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战旗美如画

我大舅被抓壮丁背井离乡离开述迤村时，我妈只有八岁。我大舅被推搡着，脚底冒起阵阵红土灰，路过下述迤红水塘的大石狮子，他眼里喷火，忍不住低吼了一声：老石狮啊老石狮，好好守着村子，等我回来。据说水边的石狮是护佑村子的神兽。

听我妈说，那会儿全国还没有完全解放，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苦难人家遍地都是。我妈还说我外婆一双挑花绣朵的巧手，专为村里的地主老财而生。外婆在她做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和添置新衣等家务活计时，就会给我讲时常说雇佣她的东家故事。其实，为了活下去，村子的男人或女人都在拼了命劳动，为了不被迫卖儿卖女四处逃荒。

我大舅被抓壮丁逃回来的时侯快过年了，一连几天躲在村子后面的老光山避风头，不敢进村，我外婆也不知道，逢人就打听我大舅的下落。直到有一天，一群穿黄狗皮的凶神恶煞砸开门不由分说把我外公绑走，撂下一句话“敢跑，老子就抓你爹抵壮丁”，我外婆才知道我大舅逃走了。

一瞬间的变故撕碎了我外婆的心。我外公被抓走的当天夜里，我大舅翻墙回到老土屋，才知我外公抵了他的壮丁。一向孝顺的大舅“扑通”跪在我外婆面前，深陷的眼窝喷血般射出一股寒光，他一字一顿嘶喊：“我要去换回我爹！”抹了一把眼泪，夺门向县城狂奔而去。我外婆坐在门槛边的石凳，不起身也不哭，不招呼也不挽留，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抬手捋额上头发，一大缕头发随手指掉落地上。

我二舅三舅在黑灯瞎火的厢房里，拉着我妈、我二姨、我小姨和小舅大气不敢出，从门缝里看着我大舅消失在凌晨刺骨的寒风里。

那一夜，我外婆一直坐在门槛边一动不动。天亮了，远近山谷雾霭连天，我外婆还是一动不动。天暗下来，我外婆依然一动不动。风吹进来，凉森森的，我外婆喃喃自语:“苦了孩子，抓壮丁九死一生啊！”成串滚落的泪水浸染泥地。三天后，我外公回来了，身上的衣服被撕扯得破破烂烂，嘴角泛着血星子，一双赤脚伤痕累累。

“他要去换回你外公。”多年后，每当我妈念叨这句话和讲起刻骨铭心的往事，依然控制不住热泪涟涟，仿佛又回到苦难深重的日子里。

我外婆心上扎着一根绝望的钢针，那就是我大舅。我妈说，我大舅一走就很多年没了音讯。兵荒马乱的岁月，村子里没人知道他的下落，村子里的人也不敢问我外婆关于我大舅的事。

我妈还说，村里的女娃都缠足，她小时候双脚缠满布条，变形的脚趾和足弓一落地就痛得眼泪直流。我外婆心疼我妈，想到自己因缠足无法远行，一辈子遭受“三寸金莲”的罪，心一横，给我妈放了足，长成和我现在一样的大脚，俗称天足。

我大舅一走，音讯全无。多年后回村，突然出现在我外婆面前，已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一名老兵。原来，几经辗转，我大舅死里逃生，加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后来又成为中国人民志愿军，跨过鸭绿江奔赴朝鲜战场，参加抗美援朝和平保卫战。我外婆做梦也想不到我大舅还活着，做梦也想不到我大舅是人民大救星毛主席的兵。多年的苦难和盼望，呼喊和崩溃，都变得温情慈悲，一瞬间都有了旗帜鲜明的皈依。仿佛这只是悲苦生活为打开幸福大门，重重地开了一个玩笑。

老照片土得发黄，吸引我的是大舅穿军装威武英俊的样子。他头戴军棉帽，身穿土黄色志愿军棉军装，前胸戴大红花，左胸佩戴印有黑色“中国人民志愿军”繁体字和红色边框的胸章，还有醒目的“抗美援朝”纪念章，军装的肩头和腰上裸露着弹片划破的痕迹，战火和硝烟依然历历在目。

一颗星星，一片银河。受我大舅影响，我二舅、我小舅，我父亲和我五叔，相继参军走上革命道路。

经过战火的洗礼，我大舅深知生命的可贵。从战场回来，他婉拒了当地人武部的照顾安置，回家以生产队大队长的身份当了一名地地道道的农民，陪着我外婆在他敬畏的土地上守正创新，把对和平生活、和平建设的向往，深深捍进大地。

我是外婆带大的。印象中，我大舅常常在村口的花红树下抱包谷草喂牛。大舅不爱说话，很少说自认为平凡的打仗往事，但每说一句话都有落地千钧的震撼力。他和土地说话，和野荞花说话，和老光山说话，和天空说话，仿佛它们就是他的战友，在用另一种方式践行对祖国的挚爱。

大舅如果健在，有九十高龄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他用鲜活的青春见证了向死而生的民族血性。

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开鲜花。看完“学习强国”平台推出的大型电视纪录片《英雄儿女》，我第一次知道举世闻名的上甘岭战役中的上甘岭不是一座山，而是朝鲜半岛中部的一个小村庄。那场前所罕见的惨烈拉锯战把整个村庄夷平。土石被炸松削低两米，成为焦土和废墟，随地抓起来一把都是碎石、炮弹渣和人骨头。

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她。看完纪录片《冰血长津湖》，我第一次知道志愿军战士穿着薄棉军装，手握钢枪，目视前方，匍匐在-48℃的寒流雪地纹丝不动，全身结冰，呈冲锋战斗队形冻僵牺牲在阵地上。当军号声再次响起，他们却化为壮美的冰雕。

当一个个闪光的名字穿过战争硝烟次第而来，堵枪眼的黄继光，匍匐火海的邱少云，冰窟窿救少年的罗盛教，抱炸药包冲向敌人的杨根思，遭遇敌机轰炸的毛岸英，他们更像天上的恒星，手握最闪亮的民族坐标，守着祥和的大地！

刊于2021.3《散文选刊》下半月.原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