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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笔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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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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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财

一、

老财,是我的小学同学。与其说他是同学还不如说他是童年的玩伴。他比我大一岁,与我哥哥同年同班同学;后来他留级了,我和他竟也成了同学。

老财有一个哥哥,再别无其他兄妹,他的母亲早先死了,在他学会走路。他母亲不是病死的,反是他父亲折磨致死的。他父亲是个浪荡之子,经常与别家的婆娘厮混,待他母亲一向刻薄。他的兄长随了他母亲的模样,长得老实巴交的,脸型偏方圆。而老财他随了他爷爷的脸型,长着一张长掉脸。他们兄弟两个身上共同的特证,便是肤色黧黑,没有太多的话儿对别人讲。这孩子早先离了娘,与别人相处不争不抢,保持绝对的安静沉默。

他们的母亲跟着他父亲过日子,日子过得那叫一个可怜。人死了的时候,面瓮瓮里居然舀不出半碗面。她母亲之所以跳水池子自尽了,而是因为他父亲天天晚上拿皮鞭抽打他母亲一丝不挂的全身。打得她母亲夜夜嚎啕,而且不准让她的母亲哭出声响,咋哭不出呢!鞭子浑身地不长眼睛地抽来抽去,一个正常人天天如此折磨下去,也会变成一个非正常的人了。不在土炕上打,让她跪到炕下的地面上挨受他父亲的残暴。几乎天天打呀!一个女人的身子是柔弱的,哪能经受得住!日子一长,就有了想不开,逢人无脸去说,只能选择自行了断,结束自己的性命。她母亲那天早上去跳河之前,来到妯娌的厨房里,揭开馍笼,拿了一个蒸馍,烤在生火的灶火里。烤好以后夹了些油波辣子,一吃饱,就出门了。家里的人谁也料不到她去跳河!民间常言:“黄泉路上无饿死鬼”。她母亲实施了这句话的终极含义,她填饱肚子好上黄泉的路途。据说,她家的羊这天早上叫声凄厉,不断地挣脱缰绳;还有家里飞来了一个蛾子,很大的黑色饿子,绕在她的屋里久久不走,人就是撵也撵不掉。这奇异的怪事,都是后来老财母亲的一个邻家吉婆婆给学的。至于真假,是我真真切切地听到耳边的,这位吉婆婆马上九十岁了,依然健在。

我们都是同一条巷子里的邻居。老财的家坐落在巷口上。我家与他家是一排,进去第四家。这位吉婆婆她家在我家的斜对门。故事真假,不秘多多辩论。其实,吉婆婆和老财的母亲私下常来往,一被男人夜里打了,第二天就来到吉婆婆家诉苦。吉婆婆气得说他父亲如何非常之坏,如何不是人。吉婆婆也心善地跑去她丈夫跟前劝说了——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打出来的。毕竟吉婆婆是外人,讲话起效不大。他母亲若不是他父亲毒害,家也还是个家,缺了温馨,但家中坐着妻子守护。他母亲一死,家也不像家了。丢下他们弟兄两个,扔给了他们的爷爷管教。他父亲仍然游逛在外,仿佛没娶过妻生过子似的。

她母亲死在了一年之计在于春的阳春三月。等到他人发现打捞上来已经没气了。这池子在村子的西梢头,现在没有了。对门的吉婆婆也去了现场观看了,在太阳底下向死者唾了几下,并且说:“春花呀!你现在舒服了,睡在这儿多拽,看你娃谁管呀?”

老财与别家的孩子不同。他不同于哪里呢?他尿裤子。是自带天性还是后来生就,没人议论他尿裤子的根由。他的裤子迟早都是湿漉漉的。

老财人还没到跟前呢,他的尿骚味臭气熏天地扑鼻而来。村子里捣蛋的孩子或是去上学的同学,故意嘲弄他,拿他寻开心,专门捡起一个石块,对准他屁股,似是打靶子似的打上去。其他人瞅见了,如同看耍猴似的发出咯咯咯的笑声。老财迷惘着眼神,低下头去,去看自己的老朋友——地面。地面上虽有土屑,但不会冷嘲热讽。他宁愿每每走路顾着地面看,都不愿抬头高高地惹他人嫌恶。他往裤子上尿没有知觉吧?若有谁还会这么大了尿裤子,教旁人看他的笑话呢!这是一种身体上的病,没人为老财去治,老财自甘忍受。他的爷爷哪有一个女人心细,能天天给他要裤子洗?他能一天吃上两顿饭,不饿肚子,都算他上辈子烧了高香了。他爷爷不是老得动不了了,他爷爷能给他做饭,长到十八岁的小伙子,他爷爷都能等得着。他爷爷确实等着了,老财二十岁出头,他爷爷就去世了。

还好有一个爷爷拉扯老财长大成人。

天底下名字的起法不一而足。而老财的名字犹如一个财大气粗的财东家的预示。在我解剖来,估计与他母亲有关,他母亲能跳池子,说明就是人间的短命鬼。母亲死了,孩子万万却不能随了她母亲一般当短命鬼。必须拿一个硬命的东西壮撑孩子的命。俗言道:“财是养命之源“。给财前边挡一个”老“字,这财想必也坐得稳稳当当了,万无一失了。

老财在爷爷的管理之下,没有其它男孩子性格具备的野性;他的哥哥也一样。没娘的孩子,与有娘的孩子就是不同。有娘的孩子看自家的孩子没有衣穿了,或是衣穿烂了,扯料子找裁缝做,或是捉针线亲自缝制。老财呢?他的衣服一年四季一身黑,冬天黑色棉袄,上面套一个发旧的黑外单衣,整个一个冬天,衣服几乎不换洗。夏天,黑裤子,半截袖,裤子就仿佛那一条单裤,半截袖穿在他的身上不伦不类的,可能是拾别人不要的来穿。我记得二、三年级,他春秋季节穿过一件姜黄色的旧外套,是买来的衣物,不是那种找裁缝专门做出来的那种。他穿了许久,衣服似是背在他的身上,意思是太大了。也不知是哪个亲戚送给他的旧衣物。

老财念书的书包,是深蓝色布料,书包口是一个长方形,两条袋子长长地挂在他一旁的肩头上去绕到一头的腋窝下。书包在老财的身上,仿佛自娱自乐。老财不跑时,那书包忽闪忽闪的,似在拍打老财一边的大腿。老财也有跑动的时候,那书包忽闪得更加疯狂了,带动出一种踢啪啪的声响打在老财的大腿上。老财不嫌弃他的书包无缘无故地打他。也是放学路上或上学路上一路低呤的童歌似的,陪着老财不寂寞。老财尿裤子的举动,大部分同学是生厌的。戏谑他的同学不是没有,和他主动讲话的同学太极少了。

学校的老师闻到这样的冲味,也够呛鼻膜的。同学之间也不喜欢。离他座位近的同学,经常捂住鼻子,嫌弃他的靠近。所以老财在学校中或是生活中,远不得别人近不得别人。或许,自个尿裤,心眼一开,自己也嫌恶自己了,他适应不了群体生活,他上学上到三年级就辍学了。他哥哥这时期已然进城打工了,那么他也就后跟了去。

老财在学校里引起校长的注意,一来他尿裤,二来他的名字。他尿裤全校只有他一个学生,他的名字全校最属他起得土气、与众不同。校长时常笑眯眯,见老财老远走了过来,就提前笑眯眯上了。等着他走近,他那摇头晃脑的搞笑语段就出口成章了。

“老财,你过来。“

一唤老财,老财就走过去了。走过去的老财,低眉顺眼的,一脸的孩子气。见了校长,满心的敬畏。校长不问他,他不开口。校长一问他,他就乖巧地回答他。回答的时候,常常语不连贯。校长彻头彻尾都充溢着和蔼的笑脸,有时竟然把手摸在老财的后脑勺上。仿佛在摸自家的儿子似的。

“老财,又尿裤子了?“他一双含笑的眼神送到老财看地的侧额头上。

老财羞愧地难以回答,一个区区男儿身,被当面问到尿裤子,感觉是一种耻辱。当然,校长只是逗他一乐,并没有羞辱他的意思。

见他不答,性情活泛的校长又改变了话题,问他道:“老财,你的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这一下子问到了这个学生的心口上,他回答道:“是我爷起的。“

校长嘿嘿一笑,转动着脖子,对他说:“这名字起得好!“

然后老财老财的连续叫上几声,就走开了。

老财的名字大家都喜欢一叫,大人叫起来能升官发财似的,小孩叫起来能博得快乐似的。

同学们也怪,取用一句话来打败老财抵抗的小心脏,见他裤子是湿的,和一口盆盖似的扣得那样圆,或夏季尿过的裤子干得快,起了条条云云,会拉帮三两地唱给他一首当地的俗语:“羞,羞,把脸勾……羞羞羞,把脸勾……”唱着的小孩把右手的食指刮在脸上,故意做给老财看听。

老财浑身打颤,气得怯懦,不愿浪费语句去较量别的同学。干干地受着了。回到家委屈地哭上一通就等于无事了。这孩子没有其他男孩子身上的阳刚之气。走过路来,慢悠悠地,比女孩子都走得慢。吃起东西来,也是慢悠悠地,比女孩子都吃得细。他的骨子里装着一个雷打不动的“慢”字。说话的时候,也是慢悠悠地。能走路慢,与性情有关,一看都是个慢性子。吃饭吃得慢,我想,他爷爷做出的饭菜,入口的味蕾使他放慢了用餐的速度。

他爷爷自从带领了两个孙子,学会了切菜,学会了擀面,学会了烧稀饭,也学会了蒸馍头。即使做得粗糙,也不捱嘴是一顿饱饭。他家的调料瓶,只有大众的盐巴。所有的饭菜中,独独盐来对付。他爷爷切出的洋芋菜和板凳腿似像,擀出的面又宽又厚,熬出的稀饭也时常拿不住稀稠,蒸出的馍头吃起来就像酵面没有醒起来似的,那馍拿到手里没有软和性,啃到嘴里就像啃石头似的。吃得老财又黑又瘦,他爷爷也是又黑又瘦,他的哥哥也不例外。爷孙三人都是干瘦的体貌。

在老财的念书上,他爷爷对他发表他自己的观点。那些话永远重复,永远不会有新的词句添加进来。老财放学归家,常常坐在睡房里的一个黑色立柜跟前做作业。有电的时候,灯泡瓦率太低了,那灯泡就像一个葫芦结在炕头的墙壁上,方便拉它的接绳夜里起身,灯光昏暗的还不如一轮皓月撒下大地。一间小睡房,狭窄一般的,容一人走过的小睡房,炕头上放了两个对等的老式条柜,暗红的色彩图像就像举擎着一大朵盛开的玫瑰花绽放着,这是他奶奶结婚时的嫁妆。他奶奶死得让他没有记忆。他对奶奶没有印象,他全有的印象给了他的爷爷。炕上铺了一面蓝色的粗布单子,夹杂细小的白线,盖着的被子也不装被套,磨得被两头见着黑气。他晚上和他爷爷睡觉盖一条被,打脚头睡。

他一边写着作业,他的爷爷坐在炕上,吸着烟锅子一边说道:“我娃……好好认几个字,……认好字了……就出门不当睁眼瞎子了。……让人骗不了!……不要学爷,……一天学堂都没有进过。到我娃这一辈,把……把小学念完就差不多了。你看你哥哥,一念完小学,就……就出去挣钱去了。不管好坏能认几个字了……算……算个工钱了,叫……叫人就哄不了。”烟雾在空中绕着飞圈,先是在嘴边转转团团,然后冲在头顶停留,又然后朝四边舞开了去。

井老汉让烟呛得咳了一声,取开烟嘴,烟锅里面的星火就像天空的星子似的半明半昧。他的孙子趴在桌子上,屁股下面坐了一个黄色面的长形条凳,两只脚搭在凳沿上。沙沙的笔尖声在本子上急促地拉扯着。灯光虽弱,但不妨碍他的孙子做完作业。每当爷爷愁苦地又含着期盼讲这些给老财听时,老财捉笔的力量往往在此鼓大。写下去的字压得纸张似篆刻家正在石碑上铸字。后页上也印上了字迹。老财生性不爱表达,可凡事听到心里都有微微的触动。一颗小心灵暗谙家庭环境的艰辛,他更多想到的是爷爷的不易。爷爷那么大年纪了,仍然像一个老妈子似的侍管他。然而,他学着收集生活给他家的遭遇,不向外吐露心声,和爷爷一样有时对生活摆着冷酷的脸色。他想把字写好,但总也写不好。他想考试考到人前去,但总也倒数几名。不是他不想用功,而是他不入学习的门道。为着爷爷能让他认得几个字,他每次写过去的字不是猪爪子给拱了,就是笔画散了架长成一股股丛草了。井老汉看孙子写字认认真真,就打心眼里高高兴兴。老财写过去的字,他从来不去看。看到老财的端端正正态度的背影,别提心里有多舒坦。还用看那本子上的字吗?豆大的字在他眼里都是神秘感的存在,更何况去认识那些笔画繁索的汉字了!孙子比他强,能写出字了。书包里每天有书背,学校有老师讲课,回到家有一口饭吃,于他,于他的孙子,则都是生活有进步的迹象。

“我娃好好写。“待他不咳嗽了,又吃起烟嘴说。

老财转过左脸去看了一眼爷爷。爷爷陷入了沉思。一双眼睛眯缝着了。白白的稀疏胡子伸在暗淡的灯光里仿佛涂了一层灰色,不再是他以前的白胡子了。灰得和四面墙壁相同了。他的心里连同壁都笼罩上了灰色忧郁。他顺即背靠在了后面的条柜上。嘴咂摸烟嘴的声息,一连串吧吧吧流动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了。孙子守在他的跟前,或是他守在孙子的跟前, 都甚感脱不掉日子的清贫。烟雾起起伏伏,就像老人的心境起起伏伏。

他又讲故事似的开口说了:“老财,你好好写,好好把写过去的字都记住,上一天的学,就认一天的字。上学就像过日子似的,一天不上好,认字就认不下。不要学爷,两眼一睁是瞎子。我娃比爷强了,每天有学上,有字写。……好好写几年字,小学上完了,出门了,谁把娃就哄不了了!……写吧!好好写好字。“

他不再吸烟了。从嘴里流出的涎水打湿了他的胡子,染在下巴上了。烟锅里的烟吸尽了,他不在装烟草了,把它放在背后的条柜上。他一声不吭地看起孙子。从头上看到身上,一看都是他老井家的血脉。长掉掉头,长掉掉脸,黝黑的肤色,都是那么地同模子刻出的。老财写了好大工夫,还不见收课本。时候也不早了。他爷爷便问:“你还没写完吗?”

“还没有呢,爷!”老财轻声细语地说。

“你老师一天布置多少作业?……这都夜深了,作业……“

“爷,还得一时。“老财困乏的眼神说着。

孩子写累了,爷说得累了。他头枕在枕头上,突然一句:“你那老子死在外面了!……一年到头也不见邮几个钱……下学期的学费是个撒疼事(撒:头)!……你老子不是个东西……”

一说起老财的父亲,老财不生父子之情,他对父亲没有情感,父亲就是回来了他也离得远远的,从远处看着想着,他的父亲不该是陌生的面孔呀!然而,给他带回来的一切外在表象,都是再陌生不过的生面孔。他讨厌见他,也怕见他。

老财扭歪头,问爷爷:“那是什么?”

“是逆子!”他爷爷颤着胸腔沉重地说出来。

这孩子放下笔不写了,收了课本,把它们都装在了书包里。他的手指头上抹着蓝色的油笔油,屁股推开凳子,两膝盖趴在炕沿上,掸掉脚后跟上的鞋子。两只黑色布鞋几乎同时落地,咚锵一声响。他一双光脚,没有穿袜子。就钻到被窝里去了。

他蹬了爷爷一下,爷爷说:“脱掉裤子再睡。“

他朝他这边拉被子,似是被子太短了,把爷孙俩盖不全。他脱掉身上军绿色的衫子,钻到被窝里去了,裤子却不脱。他爷爷又说了:“脱掉裤子再睡吧!”

他手伸进被窝里,摩挲了两下,提出揉搓的裤子,顺便扔到他这边的炕角里。

他爷爷说:“我关灯了?“

“爷爷,我问你啥是逆子?“ 他欠起上半身两手扒在床单上问。

井老汗似是做了一次儿孙的老师,问他字他不识,但问这个问题难倒不了他。

他转了转身子,把脸转到外面来。喉部清了清嗓子,然后才做的回答。

“逆子就是不孝之子。不是个好东西。“他骂着他的儿子说。

老财都背起了书包,念了两三年书了,这句话不属于好话,是骂人坏的意思,他明白。一年见不上他那父亲一次,就是从外头回来了,成天凶拉着脸,给老财没有好脾气。别人家的孩子叫大叫妈的,他叫妈没有叫过,他叫大也不知是啥滋味。他所有的滋味都固定在叫爷爷的滋味上。别家的孩子叫妈叫大最多,而他叫自家的爷爷比他们叫大叫妈都多。

井老汉现在比以前强了些,他的大孙子出门打工了,管孩子就没有先前那么累了。这大孙子在他父亲手底下掌控着。每个月挣的工资,都全部上交吃喝嫖赌的父亲。井老汉在屋里想起来就骂,骂一骂,气能顺一顺。本想着,大孙子出去挣钱了,二孙子的学费就有了。可是被他那逆子挥霍着孩子的下苦钱。大孙子在饭店里当洗碗工,挣得不多,但不是懒惰的孩子。

三年级下学期开学要交学费,老财跟在井老汉的屁股后面哭着要学费。没有钱给孙子,再一听那哭声,他就十分怨恨他那该死的父亲。他了解自家儿子整天在外头逍遥快活,把孩子撇给他管,哪里像个当父亲的义务,比那畜生都恶毒。畜生都知护崽呢!人相比畜生还不如吗?老财的爷爷见他孙子哭得可怜巴巴的,就不顾一切喷出心里的积攒了好久的脏话,两手拍在腿上,哭着说:“你大……你……大不是东西……我娃没有这样的大……把我娃带到这世上揍啥来了……不管不闻,叫我娃活活扎在这世上受罪来了……你老子不是人,我娃不要学你那瞎老子……逆子呀,逆子……“

老财站在爷爷的背后,拉着爷爷的衣襟,流着眼泪,替自己伤心,也替爷爷伤心。

“不是个东西!……“他爷爷坐在炕沿上去骂了。

上学期的学费是借来的,这学期总不能再去借人家吧。钱是个硬头子。一直借钱去读书,好像也不现实。井老汉劝说老财:“实在没钱,我娃就不念了。 念了将近三年书了,出去也没人当成文盲。“

老财仿佛没念够,踢腿蹬脚闹得更厉害了。还把他爷爷以前对他老讲的那些话给断断续续地挑出重点说了出来:“爷……你说多叫我认字……上完小学……“

“你都认下了些字,比爷强了……上学期的借的钱还没还呢,娃呀!这学期找谁去借呀?……“他频频地叹着气,表示无能为力了,这次。

老财不停地喊出:“我要念书,我要认字……”

“娃,你大不是个东西,……你大……你大是逆子……起来!……“

孩子睡滚到地面上去了,哭得直流鼻涕,两眼挤闭着,两条腿踢地面打弯着就像那四脚朝天的大螃蟹似的。当这孩子一睡在地上闹活,井老汉才恍惚意识到孩子是如此瘦小,站在其他孩子中间矮半个头。脸上黑瘦得似是缺少营养,不合体的衣服宽宽松松的,似是大人的衣套在了小孩子的身上。老财走到人前去,善于观察的人就能立马总结:这孩子肯定没有妈。有妈的孩子身上的衣都是合身的,不论新旧。

没有妈的孩子,穿在身上的衣物都是一件痛苦的事儿。

老财一心想上学,但学费没有。井老汉见孙子闹腾得厉害,就哄骗着他说:“我娃起来,……爷想办法让我娃念书,再多认几个字……起来,衣服动脏了……你那在外胡搞的大就不是个东西,是……把我娃带到这世上,没有妈管着,跟着爷受罪……爷老了,没力魄了……我娃长大了,千万不要学你那个赊货大,……娃呀,日子要在你大手里烂踏子哩!……“

井老汉弯下腰把孙子哄唆着说:“我娃甭哭了,我娃起来。……听爷说……听爷说……“

他扶着孩子的头,孩子哭了大半天,仿佛小力气用尽了,爷爷往起再一拉,孩子就坐起来了。他揩着速度变慢了的眼泪,抽搐着身子。哭一场下来,仿佛伤着孩子的心理了。

井老汉又长吁一口气, 对孙子说:“你大不邮钱,娃呀!……你没有老子,……别人家的老子都是正正经经本本分分的过日子人,你大就是个逛怂!……我娃不敢哭了,我娃小着呢,……哭多了不长个,……不哭了,哦!……逆子呀!……”

二、

在爷孙的日常中,井老汉虽然肩膀上压着小孙子的负担,但他待孙子比他那儿子尽职尽责。孙子依赖爷爷,爷爷依赖孙子,等于说爷孙相依为命。孩子没妈,那是周围铁打的事实。孩子有老子,比没有老子叫人寒凉。妈是真正地没有了,老子是真正地下岗了似的。孩子无父无母也是符合大众的看法。爷爷是老了,可肩上依然扛起孩子的父亲与母亲的责任。不愁没有馍头吃,地里的庄稼年年地种植,碗里的饭就能日日满上。饭的质量是一个现实性的问题,但吃了每天碗中饭就不会饿死人。面食是北方人民的主食。家中有地,年年有麦子产,不是没有的吃。像老财这样的孩子,回到家有爷爷做一碗饭,他就饿不死。至于他长个长得高不高,那是自家生活质量决定的因素。

井老汉瘦高个,腿不好时拄一个拐杖。一到夏天,他穿一件长袖子衬衫,是米白色的,整整一个夏天都过渡了,不系纽扣,敞开着胸腔。 他的下半身是农家老汉通常爱穿的黑粗裤。裤子的擩系上系了一条黑腰带,这黑腰带是从烂衣服上撕扯下来的,两条带头一短一长地掉下来,一走起路就仿佛在磕碰彼此的状态似的。爷爷的裤腰带是这般,孙子的裤腰带也是这般。一走起路就仿佛在磕碰彼此的状态似的。爷爷一身俭朴的装扮,向自己没有特殊的待遇,何惭孙子?……

老财上完一个学期的学写满了“艰难”二字。上学就得花钱买作业本、笔还有考试费什么的,都是与钱拉关系。爷爷不给,老财就闹脾气。一闹脾气就爱滚睡到地上去。爷爷的零用钱也不够他勤用呢!责骂老财,老财就哭得更响声了。这孩子生来世间,笑容不怎么多,哭却占据了他的小心灵。他不光是白哭,嘴也在带动,“我要写字,……我要写字……”

“本子写净了?……“井老汉不放心地问着孙子。

孙子仰天着身,两手挡在一双眼睛上,仿佛在哭死去的母亲。母亲在多好啊!母亲在兴许能满足小小的愿望。其实,老财哭得格外简单,没有杂外之念。然而,他的爷爷就不这么认为了。他气得瘦黄的手捉着拐杖的头,用力地去掸拐杖的尾巴,地面于是配合地发出哒哒哒的声音,且是怒不可遏的。

“你那鬼子怂大,……死在外面了……我……我一把……年纪了……还要……还要管孙子的上学费用,……这世上有养……孙子的爷,没有管……爷的孙子!……“他敲打着地面,似是敲出了在世的真谛。

孩子哭闹在地,扭着身子过来过去的,“钱,钱……我要写字……“即使他的字写得潦草,考试分数不高,他也钟爱写字。也许,是爷爷贯穿了认字的重要性,把思想给引导过来了。

“你那不是东西的大,浪在外面不回来了……权当死了……”他掸地面的声音更响了。

看孩子哭得实在伤身体,他心一软,毕竟是他老井家的血脉。颤魏魏地走到睡房里,把拐子扔到一边去,小心翼翼地趴在炕上去,去挨近那个炕角的位置。揭开席子最下面,一张五元钱,几张一元钱,又几张五角钱,还有毛毛钱。他取出一张一元钱和一张五角钱,又退后下了炕。靠住炕沿,轻声地叫着:“老财……我娃来……看爷爷给你啥?……”

这种取过钱不直接送给孙子的举动已经好多次了,老财掌握了他的惯性。从地上爬起来,两手灰灰的就进房子里去了。接过爷爷手里的钱,他眉梢立马见喜了。一看到孙子笑了,他也笑了,笑着说下去:“我娃好好写字,……好好认字……认字多了,就……就出门没人哄得了了……唉!我娃没大,大死了……死了,死了……游荡在外,不是东西,……“

老财一被同学欺负了,他就哭着回家了。爷爷一看见,就问是谁打了他哭。他若一告诉,那打了他的孩子走过去他家的巷子口,他爷爷就等到第二天下午放学站在必经的巷子口堵那打人的孩子。打人的孩子若堵着了,他站在爷爷的旁边,看爷爷是如何制服对方打他的那双手。常打老财的那个孩子是前巷大牛家的小儿子。老财是他眼中活着的玩物。老财不招惹他,但他寻老财开心。孩子之间的开心无非是故意打人。一打就跑开了。有个性的孩子,被打一次,就必须还上一次。软弱的孩子,被打一次,就忽略不计了。次数一旦多了,先前忽略的成分则演变成了报复。大牛家的儿子被老财的爷爷唤作“小牛”。小牛打老财第一次时,拿一双顽劣的小眼睛威胁老财说:“ 不准给你爷说,说了你的书就甭想要了。”老财胆小,他哥俩从小没少遭他父亲谩骂。他父亲不喜欢他母亲,也就不喜欢他们。那短命鬼的母亲死了后,哥俩日子如同于恐怖之中度过的。父亲把他们一转手交给爷爷,他们日子似是流到平静的港湾里了。所以,老财的骨子没有立竿见影的刚强的一面。

他听话地不告诉家里人。那打他的孩子,只会得寸进尺了,打得次数一天天地多起来。老财之所以后来跑回家大胆地告诉了爷爷,得以村里的另外一个高年级的大孩子的聪明提醒。

“老财,他打你我见了好几次了。你越不给家里人说,挨打的次数越多。”

老财经人一点拔,哭着跑回家中去了。爷爷一听孙子被欺负了,就火冒三丈。火气大得冲上房顶,多半是因他家的孙子没有爸妈撑腰。为着这点,他作为爷爷的副作用就不容小觑了。必须势头盖过人之父母的正作用。

看见井老汉了,小牛就拾起脚窜跑。井老汉怕自己撵不上这小东西,刻意给手里握了腿疼时的长拐杖。他就像打狼似的,扯开一尺多长的步子用拐子扩到那小腿上。那孩子唉哟一声就躺下来了。他来到他的跟前,手提到他的衣领上,把他咬牙切齿地拽起。

“你碎怂,……我让你跑,……打了我娃,还想跑?“他两边的咬肌颤抖着。

抓着了的孩子就像抓着了一只绿头苍蝇,被井老汉捏得死死的了。衣的前面爬上了尘土,脸蛋就像被猫爪子搔了似的成了小花脸。他小东西不敢随便吭声了。一吭声,怕一双手打在他的手上来。由着老财的爷爷教训他。

“你打了我老财几次?”

见他不说,旁边围观过来的一个孩子说:“我见他打了好多次呢!”

井老汉一听到这个“好多次”,嘴里就嚼上了。好像在嚼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再看到孙子老老老实的脸上问道:“他得是打了你好多次?”

“是啊,爷爷!”老财鼓足了勇气站在亲人眼前说了。

“那你咋不早早说?”

“他不准我给你说,一说我的书就让抢了!“

“人不大,怪点子多!碎碎地就这么霸道——从今往后,你再打我老财不?”

井老汉拿另一只手在这孩子的腔前掀了一下,使他吭出声来,做出一定的保证。等着做保证,但就是等不来出口语。井老汉提起自己的右腿在这孩子的尻子上踢过去。打人的孩子哭了!哭得声音是那么响亮。似在召唤自家的人过来找他算账。

“你有啥脸哭?打了我老财多少回了!看我娃没有妈,捡着我娃欺负。我娃他还有爷呢,不是屋里没人!”

人家一哭,井老汉就放开了手。在后面再踢上一脚。威严地说:“你再动我老财一根指头,小心你的手!”

哭声走着去了,井老汉在后面骂骂咧咧地说:“去叫你屋里人去!”

那走开的打人孩子,嘴里一直念叨说:“我给我屋里说你打我呢。……”

“看我娃没妈!没妈——”他回过头去,对站在身边没有散去的孩子说:“谁再打我老财了,要给我说呢!我娃是恓惶娃。有他爷呢!“说完,听去的孩子们分散去了,他也拉着孙子的手回屋去了。

哭着的孩子走回家里,也没寻来他的家人领着他去寻老财爷爷讨说法。老财爷爷倒是会拽着打他孙子的孩子去寻这些人家。寻上门的人家,怜悯孩子没妈,那父亲又是那样,爷爷这么大年纪了,还操管孙子的生活,就不与他争执高下,赔着笑脸,说上好话,把这事就了了。临出门之前,还不忘把自家的孩子在屁股上打几下,以正视他家孩子的错误。

分散回家的孩子把这些话学到自己的母亲跟前。他们的母亲有的说:“老财妈跳河了!他大不是好怂!老财爷管着老财可怜!”

也有的说:“老财他大把他妈打死了!”

也还有的说:“有妈的孩子是块宝,没妈的孩子是根草。”

老财是一根草!任凭东南西北风吹得一棵小草。

三、

老财身上可没有见过穿新衣。

有一次吧。我和村里的一个小朋友去上他家玩。这位小朋友古灵精怪。他身上穿着他母亲为他做得新衣裳。他见老财身上的衣不贴身。把大人的衣套在身上,松松垮垮的,简直不像个小孩子的穿戴。

他眼睛明亮,故意问老财炕上锁着的两个条柜,“老财,柜子里装着啥好吃的?“

老财说:“不知道。”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是真不知道。“

“你敢打开看吗?”他向我挤了一下眼睛问到老财的脸上。

老财老实巴交的,却不懂地拒绝,说:“我想看。但没有钥匙。”

“外面拾一个砖来砸。”他怂恿着老财说。

老财似是吓着了,惊着眼神问道:“砸坏了锁子怎么办?我爷回来打我呢!”

“你就说你不知道,害怕啥呢?”他就像小盗贼光明正大地教唆自家偷自家的东西。

我也吃惊他的做法。瞪着眼神不说话。就等他们表演了。

他见老财迟疑不决,就拿自己的新衣诱惑老财:“老财,你看我身上都穿着新衣呢!你看你的衣服就像大人的衣服。你爷爷给柜子里锁着新衣服呢,专门不让你穿!”

老财一瞅对方的上衣,是那样的崭新。他心动了,他羡慕了。又瞅在他的衣服上,是那样的渍旧。他心痛了,他厌恶了。他径直走出去,拾了一块砖头返回。

在老财去拾砖的当儿,我问这位朋友:“你不怕老财爷回来?”

他没理我,手得意洋洋地抹在下巴上,做出成功的沉思模样,简直就像一个行窃很久了的小偷。富有经验性的动作,让我对他刮目相看。他长大后,就像小时候这般偷过东西,进了几次监狱。

他夺取小主人的砖头,贼头贼脑地砸到锁上,他跪在炕上。砸了大半天,锁子上沾满了砖头的红末,就是砸不下来锁。看锁一直不掉,他就一直往下砸。瞬间从房子里跑出来响当当的声音。弥漫了屋子,弥漫了我们的心田。砸得我提心吊胆,我几次朝门口跑去,看有没有老财他爷回家的动静。

砖屑掉在了炕单上,把砖块甚至砸碰成了两半,都不见锁下来。

老财似是后知后觉起着怕了,对他说:“不敢砸了。我爷马上回来了。”

他被村子里的小孩叫作“可子”。所有小孩子之间不敢干的事情,他敢可以一试。他是属于天不怕地不怕的那一类小孩子。他也真够可以的了。换了身份,似是砸自家的东西,胆大包天似的不顾一切。震得老财和我双手抱耳,一心朝外盯视。

猛得老财的爷爷进屋来了。

尖叫一声:“干啥呢?“

可子一下之间扔掉了砖块,转过头来,面色煞白地望在井老汉的脸上去。

“你鬼子怂跑到我屋里偷东西来了?“他走过去就给可子一个抹脖子。打得可子从炕上溜下来,静静地站在立柜前面训话。

他生气地问自己的孙子,“老财,你在呢!他都敢偷咱屋里的东西?“

老财哇得一声哭了出来,用哭声避免爷爷的暴打。老财的本性是老实的,犹豫不定地指在可子站着的方向说:“是他,……是他……是他哄我说里面有新衣服……”

爷爷顿时眼睛红润了。就连鼻头酸得都吸动了一下。提起这娃的耳朵,狠狠地说:“你看我娃没妈没新衣穿,跑到我屋里来胡成来了。……”在他屁股上踢了三下,就叫他往出走。大声喝斥说道:“以后再到我娃跟前胡教,小心我剁了你的手。”

可子前脚走,我后脚就跟上来了。我能顺当地出门,老财对他爷说我没有砸。我就是站在边上看呢。

可子真不知害臊!走在光天化日之下竟笑了。笑得就像一头小野兽似的,脸上从小就滋养着坏气了。

我跑回到家里,把这件事学给了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感叹着说:“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老财是一棵小草,几时才能长大!长大了,他就不属于小草了?他应该属于一棵家树了?……谁知道呢!

四、

小时候的玩物也不少的。

男孩子玩弹珠、玩打包,男女孩子都玩拍画片,女孩子玩丢沙包、玩跳绳等等。但有一样夏夜玩的游戏,我们巷子里仅有几人。

这项游戏是老财的哥哥组织起来的。老财的哥哥比我们跟着他玩着的小孩子至少大三四岁吧。井老汉把他大孙子叫“春祥“。他为何起这么一个名字?我想或多或少与他死去的母亲有关。他母亲生他是四季头春,求个一年到头吉利,后再加一个祥字,这名字就起成了。春天里的祥瑞是个好兆头。比老财的名字起得文雅。

夏天的晚上,由于太闷热,人们睡得通常很晚。不像冬天,天一擦黑,人们就都坐到热炕头上去了。几个大人坐在谁家的门前乘凉,摇着蒲扇,言着稼穑。几个孩子玩在谁家的门前,使用小语言启蒙小世界。大人说得不亦说乎,小孩子玩得也不亦乐乎。

晚间也有游戏玩耍。夏夜不寂寞。

老财的哥哥提议我们玩跨凳。我们包括:我,哥哥,弟弟,老财,老财的哥哥。我们都是同姓,但不是本家。我们能玩在一起,但从不吵闹。我们都不是多事的大小孩子。玩得时候,快快乐乐地玩下去;散场的时候,恋恋不舍地回家去。我们一致邀约,明天继续。

夜夏的月亮皎洁明媚,不出意外的天变,陪伴夜空长达拂晓之前。它也天真依赖夜空的幽幽,不觉疲乏地照耀人间。人间的夜路,就像铺了一层银色的地毯,又像是撒了轻薄如雾的白霜。

我们这几个小孩子踩着月光的柔性跳荡在老财屋的对门口。这家屋的前门口,院子格外的大,能容十几个小朋友呢。但“近水楼台先得月”,这是我们的好玩处。我们跨起凳来,步子一扯开有着足性。如此宽敞的院子,那真是够我们活动的空间了,跨起来绰绰有余呢。

我们几个一站在这儿,我们就使劲地跨来跨去。往往返返地跨,起跨之前,憋着气,跨到南,松开气,哈哈一大笑;又跨去北边,成功地跨过了,扭头大笑,似是玩到了极兴。我们的跨凳,就像田径运动员跨栏似的。中间摆一个长条凳。长条凳是老财家的:长一米多余,能坐两人;高约莫五十厘米左右。老财哥哥看着搁置好,没问题了,做过轮番次序了,就开始起跨了。

通常是老财的哥哥先开始跨。我们站在一边鼓掌加油。他离开凳子五六步远,与凳子站直,身子对准凳的中央,一扯开步嘴里就喊出“呀呀呀——”的冲劲,两手上下挥舞,目光如炬,就像过火山似的不怕一切地奔上去。马上飞驰到凳子跟前了,他昂起首阔开步一下子就窜过去了。简直快步流星一般。跨过去的他,稍微地缓缓气,又折跨回去。动作如出一辙。他来回两跨,双脚可没挨住凳身。凳子一闻到他近来的气势,似是吓傻了似的,规距着一条凳的摆放了,态度显得端端正正,不敢站起来对战。夜风还没有来,我们只听到双脚摩擦地面的声响。

我们的加油之声基本出自异口同声。仿佛有夜之神打着无声无息的节拍。跨回来的他,额头上沁出的汗水如水晶一样滚动,在月光的烘托之下忽明忽暗。嘴里喘着沉重的呼吸,胸前一起一伏似是兴起的海浪还未退潮。

他自豪地问:“我跨得美不?”

我们个个都赞不绝口,夸他跨得相当厉害。他长得憨厚老实,听到夸赞之语,却面无表情,而是平静地说:“该你了,老财。”

轮到老财了。老财就是不如他哥。那一个没有风力的跑,就完全败了阵。欲想跨过去那条凳,就得扯开大步先铆足了劲一接近凳才可应对自如。他显然打头阵就失败了。一跑到凳跟前,他不是跨,他是试着跳。跳起两三次,都没跳过凳。满头汗水羞得他止步了。

给老财记了一个大失败。

他退下来。这下轮到我的哥哥了。

老财的哥哥说:“小星子,你来吧!“

我的哥哥向他吐出了舌头,嘿嘿笑着说:“看我的吧!“

我们都站在月色溶溶里,虫鸣空灵,拭目以待他的表演技术。他没让我们失望。他学着老财哥哥,领悟了他哥哥的跨凳技巧。只见他扯开步,喊着“呀呀呀——,一双手好像舞动的翅子,把全身的劲都运输到双腿的弹跳力上,他和一匹小马似的风驰电掣般跨过去了。我们的加油声没有白喊。似是惊醒了天上密密麻麻的繁星。他们眨着眼,似是无声地响应与表扬,又似悄悄地说:“你们这群孩子真了不得!”

旁边的月亮,仿佛一时之间更加朗朗了。也在呼应着我们了。

她用明亮度在说:“你们可真会玩啊!”

接下来,该到弟弟了。弟弟比我强,比我敏捷,别看他人最小,但也总算战胜了这条沉默着的长凳。总共五人:三人胜两人负。胜了的明日相约再来,负了的向胜了的喝着彩,喝得大家兴奋,晚上没了睡意。一直玩到深夜。大人不回屋,我们就不回屋。

这样的游戏宣告结束,是在老财的哥哥不念书了。属于这项游戏的发起人去城里打童工,我们夏天至此再也没有玩到过。

五、

他们的父亲在外头相好了一个女人,可能为了那女人吧,竟也学做起了卖饭的生意。老财的哥哥就自然地帮衬了他老子的忙。他父亲对儿子没有温暖,交流起性子,上桌吃饭摆冷脸,眼里没有儿子的存在。大儿子从早上忙到晚上,也干得辛苦。但当老子的看不见儿子的小身板承受生活之重。但凡他的儿子做错了事,他张口没有好话,他四肢一动就是伤害,手捉住什么就是什么,不分轻重地就朝他的孩子打过去,打得他的孩子不敢翻嘴顶撞。这孩子随了他妈,没有反抗之心,教老子打乏了,皮肉麻木了。后来长到已成婚的年龄,媳妇没有着落呢。却先被他的父亲不小心给打死了。

“怎么就打死了呢?”我问了大人之后,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的。

大人们说:“老财他爸捉起碗碟扣在他哥的头上,一下子下去当场就把娃命要了。”

老财这时期也跟着哥哥来了。一看哥哥被父亲打死了,是个活生生的例证,老财怕了,老财也怕自己被父亲打死了,就逃跑了。

老财和他哥哥的黑皮肤跟了他的母亲。他的父亲长得一表人才,人也白,个也高。说他是个花花公子也不为过。这么好的长相,浪费在外混光景,儿子死得死,跑得跑,不知他作何感想?

老财爷爷一死,老财别无挂念了。老家也不回了。他的父亲在外头安了家,和第二任妻子生了一个女儿,在他爷爷过三周年我还见了那女孩子,长得白白净净。那媳妇人很有办法,使得老财的父亲收了浪子之心,过起了有家庭式的生活。从此之后又是几年,有一年春节,老财回到了他父亲的弟弟家,也就是老财的三大家。待了没几天,就偷偷摸摸地走了。这还是他三娘三大的老婆告诉左邻右舍的,说老财走她家人都不知道,事后发现,睡过的床上尿湿了,被子没叠,悄然苫盖着。

时至今日,老财三十六七了。

作为死去的母亲,若泉下有知,会不会懊悔自己当初的行为:跳河自尽?

应了过来人吉婆婆那句话:“春花呀!你走了,你娃谁给你管呀?”

果真应验了!

大儿子死了,和他母亲一样当了短命鬼;小儿子如今在这世上四处飘泊,没能成为家中的一棵大树,仿佛还是小时候那样似的小草——任凭东南西北风一吹的小草。他们死去的母亲若九泉之下有知,肯定后悔了吧?!

作为父亲会不会时常想起有这么个儿子没有成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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