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不画画,死活不画画。”我姨跟我抱怨。
丹青不是颜料,是我本家妹妹的名儿,姑娘和她名儿一样,人清秀,画画也厉害,就是人古怪。家里各种证书琳琅满目,可这人就是不画画。多少人拿钱去请,不画。儿子手抄报忙到半夜,不帮。铁了心不碰画笔。
这丹青原本不叫丹青,叫单青。她和我一块儿长大,小时候一起住在乡镇。乡镇好啊,水土养人的紧,单青的眼养的比白莲湾水灵。白莲湾那边有山,有湖,小山上有草地。暑假姊妹俩写完作业就出去疯。地上早让各色草给纳得密密的,柔软又厚实。野花也多,黄的紫的,大的小的,喇叭样儿的风铃样儿的,挨挨挤挤,蓬勃又野蛮。中午太阳一晒,可香可香嘞,香的扑鼻子。我在草地里编花环,扑蝴蝶。单青就安安静静窝一旁,看天看地,看花看草。俩眼睛黑亮黑亮,滴溜溜打转。
单青当时才四五岁,眼水灵,画的画儿也水灵。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全窜画儿上了,一水儿的生气勃勃。哪有人教她?没有人教她,小孩子自己瞎画。但关键奇就奇在画的是真的好,特别好,像模像样的。村里一样大的小孩儿笔都控不住,画的基本上都是圆滚滚的面包小人,头上再戳个镰刀似的细辫子,和单青一对比就特别明显。
单青她姑爷是学国画的,一瞧单青的画,眼睛就亮了。极力劝单青她妈给她报个画画班,说:“这小孩儿画画有灵气。”
灵气这东西稀罕的很,据说可遇不可求。我姨被唬住了,就在当地一家画室缴了钱,单青从此在那儿落了脚。
姑爷说的一点没错,单青的确是块画画的好料子。这块好料子长着长着大了,在纸墨熏陶下愈发出神入化,赢下不少奖。找单青帮忙画画的人络绎不绝。据说有次画室里一个师妹求她帮忙改改画,她只是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抄起瓢水一浇……后来听说因为经过水的特殊处理,那画还拿了奖来着。
总之各种传言神乎其神,有些甚至挺离谱,但你瞧着单青拎了画笔往凳子上一坐那样儿,又不得不信。
极强的画画天赋加上数学老师不止一次的念错名儿,单青从此得了个绰号叫丹青。
有种东西叫天赋。这玩意儿挺玄乎,一说是擅长和好点化,一说是极度的喜爱与狂热。单青显然两者都是。
可再强的天赋都需要后天的努力浇灌,因为这事儿,单青和我姨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准确来说是因为高二校内要招艺术生,以后走艺术。
“学什么艺术?”我姨眼一瞪,“画画能当饭吃吗?”
那天雨明明刚停没多久,这会子又淌个没完没了,空气中弥漫着某种东西腐烂的味道。这个季节的雨特烦人,滴滴答答就是好几个月。浇在地上,蒸在空气里。水雾和烂泥搅成湿冷粘稠的一大坨将人层层包裹,和单青脸上的表情一样晦暗不明。
可我姨根本不看单青脸红还是脸绿,直接下了最后通牒:你不准学。”
单青放下碗筷:“为什么?”
“家里没钱。”
“打牌就有钱。”
我姨碗筷一摔,厉声大喝:“要学画,你自己去学,家里不供!你看看上回月考数学考的,还学画画,你能学出个什么?啊?我累死累活……”
单青头也不回,家里的门被摔了个震天响。
这事儿僵了挺久,双方谁也不让谁。可巧省里有个什么美术少年什么素质大赛。单青画工好,证书也多,就被举荐上去。
我实在想不起来比赛叫啥玩意儿了。因为重要的不是这个,重要的是这比赛含金量挺高,二等奖以上的获奖者将获得相关高校自主招生推荐资格。
僵局就此打破。我姨和单青协商:如果单青拿的下这奖,我姨就全力支持单青画画。
省级比赛获奖,长脸的不止单青一个。而且单青毕竟还在上学,专业水平略有欠缺。校方当时给予高度的重视。从培训到调查资料到比赛,交由学校老师全权负责。
初试顺顺利利过了,决赛在三个月之后。初试结果下来后没多久,老师就悄悄找到单青,告诉她决赛的主题是青绿,涉及环境保护、生态自然之类。要求也一一阐明。着重提醒单青消息不要外泄,毕竟是省级比赛。
省级比赛,锋芒多收敛收敛不是坏事儿。单青没有多想,全心全意投入她的比赛。
综合要求,采用国画的画法最佳,但肯定要带点现代元素。构图要新,立意得深。平时比赛大多考素描,速写,水粉。主题也基本上是生活,社会,未来,诸如此类。小一点的考基本功,大一点的就涉及构思创意……但是这主题,这画法实在是太偏。单青改了画,画了改,屋里的废稿团成了球,球又堆成了山。单青说这样不行,她得出去找找灵感。
说去找灵感,就去找灵感。单青向来干脆。大清早出了家门,沿着白莲湾溜达了几圈就回来了,半小时都没到。回来的时候脸上挂了笑,笑到嘴角快咧到耳后跟。
“我妈输定了。”单青跟我说。
大赛如期举行,单青松松挽了个麻花髻,水葱似的玉手拂过花筏,狼毫蘸了墨,墨香随笔峰流转。寥寥数笔,勾勒近山远水。青墨晕染,璇霄丹阙隐隐藏于云间。狼毫忽而一扫,只见长风顺着山脊直贯而下,穿过百里松林。水墨纵横蜿蜒,空白的纸上起伏滚出了河,翠色漫流直至盈盈天边。
单青早练习了无数遍,绘图如行云流水,勾皴擦点染一气呵成,完美得近乎神话。
画面清幽,干净,甚至可以说是有些魏晋的神韵。但单青回笔一抹,霎时峰回路转,翠水横污。核废水中爬出扭曲变异的奇行种,与仙气缥缈的翠山一对比,整个儿画风突变。丑得畸形刺目,又美得怪诞离奇。
笔酣墨饱,胜券在握。单青用余下的笔水署了个龙飞凤舞的“丹青”后潇洒离场。
画风老练,构思精巧,内容深刻,贴合题旨,当之无愧的翘楚。
官网上发布了获奖者名单。奖状很漂亮,烫金的字,朱红的花纹,吹吹打打送到单青家,迎接的是单青拉得比驴还长的臭脸。
“拿回去”单青说,“这奖我不要。”
决赛结束后,官网上发布的不仅仅有获奖者名单,还有之前发布的整个儿参赛的流程。单青上网查询成绩时第一次直观正面的了解了比赛规则:3.为确保大赛的公正性,决赛主题由评委现场抽签决定。参赛选手需在规定时间内现场完成绘画作品,不得抄袭,套作。不得替考……
主题由现场抽签决定,参赛选手需现场完成绘画作品。
眼前奖状上烫金的“丹青”昭告它主人精湛的画艺。
单青的脸色很难看。
她无论画哪一幅画,署名一律是丹青。
丹,朱红,表忠勇正直。青,缥碧,表清清白白。丹指丹砂,青指青雘。古人把画家称为丹青手,把优秀画家称为丹青妙手,民间则称画工为丹青师傅。丹青比植物性颜料保存时间长,不易褪色,因此常用来比喻坚贞:丹青不渝。
现在奖状上这个“丹青”刺得她头疼。
来往劝说的人不少,包括我姨,天天在家里劝。从早上劝到傍晚,从夕阳西下劝到星星一颗一颗地亮在天上。
他们说单青你不是要死要活要学画画,现在好容易有个现成的机会,又不要了。
他们还说单青你个木头脑袋,不会利用资源。替考的照顾的多了,美术本来主观性就强,可操控的空间那么大,像单青这样,一辈子都别想往上爬。
单青听着这话,没吭声。耳边传来什么东西轰然坍塌的声儿,一块儿一块儿一块儿,很缓慢地从她身体里剥离,脱落,颤得她心里发麻。单青攥着那张奖,奖上的“丹青”紧紧团在她手里。指甲陷在肉里,很深。间或有骨节咯吱的响动,又湮没于茫茫的夜色中去。
自此以后单青就不再画画了,但我还是乐意叫她丹青,到现在还这么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