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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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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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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

很多年来,都认为告别应该有个仪式,甚至是庄重、冗长的。不论是与人,还是与物。可现实中往往不是如此,不仅没有仪式,甚至来不及酝酿情绪,心中的酸楚还未化作泪水,对方就成了一个背影。

说到背影,最有名的段落应该是朱自清和龙应台的两段话。朱自清描写的父亲为他买桔子的背影,那是父亲送别他。龙应台是目送儿子,继而想到所有父母与孩子的分别,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并且还不必追。

妹妹带着女儿春节前回家,本打算初三返回,却因疫情在家住了两月余。前几天,终于可返回了。父母和姐姐们送她们到院子大门口,我送她们到客运站。我心里微微喜悦,可以和她们多待会。父母家到客运站车程不过二十多分钟,我们穿过一个又一个红绿灯,路上聊了些什么记得不是太清楚。妹妹反复跟我说,到了客运站你不要下车。我没答应也没拒绝,说,这样吧,你下去排队,差不多了我再带佳佳下去。

虽说常常路过客运站,可我几乎没在那停留过。特殊时期,原门可罗雀的客运站密集着许多人,我将车停在路边,对妹妹说,你先去排队吧。

她从包里拿出N95口罩戴上,又递一个给我,问,你有没,等会你戴一个。

我不要,我有。其实我从没戴过N95口罩,仅有的几个留着她路上用。她硬塞一个给我,拖着行李箱往候车大厅去了。可不一会,她就拖着行李箱出来了,我心一沉,不会有什么意外吧,隔老远喊,怎么就出来了?

现在可以直接上车,我带佳佳过去,你不要下车了。

我打开车门,跨下车,她阻止道,你不要下车。我绕过车身,她已将佳佳接下车,正往身上背佳佳的小书包。佳佳手里拎着水和零食。她背好包,牵起佳佳的手,说,佳佳,跟二姨再见。我赶上两步,想随同进大厅,她又阻止我,你不要去了。

我停下脚步,立在原地,目送她拖着箱子、背着书包、牵头孩子的背影,一直到混入人群看不见。这一路风尘,她带着个孩子,会顺顺利利吗?我本是想看着她们在大巴上坐好,看着大巴驶出客运站。一切不如心中所愿,她们匆匆地走了,我独自上车,慢慢驶离远去。

想想人一辈子真的有无数的告别,与亲人,与朋友。毕业后十年,同学们相约在长阳清江一聚。十年,可隔离太多的人和事。两天的聚会一晃而去,分别的那天,大家一一道别。大多数人都笑着说再见,而我,竟然泪水止也止不住。十年前大家各奔东西,一个个自认是大老爷们的男生们嚎啕大哭,仿佛生离死别一般,而我浑浑噩噩不知离伤。至今我都不明白清江的告别我怎么会如此伤心,心中真正告别的是当年的同窗,还是十八九岁的青春。但自此后,我不再希望聚会,其中的心绪也难一两句话说清楚。

随着年岁渐长,亲历真正的生离死别越来越多。最为痛心的,便是与外婆的告别。03年的秋季,久卧病床的外婆已神志不清,她的身体也枯瘦如柴。因她的身体常年隐藏在被子、衣服内,我忽略了她的瘦弱。她是一点点迟缓的,一点点瘦弱的,以致我将她曾饱满的脸庞、利落的身姿遗忘,以为她本就如此,像某个春天,还未开放就被我忽略。那个黄昏太平常,我丝毫未察觉一个生命将要离开,而母亲是知道的,她打电话我,说外婆可能要走了。怎么可能呢,我刚刚从她床边离开,她如往常一样昏睡。年轻的我,竟然不知晓一个生命消逝的前奏。

那个晚上,外婆大口大口地喘气,她的气息失去了平日的节奏,成了一波又一波没有规律的波浪,她尖瘦的下巴翘得高高的,仿佛想吸进天地间所有的空气。她的难受我在这个春天体会到了,这个春天无数的人走失在呼吸的途中。外婆的嘴张得大大的,弥留之际她也许想说点什么,也许仅仅想轻松地吸口气。六十多岁的舅舅跪在她的床边,用手紧紧地托着她的下巴,以免她带着呼喊跨入另一道门。

与外婆的告别是有仪式的,庄重、热闹、悲伤,我目送她从床榻到棺椁,从棺椁到灵车,从灵车到大火炉,从大火炉到墓穴,她走完长长的坎坷的一生,终于停下来了。

其实我们一生也在与旧物告别,穿过的衣服、丢弃的书、一件心爱的礼物、写过的文字,甚至是一间屋子。前年,搬迁新居,我告别了住过16年的旧宅,这个过程是漫长的,我一点点地舍弃它、远离它,直至永远地转身。

16年前,我得到这所旧宅的喜悦不会低于现在的新居,装修、添置家具、布置等等,无不亲力亲为。成家时亲自挑选的家具也照旧搬来。上世纪90年代的结婚家具,是请当地木匠亲手打制的,式样是我翻了好几本家居装修的书定下来的,漆色选了自己最爱的沉稳的胭脂红,16年前搬迁,我舍不得这些纯木质、有着温度的桌椅、柜子,并按此风格又添置了餐桌、立柜。前年的搬迁,最让我不舍的就是这些木头,它们的细腻,甚至是柔软常常让我怀念,告别它们就是告别一个时代。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气息,我未能免俗,没守住上世纪的印迹。我还告别了许多的旧物件,粗糙的瓷器、依旧完好的拉着兰花的玻璃杯、破旧的书本、临满毛笔字的纸张……舍弃它们心微微地疼过,敝帚自珍乃人之常情,可断舍离才会有简致的生活。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人的一生因不舍而痛苦,旧物不能放下,何以放下旧人呢。

有许多的物件我都留在旧宅。一瓶几乎从未开启过的兰蔻香水、一只暗红古典精准的挂钟、几张大幅的照片……它们藏着一些故事、一段光阴,我终于告别了它们,费尽好些年的时光。可有些告别太草率,常常令我追悔。

上世纪九十年代女孩子出嫁,嫁妆里会有几套缎面被子,母亲为我备了几套,特意请有儿子的邻居亲手缝上。有凤仙粉底的龙凤、有堇蓝底的百子图、有富贵的牡丹图,色彩明亮,丝丝紧密,缝在纯白或素雅的包被里,全部叠起摞在床头,方方正正,为婚房凭添了些喜气。当这些古旧精致的被面被简便的被套替代时,它们就成了压箱底的物件,十多年被闲置。我思虑再三,终究遗弃了它们。可很多时刻我都会忆起,它们是我娘家的一份念想,是不可再寻的古老艺术,可惜待我想取回时,它们已不知分散到何处。为此,我心疼了许多日子,就像刚上班时拥有的第一辆自行车,被偷后好几次出现在我的梦中,梦中失而复得的喜悦与梦醒后的失落成同样巨大。失去了它们,如同丢失我告别娘家、告别少女时期的信物。

人生行至此,有过如朱自清见父亲买桔子时背影的感动,也有过如龙应台目送孩子远去时的惆怅。余生还有几年,不可知,可知的是告别会越来越多,告别亲人、告别朋友、告别往事,最后,告别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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