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Ⅰ
暮色降临,仿佛被火焰灼烧的云在此刻也暗淡了下来,似是燃烧殆尽后的灰尘,又像是一道道狰狞的伤痕,黏着在天边。白日的喧嚣忽的被按下了暂停键,平静的城市中好似蛰伏着一只凶恶的怪物,在暗处紧盯着早已选中的目标。
傍晚,窗外的寒意似乎渗了进来,于媛媛止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她回过神来,将目光从窗户外的冷寂景象中收回。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像有劫后余生的庆幸,然后艰难地把冰凉的空气灌入胸腔,又像有被惩罚的痛苦。于媛媛所在的病房干净整洁,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房间内似乎沐浴着洁白的神光,令人分外安心。于媛媛慢慢闭上眼睛,干净却苍白的小脸上似有心事,两笔淡眉紧紧地蹙起,显得痛苦又绝望。安静的病房中她只听得见自己不算均匀的呼吸声。
“好些了吗?”熟悉的女声温温柔柔的在耳边唤起,她睁开眼睛,看着母亲想要抚摸她的额头,下意识偏过头去,闷声“嗯”了一声。母亲似乎愣了一下,但还是收回了手,仔细给于媛媛捻好被子,絮絮叨叨的讲着“如果再过一个月,没什么问题,就能出院了”“得好好感谢院长他们这段时间的照顾”……
“妈,捐赠我器官的人的家属呢?”于媛媛略显沙哑的声音打断了母亲温婉的声音,母亲声音僵了一下:“她……她的家人当然也要好好感谢……放心,这些事你爸爸都会做好的,你只要安安心心养着就好。”母亲起身看了一眼已经漆黑一片的窗户,拉上窗帘后便离开了病房。
于媛媛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在无尽黑暗中,远处渐渐浮现一个模糊的身影,她努力的想看出身影的真面目,却无法迈步向前,似是畏惧,似是愧疚。忽的场景一转,又回到了待了大半年的病房内,她躺在床上微微动了动,发现束缚着自己的各种仪器都消失了,正感到奇怪的时候,病房门外仿佛有人在交谈,转头看着半掩着的门,她总觉得场景十分熟悉。
“于夫人……那个人……睁眼……可能活着……她的家人……”她感觉到门外说话人的惊慌失措。同时她听到高跟鞋嗒哒了一声甚至轻轻地碰着了门,她猜应该是母亲没能站稳身体,门被撞开了一些,外边的声音也变得清晰——“这……这只是个意外,我们……都不知情,这就……不必跟她家人说了。”母亲的声音明显颤抖着。先前那个声音低声应了一下,于媛媛转头从门缝中窥看,只看见一个高瘦男人的半边轮廓。母亲和那个男人匆匆告别,男人的身影消失在门缝中。于媛媛扭回头闭上眼睛,等高跟鞋嗒哒的声音缓缓靠近床边,母亲轻轻试探地叫了一声“媛媛”,床上的人毫无反应,母亲松了一口气,摸了摸于媛媛的额头,捻好被子,又站在原地驻足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片刻后,母亲终于轻悄悄地出了病房。直到轻轻的关门声响起,床上的人才又睁开了双眼,明明听到了那么震惊的对话却无动于衷,仿佛早已经被震撼过一次。
“器官捐赠”“志愿者”“她没死……”于媛媛脑海里不停地浮现着之前穿过门缝落在她耳朵里的词句,明明在想很多东西,却感觉什么都没有想明白,直到手背一点冰凉让她突然惊醒,看见护士在换生理盐水的吊瓶,她才意识到,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梦……不,这不是梦!这只是曾经发生过的场景在她的梦境中重现罢了!
“……现在什么时候了?”于媛媛转头艰难地对正在忙碌的护士发声。
“离你上一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手术之后会有疲倦期,放心吧,是正常现象。”护士手上工作并没有停歇,过程中对她安抚地笑了一下。
原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睡眠时间越来越长,精神状况一天比一天差,或许比起对死亡的恐惧,更多的是释然与解脱吧,她知道自己内心深处埋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个秘密令她日夜不安。于媛媛的目光又投向窗边,她让护士拉开窗帘,待护士离开后,又开始对着地板上洒进来的光束发呆。
残阳Ⅱ
前言
他忘不了,那双眼睛。
自上次那场手术结束,李志文就有些精神恍惚。哪怕事后向相关家属多要了一笔“封口费”,也依然无法抚平他内心的惊骇。
正文
身为拿过数个省级奖项的手术科大夫,在哪个医院都能混的如鱼得水,当这家私人医院用高薪抛出橄榄枝时,他也便从善如流的答应了。一开始他并不知道他所在的这家私人医院,私底下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打着爱心捐赠器官的名义,实则贩卖器官。倘若有存活率低的患者送到这里,除非家里很有钱,不然八成是要被“捐”出去了。患者家属也不是没有安抚金拿,只是相比医院获利而言,九牛一毛罢了。
曾经的李志文或许是怀揣着“悬壶济世”的崇高理想,但在这座人血馒头堆砌的山上,他发现,他抗拒不了金钱的魅力。财富带给他的愉悦感是其他东西所代替不了的。仅仅只是做一些小小的动作便能带来巨额财富,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古有饕餮,吞万物而不盈厌。今化名曰“贪婪”,嗜一切人性良知。
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孩被送到了这里,据说是在附近发生了一起车祸,撞人的大卡车司机手止不住颤抖地拨打了急救电话。“居然没有逃跑。”李志文这么想着,在进急救室前特地撇了一眼紧跟在患者后面那个肇事司机,他布满褶皱的脸上盛满了慌张和恐惧,却比谁都坚定的站在这里,面对一切。
一场手术下来,他仿佛看到了结局。像这种头部重创、失血过多救治之后仍处于半休克状态的人,治疗所需的高额费用普通家庭是承担不起的。当他出了手术室在外面看见一对工装夫妇之后,就更明白这个女孩应该没机会存活了。他用冰冷的语气阐述“事实”:“很抱歉,我们尽力了,你们的女儿生命迹象非常弱,应该挺不过今晚了。”他看见那妇人眼中原本含着希望的光芒一下消失了,她跌坐在地上抱着丈夫腿嚎啕大哭,那位丈夫双目通红,紧紧盯着手术台的方向,嘴唇早已泛白,他还看见那个肇事司机跪在地上,向那对夫妇狠狠磕头道歉,面上是死灰般的绝望。走廊最里边的灯暗了一瞬,远处的灯光打在他们身上,留下了大片的阴影。明明是三个不同的人,但此刻他们的神情和姿态都是那么相似的悲伤和绝望。
但这样的场景李志文不是第一次见,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见,他早就麻木了,对草芥生命的愧疚感已经被一次次拿到的额外“手术费”冲刷殆尽。接下来他该下场了,轮到他们的院长派人上场来和这对夫妇谈“爱心捐赠器官”的事宜。比起花巨额治疗费用去救治一个可能永远醒不过来的人,还是一笔可观的“感谢金”来的实在。李志文想着,这也算帮助了这个家庭。
他知道这家黑医院的本事,活人可以变成死人。果不其然,晚上就收到夫妇同意捐赠患者器官的消息,他了解到这个不幸的女孩叫方敏。同时他还接受到需要接受移植器官的患者信息,同样是个女孩,可是肺部先天有缺陷,现如今只能靠着氧气机续命,两者体型身量差不多,方敏的肺与她的匹配度高达百分之八十。
待到这个接受肺移植的患者连夜转移到这家医院,手术就在深夜中开始了。但李志文不会想到有那么一天,在陪伴了他多年的手术台上,明明应该是一具没有了生命迹象的尸体,在解剖时却突然睁眼,她的眼睛黑黝黝的,没有一丝光,静静地看着李志文。
他不记得后来他是怎么取出器官的,他觉得只剩下那双眼睛在和他对视,明明在睁眼之后的片刻,惊疑不定的另一位手术大夫已经重新帮她合上双眼,可脑海里的那双眼睛就是挥之不去。移植手术艰难的完成了,他僵硬地走出了手术室,摘下了口罩,可李志文的体内的器官仿佛和那颗肺一样在抽离身体,他的心脏扑通扑通的狂跳,肺在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空气,胃也不停歇的在翻江倒海,他止不住想着,她是被痛醒的吗?她想告诉我什么?她是想活着吗?他的脑子里各种思绪纷飞,却不知如何集中注意力。
和他一起进行手术的大夫从手术室中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死人”睁眼的那一幕也震撼到了他,甚至不小心让手术刀掉落在地上,旁边的护士助理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回头给了助理安抚的眼神,并示意他们递给他一把新的手术刀。事发突然,看见刚刚那一幕的人只有他和李志文。虽然这也是他第一次经历,但在这个医院扎根多年,他早已不会为这点小事就乱了分寸,想来想去怕是药剂师配药失误了,这倒是件值得重视的事情,要赶紧和院长汇报。于是见李志文情绪逐渐稳定,便匆匆离开了。
李志文站在手术室门前,看着亮如白昼的走廊,看着两辆先后推出来的车,一辆被送往重症监护室即将获得新生,一辆生息全无送往太平间。而他,就是这场生命交易的操控者。漆黑的窗户外仿佛有一双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李志文突然冲向卫生间,对着洗手台干呕。
半年后。
正值中午,阳光普照。李志文申请在家调养的假期结束,重返医院的他,在楼下看见有点眼熟的身影,被人抱进了车的后座椅,可是他已经记不清是谁。在这半年里,他的记忆逐渐退化,许多事情开始模糊,但有一双眼睛,从始至终都没有忘记,它总是在李志文的梦里,睁开。
李志文再次踏进医院大门时,迎面走来一名男子,他看见李志文并主动和他打招呼:“哟!好久不见,调养的怎么样了?今天你赶巧了,半年前你那场肺移植手术的患者正准备出院呢,不去和她道个别吗?不过你这小子倒是厉害,听说你当时还亲自跑去和患者的妈妈探讨‘病情’,家属因此备受感动特意准备了一份谢礼感谢李大夫的辛苦付出。”李志文看着面带明显嘲讽的男子的脸庞,明明熟悉却叫不出名字。他正是和李志文一起进行那场手术的大夫,事后听说李志文背着他独自去和移植受体的家属“讨要”了一笔封口费,真是将不要脸运用到了极致。
“我来辞职。”李志文的声带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沙哑破败。那个男子认真看了看李志文,他半年变化有点大,面部消瘦泛黄,呈颓废之气,身形微微佝偻,胡渣和发型杂乱无章,眼神无光,无不表露着面前的这个人丧失了生气。“年轻人胆子真小,不就是一次意外吗?就被吓成这样!再说了……也有可能是不小心触碰到了哪里,激起局部神经反射,人又不一定是活的……”说到这男子逐渐压低了声音,“想开点。”李志文转动眼珠看了他一眼,低哑地道了声“谢谢”。
他从医院大门出来已经是下午四点,推辞了院长再三挽留,也保证出去会守口如瓶,让院长尽管放心。拖拖拉拉直到现在才结束。一切结束了吗?李志文抬头看看仍然灼热的太阳,似乎要将灵魂烤融化,他向着太阳下落的方向无意识地走去,路上不知想到了什么,一会儿发出沙哑的笑声,一会儿又发出似哽咽的呜呜声,神情似哭似笑,走路异常缓慢,幸好一路上没什么人,否则大概率会被路人怀疑他是精神病患者,然后掏出手机报警抓获。
李志文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又该去哪里,他只知道地面上的阳光变成了暖暖的橘红色,他的影子被橘色的阳光拖拽的很长很长,似乎要把黑暗的影子从他身后剥离出来,直到当他听到在耳边炸响的鸣笛声,以及感受到身体被剧烈撞击的失重晕眩感,和全身紧跟而来剧痛……
他已经被血模糊了双眼,模糊地看见车上的司机下车,似乎驻足在他面前看了他几秒钟。
司机看着倒在血泊里微微抽搐的人,血色刺激着他的眼睛,他的心脏在不停地狂跳,他的右手紧紧攥着手机,汗水黏在了他的手机屏幕上,刚刚接通的电话也在撞到人的那一刻被他挂断了,此刻一片死寂。司机挪过眼睛去查看周围的监控,这个地方并没有安装摄像头,一个天大的侥幸的念头促使着他慌慌张张回到驾驶座,惊魂不定地把车开走了。
李志文听到汽车启动的声音,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远了,他静静地感受曾经落在另一个小女孩身上的疼痛,想着她当时在想什么呢。躺在暖洋洋的橘色阳光中,是不是能获得神的救赎呢?他还想到了另一位司机,跪在一对夫妇面前忏悔,他是否一辈子都活着罪孽之中呢?还有那双眼睛……终于……不用再看着他了吧……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李志文觉得这句话说的对极了。小时候住在山区,离学校远,走一趟路就要花四个多小时,每天只能搭着隔壁老爷爷用来卖货的铁皮三轮车去学校,留下了一路的“哐当哐当”“嘎吱嘎吱”声。学校设施不好,没有食堂,住得近的学生中午能回家吃饭,住的远的学生全靠自己从家里带饭,他家里没条件提供一个保温的饭盒,只有一个略微变形的铁皮盒子,是他父亲早年外出打工的时候留下的。在寒冬中就只能吃上冷冰冰的饭菜,在盛夏中有时候温度过高,饭菜总是有点馊味。李志文就这么度过了数个春夏秋冬,最后凭着优异的成绩,选择了从医。“当医生好哇,俺上次去城里医院治咳嗽,听旁边的人讲那些厉害的医生哇,给人看个病,一个月能赚十几万哇!”他记得载他上学的老爷爷是这么说的。
眼皮越发沉重,意识已经开始溃散,李志文最后的意识停留在了一句话上,是他上大学第一堂课老教授说的话:
为医者,必当先具佛心。先医己心,而后医人……
残阳Ⅲ
出院后已有两月多余,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了宽敞的房间,于媛媛想起那半年的煎熬,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在排斥着这颗不属于自己的肺。听母亲哽咽的回忆,本来再过半个月就该出院了,结果她突然昏迷了过去,一睡就是近十四天,如果第十五天还没醒,就该下病危通知书了。
而在沉沉睡梦中的自己,略过无数个场景,明知道是梦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在远处,总有一个身影,静静地站在那,可她一直不敢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说着:“带着我活下去。”她在黑暗里四处寻找,却找不到这句话声音的来源,甚至醒来以后就已经记不清说这句话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但她确确实实因为这句话奇迹般地醒了,并成功活了下来。
不论是不是大脑潜意识给她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总之,她要带着这个陌生人的肺,去尽情地呼吸新鲜的空气,她称之为“共生”。
于媛媛后来知道这个陌生人叫方敏,于是不顾家人的反对,去看望了方敏的家属,认认真真地向他们道谢。“因为有医院给的安抚金,还有你们的资助,她的弟弟……也能读书了……”妇人说着说着眼圈已经泛红,于媛媛透过半掩着的门看见一个埋头在书桌前的小男孩,他的书桌前摆放着一张合影,照片上的女孩笑的格外灿烂。
她还听妇人说,当年那个肇事司机每年都会寄大笔的钱过来,夫妇两个把钱退回去他便跪在地上,低着头也不说话,夫妇没法,只好暂时收着,等他有急用了再让他把钱拿回去。
于媛媛告别了方敏的家属,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感受清新的空气在肺中穿梭,学着小男孩书桌上的那张照片里的女孩一样,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傍晚的橘色阳光散落在她的发梢和脸颊上,像天边的彩霞般无限美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