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得是北方特产,笔直,粗壮,铁塔一般高得英武。槐花盛开,像下了一场盛大的雪,从树梢淋到树腰,一嘟噜一嘟噜往下垂。
摘槐花串,撸下花苞,略焯过。搅两个蛋,拌入姜末,盐,醋,下香油少许,入锅爆炒,鲜嫩滑溜,清香四溢;或多舀两瓢水,浇至砂锅内,小火慢炖,香菜切细切碎,撒入。出汤微黄清亮,连飘起的油花都是好的。
槐花含苞时口味最佳,全开了离二里地都能闻到清甜的味儿,谓“未见其花,先闻其味儿”,吃进嘴里的味道就少了。家里都趁槐花没开的时候摘。我在老家只见过一株,很粗,窜在流云似的麦田边。左邻右舍取了竹竿来勾,香味纷纷扬扬落了满头满身。槐花连花带枝搁竹篮子里,竹篮子又被女人的臂弯紧紧挎着。篮子棕黑油亮,泛着年代久远光泽。白生生的花安安静静垂在篮子边缘,在女人们亮声谈笑中走远。
那个时间段,乡镇的超市里会多出一款槐花蜜,比寻常蜂蜜贵上许多。六角玻璃罐,矮胖,透光的墨绿色,身量与罐中的花蜜一样丰腴。好的蜜静置时间久了会结晶,像湖面缓缓开出霜花。一点点酿出香与甜。挖了泡水喝,难挖,糖霜结的厚实,挖几下会沙沙响。
从家一路坐车来,发现到底是北方槐花多,艳阳一晒,白一路,香一路。北京是座古城,红墙黛瓦。宽马路,窄马路,新嫁娘似的槐花,很高很高碧青的天,天上泼泼洒洒的烈阳,日光浮在槐叶上,一丝一丝顺着缝隙漏下来。美啊,美得浓烈又奔放。
我沿着马路慢悠悠地散,太阳跟着我向西慢悠悠地转。在偏远的马路边边,一对老夫妻举着竹竿费力地勾。
“摘槐花?”
“摘槐花。”
“回家盖饭吃。”
老头腼腆地笑笑。
“送你几支。”
枝间垂缀的槐花颤颤地厮磨,有风来能叮当响一般。
“您慢慢摘。”
“慢慢摘。”
我抱着槐花走远。天光愈下,一人一花渐渐湮于夜色,花香沾湿了衣襟,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沿着耳蜗,流进骨头缝里。鞋子踏在青石板上,喀啦喀啦,有一声儿,没一声儿。荡在空空旷旷的街上。
“馨香盈怀袖嘞——”诗词里藏着香,于情,又暗含着它的细腻和从容。是应该逐字逐句念的。我故意把音拖得很长很长——
北方的风平地而起,抱着诗句卷到天上,又高又远。
反正今天也没课,散散。
抱着槐花瞎逛。槐花漂亮,槐叶椭圆嫩绿,槐枝长长短短,斜靠在臂弯里,架势有些独,又有些仙。
神仙也羡慕不来这份清闲,所以槐花不开广寒宫里,年年搁地上开着。拿去泡茶,煲汤,炒鸡蛋,可以。被陌生女子吟着诗抱怀里乱逛,也可以。与诗中常见梅兰竹菊之流无法比,俗物罢了。
散到校门口,校门口有小吃摊。与一个西北汉子攀谈。
他说在西北,这花叫布兰子(还是“拌子”?)他们家那边用来包饺子吃的。语气里满是怀念。
男人显然是外乡过来打拼的。面孔粗糙黝黑,眼袋深,发青,看上去很累。皮夹克已经很久没清理,有股很微妙的烟臭味,不好闻。也许是刚上了一天班后来路边卖点吃食,正靠在半旧的摩托上歇息,恰巧遇见一陌生女子,怀里抱着故乡的花。
应该是想家了吧。四十上下,五大三粗的汉子,捻着柔柔弱弱的花拼命闻嗅,舍不得放下。
故乡的槐花也该开了。
幸亏槐花俗得那丝烟火气,相隔万里把家和人系在一起。一年又一年……
槐不思量那么多的事儿,叶与花在风中飒飒作响,俗得平和而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