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废铜线

一九九几年，是物质匮乏的年代，也是我们家最穷的时候。爸爸在村里修电器，妈妈种田，收入微薄，只够一家人填饱肚子。我们从来没有买过新衣服，身上穿的都是堂哥堂姐剩下的，能穿就行，什么男女大小都顾不上了。

后来考虑到我们要上学，爸爸咬咬牙背着一床棉絮就去广东打工。直到我上小学二年级，家里经济情况才略有好转。每年六一儿童节，我和弟弟每人有一套新衣服和一双新鞋子；每年暑假，我们会和妈妈一起去广东见爸爸。

一年暑假，我们一家四口去了佛山，住在爸爸的员工宿舍里。爸爸工作之余有个习惯，把维修剩余的废铜烂铁收集起来，然后隔一两个月拿出去卖。

一天大清早，我听到他和妈妈窃窃私语。“我去卖铜线了，等下我把早餐带回来，两个丫儿你看好，莫叫他们乱跑。我等下还要赶回来上班。”

我爬起来说，“我也要去”。妈妈呵斥着不让我去，但爸爸犹豫了一下。

“路有点远哦，这不是好玩，去了就不能半路回来”。听得出来爸爸是愿意我跟他一起去的，但他担心我坚持不下去，提前给我打预防针。

“我不会的”，我连忙应允道。接着我们就出发了。

我看见爸爸从工程部推出来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车身生满了锈，前面的篮子还右歪了六十度，这让我想起来隔壁村歪脖子的大叔。跑起来的时候，还咯吱咯吱响。我想这车丢在路上，怕也没有人会捡。我怀疑它会不会半路抛锚，但看爸爸踩得轻巧，猜它定是个不中看但中用的主儿，也就放心地跟着爸爸。

我忍不住好奇，问爸爸：“你不累吗？你为什么不坐公交车？”

爸爸告诉我：“我习惯了，我每天都要踩两个小时单车去买零件，天天坐公交车不知道要费多少钱！自行车多省事。”

听到这里，我心里有点难受。我想象我们不在的日子，爸爸一个人每天在偌大的城市穿梭，该是多么孤独又可怜。为了省钱，他都可以努力到这个程度。想想我在学校吃的那点苦都不值一提。

爸爸带着我穿街走巷，好像每一条路他都很熟悉，而且发现他一点都不怕车，在它们面前穿梭自如。每次经过那些黑得发亮的小汽车前面，我都吓得一身冷汗，但每次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我觉得爸爸真厉害，看着来来往往的小轿车，我一点都不羡慕，反而满脸写着骄傲。

爸爸只用专心往前骑，我在后面给他放哨。过马路时我说可以过，爸爸就一脚蹬过去。一路上两个人配合得很默契，就像在玩赛车游戏。

“这些小路你怎么知道可以到？”我问爸爸。

爸爸笑着回答：“这些路我都跑过一百八十遍了。”

我把头伸到爸爸左手肘边上：“那是有人带你走吗？”

车子微微一晃，爸爸回头看我，摸着我的头说：“注意，坐正。哪有人带我，都是我自己跑出来的，试一次，下一次就知道了。”

想想这么多小路，一条条试得试多久，得撞过多少次南墙。原来爸爸也是个喜欢探险的人，我想我爱折腾的劲儿也是从他那里遗传来的吧！

很快太阳出来了，爸爸的衣服都汗湿了。再上坡的时候，他屁股抬起，离开了座板，悬在空中，然后拼命地踩踏板，看见他的双背隆起，一起一伏，我鼻子有些发酸。我跳下车帮爸爸推车。爸爸憨憨地冲我笑，让我坐回去，说自己力气大着呢。

我记得我们骑了很远，终于在一家垃圾场旁的管理处门口停下。老板是个干瘦的老头，裤腿卷到膝盖，衣服沾满了油污。简单地打声招呼后，他熟练地接过一袋废铜线，往称上一丢，拨拨秤砣，然后用粤语说四十五元，爸爸点点头。接着我看见老头从后面屁股荷包里掏出来一大把钱，放开大拇指，对折的钱一张张舒展开，他从中抽出二张二十元一张五元递给爸爸。

爸爸出来的时候，满面春光，得意地对我说：“快想想你缺什么，我们这就去买，这附近有个商场。”

我受宠若惊，没想到爸爸在拿到钱的第一时间主动提出来给我买东西，但我还没习惯直接开口问他要东西，所以低下头说我不要。

爸爸看着我的凉鞋，“我想起来昨天你妈不是说你一只凉鞋开胶了”。

“妈不是说让师傅走一圈线就可以了吗？”我赶忙回答。

“我看看，前面都起来了，后面也快起来了，补了也没用，本身没几块钱，修鞋也要几块”，爸爸蹲下来，我扶着爸爸的肩膀，他轻抬起我的鞋子，看了一圈，“还是买一双吧！走！带你去逛逛”。

我幸福得有些眩晕，迷迷糊糊跟着爸爸走。我们进了一家儿童精品店，试了两双鞋后，我在一双红色网鞋前面站住了。我从没见过这么可爱又漂亮的鞋子。它的鞋帮子是一层彩虹色的薄网，中间横有一根粉色的宽皮鞋带，鞋头圆圆的，整个看起来像一只小彩船，发着闪闪的光。

我还没回神，爸爸让服务员拿给我试穿。穿上去真舒服啊，轻轻软软的，像踩在棉花上，我感觉自己摇身一变成为童话故事里的公主，此刻正在舞池中央不停地旋转。虽然我尽力地克制自己，但我已听不见爸爸和服务员在说什么了。

“这双多少钱？”爸爸问。

“五十。”我从梦中惊醒，要知道我脚上的凉鞋只要五块钱，而且爸爸节约的性格我是知道的，五十元买一双鞋子，对他来说，那是傻子才干的事情。更让我惊讶的是爸爸居然准备掏钱。

爸爸回头望向我，“喜欢吗？”我很想像平常一样骗爸爸说我不喜欢，因为对我来说，这一点都不难，很多次都骗过了爸妈，但这一次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低下头没说话。

“那给她穿上吧！”爸爸深舒一口气，有一种豁出去的轻松感，然后把刚刚还没捂热的钱一张张数给她，又从自己钱包里拿出五块钱按在她手上。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爸爸这么豪爽，在获得短暂的快乐后，我开始深深地愧疚，我明明知道挣五十元多么不容易，家里还有很多地方要用钱，我当时为什么没有阻止爸爸。

回家的时候，妈妈嗔怪爸爸，“你好舍得！一双鞋五十元，小孩子穿那么贵的鞋子干嘛！”

爸爸安慰道，“女儿今天表现好，没有喊累，就当给孩子一点奖励”。妈妈也就没说什么了。

爸爸一直很节省，袜子只要没破到露出脚趾就还能穿，能摸得着路上厕所就不要开灯，水龙头流下的水一滴也不能浪费。即使他那么节省，但我一直是他的例外。

去年爸爸生日，我想给他买一个礼物，问他想要什么，他跟我当初一样也说不要，还扬言买了也不要，我知道他是怕我花钱。直到我去实体店买了一双白色的球鞋，放在他面前，他也不正眼看它，更不肯试，让我拿去退掉。我骗他说这是打折的鞋子，退不了，后来在我和我妈的软磨硬泡下，他终于愿意试一下。

我知道他心里是喜欢这双鞋的，女儿买的怎么会不喜欢呢？但他表现得很忸怩，好像我们在逼他吃药，他推脱说这个鞋子的款式他不喜欢。我说没关系，我带他去换，我们把店里能试的鞋子都试了一遍，挑来挑去，爸爸最后还是选择了最初那双白色球鞋。

我知道送爸爸东西，不是那么容易，我能理解他。因为我和他一样，我们都是从小很少被关注被爱的人，如果有一天被爱包围，我们会很不习惯，就像在黑暗里待了很久的人一旦见光也会感觉很刺眼。我愿意陪爸爸多绕一圈，让他慢慢习惯这种光。

前段时间，妈妈跟我说爸爸一直舍不得穿那双鞋，把它包得好好地，放在箱子里，他说平常上班怕把鞋子弄脏了，等到重要场合再拿出来穿。

从我的红网鞋到爸爸的白球鞋，我感觉是一种命运的轮回，也是一种爱的传递，你牵我成长，我扶你到老。现在深圳的大街上很多男孩子都在穿这双鞋，每当看见它们，我就想起了和爸爸一起走过的那段卖铜线的路。

——写于2021年9月6月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