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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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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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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不可以不走

几天前小表弟的婚宴上,看到小姨娘和母亲极尽相似的脸,那一刻我恍然以为母亲回来了;那一刻,酒宴室外的阴雨,似乎瞬间变得不那么讨厌了。我欣欣然迎上去,脱口喊出“妈”,却猛然停在唇边,继而不利索的喊出“小姨娘”,我的笑容不自然的咬合着枯涩的心绪定格在小姨娘脸上。我笑着拼命逼回去就快漫出眼眶的热流,有一句没一句的应酬着亲朋的招呼,眼睛却一直没离开两年不见的小姨娘忙前忙后照顾宾客的身影。由于隔着两个城市,母亲走后的两年,除了偶尔在电话里彼此问候,我没有再见过小姨娘。

曾经,这些熟悉的场景都是母亲在我年轻时为我做过的。母亲老了,为了她心爱的女儿在人前人后能体面快乐的生活,总是背着世俗的眼光悄悄给工资微薄的女儿塞几块零钱,又仿佛做错事的孩子瞻前顾后,唯恐遭到大人们的咒骂。而推脱不得的女儿总是以母亲相赠的碎银,为母亲买菜买米,或添衣置物。

那时,还有母亲的家也是我的家。周末回家照顾瘫痪的母亲,疲于奔波的劳累不说,痛苦担心的纠结不念,经济萧瑟的尴尬不顾,兄弟姑子的嫌隙不计,归心似箭回头回应着同事问候的身影竟是那么欢快轻盈。这一切的重要之处都源于我还有母亲。被一个频频罹患几种重病,对生命如此渴求的老人依恋,我有什么理由不能承受人世的苍凉,我有什么理由不把我最贴心的执爱和关切给她。

母亲中风瘫痪十多年,在患病之前和我一样爱干净,爱整洁,唯一不同的是母亲喜欢把自己的短发烫成卷发,说这样看起来头发多一点,显得富态饱满一点。还说居家过日子,女子要学会忍耐,学会相夫教子,勤俭节约,有时想着无时,要细水长流。

那时,母亲的慈爱满满的包围着我,每一天的幸福感就像深秋的桂花香气,越走近她就越深邃醇厚。母亲的样子如深秋的月华,圆润中绽放着岁月的棱角,也在岁月的河边泛滥着波涛。谁家有困难,第一个肯定想到母亲,她有求必应,即使手中的钱物是才从隔壁借来。母亲的温暖一直是我的幸福源泉,不管是她的同事、朋友、邻居、还是刚刚回家的我,都能从厨房朝外的灶洞里扒出她拷熟的洋芋。那么温馨,那么恬淡,那么清香自溢,又那么自然得体。

母亲是我不需掩饰任何烦恼苦闷或心虚就可以随口诉说的倾听者。不管任何时候,有母亲的日子,头顶的阳光会格外灿烂,鸟鸣会分外动听,清风凉爽宜人。即使是寒冷的冰天雪地,也有母亲为我缝制的棉袄和嘘寒问暖的牵挂。有母亲的日子啊,我就有满地的花香,满屋子的珍珠玛瑙。有母亲的家是完整的家,有母爱的时光是最美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石一尘,都有阳光般的浅笑。多年以来,习惯了拿起电话就说:妈,我想你了……

每到从乡下回城的日子,母亲早早就为一家人准备好香喷喷的饭菜,只等我一进家门就把甜蜜的幸福端给我吃下去。那时把回家当成了度假,所有的委屈和不快都被母亲挡在门外,所有的风雨都被母亲关在窗外。我以为那样的日子会是千年万古的灯塔,会是东山顶永不消逝的日出。当生活把日子描摹得一淡再淡,我才发觉流年背后的真实,我才发觉母亲老了,我才发觉我的头发也附生出缕缕白发。和母亲团圆喜乐的日子在岁月一次次沦陷之后,母亲老了,再也不能为我做一次可口的饭菜,再也不能给我买三块钱一瓶的,我一直沿用至今的已经涨价到六元一瓶的雅霜桂花雪花膏,哪怕是再给我一个血脉亲情可依可靠的拥抱。

当母亲宏大的身影一天天缩小,当母亲健朗的身姿一天天远去,当母亲盼星星盼月亮把我盼到家,当我陪着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母亲,度过一个又一个沾满泪迹和血痕的不眠之夜,脆弱生命的不堪一击深深刺痛无助的哀凉。当亲情的光焰历经磕磕跘跘,当母亲的病态再也不是我幸福的天空,我的动力,我的辗转,我的呼喊,我的希望,我的拥抱,我的笑容,成了母亲活着唯一的精神依靠。母亲见到我就说:我想洗澡了……这是多么低廉的近似乞讨般的央求,一股洪流唰地涌上头顶,咸涩的液体流进口唇,原来我的眼泪也这么不堪一击。只要母亲需要,原本孱弱的我就可以是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只要母亲疼了,我就可以为母亲翻江倒海,上天入地。

母亲爱笑,也爱哭,笑过哭过之后,不管好的或不好的统统装进心里,不管高兴的或不高兴的也装进心里。说好单位有事我去一天就回来,母亲也欣然同意我走。可是母亲饭也吃不进去了,草草喝了几口淡菜汤就放下了小汤勺。

收拾完碗筷,拎上包和母亲招呼一声准备出门,却被母亲不灵便的手扯住衣角:你可不可以不走?那望着我有些躲闪近似乞求的眼神瞬间撕裂我的神经,心抽空般隐痛。吃饭穿衣都离不开人的母亲,变得异常胆小、脆弱、无助、眼睛流露出极度的恐慌。她害怕某种支撑她的脊梁突然抽走或倒塌,母亲越来越像个胆怯的孩子,不知道从何时起说话学会了看对方脸色。

不是说好了吗?我只去一天就回来。我蹲下来轻声安抚母亲,捋了捋她额边的头发。母亲笑了,笑得牵强尴尬,催我:你快去吧,晚了没车了。庭院的门在母亲的目光中把我关在了门外。

走走停停,在车站兜了一圈,心空荡荡的,鬼使神差般我又转回了原地。母亲依恋我的眼神啊,就像儿子小时候哭喊着不让我走一样。变戏法般站在母亲床边,母亲惊喜,笑得像个孩子,问我:你咋又回来了。

有时,走过繁华,走过萧冷,走过寂寥,走过痛苦,能够被光阴铭记的,一定是深入骨髓的依依血缘亲情,一定是心里最深最浓厚的牵挂。这是这世间唯一不需要预约的心与心的相逢。

幸福有时太吝啬,无论母亲是健康的还是疾病的,只要有母亲,我就是最幸福和快乐的。可是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幸福就抽身离去,把痛苦硬生生劈头盖脑砸过来。那年春节后,我的饱受病痛折磨的母亲走了,她对时光保持了一往深情的努力,将游走在墨色里的最清绝的不舍和思念渗入我的旅程,轻柔明媚,而又至纯至简。

我后悔万家团圆时没能好好侍奉母亲,陪她过完最后一个团圆年。我后悔母亲最后的日子,我还在为生计奔忙,让母亲一直心心念念朝着我的方向喃喃自语。

妈,你可不可以不走,可不可以不走啊……风吹遍每一个角落,泛起或许温暖或许寒冷的体悟。我不敢触摸故乡,我怕我滚落的眼泪砸得地动山摇;我不敢呼喊,我怕我的呼喊惊扰故乡的炊烟;我不敢走得太急,我怕我的步履踩痛故乡的山河;我不敢唱歌,我怕我的歌声覆盖故乡的星辰。

那些被我撕开的黎明透着清寒,让我不得不承认流年交叠四季更替的一些凋落。我眼里的苍茫一再延伸,我甚至不敢翻看衣橱中珍藏的母亲为我纳的千层底花布鞋,我怕我的落魄与苍寒触及心上的疤,一触就血流成河。我必须借助一些文字来祭奠人世间最温暖的母爱。也必须在烦躁和喧嚣的辗转中妥帖安放自己。那些不可逆转的微笑和声音,会通过新的岁月传承,有甘甜有苦涩,从繁华到平淡,悄无声息的沉潜在深邃的沧桑里和美好里。

一抬头,招呼完宾客的小姨娘迎着我走过来。恍惚间,我又看到了久违的母亲,齐耳烫卷的短发,笑得那么甜,举止优雅得体,落落大方。

你可不可以不走,多住几天,小姨娘说。

音容笑貌声腔,像极了母亲。窗外,深秋的桂花静静的美着,一种生命沉淀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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