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老黄狗
我们祖上几乎没出现过名人。倒是出现很多脾气怪的人。到了我外婆那一代,不幸轮到了我的外公。据外婆回忆,当时低矮破旧的房屋里,除了一扇四处漏风的门,一张用木板支撑的床,只剩下一只黑色木箱、一面铁锅和六个碗。此外就只有贴在黄泥巴墙上的老灶爷及画像下一只破破烂烂的草蒲团。
外公有个手艺,会画鱼,画得很活,仿佛伸手抱下来,铁锅里一放,鱼嫩香滑,香气十里。被别人夸赞的多了,外公也长养了极坏的脾气,动不动回家对外婆拳打脚踢,最厉害的一次,外公竟然摔坏家里仅有的六只碗中最大的那一个。后来外婆实在被打急了,索性从桌子上拿出其他的碗,掷到门槛外,然后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哭起来。
六十多年过去了,外婆至今还时常唠叨那几只白瓷碗,不时地夸赞它们肌白如雪。以后外婆家用了好多年的黄色瓷碗,上面清一色的坑坑洼洼。而那个男人曾经对她造成的伤害,似乎早已与她毫无关系了。毕竟外公去世半个多世纪了,死去的人全都是已经被原谅的人。
另外外婆时常会提到的还有一只大黄狗。那是外婆唠叨一辈子的狗,
家里少米少粮,母亲兄妹四个,种的地,不够撑到年底,外公打起家里唯一的最不该卖的东西的主意。
第一次老黄狗被卖到集市上,集市离家只有四五里路。清早捉去卖掉的,结果还没吃晌午饭,那条忠诚的老黄狗自己跑回来了。外婆和孩子们欢天喜地,连忙从各自的大黄瓷碗中滗出一些米汤给黄狗喝。
结果第二天一大早老黄狗又给外公捉去了,这次是蒙上头,装进麻袋里,卖到城里的狗市上,外婆想,这回狗再也回不来了!结果,黄狗太爱这个破旧的家了,不下黄昏,它又一次绕膝,摇头摆尾,使劲往外婆身上蹭了。
外婆央求外公再也不要卖了。她说,只听说卖猪卖鸡换钱的,哪里能舍得卖看家的老黄狗!家里连只鸡都没有了,就只剩这最后一条养生了……再说,这只狗也亏欠咱家的,都被卖两次了,还想着自己家里头,就可怜可怜它吧……但外公哪里肯听,过不久,家外边有个卖狗肉的人,外公跟那个凶狠狠的人,费了好大劲,把狗带走了。
老黄狗,这次肯定回不来了,可外婆还是心存侥幸,天天把破石头水槽里注满清水,等它回家。
这一次,却再也没有等到。
我在东北出生,在佳木斯长了一年多。我所了解的这片黑土地,是一片大部分才开始承载人活动的广袤大地。在这里,闯关东的前锋,也吃刚刚踏上黑土地,泥土还不熟悉粮食,道路还不熟悉脚印,谷粒玉米还不熟悉新的面孔。这片黑土地,孕育着希望和未来,可我没有等到明天,随母亲洒一路眼泪和怨气,又回到了外婆家。
从此,我的童年和故乡,深深的记忆都给了这座很小很小的村。
小到,三分钟从北头穿越南头。
小到,一条小河,人鸭共泳。
小到,全村人的喜事忧事,都像是自己家的事,一起欢喜一起悲伤。
小到,梦里,田地间种的西瓜熟了,几个调皮的孩子,吃的满嘴香甜。
小到,外婆简陋的厨房里,袅袅炊烟……
可现在,我搬至县里,再搬进市里,外婆的家,旧屋久无人住,空了,房屋坍塌一半,满院杂草横生,通向家门口路,成了一片荒园。木门上,铁锁锈死,屋檐下挂满了蛛丝……再也回不去了!
那个地方,与我唯一的关联似乎只有,我,母亲,外婆曾经在那里生活过……
那条被外公无数次卖掉的老黄狗,深深怜惜和忆想着它。
当我得知,它在远方迷失,难过第在梦里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应该没忘记往它的石头水槽里注满了清水。
我不是一个没根的人,外婆家村落,安放许多童年的梦。
我不是一个虚弱的人,短暂的人,故乡长养了我的生命。
我不是没有故乡的人,那一处,在我外婆我母亲,反复述说的故事中,永远地留住了我。
那里每一粒深埋在地底的花生,和每一颗长在树上紫色浆果,每一只夏日午后准时的蝉鸣,都无法抹去。
还有那只极老极老的黄狗,它的故事更为漫长。哪怕到了今天,它仍然在回家的路上继续走着。
总有一天,它绕过千难万阻,突然看到院子里空地上那注满清水的槽——流浪的日子全部结束了!它飞快地窜进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径直去到自己往日吃食的水槽边,大口大口地痛饮起来。
也不管水是谁注的,在这些年里正如它从不曾离开过家一样,从不曾忘记过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