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泥土,就没有村庄。
土墙外那条熟悉的泥巴小路已被坚硬的混凝土覆盖,试图用足心贴近村庄的泥土,试图用急促的脚步丈量心与村庄的距离,一丝淡淡的愁绪瞬间爬上眉心。除了那些瓦檐和木柱,那口老井和散落的几棵龙树,村庄的细枝末节早被岁月修剪。除了偶尔传出的犬吠和鸡鸣,更多的是浸透肌肤的寂寞和孤独。村庄的额头似乎扦插上了空旷和寂寥,老磨坊的吱吱嘎嘎也静止在时光的另一头。我的视线滑过村后的山脊,那一片青灰色的山石夹着几棵零星的松树,唯一感觉真切的是山巅流泻而来清新如从前的空气。那丝丝温润的气流轻裹恬淡的草香,与顺山缭绕的炊烟纠纠结结,再次牵拉出渴望走近村庄的目光。
循着村庄的小径,我在寻找故土留给我的掌纹。
天边柔和的色彩,在一根根粗细不等的线条上,重拾童真稚语。虔诚的跪拜祖茔,企图寻回奶奶的绣花围腰和爷爷长长的旱烟袋。那年那月,向日葵的花瓣盛满了快乐的童年,篱笆上的牵牛花在轻轻播放秋虫的呢喃。甚至想从一枚树叶的经脉中,寻找曾经熟悉的时光和晒场上蠢笨爬出的白白胖胖的小豆虫。七十年代的山村食品异常欠缺,大人们把捡到的一手心豆虫放在瓦片上烤黄给小孩子吃,据说很有营养。还记得第一次吃豆虫的情形,看着小伙伴们嘻嘻哈哈的吃着笑着,左看右看自己手心里焦黄的豆虫硬是不敢放进嘴里,生怕咬痛了它,更怕被它咬到舌头。正焦急的三想两不想时,手心的豆虫被嬉笑着的小伙伴一把夺住不放。情急之下也使劲的抢夺,好不容易挣脱小伙伴的手,三下两下就把豆虫塞进嘴里。小伙伴们一哄而散,我愣楞的站在爷爷面前,竟然不知道豆虫的味道。
村庄的菜地,是闪着绿光的农家花园。
继续穿行在村庄的梦境,似乎听到野草拔节的声音。园子里的各种菜蔬在柔风中晃动,宛如一组组整齐的绿色芭蕾。村庄的掌心沁满汗粒,奶奶皲裂的手挥舞着镰刀,所有劳作缀满沉甸甸的喜悦。长长的豆角、紫色的茄子、小青菜小白菜还有那钻出尖尖小脑袋的辣椒无一不透着灵动和调皮,栅栏下的背篼盛满季节的希望。童年清纯的岁月里,我站在奶奶的指尖,倾听生活的童话。奶奶从土里为我捡起一捧阳光,南瓜的藤蔓在每一个深秋缠绕村庄最初的模样。原来,村庄也有自己的语言。
老磨坊是村庄最陈旧和闪亮的记忆。
村头的老树下矗立着四壁泥垛的磨坊,大大的石磨安置在简陋的屋中,村里人家的口粮都在这里精磨。那些低沉的隆隆声是村庄最动听的歌谣,磨响着,说明村庄不会挨饿。磨盘沉沉的旋转,金黄的包谷粒和麦粒滚进磨心,横竖纹面较大梯度的磨盘齿,簌簌的吐着流瀑般的面粉。老石磨单调的旋律透着沉闷,而那渐渐飞扬弥漫磨坊每个角落的细粉,也会落进发丝脸颊,恍如挂了淡淡的霜花。
奶奶总是在忙完白天的活计后,才和月光一起走进磨坊。乡间的夜晚是冷清的,我脚上的碎花布鞋也踩着月光,让童年和奶奶的花发缀满磨盘齿。奶奶长茧的双手抚摸着一家人的生计,而我窜出窜进的娇小身影是奶奶种植心里的童话。
老石磨就这样旋转着,沉闷如雷的隆隆声夜深人静时几里以外都能听到。爷爷常说这是奶奶又在唱摇篮曲了,听惯了这个声音的乡村,在磨坊突然安静下来时,倒凸显得很寂寞冷清了。老石磨一直陪着村庄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它朝着一个横亘不变的方向画着一个重复的圆。后来村里在磨坊装上了电动钢磨和米线饵块机,老石磨便悄然隐退在风化的年轮中。
每到过年过节,磨坊是最热闹和忙碌的地方,家家都赶着磨好过节的米面。婶婶们把蒸熟的黄灿灿的包谷饭倒进饵块机,一会儿磨坊就飘出浓烈的清香。嘴馋的小孩子总是巴巴的看着饵块机,手快的婶婶们把压出韧性的面团从饵块机上截断,随手揪下几小块递给一旁的孩子门,就埋头趁热使劲的把面团揉搓成厚厚的长方形。等冷却后再放进大大的敞口瓦缸,加上漫过饵块的清水浸泡储藏。这样的饵块在村庄被称为粑粑,可根据个人喜好而切成厚薄不一的小块,一直要吃到来年的二三月。偶有串门的亲戚和朋友,主人就从瓦缸里捞出粑粑馈赠,这便是村庄最醇厚的礼物了。
村庄的许多习俗是一代代传下来的,它代表着一种希望,传承着一种信仰,是村庄不可或缺的生存密码。不管是木楼还是土坯房,村庄的风土习俗都会从一些具体的物什上得以体现,那是基于一种信仰的精神依恋。家家户户的堂屋是整个房舍最重要的地方,正面靠墙迎门安置着一张高大的长方形土漆供桌,这里是供奉“天地”神位和各路神仙以及逝去亲人灵位的地方。供桌上香烛缭绕,孩子们则偷偷窥视供桌上的糖果,想吃却又不敢伸手,生怕神灵不再保佑自己。供桌的地位在村庄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任凭岁月来来去去,村庄的往事依然安静的镌刻堂屋正中。
村庄的农家都会饲养着几只下蛋的母鸡,贫寒人家往往会卖了鸡蛋补贴孩子的学费,或是添置一些做鞋的针头线脑。而吃红鸡蛋在村庄是很重要的,它是幸福的象征,是乡村最深沉的情感表达方式。
小时候每逢生日来临之际,奶奶总是早早的就去山里挖来茜草,要把鸡蛋和茜草同煮,为我煮一个红彤彤的茜草鸡蛋。捏在手里把玩够才剥开红红的蛋壳,小口的咬住蛋白,津津有味的品尝生日的满足和快乐。原来,生日红鸡蛋来源于中国的卵生神话。《史记》记载:娀氏的女儿简狄“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契为商人始祖。又有秦人记述:颛顼氏的孙女女修在织帛时,“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大业乃秦人始祖。朦胧的原始卵生信仰,在民间形成生命现象的神秘膜拜,喜庆祥瑞、赐福安乐的红鸡蛋和出生传宗接代联系到一起,沉淀为生日吃红蛋的古老习俗。
村庄的每一处都能倾听到自己的脚步,不同的是村庄每天都在变化。极目望去,那一幢幢平地而起的砖瓦房注定成了村庄生命里的永恒。父辈地老天荒的容颜,古朴得犹如村庄嘴角跌落的唠叨,一切那么的熟悉。呼吸着新鲜空气,童心如一地活在村庄深处。我似乎又看到了立在田间的稻草人,正被一个扎羊角辫的女孩牵拉着,嬉戏着;似乎山梁上牧羊的长鞭,又轻轻落在晚霞的余辉中;似乎池塘边饮牛的老汉,正在讲述牛郎织女的故事;还有,还有缠绵老屋的那袭月光……
原来,原来村庄一直在我的生命中。走在城市灼热的紫外线中,村庄最初的模样始终是心扉与灵魂吟唱的诗歌,如同血脉中流淌着祖辈的血液那样根深蒂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