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在朋友家开的茶室喝茶,喝的是单株古树晒红,色圆润味醇香,禅茶一味,清空安宁。
走进不起眼的店面,立刻被古风雅韵包围。腐木盆栽、野竹挂帘、古枝梅影、麻绳壁吊木板茶台、长长的字画案几、精雕细琢的根艺品茶长桌、琳琅满目的古茶饼一应俱全。而最吸引我的除了正在泡开的茶香,就是正对门那台流水环绕的石磨。许多熟悉而远逝的事物一瞬间叩开心扉,温暖和激动也慢慢充盈初秋的夜空。
无独有偶。第二天在西河遇到久别的小舅舅,眼前又浮现出一个个岁月与细节组合的旧时光。我迫不及待问小舅舅,外婆用过的那台小石磨给还在,小舅舅说应该还在老家厨房墙角的柴堆里。我想要这盘石磨,我脱口就说,好像我在乎的只是那两扇冰冷的石磨,而不是我面前的亲人。当下就缠着小舅舅回乡下老屋,想找到那台早已隐退历史深处的石磨。
小舅舅了解我从小到大的德性,对于喜爱的事物和认准的方向,不达目的绝不罢休,难缠。好在这难缠的德性很大程度上成了我的优点,我必须严谨的对待生活为我预留的许多快乐和痛苦,就像面对生老枯荣,必须以一种崇敬和随和自然的心态,才是世界本来的面目。
经过一路颠簸,那个时时在梦里延伸放大的小山村一点一点侵蚀眼眶。屹立红土地的老光山已呈苍黛色。外婆的老屋在山脚,青石阶,土墙,木架梁,旧瓦片,黑色的板壁厢房,安静的矗立在棕树下。或许外婆和我的母亲,正以另一种隐居的方式快乐的生活,并看着我一步一步走近老屋的燕窝。一股逆反怀旧的气流反复充斥胸怀,我有些不敢直视老屋的窗花和黑色的门栓。
小舅舅接过孙女递来的老屋钥匙,拨开锈迹打开紧锁的门栓。
顾不上刺鼻的霉味我拉着小舅舅直奔厨房的柴堆。在手电光的映射下,小舅舅扑打开挡住视线的蛛网,一阵拾掇摸索后,柴渣炭灰覆盖的小石磨终于横空出世。
当小舅舅把小石磨洗得干干净净放在我面前时,我看到的是外婆一手不停的往怀中拉磨,一手不停的往磨心放大豆的身影;看到的是小时候缠着外婆抢磨推时我的顽皮相;看到外婆用推好的豆浆做成的豆腐,白嫩清香回甜入口就化;看到用大土碗盛装的菜豆花热气腾腾,就着盐巴辣椒,全家吃得舔嘴麻舌笑逐颜开。
一瞬间,脸上有热浪爬行,眼眶酸酸的,倒置的时空下,外婆坐在长长的磨凳上一边推磨一边笑着和我说话:小石磨推的豆腐好吃,个个都爱吃,是农村最金贵的食物。
那时,外婆家有两台小石磨,一台用来推包谷和荞粒,一台用来推大豆,就是推用水泡活做豆腐的大豆。而要吃到自家石磨推的豆腐,只有逢年过节或家里来了客人。一家推豆腐,左邻右舍的饭桌就有一碗菜豆花,送得自然,吃得有味,不需要谦虚和推托,一切自然安好随和。
那时,能吃到豆腐就像过年。外婆怕我营养不良,隔三差五就要计划着推一次豆腐。就连豆渣也不舍得废弃喂牲口,经过发酵,被外婆做成咸酱。长大后一直不喜欢豆腐,或许就是那时吃腻味了。
那时,每天听着外婆在窗口推石磨的轰响醒来。一轱辘翻起身就抢外婆的磨柄,外婆生怕不小心碾到我的手指,总是假装生气把我唬跑。
石磨每天都要吃进精打细算的粗粮,碾出一家人一天的口粮和喜悦。只要把耳朵贴近凌晨和傍晚,就能准确的听到家家户户的石磨在倾诉,在唱歌,在畅谈生活的哲理。
几十年后,磨眼已经长出霉癍,落满灰尘。仔细审视磨身粗糙的齿纹,如一道道险峻的分水岭,割据地平线的日出和日落,一次又一次重复土地的馈赠与艰辛,以及白昼与黑夜的故事。
小舅舅一手指着夕阳映照的石磨,一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这石磨少说也有近百年历史了,你外婆还是童养媳时就用它推碾粮食了。那时没有钢磨,家家户户每天的粮食都来自于自家的小石磨。
一抬头,我看见夕阳正滑向光山梁子,色彩斑斓如锦。几只灰鸽正朝村子飞来,优雅的剪影躲进屋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