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吃板栗,爱到近乎一种痴狂的状态。我这么懒的人,但让我剥板栗和扫板栗屑,我一点都不嫌麻烦。朋友说我吃板栗的样子像一只小松鼠,一个人坐在那里啃啊啃,一个接一个,根本停不下来,我觉得很贴切。
板栗糖炒的太甜,炒菜味淡,煲汤又都散神了。相比吃起来软糯糯的熟板栗,我更喜欢香脆清甜的生板栗。最好是那种小小个头,浑身光亮光亮的,嚼一口满嘴是浆,甜而不腻,香而不浮,令人回味无穷。我吃过的家乡黄冈板栗和迁西板栗都属这一类。最不喜那种大块头的,看起来饱饱囊囊的,吃起来寡淡寡淡的,嚼得没滋没味,实在难以下咽。
自从家附近的菜市场展架上多了几笼迁西板栗,我的幸福感得到了极大地提升。每年大概十月份上市,一月份下市,差不多贯穿了深圳整个秋。
先生知道我爱吃,常给我囤货。买板栗要起早去菜市场买,去晚了就没了。菜市场每天也就供应十来袋,每次他一买就是两三袋,我一两天就可以干完。
它们个头不大,但灰褐色的外表散发着大地的光泽,给人一种敦厚朴实的印象。横咬一口,对半裂开,米黄色的果肉就显露出来了。干一点的,拔出来的肉光溜溜的,没什么皮屑;鲜一点的,要稍稍剥皮,但不怎么费功夫。嚼起来,脆脆嫩嫩的,接着香味就溢出来了,很快被甘甜包裹,久久不肯散去。
通常我们会把它先洗一遍,再放在桌子上摊开,让它在阳光下曝晒一天,第二天开吃。因为这种干干的,皱皱的板栗最甜最好吃。干不干,晃动一下,就知道了。但也不能太干,不然肉发白,又太硬,吃起来没嚼劲。有时候等不到它晒完,桌上的板栗被我消灭了一半,我可以不吃饭,但不能不吃饭。每次下班回家,一想到家里有板栗,我就觉得很幸福。
我爱它灰褐色的外表,我爱它脆嫩的口感,我爱它清甜的味道,它不仅仅满足我对食物的要求,好像还在慰藉我的某种情感。它像一只南方的雁,远载着一份温情记忆飞来我身边。我哪里是在吃板栗,我是坐在田畈里啃庄稼,我是坐在天地间汲取灵气,我是在一遍遍重温儿时的记忆。
小时候家里穷,父母不在家,奶奶又一门心思在地里,我没有什么零食吃。那时候谁家有棵橘子树、板栗树、柿子树,那他走起路来威风凛凛。谁都愿意巴结他们,多少可以沾点光。
有一次我去小伙伴家里玩,上厕所的时候,看见她家后院橘子园里还种了三棵板栗树,枝头挂满了绿绿棕棕的板栗球,地上还横竖躺着很多开口的,有的板栗直接滚落在地。一阵风吹过,树枝摇摇晃晃,我的那颗心啊,跟着颤啊颤啊,半天没回过神。
回到家,还一直想一直想:要是我家有一棵栗子树该多好啊!但这样的心思,我不能跟奶奶说。菜园和地里的活儿早就压弯了她的腰,我再因为贪嘴提要求就太不孝了。我把这份甜蜜的念想埋藏在心里。
一次放学回家,经过厨房的时候,看见后房楼梯间第五级阶梯上的水泥袋子上立着二三十个褐色的小东西,我立马警觉起来。我不敢猜那是什么,因为我怕猜错,但祈祷它至少是吃的。
我慢慢靠近它,它越来越接近我心中的答案,最后发现它原来真的是板栗!由于风干时间太长,它们瑟缩成一团,小得可怜。但它们躺在那儿,它们就是我的全世界啊!我欣喜若狂,如获至宝。第一次领受心想事成的喜悦,感谢上天眷顾,冥冥中实现了一位少年的心事。
我激动地问奶奶它们哪里来的,能不能吃,奶奶吃了吗?奶奶说这是她去老家后地里去捡回来的,她已经吃过了。这么多年来,后地无人看管,荒草丛生,她也不知道它们还能结果子。今天说过去看看,看到地里零落一些板栗,想来已被湾里人扫过几遍了。
还没等奶奶说完,我开始疯狂地啃。有些果肉呈白色,像石头一样硬,吃进嘴里还带一股霉味,但大部分还是健康的米黄色。虽然皱巴巴的,但一口下去,脆脆甜甜,全身暖流涌过,这感觉我永生难忘。它们不仅滋润我的心田,还滋养了我的灵魂。
后来我再也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板栗了。直到最近在菜市场找到迁西板栗,我沉睡十几年的感受又被唤醒了。所以现在我每一次吃它,就像当初那样拿命在咀嚼,那时的感受仿佛已经深深印刻在我脑子里了。
近日深圳又返夏了,三十多度的高温,让人昏昏欲睡。午休时,阳台上传来一声声噼里啪啦的响声。跑出去一看,桌子上晾晒的板栗一个个被划破了肚皮,露出一截浅黄色的肉。在阳光下发着光,十分可爱。
我蹲下来,倾听它们开裂的声音,那声音是如此动听又如此熟悉,像小时候道场上拖拉机碾压稻子的声音,又像前院连栈拍打黄豆的声音,它们给我一种丰收和胜利在望的感觉。
忍不住扒开它们的外壳,开吃起来。嘎嘣脆,香甜可口,还带点阳光的暖意。我沉浸其中,顿觉人世纵有珍馐百味,也不抵啃它一口。
我的书桌从没有什么摆件,但一到了秋季,桌前必放一筐板栗。闲暇之余,一抬头,仿佛就能看见家乡的山色,以及那片山曾给予一个饥渴少年最宽厚的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