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小台灯

我用过一些台灯，它们或复古精美，或玲珑可爱，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爸爸的那盏紫色小台灯。

2000年的冬天特别寒冷，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草末子在地上打滚，寒风穿过门窗缝隙直往屋里钻，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柜门被吹得一张一合，爸爸妈妈和弟弟早就躺进了被窝，我还趴在书桌前赶作业。

每次手一伸出来就被冻得红通通的，再一会儿就僵硬麻木了，手已经不是自己的手，一写就写到深夜，写完，手再伸回被子里，像冰河解冻，你能听见冰块滋滋滋融化的声音，接着开始瘙痒，第二天保准手上又多了一个冻疮。

我读书极其认真，但又养成夜里赶作业的坏习惯。总被母亲说“日里游荡荡，夜里熬油亮”，等大家洗脸上床睡觉，我就自觉地拿着书包跑到桌前写作业。

那时每天有写不完的作业，尤其是语文每天的五页毛笔小字，让人欲哭无泪。写毛笔字又不能快，写几笔就要添墨，而且我还想把它写好，所以很磨功夫。我先用温水把笔化开，再添墨润笔，一摊开写字本，就开始一个人的书写。

家里不宽裕，父母又节约惯了，房里只有了一盏昏暗的白炽灯，悬挂在床头。书桌又离它比较远，所以我写作业能借的光很微弱。

只是父亲常常醒来，迷糊的双眼中看见灯还亮着，就仰起头寻我，怕我一个人写睡着了冻感冒了，但看我还趴在那里写，又心疼我，催我上床睡觉。

“几点了？你还没写完？明天起早再写了，你这样冻坏了，眼睛也会瞎”，父亲忧心忡忡地说。但那时我目光如炬，哪里相信光线弱伤害眼睛的道理。

“你先睡吧，还要一会儿。”我暗暗期望父亲真的不让我写，帮我骂骂老师太残忍，然后跟老师求个情，这样我就可以不用写了。可是父亲没有说一句老师的不好，只是让我早上起来写。早上起来写，还不如晚上写，至少不用冒迟到的风险。

随即听见爸爸一声叹息。想想那时候他处境也挺难的，一方面心疼孩子，想让孩子放下笔不写了，毕竟学习没有身体重要，即使努力了，学不学得成还是另一回事；一方面又不能惯坏孩子，第一次学会了放弃，后面放弃就成家常便饭了。想想父亲自幼没怎么认真读书，为此在外面吃尽了苦头，总是教导我们要认真读书，弟弟读书又不用心，大概是没有指望了，所以把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

我听到父亲经常翻身，我知道他一直没有睡着，在默默地陪着我，我越写越来劲，逐渐加快速度。然后箭似地钻回被窝里。

父亲这时总会说，“把我女子冻死啰”，然后在另一头帮我搓脚，搓热了之后，把它们放在他的胳肢窝里，紧紧地夹着，我冰冻的身体很快就解冻了。

第二天放学回家，父亲跟我说给我做了一个好东西。我听着很高兴，但想象不出会是什么好东西。爸爸看我猜不出来，就指了指缝纫机上的台灯。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从来没有真正见过台灯，它只存在于电视里，想不到它会出现在我的身边。

“爸爸，这哪来的？”“我做的。”

“你会做台灯？”我表示很怀疑，心想台灯那么复杂，怎么可能自己能做。

“这有什么难的，你忘记爸爸是做什么的？”父亲骄傲地指着缝纫机。

这是一盏简易的紫色小台灯，只有三十厘米高，灯座是紫色的，紫色中央有个白色的开关，灯杆由锈铝做的，三分之一处有一节可弯曲的褶皱，可以随意调节灯的方向，上面是黑色的长方形灯头和白色的小圆灯泡，接口处缠了一圈黑色的胶布，看起来很简陋，灰灰旧旧的，但在我眼里，这可是稀世珍宝。

父亲的形象在我心中又一次高大了起来。他是一个超级英雄，懂很多生活常识，会修很多东西，我亲眼看见他把湾里人送过来的一堆坏电器一个个修好，家里被雷打得冒火的电视机在他的手下也能恢复生机，现在他还会做台灯。

我迫不及待插上电，按一下白色开关，灯亮了，黄色的光洒在我们身上，我闭上眼睛，仰起脸，感觉灯光是那么明亮又那么温暖，像绸缎轻轻划过我的皮肤，舒服极了。

我从来没有如此激动地等待黑夜的降临，这样我的小台灯就可以派上用场了。我拿着书包准备来到书桌子前，父亲却叫我躺进被窝里。

“来这里写！”，父亲招呼我过去。

“床上怎么写毛笔？”我诧异地望着父亲。

“你先过来坐好，我自然有办法”，我乖乖地按照父亲的指示来，看他玩什么花样。

父亲抬起地上的小方凳子，用纸擦了擦四只脚，然后放在床上，父亲示意我把腿伸直并拢，我看见凳子四只脚刚刚卡在我的双腿中间，接着他把我可爱的小台灯绑在了凳子靠背上，扳了扳台灯皱皱的脖子，光刚刚落在我的写字本上。

就着暖暖的光，我写得比从前更认真了，写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浸满了水银熠熠生辉，我甚至都感觉不到冬日的寒冷了。

中间我腿酸想活动活动筋骨的时候，父亲会立马反应过来，起身帮我扶住凳子的一角，等我坐定了才放手睡下，他又默默陪了我半夜。

快写完的时候，爸爸帮我放下凳子拆下灯，此时我的手像冰坨子，爸爸把它们轻轻地夹在他的小腿中间，等差不多暖和了，才松开。

如果说我学业上有一点点成绩，一半要归功我父亲，是他一直默默地陪伴我。每当我想懈怠的时候，我想起他，然后继续努力攀爬。

今年七月半回老家，进杂物间准备打开窗户通风时，不小心推倒了一箱杂物，那盏紫色小台灯滑落出来，有关它的记忆如山涧的一股清泉汩汩而来，遂作此文，以此纪念。

——写于2021年9月4日

作者简介：秋青，90后写作者，热爱文学和写作，已创作50万字，多篇散文被地方官媒转载。个人公众号「秋青写文」，记录生活，寻找生命色彩，让每个人都能从此汲取平静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