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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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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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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送我去当兵

1992年12月23日。

冬天的夜,醒的迟。

天刚麻麻亮,父亲便起床了。然后隔着窗户吆喝我:紧急集合。

正做黄粱美梦的我一骨碌爬了起来,睡眼惺忪中,望着床头崭新的绿袜子,绿绒裤,绿常服,绿军帽,顿时清醒:今天, 是我当兵入伍,前往部队的日子。

我平生第一次摸索着穿军装,有点手忙脚乱。还没穿戴完毕,父亲带有愠怒的声音又透过窗棂飘了进来:“磨磨蹭蹭的,没个当兵的样子”。

当我收拾完毕,全副武装走出屋门的时候,父亲已经站在他的二八杠自行车前,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我送你”。东门寨外有公交车直通城里,很方便,父亲为什么要冒着严寒骑车送我?我十分不解。看着父亲威严的表情,我选择了沉默。

父亲推着自行车,昂首挺胸走在前面,那雄赳赳气昂昂的神情,仿佛当兵的不是我,而是他要奔赴疆场。而我,穿着肥大的军装,背着背包,挎着水壶,拎着鼓鼓囊囊的军用行军袋,迈着蹒跚的步子,笨拙的紧紧跟着。我身侧,簇拥着爷爷、奶奶、母亲,尾随我踯躅前行。

到了东寨门,父亲停下了脚步,对千叮咛万嘱咐仍旧依依不舍的爷爷奶奶说,送到寨门了,你们回吧。当看到我母亲用袖口抹眼泪的时候,父亲劝慰说:好男儿志在四方,能把儿子送部队,为国家做贡献,是全家的骄傲,我们应该高兴才是,哭哭啼啼的摸鼻子像什么话?

父亲说完,回到自行车前,双手扶稳,双腿扎好架子,让我先坐到后座上。随后,父亲右脚用力蹬了几下地,自行车借力前行,他便在前梁掏腿跨上了车。父亲骑着自行车,载着后座上全副武装的我,慢慢的出发了。

从没远离亲人的我突然离家,鼻子酸酸的,眼角的泪珠,也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望着村口目送我的爷爷奶奶和母亲,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这画面宛如一幅送子出征的雕塑,永远定格在寨门。

此时,天已放亮,远方雾蒙蒙的,能见度不高。父亲骑车骑得不快,很稳,他的双脚不紧不慢有条不紊的一圈又一圈蹬着脚蹬,每蹬一圈,脚蹬就会发出一声“吱哇”的声响,散落在这乡村的土路上,很有节奏感。父亲无话,我望着前方的路,心绪万千。

自幼,我便喜欢乘坐父亲的车,觉得父亲骑车带我,让我有一种踏实的安全感,是我的依靠,也是我最快乐的时光。记得,我五六岁的时候,当时父亲是公社的拖拉机手,父亲忙完,总是抱我爬上拖拉机,一手紧紧的把我抱在怀里,一手掌握着方向盘,带我拖拉机上转几圈过瘾;后来,两年后,我七八岁的时候,父亲做了公社的通信员,开上了没有档位的摩托车(电驴子),他经常把我卡在后座上,让我双手紧抓他的腰带,带我风车电掣的兜风,飞快的速度,刺激得我一边尖叫,一边欢笑;再后来,公社分乡镇,父亲偶尔自开乡政府的吉普车,我当时在乡中学读书,每当下大雪不能骑车回家的时候,我会趁父亲不忙沾公家的光,让父亲开着吉普车把我送回家,那时候,能坐上吉普不光新鲜,还很神气。

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如今,我去当兵,这是一种荣耀的事情,父亲完全有理由借乡政府的吉普车送我,也可以让我乘坐公交,不料,他却偏偏选择骑自行车送我去武装部,我理解不了他的用意。后座上的我如坐针毡,心里有点忐忑。

离乡的路显得十分漫长。通往城里的土路坑坑洼洼,父亲虽然骑得不快,但也颠簸。路过乡政府驻地的时候,也就跨上了公路。

“送儿子去部队”。遇到乡政府的同事或者熟人,父亲敞开嗓门,自豪的语调打着招呼,貌似在有意显摆:我儿子有出息,当兵了。

寒冬腊月,零下三四度的气温,父亲手上戴着一双薄薄的针织手套,他的手冷不冷,双手是不是冻得麻木,失去知觉,我只能揣测。国道公路上,父亲骑车提速了。自行车前面的父亲,用自己的身体帮我挡着冷风。即便我坐在父亲的身后,也觉得冰冷的寒风像刺骨的钢刀毫不留情的从脸颊划过,拍打的我脸颊如刀割一样生疼。风,随后往身后唰唰刮过。父亲用力蹬着自行车,喘息着,呼出的热气像白色的烟雾,在寒风中散落。

铁路桥前面几百米,就到武装部了。经过铁路桥下的涵洞时,父亲没有刹车,自行车飞快的一溜滑行下坡。黑咕隆咚的涵洞又窄又长,水泥路面被过往的卡车轧得坑坑洼洼,颠簸不平。父亲骑到涵洞中间,才发现一个人吃力的拉着满载货物的地爬车,艰难的爬坡。父亲来不及刹车,又无处躲闪,一下子撞到地爬车上,我和父亲四仰八叉,倒在地上。万幸的是都没大碍,父亲膝盖碰到了地爬车车架,有点疼。我全身无恙,连皮都没有划伤。一路有惊无险。

父亲站起来,看我无恙,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扶起来自行车,推车陪我步行,走向武装部。他的步子,貌似走的更慢了,好像有意拖延时间似的。我也搞不懂,他是对我当兵的不舍,还是为了多陪自己的儿子走一程。

在武装部门口,一路无话的父亲终于说话了:人生的旅途,遥远漫长。这一路,有坦途,也有坎坷,无论顺境还是逆境,你都要咬牙挺过去。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送你当兵,陪你走到武装部。以后的路,我鞭长莫及,不能陪你,只能远远的用目光望着你,靠你自己把握方向。父亲的话不多,却意味深长。

然后,父亲又给我提出了简单的不是要求的要求:不能当逃兵,最好入个党,三年平安返乡。父亲说完,眼圈红红的,狠心,扭头走了。

当兵后,我牢记父亲的叮咛,只在新兵连军训了一个礼拜,就被作为新闻骨干,调到了政治机关。因为参加军训时间短,至今都没个当兵的样子。此后,我努力工作,靠采写新闻,第一年入党,第二年立功,第三年立功,后来留队。一直在部队呆了十多年,才转业地方。总算没有辜负父亲的希望。

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如今,父亲已是年近七十的退休老人,再也无法骑车载着儿子奔赴前程了。可父亲骑车送我当兵的场景,犹如昨天历历在目;父亲骑车带我给我的安全感,一直相伴至今,从没消散。

前几天,父亲说,他们想儿子了,要乘火车来看我。我说,别买票,我开车回来接你们。我不知道,父母乘坐我开的车,他们的内心,会不会也有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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