脑子,一辈子遇到我跟前了!“母亲以责怪的口气在我跟前数落着父亲。

下午二点多,母亲从外面回来,手里拿了一个蛋,一看见我说:“鸡出窝了!”

鸡下蛋了,令母亲眉开眼笑了。一只蛋,也让我憧憬到满盘鸡蛋的幸福。

“不能收回来,就放在鸡窝里去,能引蛋的。”母亲爱动脑筋,是父亲远不能相比的。爱动脑袋的人说出理论联合实际的聪明话;母亲放砖有她的目的,这引蛋就有她的实际想法。

晚上父亲下工回到家里,一问到这件事,不出所料是父亲干的。

母亲训斥着他说:“你看不出我放砖的用处吗?……看待问题,永远不多动脑子!”

父亲听出自己干了错事,沉默着嘴巴。

第二日,如母亲所言,果如其然引来了一个蛋。

鸡下了蛋,发挥一只鸡的价值观了。用下蛋证明自身,再也不会叫白吃料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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