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特立独行的猫

一只特立独行的猫

●钱兆南

杰克是英国短毛猫家族成员之一，不远万里从绅士的故乡英国来到中国，开枝散叶，代代如斯至今。尽管它出生在花鸟市场的一个铁笼子里，丝毫不减它英国的贵族血统与生俱来的孤傲和绝版的绅士风采，笼中的它不仅让人爱，更让人敬畏。看来，高傲的品质向来超越国界，并与血脉相连。

杰克两个月大的时候，它不情愿地离开生母来到新主人家里开始生活。书香之家的主人从来没把杰克当成纯粹意义上的宠物看待，一大家子人争先恐后给它梳毛，抓痒，隔几天就送到宠物店给它洗澡，美容，剪指甲，按摩肢体。杰克怕水，洗澡就是它受刑的时刻，每次洗完澡，它的魂魄都要丢掉一半。不愧是猫中豪杰，杰克随着洗澡的次数增多，开始懂得学会了忍耐，不再像它的同类拼死挣扎，一脸的誓死相。主人在客厅一角专门为它准备了一个上下三层的猫屋，第一层餐厅加卫生间，第二层是客厅，第三层是卧室加健身房，房子顶上还准备了猫国的各种玩具。

主人为了激发杰克的好奇心，培养它的智商，经常故意躲在沙发背后，喊它的名字，善解人意的杰克一个俯冲跳过去寻找主人。杰克太享受这种刺激的游戏，乐此不疲地跳跃，腾空，旋转，箭步穿行，急拐弯时尖利的爪子在瓷砖上振地有声。它和主人配合默契，躲藏的时候总能在最佳的时间段同时现身，让一猫一人的心在同一瞬间飞翔起来。那可是风的速度，杰克练习久了好不容易才学会跟着风一起飞。

每一次的游戏时光，主人总能回到童年时代的快乐时光中。主人越来越觉得，如果童年时没有一只猫的陪伴，是悲哀的。而童心是可以不因年龄的增长而消失的。

更多的时候，杰克总是在思考如何让自己像鸟一样地生活，如果在自己宽厚密实毛绒绒的背上，安上一对翅膀，飞出家门，飞到小区对面的马路上。甚至于它想过要飞到主人汽车的方向盘上，能与主人平起平坐该有多好，用猫的眼睛看世界，一定比人眼看世界有趣得多。

杰克有这样的想法不是偶然，而是一次次趴在读报纸的主人面前时悟出来的结果。有其之主，必有其灵异之猫。主人读那堆纸的时候，神情庄重，内心自有高山流水。它隐隐觉察主人与那堆纸的因缘非同小可，那纸堆里藏着他的理想，也藏着一只猫的伟大理想，与尘世的喧嚣无关。这样神圣的时刻，杰克没理由不安静，让一颗猫心入定，拒绝俗世，努力趴成尊者的样子。要是能与主人的心跳合拍，则两全齐美，迟早有天定会成为猫、人两界的佳话，并深信，它这辈子的任务就是充当主人的书童而来，陪伴主人左右读书，沾点主人的书卷气，也学回那古人，腹有诗书气自华，把自己修炼成为一只有思想的猫。

生而为猫，也不枉活一场。

当主人疲惫时，抬眼就能看到杰克安宁的样子，它安宁的样子，便是世界安宁的样子。主人坐在沙发上休息的时候，杰克会跳到主人的腿上，用自己的软毛抚慰他的身心。杰克发现主人读到某处时会心一笑，它的心也会跟着笑起来，胡须不自觉地抖动，伸一个长长的懒腰，把前爪伸向主人在翻书的手。这时候，主人再怎么陶醉于纸页，都会放下手中的书，坚实的大手与杰克柔软的手紧紧相握，这一握，不亚于两国领导人会晤时的相握，所有的距离因这一握而变小，和平的决择让不同国界的人事相融贴紧，万物同为一体。

这么想来，思辨的杰克更加有了高傲的理由，宽宽的背不自觉地又挺直了三分。

杰克明白主人宠它的理由，因为它的孤傲与主人的孤傲属于同一种类型，这低处的孤傲外人很难明白，只有当两颗心发生碰撞，找到一个共同点的时刻，无需任何语言，都能心有灵犀。杰克迫切地希望有朝一日主人大发慈悲，带着它去飞一回，满足一下它骨子里的孤傲，只有在无声的风中，它和主人才可以笑傲一回江湖。

可是，杰克从走进这个家，别说是去飞，连像模像样走出过大门的机会都没有过。偶尔趁主人不注意的时候弓腰曲背溜到地下车库，再从地下车库溜到家门口，它还没有来得及触摸家门以外的世界，主人已发现它离家出走。全家人会如临大敌，四处寻找它，敲着铁皮盆子疾呼：“杰克，杰克，你跑哪去了，快家来哦，外面危险！”杰克怕听到金属的声音与主人发自喉咙深处的长音，陡然间放弃了触摸家以外世界的念头，掉头返家。主人的呼喊声，与唐僧对着孙悟空念紧箍咒如出一辙，它的头开始发涨，跑得气直喘。

没有办法，只能回家，外面的世界太精彩也太无奈，杰克有十个胆也不敢去独闯人类的江湖。

前爪子才跨进家门，守在门槛边的主人，一把逮住杰克，又是骂又是吓，把它的身子箍得紧紧的，生怕它飞了。它只知道由着自己的性子疯，根本不知道价格不菲的身价，万一落到坏人手中，把它当成普通的猫种，命运可想而之了。杰克知道自己错了，趴在主人怀里一动不动，从肚子里“咕噜吐噜”发出一长串的叹息，唉，就当这世界静止了。

每一个黎明的开始，当清新的空气从门窗的缝里溜进房间，杰克早已把耐心放大到极限，杰克已望眼欲穿了二十四小时，苦等着主人从楼上卧室下来的脚步声响起。楼梯上的任何动静都让杰克心跳加速，杰克感动得快要流眼泪，它目光虔诚地盯着主人，抱着他的脚上在移动的拖鞋，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地蹦，脚步坚定，有节律， 这种猫步舞为了某个时刻，杰克练习得滚瓜烂熟，已经具有了仪式感。

杰克乌溜溜的瞳仁，为了迎接黎明的到来，像黑夜中的灯塔，整整亮了一夜。杰克经常想，时间这个东西真好，能活在时间里去等待一件有趣的事情，哪怕让自己等上一万年，都是值得的。时间于它来说，全部的意义就是为了等待那块长条形牛肉的意义。杰克发现自已的精神世界与普通猫比，已经上升了三个段位。当别的猫还在哀声叹气时，它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哲学的甬道，起码它在时间里感觉到生活是如此的妙不可言。 

那一块狭长的二两重的生牛肉，主人每晚睡觉前，都会记得从冰箱里拿出来解冻。在天亮的时候，冻正好全部融化了。清晨五点半，主人准时下楼，杰克的生物钟几乎与牛肉化冻时间同步，不早也不迟。为了这顿丰盛的早餐杰克每夜都会做一长串的美梦，夜里都能感觉到牛肉在解冻的细微声，直到主人把那块牛肉放进它的小碗里。他边放边讲一堆听不懂的词，这些词语已讲了好几个月了，杰克差不多能听懂十分之一，其中有一句堪称是这世上的最美语言：“杰克，杰克，开饭喽，开饭喽。”

杰克每天用十二分的耐心等来的这场盛宴，它得小心翼翼地享用，绝不能因为饿而丧失绅士的翩翩风度，更不可以从主人手中抢，如果那样的话，别说主人瞧不起它，连它自己也会轻视自己。这一家人待它恩深情重，恨不得来生也要投胎进他们家的门。望着碗里的牛肉，杰克会优雅地低下头，瞪大那双圆圆的大眼睛，面带微笑，眼中似有泪花，不急不慌走向那只小巧的婴儿用的饭碗，就好像一个出阁的姑娘迈着碎步，准备上花轿，羞涩的喜悦就在那一低头的瞬间。

对于那块嫩牛肉入口的感觉，用任何形容词来描述都不会精准，像冰淇淋？奶酪?好像都不是，那一股潜入心海的丝丝腥甜，死死的勾住它的心魂，每一个早晨都有一种千年等一回的感觉，当它品尝第一口的时候，齿颊间凉飕飕的，如一阵轻风在两腮间鼓荡。当咽下最后一口之际，杰克的心神彻底归位，满世界里鲜花怒放，日子甘甜见底。抬起头环顾四周，黎明静悄悄，无边的喜悦漫过心田。然后它心满意足地纵身一跃，窜上高高的鱼缸，开始洗脸，舔爪。忙完了这一切后，四肢并拢，肥硕的尾巴盘住四肢，挺拔的两条前肢如笔直的树杆，墩实地端坐鱼缸一隅，开始双目放空，无论早起的主人此时对它说些什么，它耸立的双耳无法再闻窗外事，除了回味刚才的凉飕飕的牛肉，这世界一切皆虚幻。这一时刻，杰克感觉背上长了一对翅膀，跃跃欲飞。

几个月的牛肉吃下来，杰克腮帮子上的骨肉越来越丰满，举爪投足间平添七分威武之气，三分贵气，外加二分刚烈的血气性。

主人家偶尔有客人上门，客人会向它献殷勤，剥个虾子什么的送到它嘴边上，哪怕再饿，但杰克从不吃嗟来之食，况且是外人拿来的东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它养成了只吃自己碗里的那种好习惯。这也是主人敬重它的地方。

在主人家的江湖里行走，杰克熟悉家中的每一个角落，似行走于江湖的独行侠，从未发生过意外。可再怎么小心谨慎，阴沟里翻船的事故还是会一不小心撞上过。

主人每晚有泡脚的习惯，那天他不知道要上楼拿什么，泡脚盆上搭了块毛巾就走了。那只会发出电波声音的泡脚盆杰克从来没有见识过，趁主人上楼之际，一心想看个究竟，哪知道才跳到毛巾上，没想到落入陷阱，囫囵一下掉进热水里。等不及主人下楼，杰克一跃而起，抖落身的水，风一样奔回自己的三居室房间里收拾这一意想不到的残局。这怨不得哪个，谁让自己这该死的好奇心占了上风。有哲学思想的杰克在主人面前的威风顿时减了三分，再看见那个泡脚盆心里就虚，偶尔与洗脚盆擦肩而过，尾巴条件反射，夹得死紧，生怕重蹈覆辙。

猫带钩的舌头舔遍全身，自扫着门前雪，从不管人的瓦上霜。几乎所有的猫类都不喜欢人类自作多情去为它们洗什么澡。那些宠物店的猫们，在被洗澡的刑场上苟且偷生，其实，它们从上古时期始，就具备了独善其身的能力。

杰克最不能忍受主人不在家的日子。偌大的家中，到处空荡荡的，书房里只有纸的味道，少了他的踱步声，杰克和往常一样守在电脑面前，等待电脑桌面上的那只和它长得神似的英国短尾闪亮登场，平时只要主人一开电脑，杰克就会到电脑前寻找它的同类，并伸出肉实实的前爪去触摸电脑里的同类，那感觉真的很好。可是，自主人离家后的这两日，电脑一直沉睡不醒，它开始久久地趴在电脑桌上，直至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家里除了一个老人来给它喂食外，鱼缸里的鱼自由游弋，它们只会瞪着眼睛对杰克吹水泡泡。杰克一点也不喜欢那个老人，因为老人根本不懂它的心，而且老人和它一样的孤独，更不可能和它躲猫猫玩。

少了全家人的欢声笑语，它的魂顿时落去一半，腿开始发软，香喷喷的猫粮竟然食之无味，包括早晨的那块牛肉，突然间感觉老得嚼不动，那牛肉绕在牙齿上，用爪子使劲的抠，可怎么也抠不下来。杰克的心开始变老，连飞的欲望都丧失殆尽。杰克头一回品尝孤独的滋味，实在不是一只猫能过的日子，想想主人在它没进家门的时候，经常一个人独守书房的日子，一定比它现在还要孤单得心里发苦吧。他孤单的时候还有这一屋子的书陪着，因此不觉得苦，而它呢，除了仰望院子里偶尔飞过的花脑袋戴胜鸟、麻雀外，什么也没有。杰克偶尔扑向鸟们，可经常还没等它靠近，鸟飞得连影子都没了，它低下孤傲的头，深深地叹口气，然后和自己的影子玩。

主人出门两天的日子里，杰克的心底哀鸣不止。它开始在家中的每个角落寻找他的味道，闻他脱下来的衣服，那里有它和他共同的气息，对，就是那种暖心暖肺的气息。

在第二天早晨大嚼海咽下一块牛肉后，杰克终于一彭作气，奋力跃上房顶。它开始坐在屋脊上遥望。高高在上的杰克，把老人一个人扔在地上，看着她拿着一个小盒子贴在耳朵上，哇的哇啦在跟什么人告它的黑状，而且她的手中还拿了一根棍子，是想把杰克赶下房顶的。她怎么能知道杰克此时正思念成灾，如万箭穿心。杰克雕塑般俯视着她，它想要一直望到主人回家的时刻。一直等到他走进家门，它才纵身跃下。主人发现它的一双大眼睛盯着他们，恨不得立马要把他吃进肚子里，前爪来回抖动，抱住主人的双腿，发出呜呜之声。他把杰克搂地怀里，久久不愿意放下……直到把它搂抱得喘不过气来，肋骨快要断裂。

杰克养成了和主人同时就寝的习惯，他不回来，它就坐在床边呆等，书房里的灯如果不关，它也会趴在书桌上等候。主人说：“傻猫，快点睡觉去啦。”只是主人不知道杰克一肚子的话：“你才是个傻猫，晚上不睡，点灯熬油，浪费资源。整天趴电脑前看啊写啊，累得七荤八素的，把眼睛都熬出了血丝，太作贱自己了。”

在离别的时光里，他和它彼此思念，形同隔空的知音，哦，不对，纵然是知音，还有曲终人散之时，而他们俩个，日日厮守，不弃不离，胜过知音。

有人说灰色是所有生命繁华落尽后的本色，蕴藏着生命由盛至衰、大道至简的本元。而杰克一身的灰衣裳，尽然没有一根杂色，这件绝版的灰色毛衣，正是它来现世修行的道袍，或许它早已把自己曾经的亮色转赠给了人类，所以它灰得深沉，彻底。庄重。神秘。用最灰色的生命哲学点亮人类思想成熟的种子，让其在不同的年代里发出不同种类的新芽来。

杰克的眼睛呈天地玄黄双色，眼球为黑，眼珠为黄，是与宇宙相联的那种颜色。这便昭示着它来世一遭必定是爱憎分明，慈悲向善的一类。

谁能说一只猫的五商六智运不及一个人呢？

作为一只英国短毛家族中高贵的杰克终于明白它投奔主人的使命所在，它与他一样，本性自尊，善良，喜欢柔软，拒绝冷硬，只为了彼此心灵的契合，安宁，慈悲。以已最大的欢喜心渗透于对方最大的欢喜心。杰克在他的怀抱里微笑。春天来到的时候，主人家的院子里，百花盛开，暗香流动，书香袭人。杰克越长越威武，神秘的五月将至，柳絮纷飞，院子里的鸟鸣声开始盛况空前，杰克身上的灰毛开始大把大把脱落，长出一身更加明亮的新毛来，长成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它的思想突然间觉醒，开始挣脱主人温暖的怀抱，不允许人类的手触摸它的身体，否则，它锐利的爪子会像一道闪电，毫不留情地在触犯它的人手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以维护猫王的尊严，于是，主人会对每一个见到杰克的人说：“我们的杰克已长成真正的爷们，你们可别再想抱它。”主人因为杰克的存在，更加情深似海，义比山高。如果前世注定，能做主人的兄弟姐妹，与主人在庭院里一壶浊酒到天明，快哉。

《花厅》2019年3月第1期总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