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罐》
作者—季能贵
老歪最终还是把那个惹事的瓦罐砸碎了,望着一切,思索着,把浅绿色的腰带扔上了树叉,打了一个解不开的结。
刚拂晓,老歪又杵着干透了的木棍向村后的山脚走去。空气纹丝不动,却出奇的冷,铅灰色的村庄飘起阵阵青烟,高大林立的水冬瓜树站在村里不同角落,没有一滴点绿色。到处都是石头砌的,已经残败了的墙,如战壕一般,不过排得很规矩哩,树脚的玉米杆草堆,更像一座座小小的城堡。这个从花岗岩长出来的小村,如印章印在纸上,不过早已褪色。村口有一棵几个汉子展手才能围拢的干枯了的桂花村,得名桂花村。
老歪在村里走着,“平安喽哦!平安喽!”拖着嗓门叫唤着,总会回应几声狗吠声。
老歪左手捏着烟斗,没几步就抽几口。清一色儿黑,不!这身原本是有颜色的,不过现在都变了。厚重的棉袄上系了一条浅绿色的腰带,显得十分笨重。这可是村里唯一的一点儿绿色,头上的瓜皮帽把头遮得很严实,可直发亮勒!帽子戴了多久,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全身唯一露在外面的只有爬满青筋的双手,像生命旺盛的藤蔓缠在干枯的树干上,耸着肩,不时的缩进袖口呢!
老歪是个外地人,至于啥时候、为什么闯进这个村子,至今没听他提起,只知道来的时候趴在村口的桂花树下,怀里捂着一个系着红布条的瓦罐。
每天早晨去村后山脚下破庙里上香是他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件事,香不多不少,就那么一支,他敬的不是神,不是佛,是他来的时候怀里捂着的系着红布条的瓦罐。
无论村里人怎么问,他都是淡淡的一句记不清了,问他家人和年纪时,却合并了一起回答,我是属黄牛的。叫老歪,可是村里人内心印出来的评价,自他来到这个村后,这里不再安静了,整日疯疯癫癫,没个正形,就连让人闻声而惧的虎婶都难以招架。但这是一面,在乡亲们心中老歪是个推心置腹的人,村里有什么大小琐事可少不了他呢!
老歪就爱在村里踱步,耸着肩双袖合拢沉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日,稍不注意一下拌到个石头,差点没一跟头,刚要走,回头想了想,一脚踢了下去,鞋开了个大口,无奈抱起石头接二连三砸向地,这一幕把正挑水的虎婶乐坏了。
“哎,老歪,你大清早发什么疯呢?吃多了,还是你瓦罐生小瓦罐了,还搭了一只鞋,哈哈!”虎婶歇着气说。
“干你啥事。”老歪合着双袖扭头说。
“你呀!注定被摔死。”声音更尖。
“我说你个老娘们儿,挑你的水,多什么嘴,水淹不死你。”扭头看着虎婶。
虎婶一听,火上来了,两人就这样吵了一早上,这场面在村里常见,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了。
虎婶,当然也是村里人对她的“尊称”声音大得如雷声,四肢粗壮,可谓是天庭饱满,双眼还略带有点暴皮,厚厚的嘴唇上架着一座小山般的鼻子。特别是她那张不饶人的嘴,多几句话都能让人避开她。听人说虎婶的丈夫前几年出去做买卖被日本人给害了。当她知道消息后,提着菜刀跑了出去,被乡亲们生拉硬拽弄回来,把自己关在屋里几天出来后就变这样了,虽嘴不饶人,但也从未做过对不起谁的事。
虎婶对瓦罐最好奇!不知道老歪为什么每天都去上香,每次问老歪,都得到一句保平安,心思缜密的虎婶那会轻易相信,深信老歪有事瞒着。
村长家杀猪,这种场面少了他二人调味怎能行,又聚在了一起,一种激情在这片土地上热烈飞舞,场面够大,一家的事,全村人在。
“老歪,你是个汉子,咋就跟虎婶杠上了呢!是不是......哎?”村长对着老歪说。
“村长,想什么呢!虎婶不就委屈了,再说你也把我看小了。”周围一阵哄笑。
“老村长,瞎操心什么,我过得好哩,有老歪说日子有滋有味呢!”虎婶望着大火。
“不不不......”老歪连忙说。
“唉!老歪啊!你那破瓦罐贡多少年了?也没见你发什么财,要是俺不小心把它砸了,你怎么办?”虎婶一边舀水一边说,话音刚落。
“那不行,那可是保平安的!俺可得跟你拼命呢,这么多年,不都是俺的瓦罐才这么好的嘛!”
“真有那么神嘛?俺不信。”
“那个瓦罐就如老歪的老伴,咋能不要他的命呢!”村长望着虎婶。这句话用力的刺了老歪一下。
这个从花岗岩长出来的小村庄,上坡又下坡,孤零零的、鸡啼声、狗吠声、牛叫声、还有欢声笑语,汇成一曲勃勃的晨光曲。唯独瓦罐安安静静呆在山下的破庙里,让人怀疑是它的安静渗透出村庄的欢笑。
瓦罐很普通,但对老歪来说,系上红布条的东西就视为自己的生命。瓦罐看起来有些年月了,斑斑点点印着老歪的昔日。除了老歪,其他人几乎不去破庙,也没人干涉他,就算有事脱不了身,第二天,香的支数都是够的,从不拖欠。来到这个村,正如以前的老村长说的,可能是一个巧合,当时老歪趴在村口的树脚下,奄奄一息,老村长救了他,整整七天才缓过来呢!就这样住了下来,还带来了个惹事的瓦罐。
冬日早上,烟雾弥漫村庄、如放在蒸笼里。刚上香回来的老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骨头,肯骨头的动作有点夸张,眼睛打着转、口水顺着骨头流了下来,这不又经过虎婶家门口嘛!虎婶正扫地呢,老歪可得意了。
“嘿!虎婶,你猜我手里有几块骨头,猜对了三块都给你。”嘴里还叼着骨头。
这可把虎婶乐坏了。“三块!哈,拿来。”
“唉!可惜了,只有一块,这不俺咬着的嘛!真蠢。”炫耀地舔着骨头,啃的姿势更夸张了。
虎婶自然被戏弄了,大清早,火也自然上来了,从屋檐脚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水连瓢飞了过来,这场面比起以往可是不分轩轾的。一声惊雷打了过来。
“天杀的,谁稀奇你的破肉!滚开,别碍俺扫地。”眼瞟了老歪手里未啃完的骨头。
“想吃肉啊,不是我说你,兄弟都走了多久了,咋不找一个呢?不就有肉吃了嘛。”扭动着身子。
没想到这句话会刺痛虎婶,事态发展不妙,听到丈夫,满脑子是丈夫被害的场景,这下真把虎婶惹怒了,虎婶的气势如猛虎扑过来,能把老歪撕成碎片。
“天杀不死你的,闭上你的臭嘴,什么都由得你说。”声音刺破了村庄。
扑过来的虎婶在地上捡起了石头。老歪见状况不对,吓坏了,扔掉手里的骨头掉头就往村口跑,后面打雷的声音还有接二连三的石头飞了过来,吓得两侧的鸡拍着翅膀逃窜。老歪的边跑边跳还回头看,生怕砸到脚,喘着粗气,形象没有咯,这回可不能再把人格丢了。二人如舞台上的小丑,是不分年龄的小丑,上天安排在一起就是个笑话;一直追到村口,一直跳到村口,眼看就要甩开虎婶,真坏事!烟斗掉在了地上,这下可为难老歪了,捡,后面有雷声跟着不捡,是自己的家俬儿,就在弯腰之际石头从老歪头上擦过,好家伙!老歪还不知道呢!总有人倒霉,没砸中老歪却砸中从村外急促奔来的村长,可能是虎婶力度过大,村长拌了一个跟头趴在地上。虎婶刹住脚,看着村长眼珠转个不停,连忙跑了过去。老歪直起腰才知道情况,看着村长忍不住笑了。
“没事吧?村长。”二人同声。
无奈的村长,“没事儿,没事儿!先别管我,这下可出大事儿!”拍着身上的灰尘说道。
“出大事儿了?”虎婶紧跟着问。
“村外传来消息,流感来了,死了好多牲畜,这下可要乱了。”
局面完全僵硬了,安静了,相互望着,老歪让村长和虎婶先回去,说没香了去集市上看看。
老歪步履蹒跚来到集市上,左顾右盼,奇怪了,并没有流感迹象,难道村长开玩笑?老歪走进了一家店坐了下来,脚踩着搭在板凳上,嘴上叼着烟斗没等店家开口。
“当家的,吃一个西红柿炒蕃茄。”
店家正炒菜呢,嘴里的茶水喷在锅里燎起的火焰差的烧到眉毛,没等说话
“错了!是炒土豆丝儿!你欢迎客人的方式真独特,都能燎起火来。”见此情景故意调侃到。
被戏弄的店家看着他的样子压根儿不想上菜,谁知老歪也不是去吃西红柿炒蕃茄的,去打听流感的情况。原来真有流感,不过还在十里外,老歪得知此事后一口气跑回了村口的树脚下,喘了一会儿,去看他的瓦罐了,但这次是黄昏时刻。
老歪心里开始乱了,见到虎婶开始故意躲避,好像有了什么顾虑。他知道这次又要死人了,心里害怕这样的事发生,难道在他身上发生过这样的事吗?不然怎么会有敬畏之心,他还没有躁动,就是上香的次数多了,瓦罐上的红布条多了,他真的在祈祷吗?
流感像疾风一样,周围的村庄都被感染,迫在眉睫。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持续了好久老歪住的村庄都没什么动静,这引起了热议。敏感的虎婶首先想到的是瓦罐,老歪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以前说的保平安被虎婶这么一提,可不得了了,都以为是瓦罐显灵。这个消息如刚揭开蒸锅的蒸气,四处逃蹿,这气势比流感更汹涌,给了老歪一个措手不及。堕入了不眠之夜,第二天清晨
老歪被外面的吵闹惊醒,不知道发什么什么事了,腰带和烟斗都没有拿就急促出去了。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只见人从四面八方涌进村口排起了长队,手里还拿着香,老歪哽咽了,知道这些人是来给瓦罐上香的,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虎婶还跟着张罗人群,皱紧眉头,深深叹了一口气。乱了,全乱了。
封建思想使这件事持续升温,很快被地主知道了,势必要得到这件东西。地主的速度不比人群差,第一次以保护瓦罐为由,被虎婶骂到村口,几个汉子才把虎婶拽回来;第二次说出高价买,虎婶提着菜刀追到村口,这次出动全村人才把虎婶请回来。都知道惹到地主是件麻烦事儿。流感还没驻足,地主隔三岔五又来骚扰,人群逐渐散去。
次日,虎婶去找老歪问原因,怎么也找不到老歪,推开门,看见烟斗放在桌上,腰带搭着桌沿掉在地上,虎婶两眼打着转。召集村里所有人把村里没个角落都找遍了还是没见老歪的踪影。持续了几日,虎婶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人没在,没人给瓦罐上香,自己便担任每天早晨上香的责任。村里情况变得严重起来,不断有牲畜倒下,人也开始感染。人心开始慌乱,老歪不知去向,虎婶开始着急了。
第五天,村外传来了消息,乡亲们纷纷围了过去,听到消息,虎婶一口气跑到村口,扒开人群,落泪了,老歪躺在树脚,头搭在树根上喘着粗气,双手抱着,青筋也消失了,发亮的帽子和衣服上还有未干的血迹,双唇如大旱的田地。虎婶一下子跪下去扶着老歪。
“你到底去哪儿了!找你五天了!”望着往日疯疯癫癫的老歪今日的样子,大伙只是沉默的看着。
老歪用力抬头看着虎婶:“我去地主家做客了,老财主还请我喝酒呢!”
空气凝结了,敏感的虎婶这才知道老歪是地主抓去的,就是为了那个瓦罐。老歪被地主抓去要求让出瓦罐,不从,被掉了五天,受尽折磨,或许是无耐、又或许是听说村里也被感染了,才把老歪放了。想到地主仗势欺人,虎婶怒了,满脑仇恨,都是瓦罐。发疯一样冲了出去提着菜刀来到老歪面前,现在没人敢拦。
“你呆着,俺去把那个该死的瓦罐砸了,再去砍了那畜生!”
老歪猛一翻身抱住虎婶的脚:“不能砸!不能砸!”
“你每天上香,保佑你了吗?害你还不够吗!”虎婶抽泣了。
“它是俺的命啊!”
“你说是个什么东西,这么多年你都不说,还净生事,不砸了,指不定又发生什么事呢!”不顾劝阻。
老歪挣扎着站起来,望着众人的眼,落泪了。二人的神情比起以往的吵闹显得十分珍贵,老歪绷紧了每一根神经;原来瓦罐真的是他的命,里面装着老伴的灵魂,他对老伴的愧疚。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老歪家乡是烧制瓦罐的,但必须有个好的模子,老歪每天上香系着红布条的瓦罐就是那个模子,是祖辈留下的,原本也是放在他们村后的庙里,谁家用,便拿着一柱香去取。古老印记的村庄也是毁于一场流感,比这次可猛多了,短短三天,就老歪一个能喘气的。老歪和老伴逃的时候,老伴叫他拿着一柱香去把模子带走,祖辈的东西可不能丢。在这之际,他们不知道村里闯进几只疯狗。老歪抱着模子回来时,老伴倒在家门口,手里还捏着一块红布。是,是被疯狗咬死的,咬了整整十八口。在庙里躲了很久才带模子来到此处,这么多年一直愧疚,一直悔恨,为什么当时去拿模子的不是老伴,模子救了他,却给了他一生的愧疚。
空气里散发着怨恨,所有人都落泪了,虎婶手里的菜刀掉在了地上,把老歪扶到自己屋里,村长和乡亲们送来许多食物,老歪在屋里昏迷了几天。
寒风吓得树木直发抖,夹杂着流感四处游荡,外面传来消息,人口大面积
感染,还死了不少。面临严峻形势,村里人开始商讨何时离开。并不是那么简单,一切将不复存在,第一声枪响劫走了这片热土上的生灵,小日本全面侵华战争爆发了,速度比流感更快,战火如红墨水洒在宣纸上,没一点防备的生命只有惨叫,无济于事,日本人屠村了。
老歪和虎婶躲在屋里,虎婶突然想到还差点什么,冲了出去,还好这次没带菜刀,体虚的老歪没能拦住,说出去探探情况。
枪声越来越紧,惨叫渐渐平息,虎婶去了好一会儿没回来,屋子却烧着了,老歪爬进水缸躲过一劫,才顿悟流感是日本人的细菌武器。挣扎着爬出屋
被杀声震天,惨绝人寰的场面哽咽了。血流成河,硝烟弥漫,透过废墟那是村里的男女老少,望着横尸遍野,瘫软了,跪在硝烟里,不停往下咽气。
“还有没有活的!还有没有活的......”
被哽咽的老歪顿时才想起瓦罐,发疯向庙里跑去。眼前,虎婶趴在地上,头迎向回去的方向,满地鲜血,扑了上去,看着以前和自己吵闹的虎婶安安静静趴在地上,天旋地转,抽泣声响应村庄,跪在虎婶旁边不停捶打着地面。
“死了……全死了……!畜生啊!畜生……”
找遍庙里每个角落都不见瓦罐的踪迹,连碎片都看不见一点,坐在虎婶旁边看了好一会儿,此时不在意那个瓦罐了。硝烟里老歪逐渐恢复了平静,来到村口的干枯的桂花树脚下,此时已是黄昏。
黑云压在硝烟弥漫的村庄上,恰似一块燃烧着的布,接着地面的一层昏光撕破一个口子照进来,照在老歪身上,望着昏光点燃烟斗里的烟,坐了一宿。
第二天清晨,脸色苍白,迷惘失神的双眼显出内心极度的哀痛。在村口的树脚选了一块好地挖了一个大坑,这是他用来安置乡亲们的,带着悲伤把尸体往坑里抬,消耗了一生最后的力气。还有虎婶,是最后去抬的,死也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他挪动虎婶,怀里抱着那个祖辈留下来的模子,那个系着红布条的老歪视为生命的瓦罐。眼眶又红了,内心的痛苦脸上肌肉也抽搐,带着口沫鼻涕跪在虎婶面前,为什么这次去拿瓦罐的不是自己?是不是真不该死?原来虎婶出去是为了拿瓦罐,并不是探情况。血迹早已风干,小心翼翼地,生怕惊扰了虎婶,把虎婶放进坑里。
“平安咯!”大声呼唤着挥舞着铁锹,沙土漫天飞舞,寒风夹杂着怨恨吹得枯了的桂花树惨叫。就这样填平了坑,填平了往日的生生不息,填平了一切。捧起瓦罐:“虎婶说的对!你真该死!”举过头顶,毫不犹豫的砸在坑前,立了一块古老的墓碑“祭瓦罐”。
望着昔日生生不息的村庄,望着埋葬生灵的坟墓、望着碎了一地的瓦罐。老歪不再逃了,解下浅绿色的腰带扔上树杈,把所有的红布条系在腰带上,打了一个解不开的结。
“平安喽哦!平安喽!”托着嗓门。没等听到回应的狗吠声就把生命给了干枯的桂花树。
天空印出瓦罐图腾,那是古老的印记!
后记:
小时候,听父辈们说这是一个发生在乌蒙大地上的故事,早已模糊了,我把它当作印记。
昭通,一个快被遗忘的角落,从朱棣到乌蒙,印着浓厚的文化气息,这片热土上虽然很多印记的纸张早已泛黄,但很少有人去翻阅!
美国第三十七届总统尼克松曾说过一句话。当中国的下一代完全忘记他们的民族文化时,我们就可以攻打。无论谁能撞见他,请告诉他一句话:“让你失望了,你永远等不到那天,因为,这个小小的角落大到作家,小到文学爱好者都在酝酿自己的文章,更何况是泱泱大国。
中华民族的印记,不能抹淡。
中华民族的展望,那是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