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藤

盛夏的阳台，生长着、缠绕着长长的常春藤，那一个个油绿光滑的叶片，似乎缀满长长的思念。思念的这一边是人到中年正提壶浇花的我，思念的另一边，是二十年前手捧一盆常春藤的玉。二十多年的时光轮回似乎凝固了很多过往，也淡薄了许多青春细节。慢慢滋生的白发似乎掩盖了脸上的青春痘，也挖掘出了脸部细密的沟壑。而唯有这一盆常春藤繁衍着二十多个春夏秋冬的绿，那莹莹绿意始终占据着我的阳台我的生活，以及心灵中那一片纯洁无暇的同学情谊和厚重的想念。

玉，是我十七岁上职业高中时的同学。到异乡读书对于文静寡言的我是件艰难的事，倒不是因为惧怕孤独和生活的不习惯，最主要的是我来自于城市，而同学们几乎都来自于农村，我们缺乏相同生活的经历和条件，所以观点和沟通上有难度。虽然老师和同学都很喜欢我，也竭尽努力帮我融入集体，他们在为我做这做那时，我却不以为意，在心里强烈的排斥他们，甚至还远远的躲开他们。我心里空荡荡的，常常一个人坐在校园的角落里，想着爸妈送我来学校后离开时的场景。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我的眼睛一直远远的追逐着父母乘坐的车远去，车后弯弯转转的弹石路扬起阵阵黄灰，我心里很失落，一抹湿雾迷糊了我的眼睛，眼泪不自觉的挂在脸上。我是一个眼泪浅薄的人，以致每一次想家，都会忍不住悄悄的流泪。

那个秋天，滇东北地区的雨水出奇的多。我们居住在大集体宿舍。八十年代中期的许多职业学校虽然教学楼已经盖成楼房了，但学生居住的还是老式的土坯瓦房教室改制的，地板也是泥土地板。时逢秋雨连绵，屋外大下屋内小下，瓦缝中总是迁延不断的落下雨水。我的床铺上方正好有几片较大的裂瓦，加上瓦片与瓦片的搭接处不严洽，雨水就从这个遗漏点直接泼洒在我的床上，恁是怎么用塑料布去遮盖也无济于事，一不小心就浸湿被褥，周边也没有能挪动床铺的地方。雨水滴滴答答，我心烦意乱，遮上塑料布的床不能再使用。已经是深夜了，遭遇阴雨屋漏的同学还在整理自己的床铺和物品，其它同学都在梦乡，似乎和这场阴雨毫不相干。要坐没处坐，要睡不能睡，一股阴冷的气息侵袭全身。焦躁的我站在窗棂边默默诅咒着这该死的鬼天气，盼望着这雨水能赶快停止。可是，屋外的雨声竟越来越大，安置在床上接雨水的脸盆，水落盆中时的滴答声也一声紧接一声，丝毫没有减弱和消退的意思。

玉站在我身边时，我心里还在厌恨命运，厌恨这古旧得可以做古董的破屋子。就在闪电划破苍穹照亮窗棂的一瞬间，我看见了一抹最动人的微笑，是玉。她拉了拉我的手臂，依然浅笑着说如果不嫌弃就过去和她挤一宿。我心里一热，这暖意就那么及时而突然的从天而降。我竟有些不自然，手足无措的。随着她的牵拉，我机械的移动脚步，不由自主的和她挤在了一张狭小的床上……

那个奇妙的雨夜，除了懊恼，某种沉睡太久的感情砰然苏醒，寒冷渐渐走远。那个雨夜，除了手足无措的尴尬，一种清纯的厚道催生了久违的感动。那一场夜雨，教我一生铭记，随和、包容与理解是友谊的桥梁。

从此，玉和我成了彼此一生中最重要的朋友。同学、同桌三年，我们手拉手，经历着青春，经历着各种欢乐和艰难；肩并肩，我们看地上草天上云，看四季奔跑，看岁月轮回，彼此感受无言的温暖，感受那一盏照亮漆黑夜空的心灵之灯，感受彼此对视的每一个配合默契的细小动作。那时的我们除了纠结各种各样的考试，就是漫步阡陌，兴奋的策划着未来。那些高山大河，那些书香余韵，仿佛一个个栩栩如生的童话世界，任年轮捻成久远的思念。

玉，来自农村，穿装朴素得像山地里的洋芋花。她梳着长长的发辫，喜欢把紫色的手帕结成蝴蝶结扎在发辫上。而那时的我则喜欢把头发剪得短短的，穿一件绿军装，像个傲气的大男孩。同学都打趣我们是矜持文雅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在校园角落的草甸上一坐，背靠背，拿着书本各自温习心中的理想王国。

年少时遇到玉，那是我最为自豪的幸运与宿命，是我一生的珍贵财富。年少时的桀骜不驯在青春里燃烧、狂奔。而玉亲切的微笑，每次都带来无可抵挡的阳光的味道。记得一次我发热挂吊瓶，几天吃不下一点东西。玉放学就来学校附近的医院守着我，并给我带来当天的课堂笔记，说笑中就把我的衣裤全洗了。我除了感动只有默默的把她的好，她的人悄悄记在心里。玉的谦和与善良深深的感染着我，以致在后来的岁月中，我把玉对我的好当成我学习和做人的标准，我也因此拥有了更宝贵的人脉。当七月流火的季节再次与我们相遇，我们毕业了。

玉的手里捧着一盆极普通的绿色植物，那纤细柔软的藤蔓上生长着五角形的叶片，油绿油绿的，柔和清新。玉说它叫常春藤，不管土壤的贫瘠与富庶，即使是墙角或岩缝，它也总能绝处逢生随遇而安，年复一年的在风雨中展现永不凋谢的绿。玉说要把它送给我，她说她知道我最喜欢绿色。

玉走了，我也回到城里。我把常春藤安置在阳台上，心里想着玉的话。她说，如果她过得比我好，她就会来看我。我知道玉的心里有一个梦想，她梦想着成为城里人，像城里单位上的正式工人一样上班，一样傍晚去散步，一样在家里编织着家人的毛衣。而这个梦想在八十年代末期对于农村户口的玉是何等的艰难。

我和玉就这样分开了，而这一分开就是二十多年。我不知道玉在什么地方，或许她是有意躲着我，对玉我难于释怀。常春藤跟着我辗转二十多年，如今它缠绕着长满了阳台，长满了岁月的长堤，长在了我的心中。

那飘逸的藤藤蔓蔓，那可爱的油绿，似乎在延续那段深厚的友情；那不屈不挠，饱尝磨难却始终如一的品格深深打动着我，也深深盘缠着我的心灵。

不是么，玉就是缠绕我心中的常春藤。也许万物都会随时间陨落，但友谊的魂魄永远在思念中生长。

阳台缀满了油绿，我的心也在企盼中守护着美丽的蝴蝶发辫，常春藤让耀眼的阳光变成了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