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福不苟言笑,这是他给我的第一印象。
那时在父亲单位家属楼大院,我和小伙伴们是一群不折不扣的“顽童”,也就是现在人们口中的熊孩子。虽说没掀起啥大风大浪,却也经常因调皮捣蛋让邻居街坊头疼不已。大院里该玩的不该玩的都玩了,我们便把捣蛋的目标转移向了大院旁的废品回收站。
这个回收站刚盖起来不久,一间平房一个院子,院子用大铁皮墙围了起来,大铁门上工工整整的写着 “收废品”三个字。回收站里住着一个五短身材的老头儿,脸却长的出奇。不知道他全名叫啥,光听着大人们叫他老福。老福从来不笑,成天眉头紧锁,本就不精致的五官更加紧凑的聚在一起,就好像谁欠了他八百万一样。他成天穿着一身破旧的老式蓝色中山装,骑着个吱吱呀呀的三轮车在大院里逛荡,边骑边扯着他那破锣嗓子高喊“收破烂嘞,收破烂”。因为他回收废品的价格给的相对较高,小区邻居想卖废品都爱找他。
自打我们这群小孩儿把回收站当成目标,可真是不闲着。今天拿个木棍在回收站的铁皮墙上乱敲一通,明天又往人家的屋顶和院子里扔石头,等听到里面有开门声或者有急促脚步声我们就溜之大吉,猫在隐秘角落窃喜,这时就会看到老福气急败坏的跑出来,四处观望,找不见人,便骂骂咧咧的回去了。一开始我们还有所顾忌,生怕他告诉我们的家长,但家长似乎并不知情,我们也便肆无忌惮了。
一次,我们正扔的兴起,还在纳闷老福是不是不在家的时候,突听后面传来“欸!住手!你们干啥!”声音沙哑且用力,我们被吓得一凛,急忙转过身去,只见老福背着手站在我们身后,圆目怒瞪,一脸阴沉,似乎要吃人一般。我们被吓得魂不附体,有几个小孩甚至被直接吓哭了。我们大眼瞪小眼,他见有小孩哭了,眉头竟渐渐舒展,先是想了想,然后指了指回收站,说了句“你们要不要去我屋看小人儿书?”说实话,被发现的一刹那,我连回家怎么挨揍都想好了,结果这一招属实让人意想不到。没等我们反应,他便过去打开了院子的门,见我们还怔在原地,就招手示意我们过去。小伙伴们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便鬼使神差的跟了过去。
此前回收站里对我们来说一直是伊甸园般的存在,今儿个可算是见着庐山真面目了,小院不大,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废品。纸壳、木头、塑料等等都分门别类的码齐放好。院子一侧打的架子,上面养的五颜六色的花,惹眼的很。随后跟着老福进了屋子,他家里虽然不算家徒四壁,但像样的物件儿也没有几件,旧沙发,旧桌柜,旧电视……好在还算干净利索。炕头上面挂着两张老照片。一张是年轻时的老福,身着正装,风华正茂,与现在的形象判若两人。还有一张是老福的结婚照,照片里的老福笑得很开心,这也是第一次见到老福的笑模样,他旁边的女人虽然谈不上好看,但气质优雅,让人有种很亲切的感觉。
老福从大衣柜顶上搬下一个纸箱子推到我们面前,我们凑近一看,里面装满了稀奇古怪的小人儿书。这些书年代很久远,纸张都泛黄了。里面画着身着古装的小人儿,是在描绘历史故事,其画风精妙,人物栩栩如生,令人拔不下眼。
老福见我们喜欢,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你们别看这小人儿书破旧,里面画的可好着咧!卖它的人把它当废纸,在我这可就是宝贝,有收藏价值。”随后老福又说:“这样吧,以后你们闲着没事,我在家的话就来我这看小人儿书,可不兴在打我房子了,不然下次就告诉你们爸妈。”我们识趣的点点头,说罢老福也不再管我们,把腿一盘,自顾自地看起了电视。
这一来二去的,我们便跟老福熟络起来,回收站也间接成为了我们的休息站,有时候在大街上玩累了,便跑到老福家的炕上坐着看会儿小人儿书,渴了也没那么多讲究,直接扭开老福家的水龙头,用嘴接水痛饮一番。还真别说,虽然是自来水,但那口感甘凉透彻、沁人心脾,以至于到现在我都养不成喝热水的习惯。老福也不客套,自己该看电视看电视,该拾掇废品拾掇废品,任由我们自己玩耍,有时也会往我们每个人手里塞一把花生米。那花生米个头不大,却油多香甜,可比现在的薯片辣条一类的零食好吃多了。
老福的手巧得很,总能变废为宝。他的窗边摆着各式各样手制工艺品,纸壳子拼成的坦克模型、藤条编成的蚂蚱、用木头雕的小狗、五颜六色的小花风筝,最令人啧啧称奇的是,他竟然可以自制半导体!此时的老福在我们心中是无所不能的存在,老福算不上发明家,也算是半个手艺人了。他见我们喜欢,也不吝啬,大手一挥,“你们每个人选一样吧,只能一样昂,可不兴多拿!”
当时小区旁边有片小野林子,一到夏天,老福便成了那里的常客。白天的时候,老福将面团固定在鱼竿顶部,然后去林子里“粘知了”。说起这“粘知了”,可是门技术活,手不快不行,眼不尖不行。老福身手了得,但眼神着实不大行,经常“左眼站岗,右眼放哨”。我们有时去跟着看热闹,他便让我们仰着头去找知了,找到给他指位置,他来粘。在一顿通力合作之下,每次都能抓着不少。正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由于拿了人家的工艺品,吃了人家的花生米,也就不好意思提要知了的事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福把战利品全部缴获。
那段时间,大院里的小孩经常跟老福在一块儿,每次老福推着三轮车在大院里收废品,后面总能跟几个“小跟班儿”。大院里的人看到如此情景,打趣地说道“老福,你这都成了孩子王了啊。”听到有人开玩笑,老福就嘿嘿的乐。不知是跟邻居们熟络了还是之前没发现,老福其实也挺爱笑的,就是笑起来怪难看的。
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那就是他老婆哪去了。有次我问“老福,你老婆呢?”老福先是一愣,随后叹了口气,又指了指天上,从嘴里蹦出了四个字“死了,车祸。”眼神中流露出无尽的思念与悲凉。我当时就后悔了,真不该多嘴问他这扎心窝子的问题。后来听说有人想给他做媒,都被他婉言谢绝了。别人问他咋不干,他摆手苦笑,“这可不兴找,老婆子刚走没几年,心里头还热乎着呢。”
我们的友谊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放学回家,远远地看到了那辆熟悉的三轮车停在小区楼前,上面趴着一个人。我跑过去,只见老福正佝偻着身子,表情痛苦地捂着肚子呻吟。我连忙问老福怎么了,老福疼的似乎顾不得答话,只是一个劲儿的挥手示意他没事让我快回去。见我站在原地不走,便强打精神,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然后说“没啥,老毛病,赶明儿得去医院看看,你快回去吧!”说完,老福便用力撑起身子,慢悠悠地骑着三轮往回收站走。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老福回收站的大铁门一直紧闭。直到有一天,我和小伙伴路过回收站,发现铁门竟然敞开了,我们大喜,兴奋地冲进老福的屋子,看到老福正在打包自己的行李。不过,这还是我们认识的那个老福吗?!此时的老福已经脱了相,骨瘦如柴,面容枯槁,仿佛是饿了十日的难民一样。我们惊诧的说不出话来。老福见我们来了,原本黯淡的眼神中顿时有了光彩,他兴奋地向我们招了招手示意我们过去。我们问老福这是要去哪,老福也不答话,先是吃力地把那个装满小人儿书的箱子推到我们面前,然后慢慢地说:“我得去医院住两天,估摸着用不了多久就回来了,你们先替我保管好这些小人儿书,每人拿上两本,就算当个念想,可不准乱扔哈,等我回来了咱们在一起耍。”
谁也料想不到那次是见到老福的最后一面,老福失约了,听家里人说老福是癌症晚期,查出来没过多久就死了。时过境迁,两本小人儿书始终安静地躺在家里的书架上,当年的废品回收站却早已被改造成了物流基地。而与老福相处的那段时光却历历在目,每每想起,不知是对童年轶事的怀念还是对老福去世的追思,总有怅然若失之感,如果说家属楼大院是一瓶五味童年,那老福和他的回收站便是半杯散发着人性光辉的甜辣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