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锁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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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晴朗的夏日傍晚，夜幕正在降临，我自由自在地漫步在一个风景迷人的小镇，这是个美丽的地方，置身此地，就仿佛置身在伊甸园。但是，我深信我从未来过这个地方，而且此刻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目及之内没有一个人，只看见一片暗灰色的田野。突然，我看到一个身材略微有点佝偻的男人站在不远处的田埂上，身前支着一个画板，正抬头仰望天空。他穿着一身灰色西装，头上戴着一顶草帽。这个男人浑身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孤独感，就仿佛一望无际的沙漠里的一棵仙人球。说不出为什么，穿过一块橙黄色的向日葵地，我情不自禁地向他走去。当我快要走到他的身边时，也许是听到了脚步声临近的缘故，他转过脸看向我。一看到这个男人的面容，我大惊失色。心想：“天啊，这不是梵高吗？那个疯狂而痛苦的天才画家。”
的确是文森特·梵高，他的样子我不可能记错。要知道，几乎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认识他，他太出名了。像黄金一样众所周知。他在对我微笑，但是没有开口说话。我愣怔了半天，惊讶地难以自持，然后移步向他走去，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这是什么地方？”我看着梵高犹如苍穹般深邃的眼睛问，“为什么我会遇到你？”
“这是奥维尔小镇，”梵高用充满磁性的声音回答，“你为什么不能遇到我？我愿意遇到任何人。”
“天啊！”我激动地心想，“我怎么可能遇到你，要知道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纪呀！而且，当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已经死了有一百年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又在心里问自己，“我为什么会见到活生生的梵高，难道我穿越回19世纪了吗？还是梵高回魂转世到二十一世纪了？我的上帝，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天啊，太不可思议了。”但说来奇怪，虽然我的内心极度震惊，但是我的表现却尤为镇定。我都开始被自己随机应变的能力折服了，就差爬在地上对着自己的肖像膜拜了。我用平静而热情的语气对梵高说：“我的意思是，遇到你真是太高兴了，说实话，我愿意遇到你，十分愿意，而且我想成为你的朋友。”讲到这里我停住了，我感觉自己的脸突然一阵发热，因为有一句话我想说出口，却又不知道该不该说，但是，在斟酌再三后，我竟不知羞耻地说了出来，“我也愿意成为你的伴侣，假如你也愿意。”
梵高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没有搭腔。
“他是不是在心里取笑我？”我暗自问自己，“我为什么要说这种傻话呢？这不是傻话，这是我的心里话。我知道他太孤独了，太痛苦了，我想帮助他。他敏感、善良、纯真，而且对绘画艺术有着独特的理解力和表现力。我不想让他孤独，我不想让他自杀，我想让他好好地活下去，用漫长的一生去画画。”
“你在看什么？”随后我又低声问，同时仰头看着天空。
“我在等待夜幕降临，看天上的繁星。”梵高回答。
“你要画星月夜吗？”我脱口而出。
梵高点点头。
“我能待在你的身边，看你画画吗？”我又小心翼翼地问。
梵高微笑着又点点头。
“他多么和蔼可亲呀，”我心想，“为什么就没有人理解他，没有人爱他呢？”
“你喜欢画画吗？”梵高问我。
“我喜欢画，尤其是喜欢你的画，但我不会画画。”我说。
梵高不再说话了，他抬起头看着天空。夜幕下降，天色越来越暗，已经可以看到几颗星星在天空闪烁。
“艺术之魂就在那里。”他指着天空说。
我用茫然的目光看着他，因为我不懂他此话的深意。
“绿油油的田野、一望无际的麦田，”他见我一脸的困惑之色，耐心地向我解释道，“永远向着太阳的向日葵、生于泥土的土豆、满天的繁星，这些都是艺术的灵魂，自然就是艺术的源泉。”
“你要是不那么疯狂，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会给未来的我们留下多少珍贵的画作呀！”我看着他不禁想道，“现在的他也许做梦都想不到，永恒的未来有多少人对他充满了崇拜和敬仰之情，有多少导演用电影这种艺术形式把他短促的一生展现在一代又一代人们的眼前，有多少人不厌其烦地挖掘他的身世之谜。我知道，他永远都不可能知道这一点。这个可怜的男人活着时那么痛苦，死后却成了全世界膜拜的对象。”
“你更爱自己的生命，还是更爱绘画艺术呢？”我贸然地问道。问完后我就后悔了，心想，“我为什么如此愚蠢，为什么要问他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呢？”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夜色已经足够浓，因此我看不到他的脸色，也就无法知道他对于这个问题的反应。我无法用语言形容我待在他身边的感受。怎么说呢，因为他的画，我深深地敬仰并爱戴这位天才画家，我为他的命运感到悲哀，为他活着时世人对他的态度感到气愤，我为他的英年早逝感到痛心，我为在他的一生中，只有一个妓女愿意接纳他、理解他而感到悲愤，我曾因为了解了这个荷兰人的一生后，长久地无法入眠。但是， 当一种奇怪的命运让我们跨越空间和时间的距离而相遇时，对于这个可怜人我却无能为力。我知道梵高不可能理解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和感受，因为他不知道我像个先知一样已经预先知道了他的最终命运。
“一定是上帝赋予了我特别的恩惠，让我来到他的身边，改写他的命运。”我是这样理解我回到梵高的时代这一奇怪的旅程的，就像但丁曾在维吉尔的引领下游历地狱，在贝雅特丽齐的引领下游历天堂一样。我决定竭尽所能让梵高好好地活着，我决定用我自己全部的爱温暖他的心，逼退他的孤独感，我决定一直守在他的身边，直到那最终的时刻。
我正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梵高却一动不动地仰望着星空。借着星星和月亮的光辉，我看到梵高仰望夜空时是那么专注。我肯定他已经忘记身边还有一个我了，因为他沉浸在一个我无法理解的世界里，把自己掩埋了。这一夜，基本就是这样一个状态：我望着梵高，梵高望着夜空，夜空不会说话，所以梵高一直沉默，梵高不愿说话，所以我也寂然无声。凌晨时分，梵高收起画板，离开了田埂。我默默无声地跟在他的身后，走了一刻钟后，梵高才意识到后面跟了一个人。他转回脸看了我一眼，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我一直在他身边，从未离开。
“怎么，你没走？”他用不冷不热的语气问。
我点点头。
“你要跟我回家？”他又问。
我像个哑巴一样，又点点头。
“我一穷二白、家徒四壁。”他说，“我可能都没办法让你吃饱肚子。”
“我不介意。”我连忙说，好像生怕他把我赶走似的，“只要让我陪伴在你的身边就好。”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认真地看了看我，然后扭过身又开始自顾自地向前走去。他的家的确寒碜，简直一无所有。我不知道在这种生活条件下他是怎么生活的，我想，在后世那些价值连城的画一定是他饿着肚子画出来的。他一回家一下也不休息，就开始架起画板聚精会神地画画。我躺在他那张几乎没什么铺盖的床上，一开始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作画，看着看着就不知不觉睡着了，因为我一夜没合眼，太困了。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只知道当我睁开眼睛时，见屋子里空无一人，梵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画架上摆着那幅名垂千古的画——星月夜。
我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跑到那幅画的跟前，眼睛一眨不眨地欣赏着它，心想：“我的乖乖，这就是那幅享誉世界的名画，后世它是那么值钱，可对梵高的时代来说，它却一文不值，它也许不能为他换来三个面包。”想到这一点，我不免为梵高的天才不被重视而黯然神伤，心情一下子低落得不得了。我慌里慌张地跑出房间，四下里找寻他，却不见他的踪影。我正打算去田野里再找找看，就看见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回来了。当他走近时，我才发现他手里捧着的原来是一个黑面包。
“你一定饿了吧？”他问我，“给你。”他把面包塞到我的手里。
我低头看着这个唯一的黑面包，一阵心酸。“在我生活的时代，人们是不吃这种东西的。人们的嘴多刁呀，每天变着花样吃，都觉得吃啥啥没味。可是，在那个物质充裕、应有尽有的时代却没有一个梵高这样的天才诞生。”
“给我了，你吃什么？”回过神儿后，我抬起脸，看着梵高问。
“我不吃也行，我都饿习惯了。”他笑眯眯地说，“只要有颜料用，我不吃饭也无所谓。”
我的眼泪喷涌而出。也就是这一刻，我发现我真的爱上梵高了。不是因为他的画而爱他，而是因为他的灵魂的高尚和纯洁而爱他。
我不知道自己和梵高在一起生活了多长时间，我只是感觉到，不管我多么努力想要理解他，陪伴他，我始终无法走进他的世界。我赫然意识到，梵高的世界是没有人能够走进的，他看待世界的眼光也是别人无法洞彻的。他始终是个孤独的人，在孤独里绽放他的艺术生命。
我是那么害怕他死去，我恨不得日日夜夜看着他，只要他有什么反常的行为，我就立刻把不好的态势扼杀在摇篮里。但是，那一天，我说不清是哪一天，当我正在酣睡时，一声枪响惊醒了我，我立刻爬起来，疯也似的跑出屋，只见梵高倒在血泊里，手里握着一把枪。我大惊失色，想打120 ，却找不到手机；想呼喊救命，嗓子却哽住了，喊不出一个音。我急得要死，我觉得焦急快要把我窒息了。就在这时，一个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梵高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我一激灵爬起来，就见我的面前是一张写字台，写字台上放着一台白色的笔记本电脑，电脑上正在播放《至爱梵高》。
“亲爱的，你怎么啦？”一个我熟悉的男人弯腰看着我，用关切的语气问。
“我怎么了？”我茫然地盯着面前的这个英俊的男人，反问。
“我估计你看《至爱梵高》时睡着了，也许做了噩梦，因为你刚才的反应很激烈。”
我缄默不语，用恍如隔世的眼神看着和我说话的男人，很长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是和梵高在一起么？为什么又变成另一个男人了？天啊，梵高死了，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死的。”想到这一点，我立刻泪如泉涌。
“亲爱的，你究竟怎么啦？怎么哭了？”那个温柔的声音又说，与此同时，他搂住了我。
直到这时我才彻底清醒了。和我说话的人才是我深爱的男人 ，我依旧生活在二十一世纪，刚才只不过是一个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