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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笔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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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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扔果核的老人

做了三日的工作,因其莫名的缘由,我不再去了。中间隔了一日,我去那公司取回了我的私人笔记本电脑。电脑若是人的话,早给我通话了,让我早早取回它。它以为在躺了两个的夜晚觅到了用武之地,结果是争吵过后气愤地被拎到主人的手里去的。这段短小的求职经历,暂且关闭不提,发怒过的心一心求个抚稳。我往回走的地铁上,尽量保持心的平和不去回想刚才的不快,固然不是什么大事,但当时在那装了几个人的公司里着实气着我了。下了地铁之后,我穿过马路来到公交牌站前,等待我平素乘坐的车号。放在以往里,在此处最多停留五分钟,我坐的车就来了。然而这次却异乎寻常。甚至五分钟都过了,车子仍是不见。但我并不急切,我又没事,有时间多候。其他零散的等车人和我一样时不时地瞅来车方位,另外的车子来的速度仿佛很照顾这几个人,他们没怎么等的就坐上了车去。我跟前的椅子上空空的,其实并不空,阳光盛情难却地睡在上面,无人打搅它的惬意。

我等车的当儿,有那么两次公交车是一辆拥着一辆前移的,开得缓慢。陌生的车号打开了前门后门,在不是上下班高峰期里,微少的人钻了进去,也极少的人从后门下来。我候车在我烦躁不安的心情上已然超过了五分钟,我算得出这等的时刻。时间等得一靠后,我的心情就顺势地火急。我的身影映在还未驱动的车窗里,定定地一动不动,车子一走开,我的影子似是被带走了,或是抛开了。这拨车子一走开,我又把目光张望在来车的方位。我突然看见我熟悉的绿颜色的车号跟在前头三辆车后面,挪着步子似的往前走来。我迫不急待地跑过去一细看,却不是我要坐的车号。我又失望地慢慢走了回来。

一刹那的功夫,我等车的跟前的椅子上坐了一位脏兮兮的老人。不必判断方向,他肯定是在我跑去看车的相反方向走来的。我从小深受我母亲关爱老人的影响,每逢遇见可怜的老人了,我打从心里怜悯他们,久久不愿离开。一步之距,我目不转睛地盯在他的整张脸上。在他的形象没有平铺直叙之前,我想起了童年村子里的老人。那时候,我的母亲在自行车后面跨一对竹笼,县城以内的所有的乡镇上有集会了,她就在小商贩的手里批发来货,再转手卖给来集上上会的人。我母亲卖过水果蔬菜,瓜子花生等。在我的小小记忆中,我对梨子情有独钟。冬天是吃梨子的季节,我母亲把贩来的梨子贮存在几尺深打的地窖里。梨子不会冻着,更不会失去水分的口感。明日哪儿有会了,她就赶前一天,人先下到地窖里,带钩的绳子钩着笼下放到窖地下,给两笼拾满梨子,里面的人看着钩好笼,应声上面的人往上用劲提掉。这一装一掉,把第二日赶会要卖的货品就拾掇好了。从窖里取上来的梨子吃到嘴里寒凉刺骨,牙齿咬上去比夏天的冰棍还要冰,然而挡不住爽口香甜的味道残留在牙缝里。

一掉上来的梨子,围过来的孩子们抢着就要吃了,这时候我的母亲常常会禁住说:“放一放吧!现在不敢吃,吃了害咳嗽。”

但孩子们一心在嘴上,在对待吃上,大人的话很少听得进去。趁大人们不注意了,就偷着拿一个钻到人看不见的地方去吃了。我呢,于童年,也是这样的小孩子。我不仅自己吃,还会记得外面那三四个围在一起抹花牌的老人们。我人小,最多拿两个。我吃一个,另一个留下揣在兜里。在我们乡下的冬季,太阳通常好时,老人们的活动便是玩花牌。长长的纸牌,就像古代的官员们上早朝执在手里的朝笏似的。上面印有黑色的梅花,红色的梅花最引我醒目了。我常常于寒暑假围在这些老人跟前看他们如何玩。看了许多次,但我就是没有学会。即使现在长大成人了,那套玩法我还是没有深领其会。我吃着梨子来到这些老人们跟前,因为我只多拿了一个梨子,三四个老人呢,不够分,所以羞涩地从口袋里大方地立马掏不出来。就让它先捂着暖热了,再拿出来给我所认为善良的老人。那会儿大概七八岁吧。也应该是懂事的年龄了。以童稚的目光识人,就是哪个老人慈眉目善了,讲话笑盈盈了,我的梨子才会有选择性地递到哪个老人的手里。在我老屋的后面有一户人家的老翁,胡子如同银子般花白,脸上的褶皱就像老树的枯皮,那抹花牌的手干瘪的似是风干了肉血,只余下一手背黄皮了。

他每次见到我,提起右手摸在我的头上,乐呵呵地说:“二进宫呢?二进宫的女子和二进似像地很。”

我吃着梨子害羞得一句话都不说,我听得出他在取笑我爷爷为我父亲取下的名字。这个名字与一段戏目有关。所以我的父亲在村子里,就有了这个“二进宫”的绰号,他在所有的姊妹里面为老二,名字里面恰好有个“进”。做孩子的时候,总喜欢大人们对自己笑,见不得骂声。这位邻家的爷爷时常对我笑,比自己的亲爷爷还要好。但凡我每次见到他,我就孩子气地偎上来,他的手就不自觉地摸在我的头顶上去了。连同我父亲那戏剧性的名字从他几乎掉完牙的嘴里乐出一朵笑不尽的花儿。

那么,我多余的梨子常常给了他。他接手之前,先问我,“是偷来的吗?”

我好心给他梨子吃,他一提到“偷”字,我让他吃梨子的好心就十分地扫兴了。

我从不承认地还嘴说:“你才是偷呢!“

还想说下一句,就疾手地去他的手里抓回梨子,还没抓到呢,他就忽地一转身,把梨子藏到后背去,笑哈哈地说:”小娃没有偷,小娃没有偷……“

其实,他也想吃。那时的农村,物资匮乏,一只梨子对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来说,就是一件梦里寻得的营养珍品。他替我回话了,我不是偷来的,我呢就罢手不要了。他每次会这样问我的梨子是不是偷来的,他知道我母亲做小本生意,下次有梨吃了,我还是不会忘记的给他也藏一个,或者其他好吃的东西。老小之间唱了红脸和绿脸,最后梨子还是给了他吃。在我幼年里,我是敬爱老人的。我母亲也会把没有卖完的下贱果子施舍给那些没有钱买水果吃的老人们。在这点上,就是现在到了城里,从小的言传身教仍然没有变味地跟着我一起忙走生活。

即刻看到这位陌生的老人不妨幼小的时光倒近了。很久以前的趣事被眼前的情景一触动返回去了,记忆是疼的,是苦的,然而也是刻骨铭心的,我顺从世事变幻地一笑,便是对过去人事的轻微地呼唤。

稀散的候车人和下车人,去了又来了,来了又去了。公交车与坐车人之间产生的记忆会不会因为下车而遗失了?走到每一站的车子如同一段时光里的路程似的,到了伫足,就打开门子,愿意下来的心就自然地下来了,愿意继续而走的心也就继续朝前走去。走走停停的记忆难道不像公交车每到一站的开门停留吗?我今个走到了这儿,是有故事而来的,不是平原无故地在此地乘坐车子。一会儿车来了,上了车的人的故事就会变成记忆中的走走停停了。

当然,眼前的这位老头占据了我所有的目光。我一看到他,尤其是看到他的脸上,我的心出奇地变得安静了,我也感觉我的神态变得祥和了。虽然我与他一样戴着鸭舌帽,我多捂了蓝色的口罩。但我下面的表情不必去照镜,我都能断定它在变了。他不像我小时候喜欢着的老人,有丰富的表情。我从看他头一眼,他是风轻云淡的,面无表情的,俨然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他吃着苹果,一块苹果马上吃完了;另一个手里的透明的塑料袋里也装了三个苹果,表皮鲜红,有点发紫,却没一个是完好无损的。剜了坏口的面积削去了一半,但并没有因此破坏他吃着的胃口。我懂得长时间看人,是不礼貌的。但我把目光从他身上转移不开去。我的“为什么盯在他身上”一时得不到一个满意的答案。撇开他满身油垢的衣裳,光看他那蜡黄的面貌,一种不急不躁的气定神闲从纯澈的眼神里清爽地流露出来,使我产生一种楚楚可怜的情愫,也正是因为这点,更使我的目光从他身上移不开了。在我的老人记忆里,我没有遇到过这种面孔。在今天哩,我悯爱老人又增加了新的识人标准,可叹的是,我没有一个刚从地窖里掉上来的雪花梨赠送给他吃。他似乎不缺水果吃,纵使坏了的苹果,也一样是水果。过去的梨子个头是好样的,但那得到的老人每次只能稀罕地吃一个,像这烂的多吃几个却很贫瘠。

说明了一个问题:时代变了,生活变了。变来变去,年迈的老人在我心里依然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虽然我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过客,无声无臭,但不能完全抹杀我对这个社会没有爱心没有责任感。我似乎尽可能地用文字记录我所看到的一切,以这种述写的方式为社会献上我的绵薄之力。

在车子没有到来之前,他的面貌是怎样的呢?他穿的衣服有什么特征,我还没有道出来哩。他漫无边际地看来看去,嘴里的苹果仍旧在嚼。我说得相当清楚了,我发自内心地看他没有嫌恶。阳光是一个自然物,也非常欢喜地吃吃地爬在他那油光可鉴的身上。自然界送给他的是真真切切的,我的呢就更加不用怀疑了。一个都令阳光喜欢的人,谁不爱呢!

他觉察出我在一直凝视他,是的,我自始至终没有把目光转移他方。我的帽檐挡住了我的眼睛,加上嘴上的口罩,把我裹得使他看得不清晰。他盯着我看了至少三次的几秒钟,我在他的脸上都没有捕捉到波动着的涟漪,心平气和地视人,没有表现出讨厌的神情。就因为他的这样,我才把他的衣着特点观察得周详。

他给了我机会,我就该把他的样貌和衣着都真实地还原写出来。纵使全程下来没有一句交流,然而不负春光十字街头的相遇。虽没有运用华丽的辞藻去刻意装扮他的外表,即使那样做了,我想一个沉静的老人是绝不容许那样虚伪地描述他的外表。那么,务必尊重事实刻不容缓了。

先从他的头上说起吧。他和我一样戴了鸭舌帽,我的帽子是浅灰色的,而他的是乳白色的,帽中绣了一个中国红的“M”字母,帽檐一点儿都没有遮住他的一双眼睛,我看他看得十分真切,整张五官瘦小,两边银子般的眉毛中间脱落了,就像那苹果似的露出一个明显的缺口,使人一眼看上去,损失了完整;凸出来的眼珠子使上眼皮向内扣进去了,眼神没有坏气,明亮地就像小孩的眼神,不含杂质,圆圆的,以淡然的心态处世,眼角上没有格外的皱纹;鼻梁平薄,与两边瘦小的瓜子脸搭配起来不跳;紧接上唇上的稀松的花白长胡子,朝嘴角两边有序地分散去,没有浓密的属性,说明生活给他的都是轻松的生长,长得在他承受的范畴之内,两片薄薄的嘴唇透着贫血似的白气,营养于他仿佛长期缺少;下巴没有胡子,没有肉去保护尖尖的下巴。整齐一看他的头,帽子盖在他的头上,原本瘦小的头和五官,显得更加瘦小了,与下面的衣服极其不搭调了。他的衣服穿得奇怪,从胸腔到腰部,里面系着扣的圆领衬衣朝上高高地腆起,就像打架时,被提起了衣服,头朝后仰去了似的。但他的头没有,我怀疑那衣服里面有东西往外撑着,所以才是那么个高起的形状,外套大敞开着,两只衣袖下面都破开了衣皮,绽出了里面的白色夹衬,一动胳膊,衣皮就忽闪地斜起来了;又移下目光,外裤看起来很宽,在两边的小腿部位都绑了两道细麻绳,里裤却紧捅在袜子里面;眼睛移到最底部的鞋子上,是休闲鞋,外包边侧蓝颜色,朝脚面上是鹅黄色的点缀。从头到脚大体看完了,我又抬高眼神去看他的那顶帽子,只有那帽中的“M”字母具备了艳丽,他的衣服一身黑,好像帮它点亮了通身的昏暗。

我对他的疑问蛮多的,只袋里装了苹果,再没有随身携物,不像一个流浪者具备的流浪身份,忽略流浪的猜测,他坐在这儿歇脚仅是为了吃东西吗?嘴边消停了,一时不走,是要坐车吗?和我是相同的候车人?……仔细打量他,我真给不了一个确切的定义。我又疑问自己了:他是附近人吗?从家里出来为的是看风景?……嘴里不咬动了,蓦地,他站了起来,向前走去,我以为他离开这儿呀。去送他那侏儒般的臃肿背影。他走起路来,袖筒下面揭开的衣皮轻飘飘地闪着风;两腿弯曲,大腿上部扩张开,使得下面的小腿像扎紧袋子的口似的;脊背佝偻,提着他的苹果袋子前后相摆,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去。我不经意之间看到他走到垃圾桶跟前顿住了脚,没料到又转过身往回返。猛地一刻,我的思维意识过来了!心里不由自主地憾动了一下,原来他是去扔果核了。若不是,他去垃圾桶跟前做什么!而且回来照例坐到原处,风平浪静的样子,似是看上去和我一样是真的候车人了。

这时,一个老女人走了过来,本想去坐,一看他却又不坐了,走到另一边去了;紧接着又有一位年轻的姑娘走了过来,匆匆一瞥,选择坐在他的另一端,垂下头认真地看手机。我们之间离得颇近,但他刚才那文明的一幕,使我感觉到我和他之间隔了一层厚重的壁,我看他不得不仰视了。我的心催我去招呼他,但在茫茫人海之中,这样的做法又不太熨帖。我只能多看他几眼了!

……从最初“为什么盯在他的脸上”到最后文明的一幕,这个“为什么”终于满意地彻底通透了。

我的车号仍旧没有开来。没有开来就对了。早早开来,他的这一幕我就看不到了。

他扔了果核,身上却穿着油脏的衣物。我不知该如何定义他的形象!说一句中肯的吧:他把行为上的文明实打实地践行了,他无疑是一个合格的公民,这小小的举动,虽然看上去平常、微不足道,但对他外在的表象而言,他确实做到了内里。

于是,我想到了世人:这世界上有多少穿得体面光鲜亮丽的人,未必全都做到了这不值一提的文明;然而世界上有不少像这位老人穿得寒酸不够干净,却把一件小事能认真地做出来的人也还有很多。

由此我明白了:真正的文明不能光靠外在的衣着穿戴体现出来,更该是靠内心的思想通过联合外在的行为完美的彰显。

我的车子来了,我想为他拍一张照片,留作好的纪念。但我不知如何向他开口征得这个荒唐的同意。我只好依依不舍地上了公交车,找了一个能望到他正面的座位,待我坐下来,我只能看到他的腔前以下的位置——他那张脸被挡住了。拍照的欲望在车子没有走动之前,久久不能抑制这个自我的要求。但出于无声的尊重,我还是放弃了。手机从试想到最后彻底的放弃,它终究在包里。车子要走了,直到看不到他了,我才回过头去。

我住得远,追着我走的恐怕唯有夕阳,夕阳不知不觉渐入暮色了,我还在路上摇荡。我走了这么长的时间,那位老人回家了吗?家——他应该有家。我希望在漫长的黑夜里,他拥有一所能安放灵魂的家屋。当我到达站点下了车,天完全漆黑了,路旁微弱的灯光就像那文明的一幕擦出来的一曙光芒,纵使照亮不到全世界,然而那确乎做到了内里的文明形象教会了我识人的全面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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