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爱穿的鞋是妈妈纳的千层底,站得稳,走得正,踏踏实实闯天下……”每次听到这首歌,村头那棵老皂角树便像放电影一样清晰的回闪在眼前。树下纳鞋底的外婆和舅母们说笑着,手中飞针走线,每个人的脚边都有一个精致的小提篮,那是用来装针线、碎布头、针夹子,还有用旧书夹着的鞋样子和旧时三寸金莲绣花鞋的花样。这些鞋样和花样都是自己用铅笔画出来再剪下来的。
母亲虽然在外工作,却依然秉承了外婆的针线手艺,积累了很多好看的鞋样和花样。母亲做的鞋有老式的剪子口鞋、松紧鞋、黑金丝绒纽襻鞋、灯芯绒花布鞋等,而鞋底无一例外都是千针万线纳成的,又紧密又牢固,外刚内柔,暖和又耐穿。
那个时候,乡间的女人们都会做布鞋,我和弟弟就是穿母亲做的千层底布鞋长大的。而心灵手巧的姑娘们,除了绣花这样的精细活外,最先接触到的最实用的针线活计就是纳鞋底,而纳鞋底是要有耐力和手劲的。
每年的秋季,母亲就会选一个太阳火辣的日子,翻出一些不穿的旧衣裤,挑出比较结实一些的,细致的挑开线头,把它们拆成布片,刷上浆糊,平铺在方桌或是门板上,重叠粘上三到五层,再拿到院子里放阳光下晒干。母亲说这是“禙硬片”,要趁日头好时晾干透,才能既硬朗又有韧性。后来我才知道这“禙硬片”就是“打袼褙”,是做鞋帮鞋垫和纳鞋底的原材料。硬片禙好晒干后,一般会用平整的重物压住一段时间,这样硬片会更平整,不会因为浆糊偶尔刷得不均匀而起皱。
母亲的提篮中有我们全家固定的鞋样,只要是市面有的款式,手巧的母亲看一眼就能在厚纸片上描出剪下,再放在硬片上,用线串上几针固定好,剪下鞋底和鞋帮,在鞋帮上再粘上一层新的好看的鞋面备用。
最繁琐的过程就是纳鞋底了,将崭新的白色棉布按鞋底样一层层缀连在一起,厚度可根据自己需要而重叠,再把缀连在一起的鞋底粗样修剪去多余的部分,用白色布条包裹鞋底边缘。一般都会在鞋底的中央放进韧性和硬度很好的笋叶,据说这样做鞋底不会走样,而且不涩针,针线容易穿拉,穿着也绵软舒适。这是精细活计,丝丝入扣。那个时候,看一个姑娘有没本事,就看看她纳的鞋底就知道了,这是衡量一个姑娘是否灵巧和贤淑的重要标准。正式纳鞋的时候,一定不能少了顶针和尖嘴针夹子,还要一块拖线用的蜂蜡。纳鞋底的线是粗麻线,针是大号的马蹄针。这些琐碎的细节都准备好后,母亲便会在每天下班的晚饭后,静静的坐在灯下,神情专注的摆弄着一双双鞋底。麻线尾随马蹄针,在母亲的手指间上下穿梭。可是每一针都必须先用锥子锥透,针线才能顺利通过。一针紧扣一针,一排与一排错位排列,呈现小小的菱形,这是有规律和讲究的。纳鞋的麻线是老家种植的一种植物“麻”,它们顽强的生长在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甚至不需要特别去种植,只要散落一粒种子,它们就会见风就长,哪怕是石缝中也长得格外的醒目。长成的麻经过浸泡、剥皮、抽丝、最后用纺锤纺成纳鞋的麻线。
小时候去乡下的外婆家,总能看到村里的女人们农闲时,在村口的老皂角树下纳鞋底。她们三三两两说笑着,为一家人准备过年和第二年穿的鞋子。有时她们也会暗自比赛,看谁纳得又快又好。她们边纳鞋底边说着家长里短,一群人中总有一个爱说笑和嘴快的,说到隐秘处又忍不住说出的话题时,总会哈哈大笑,笑得仰着脖子,甚至笑出眼泪来,这多少让她们的生活在笑声中不再枯燥无味。那时的我,总蹲在她们身边玩耍,一准会这个提篮翻翻,那个鞋底看看,甚至笨手笨脚的捋着针线跃跃欲试,逗得舅母姨娘们抿着嘴笑,说我拉不动一根线的。
母亲做的鞋是我童年穿在脚上的艺术品,穿着它和小伙伴在草坡上放羊,感觉特别暖和、踏实。扎着羊角辫的我,在下河沟时总是把鞋脱下来拎着,生怕弄湿弄脏了。童年的千层底花布鞋,是老槐树上的槐花洒落的一串甜笑,也是玉米丛中奔跑的顽皮,更是麦田中那放飞的风筝。
物转星移,现在的人们都不怎么穿布鞋了,更别说自己做鞋穿了。人们脚上的各式皮鞋,又光鲜又洋气,又不要用水去清洗,而且穿着美观,养脚又耐穿。但是,我的千层底布鞋仍然激荡在我的心底,因为那层层叠叠、细细密密的针眼中有我一辈子割舍不掉的亲情。土气的千层底,是母亲一路走来的怜爱和血脉相连的深情。千层底花布鞋一直定格在童年,在长大后的几十年中,那棵老皂角树也风化成了记忆的皱纹,曾几何时,那树下是我快乐的乐园。
母亲渐渐老了,身板不灵活了,双肩也明显的收紧了,眼睛花了,手指也僵硬了……可是我却意外的在三十六岁生日时,收到母亲为我做的带纽襻的一双黑金丝绒千层底布鞋。那一刻,我眼里汪起了泪,双手捧着千层底布鞋,僵立在母亲面前不知所措,一任泪水滑过脸际,童年的花布鞋又在泪光中闪现……
你妈说很多年没做鞋了,而你又最喜欢布鞋,她说怕以后没力气再做鞋了,就趁现在还看得见再给你做一双布鞋。一旁的父亲开口了,我回过神来,慌忙抬手擦了檫潮湿的眼睛,急忙拉起母亲的手,想寻找母亲已经弯曲的手指上顶针的压痕,想看看母亲的手掌上因拉线而勒出的裂口。母亲浅笑着把手掌捏成拳头,不愿松开,而我分明看到右手中指骨节上那深深的顶针压痕,和掌心那细密的裂纹。那多半寸厚的鞋底密密的用针线穿凿,纵横排列的上千个针眼里,母亲的手要承受多大的压力呐。握住母亲的手,我心疼得泪流满面。抬手为母亲捋了捋耳际枯而花白的头发,母亲的脸上布满了密匝匝的黑斑,皱纹深深的把皮肤划成很多深深浅浅的线条。母亲的笑好温馨,母亲说布鞋暖和轻巧,放在家里换换脚。我无语,默默点头。
再次捧起千层底布鞋,鞋底上没有一个线疙瘩,那细细密密的菱形针脚,精致美观。黑面白底的鞋模糊起来,我似乎看到母亲在一针一针的纳鞋底,间或在发间抑或膝盖上的蜂蜡上拉拨几下。有时因为困倦一不小心把针锥在手指上,一滴殷红的血珠便会顺着针眼透出皮肤缀在指尖,心里一下就触到母亲手上的疼痛。这里分明有母亲的心血,有母亲无尽的爱,有母亲的万般牵挂……
这一刻,我深切的感到布鞋并没走远,我一直带着童年的梦幻,穿着布鞋,行走在母亲的目光中。穿着透着灵气的千层底花布鞋,踩着草尖上的阳光,我的身影也一直踩在风雨四季的跋涉中。抚摸母亲为我做的千层底,心中感慨万千,母亲做的鞋是我还未走过的路。穿上它,舒适轻松,站得稳,走得直!
千层底,穿在脚上,暖在心里。
千层底,分明就是慈母手中线的微笑。布鞋走多远母亲的心就会跟着走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