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柜

二十多年前出嫁时，父母说这屋里的物件我想要什么就拿什么，

我几乎想都没想就指着这个书柜：就要这个。

而就在几天前，踏进父母留给我的旧房子，我才看到我的书柜变了模样。原来是装修房子的工人误以为它是刷漆的目标，而把我的书柜和房门一起刷成了土红的油漆。曾经古朴典雅的色彩再也看不见了，只有父亲沾满黑色土漆的双手不停的在我眼前晃动，一种莫名的心疼和失落瞬间横亘心间。我的书柜变成了陌生的颜色，父亲刷上的黑红色土漆不复存在，而父亲边刷漆边对我说的话却犹在耳畔。父亲说，这土漆是自然漆树割开流出的浆液，是上好的天然颜料，上漆后不会脱落起泡，久经岁月而不会变色，要会使漆和不会对生漆过敏才能用。土漆漆的家具干透后不会过敏，不会蛀虫，耐高温，颜色也会越擦越黑里透红亮，古香古色，越来越好看。

原以为我抓住了人间最珍贵的质点和颜色，不曾想经过岁月的洗礼，任何事物都是会变色的。我不能责怪刷漆工人的无心之过，可是我的书柜却在忽然之间掏空了我的记忆，它泥坯一样站在墙角，完全失去了生活的磨砺和诱人的光华。空洞的隐痛也一点一点蔓延，唯一寄予对父亲深厚念想的色彩陨落，父亲留在书柜上的笑语、抚摸和体温也一并消失。天空热得发慌，远处天边有厚厚的积雨云移动，似乎在蓄势待发某种沉郁的目光和力量。

当低迷的情绪和对亲人的锥心缅怀在悠缓的时光中呈现，才会觉得很多普通的细节是多么弥足珍贵和不可重塑。父亲给我做这个书柜时我还不满六岁，那时父亲刚从千里迢迢的部队回来，是一家省属物质企业下设煤焦中转站的领导。那一年的九月，我正值入学年龄，父亲神秘的说要送我一件礼物。

从此，我天天巴巴的想着父亲的礼物，是一件好看的花衣裳，是一双洁白的白网鞋，还是那时最流行的军用挎包呢。缠着父亲告诉礼物是什么，父亲却笑而不答，母亲也在一旁笑着附和并往我嘴里塞进一颗糖块，说过几天你就知道了，算是对我天天提及礼物的安抚和回答。

离九月越来越近了，离我入学接受启蒙教育的时间只有十多天了，我对父亲的礼物渐渐失去了兴趣。此时我却陆续发现父亲从床底下翻出很多木板和方料，比划着，左向右向，自言自语用哪一块好呢。那专注的神情根本没发现我就游走在他身旁。

我对木板没有兴趣，对父亲年轻时曾经是村里的木匠更没有兴致。而父亲每次发现我在他近旁东摸摸西翻翻的顽皮相，总是报以神秘而温厚的微笑。父亲谨慎的把他的木刀和锐器收捡得妥妥贴贴，生怕一不小心划伤我乱翻东西的手指。那些木板在父亲呼啸的推刨刀中，应和着父亲额头闪亮而细密的汗珠，吐着时而长长时而细碎的薄薄的刨花；那些方料在父亲唰唰唰的拉锯声中，吐着柔细如沙的木屑，父亲的白色后背心已经湿透。而我玩着这些刨花和木屑，让它们从指缝中穿出穿进，幸福感仿佛素笔描绘的水墨画，凝重而充满童趣的活力。

父亲下班回家总是专注于他的木活，仿佛那是他展现生命气质的另一种方式。

几天后，这些木板在父亲的敲敲打打中变了模样，它们变成了两个可以组装成一体的小柜柜。我摸摸这里，翻翻那里，不顾父亲怕偶有裸露的钉子扎到我手指的呵斥，一脸的高兴和好奇。父亲则坐在一旁的木马上抽烟、喝茶，偶尔弯腰搅拌一下脚边的木器胶水。木马是木匠必不可少的承载木板和方料的工具，此时的父亲坐在木马上悠闲自得吞云吐雾，眼角的余光瞟着蹲在墙角玩耍我。

父亲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张细砂纸，父亲说那是用来打磨小柜的边边角角的，经过打磨的柜面才会光滑细腻，没有任何隆起的不平整的木刺。父亲手持砂纸用力在柜面上来回摩擦，土黄色木质渐渐露出深浅不一的花纹，摸上去光滑细腻，有很厚重的质感，小柜柜的雏形已完成。父亲请来隔壁的叔叔帮忙把打磨好的小柜搬去柴棚，听父亲说要用石膏灰沓灰填缝隙，还要用土漆来完成最后的色彩定位。我蹲在地上拄着下巴聆听，却听见父亲嘱咐我和母亲从现在不许再到柴棚，看到、闻到、摸到土漆是会过敏的。

母亲管制着我，不让我再去柴棚。半个月后，当我再次看到这个上下两台组合的小柜时，它已变了模样，黑红色透着莹亮，古典、大气、雅致，还有父亲黑色的手掌。

父亲笑着开口了：“华华，这个书柜是爸爸送给你的入学礼物，从今以后它就是你的了。把你的书放在上台，衣服放在下台。”我摸摸这里，翻翻哪里，耳朵却机警的听着父亲说话。

“真的吗？这是我的呀！叫书柜！”我那时的眼睛定是闪着无比的快乐和兴奋。书柜被父亲安置进我的房间，父亲把我的连环画从纸箱里移出全部放进上台的玻璃窗，再把玻璃梭过来关好。这样，透过玻璃窗，也可以看见我的小人书安静的在书柜里睡觉。我的衣物和小玩具自然进了下台，拉开两扇小门，里面是我的橡皮筋，拨浪鼓，纸折的套在四个指尖的“南北东西”，还有父亲为我买的儿童口琴，还有几颗磨砺得很光滑的小石子。这些都是七十年代最秀的玩具了，就连那撇来当枪玩的包谷秆也曾被我收藏进书柜。

一晃眼几十年过去了，这个书柜早已成了我最贴心的念想和难于放下的情感载体。不羡高档家具，不慕锦衣玉食，我只要最珍贵的念旧情结，而此时我的书柜面目全非。看到它，想到它，我立刻有深入骨髓的隐痛牵拉着对父亲的深深怀念和不安。父亲离开我快两年了，他在天堂会责怪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