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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九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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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19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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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危险的描述抵达至高的意境

以危险的描述抵达至高的意境

——谈谈李凌女士散文集《独自望山》的语言特色

蒋九贞

 

1

 

李凌女士散文的独特性在于她的语言,在于她在运用语言时对语言界域的把控,在于这种语言的“异化”色彩及其与性别的分离性。

《独自望山》是她的第二本散文集,她的第一本《洗玉镯》什么样儿,我不知道,不敢妄加评论。然而这第二本,的确让我不能不叹服。细看每一篇,写的人和事都不惊人,那么平平常常,在大千世界里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于人亦可以一瞥而过。比如,同去看著名画家喻继高的故居,我的感慨极多,为他取得如此成就赞叹不已,可是我就没有写出文字。现在想,我即便写,也写不出李凌的意境。倒不是因为我境界低,而是我没有她的语言,我就算穷尽肚里的词语,恐怕也写不出她《旧居·海棠》的模样。

《旧居·海棠》在本集子里并不是起眼的作品,一般得很。但是,就是这个“一般得很”的作品,我以为也达到了它应有的高度。作品从“这是一所旧居”开始,第一小节写每个人心中都藏有对旧居的情怀;第二小节写这所旧居是著名工笔花鸟画家喻继高的旧居,但又不是他真正的旧居,他真正的旧居已经坍塌,成为废墟,就在不远处;第三小节写画家已经定居南京,这里只供参观用;第四小节写院子里有两株海棠,这是棠张,棠张的喻庄,画家出生地,画家在省城是否正在怀念这海棠呢?第五小节就是一句话,“海棠花开时,主人待春归”;第六小节写旧居的童年气息;第七小节写小时候的喻继高热爱艺术,向棠张以外的世界张望,海棠注视着、陪伴着他;第八小节写他带着对故土的热爱,走出喻庄;第九小节写时光流转,五十年过去了,画家已经走向世界,但棠张、海棠盼着画家归来;第十即最后一小节写南京的喻继高抑或正在凝望远方,凝望棠张的这株海棠,勾起对家乡的记忆。作为当时要求的纪实性作品,李凌写了喻继高几十年的经历,写了他对家乡的爱和回忆,是有一定的“故事性”的。但是,李凌把他的故事打乱了,使用了“现代”手法,以海棠为线,旧居为锦,用她灵巧的手,织出一幅华美的图案,一件有极高价值的艺术品。

这些,不是我本文要说的重点,我想说的是,李凌散文语言的特别风格。

我历来强调,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散文尤其如此。散文对语言的要求是特别高的,它虽然不像诗歌语言要求那样凝练,那样富有感情,那样蕴含丰富,那样形象和灵动,可是好的散文语言却比诗歌语言更难把握。语言功夫,是一个散文作家的真功夫。一个散文作家,一旦找准了自己的语言方式,他(她)就踏进了成功之门。

李凌的散文语言,充满了睿智。仍以《旧居·海棠》为例:“这是一所旧居,是棠张走出来的著名工笔花鸟画家喻继高的旧居。当然,旧居并不陈旧”。瞧,“旧居并不陈旧”,说得多么智慧。旧居者,过去所居之所也。过去的居所,时间推移了,那时候的新已经是旧了,什么样子的房子能长久保持“不陈旧”?旧居不旧,必有缘由。后边果然有所说明:“是近几年新建的一所四合院,古典廊房,青砖灰瓦……”那么,真正的旧居何在呢?作者说,“在村子里距这所旧居不远的地方,现早已形成了一个废弃的土丘。

她的散文语言是吸引读者一口气读下去的有磁性的语言,这种语言的特点就是让人读了上句必要读下句,不读下句就感觉没有完成阅读任务,就会给自己留下莫大的遗憾。她是在不动声色地给读者提出问题,让读者急于想知道答案,但是在语言形式上却不是使用的疑问句,而皆为陈述句或描写。

李凌的散文语言多是跳跃式的、极为灵动的。《独自望山》有一段话说:“九九重阳,美丽深秋,正是登高时节。于一个黄昏,独自来到了大洞山脚下,赏一美景,犹如人生相遇一心爱之人,是不能于人分享的,心中唯有窃喜。”无须怎么分析,其语言本身具有的跳跃性跃然纸上,而灵动感也显而易见。其中的比喻亦如此贴切,似乎不亲临其境者无以体会。

跳跃、灵动,其实也是睿智的表现,没有相当的智慧,是跳跃不起来也灵动不了的。语言,是一个人学识和才华的体现,是一个人品味和禀赋的外露。在《倾城之恋》里,李凌实际上是写张爱玲《倾城之恋》的感悟,作者却把范白之恋写得有声有色,灵动异常,简单明了,重点突出,比看张爱玲原作还有味。何也?即得力于跳跃和灵动。她把张爱玲作品中描写的范柳原和白流苏的爱情离合故事与张爱玲和胡兰成的爱情合离故事联系起来,转而谈起了爱情观,谈到“爱了,只为爱”,谈到张胡的分手,谈到现代人的爱,诘问“还有爱情么”。最后,她说:“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世上最一个情字难解心难懂,有情、无情,自己的心,知否懂否?千回百转。”“千回百转”这一成语在这里的出现,实在是高,令人遐思万千,自然成箴。

 

2

 

最近看到著名小说家刘照如的一段话:“诡异,幽冷,以危险的描述抵达真实……危险的描述’不是指对于危险情景的描述,是指语言能量顶端或边际的、带有危险的叙事取向。”刘照如先生这里说的是小说,小说语言。同理,散文语言亦是如此。

大家看得出来,我评论李凌女士的散文语言,没有按散文语言的正常范畴谈,而是从语言的另外层次入手。这个层次的本身,就具有相当危险性,谈不好就可能“翻船”。我们读鲁迅,总感到他的冷峻,他的犀利,他的无情;而读周作人,则感觉其闲适,恬淡,文人气。为什么?盖因为语言风格也。语言风格不同,其语言所达到的效果也就不同。语言和一切事物一样,也是有其疆界的,有不尽相同的路径,有各种表达方式。无论怎样,能把语言运用到极致,就能发挥出它最大的能量。

李凌在本散文集里表现的语言能力,令我佩服。她的散文语言在我看来是那么“陌生”,她是用了具有一定危险性的方式使其陌生化的。比如,她把古代汉语的单音词夹杂在现代汉语中,把一些古典诗词嵌入她的话语,用读起来“不顺”造成探究兴趣和阅读快感。《初冬赏黄叶》里边有这样一句话:“和友进入姊妹园,银杏树冠遮天,黄得灿烂,这里有百年的姊妹银杏树相邻围成一景,且有传奇故事为典,也引来了团队前来观赏。”和“友”进入姊妹园,且有传奇故事为“典”,等等,“友”自然是现代汉语里的朋友、友人,在目前语境下,在双音节为主的语句里,这个词就显得特别突兀,甚至有点别扭。但是,却真真实实引来了兴趣,使人一边读它一边琢磨它,起到了词简而兴趣陡生的作用。“典”也是这样,它虽然用在一句话的最后,但仍有突兀之感。

文白混杂,是语言的“夹生饭”,一般是不受欢迎的。可是,李凌女士的语言实践证明,这种方式如果运用得好,往往可以“事半功倍”,阅读效果良好。

好的作品语言不是信马由缰,而是产生于有效控制。记得有个作家曾经以赛马做比喻,谈论好作品的形成。他大意是这样说的:野马是进不了赛场的,因为野马不懂得控制,它跑不出好成绩。跑出好成绩的都是控制得好的马。越是训练有素、控制得当,越是能跑出好成绩。把这个道理移植到作文中,也是应该能够成立的。如《慧的爱情》,这是一篇关于“红尘男女”的文章。“我”和慧是一个村子的,她的感情故事“我”知道很多,她与同村的秦晖自由恋爱,但是因为她曾经患过“白血病”,秦家父母坚决反对,于是她嫁到了宿州的小镇。她在镇里开了个小店,一次来徐州进货偶遇秦晖,爱情之火复燃。慧向“我”讲了她的“婚外情”,讲了她的担心,犹豫着让“我”给拿主意。“我”当时肯定苦口婆心,说了很多话,讲了很多道理,但是李凌女士写到纸上的,就是那么短短五六行字。毫无疑问,这五六行字是经过“控制”程序压缩而成的,是非常之凝练的了,而内容相当丰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从“能否保证与秦晖保持纯正的友谊关系”提问开始,讲了几种可能,讲了其中利害。“我”进一步分析建议为了不发生以上结局,首先就要做到一点,从此以后不要再接秦晖的电话,更不要再赴约相会,只有切断这层关系,才能保证心安和家庭的稳定。

可以说,通篇来看,这段文字的效果是好的。为什么好?就是控制了文字,用最少的语言说了最大的道理,所以达到了最好的效果。

在这本散文集里,有一篇《传承语言之美》的文章。文章说,语言之美,语言之丰富,不仅人会说话,大自然一切有灵性的物种都会说话,这是自然之语。“如今,在一个城市里,很多老城墙已被拆除、破坏,一个城市的文化、文明跟着被破坏,城市的发展建设,不能靠着毁掉老东西为代价,老城墙拆掉了,也拆掉了几代人的记忆和一座城市的文化象征。同样的,古典的语言,也在消失,李白、杜甫的语言没有了,《诗经》的氛围没有了,一切美的语言逐渐消失,可传承的古典美已无多。现在孩子嘴里的语言时尚新潮,却失去了语言应有的美的氛围。古典语言的魅力,需要传承。”作者在这里是呼吁,是控诉,对于破坏古建筑等等现象的控诉,但是她的控诉是用极其平和的语言进行的,这本身就显示了她的语言之美。李凌发出“倡议”:“古典语言的魅力,需要传承”!她自己即已身体力行。“车停付费,出租车司机急促不耐烦地催我们下车。笠说,现在的司机真是急躁。我说,现在的人啊,都越来越浮躁了,少了些沉稳和安静。”(《车以载道》)“岸边垂柳与风儿喃喃细语撩人心扉,再注视面前这条河,浑然天成,淳朴安静犹如初生的婴儿,不沾染俗世的尘埃,此刻,独享这一隅天地间,悠然见南山,心旷神怡飘飘然也。”(《面前这条河》)“云淡风轻之日,我在茶的这一端等你,百转千回,做了一回茶商小茶人,初涉茶之道,似乎这并不是梦想中的自己,仅仅因为喜欢,受几位茶友的熏陶而爱上了某一款茶,却不是咖啡。”(《我在茶的这一端等你》)等等,等等等,如此众多的优美,其语言之古典与现代的相融,其清纯如少女般的妍丽,我以为惟出自于李凌女士之口。

 

3

 

美的语言是到达高的意境彼岸必不可少的舟船。李凌女士的语言是为了她要营造的氛围和意境服务的。抑或,她的语言就是其本身,她的语言就是意境的一部分。是的,在李凌这里,语言与意境已经融合为不可分的整体。

有两篇较长的系列文章不能不提,一篇是第一辑的《一个人的新疆系列》,一篇是第二辑里的《父亲与土地》。

《一个人的新疆系列》,写的是作者2017年初秋到新疆拜访著名作家刘亮程先生期间的见闻和感受。全文分“一个人的菜籽沟”“一个人的风景”“一个人的木垒书院”“一个人的诗世界”“一个人的一座山”“一个人的告别”等章。通篇语言都是跳跃着的,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充满了感情。作者把情愫揉进灵动的语言,句句如诗,字字含情,而意境已在其中。“逃也似的离开路边的泉水池,前面又是更加纵深的山沟,愈发深了,深到不知深处,我有了丝丝怕意。‘扑棱’一声,一只惊鸟横空飞起,是老鹰?还是大雁?还是别的什么飞鸟?是你惊着了我?还是我扰了你的美梦?我的手机‘啪啪’按下,摄取了深沟的景象。前面就是上坡了,有些陡峭。有山有沟自然就有深涧沟壑,梦里的沟隐秘、纵深、崎岖,我喘息着爬上坡,扶着一棵歪脖子榆树歇息,放眼观望,出了两条深沟,下面不知还有多远的沟壑才能望见那座山的峰。”多美的风景啊!这里,景,与情,与人,完美结合,这样的意境,何其高远。

再看作者这篇文章里的一段感慨:“要怎么才能抵达心灵的彼岸?我无忧无虑美好的年华被岁月腐蚀。一条山路走不通时,可以走另一条山路,而有些过去的岁月是再也回不去了。这座山我注定是带不走的,但有些美好是可以的,比如,一粒尘土,一把山花,一束茅草,一棵树,一片树叶,一阵风,一句山语,她可以刻在你的记忆里一辈子相伴相随。”我不能不惊叹李凌的想象力,她的情感的真挚与丰富,她的语言之美,她如泉一样的文思。

《父亲与土地》是由“父亲与大伯”“父亲与母亲”“父亲与二哥”“父亲与女儿”“父亲与乡邻”“父亲与土地”六个篇章组成。作者在开始的“小记”里说:“对父亲最好的怀念,就是把他的点点滴滴记录在文字里,回忆绵长,情长字短,犹如伟大而渺小的人生!”是的,父亲是伟大的,但是在我们眼里,父亲往往是那样平凡,平凡到不尽人意,甚至萎靡。而其实,父亲在这个世界上的贡献,哪怕他只是一个最普通的百姓,一个工人,一个农民,一个不会挣钱的“呆瓜”,也是巨大的。他的奉献是在无声中,在无意中,在不知不觉中。他渺小着,同时也伟大着。李凌女士用她细腻的笔触写了关于父亲的若干片段,那浓浓的情,深深的爱,久久的怀念,统统体现在她的文字里。这一篇文章的语言朴素自然,也不乏灵动智慧,这是与讲述父亲一生的叙述目的相一致的。“农业机械化盛行的时代,我很难再听到田野里父亲高亢的号子声了。黄土地,艳阳天,白云飘飘,空旷的田野,映衬着天空中的蔚蓝,一只犁耙,或两头高大的牲口,犁耙上站着威武的农人,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扬着鞭子,‘驾………………’声音高亢,嘹亮绵长,愈到最后愈浓烈、浑厚。这种力量来自我父亲的胸腔,他是如此英武豪迈。”作者对父亲的感情在这一段描写里完美呈现,这是父亲的“特写镜头”,一次诗意的“亮相”,也是农村农民农事农情的意境写照。读了《独自望山》这本书,我甚至想,李凌啊,你的语言能力何时匀我一点点,让我也能写出你一样的美文。

关于李凌女士散文语言特色,还有一点需要说明,那就是她语言的“异化”。一个心理细腻的才女,除了天然的细腻语言外,她语言的“男性化”也不容忽视。我这里所谓“男性化”,指的是那种大气、豪迈的叙述语言。集子里的有些文章,如果不是在这里读到,而是在别的地方,在隐去其名的地方,读了,可能不被认为是女性作家写的。如《秋落妙觉寺》,就让人觉得充满禅意之余浩然之气扑面。文章开头就说:“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有点早,进入十月初,落了一场小雨。西安市雷牙村妙觉寺显得有些冷清,而我,却坐了十二个小时的火车辗转来到了此处。”“晨曦的光影还在雷牙村村民的梦境里,妙觉寺早课的晨钟已然响起,厚重而绵长。”这些描写散发的气息,是那么阔达,豁然,气度尤佳。当然,“男性化”语言和“女性化”语言,只是相对而言,是读文章品语言时的一种感觉。什么是“男性化”语言?什么是“女性化”语言?它们之间有哪些区别?如何区别?各有什么优劣利弊?女作家语言“男性化”有什么好处?男作家语言“女性化”有什么长处?估计会因人因文因语境而定,也许只是一种语感,可意会不可言传。

许多时候,恰恰是这种“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东使文章产生了分水岭。

作为艺术的散文,语言的美是表现在各个方面的。教科书里关于散文语言的论述自有它的道理,但是,如果只按照教科书里的规范,散文语言恐怕也就枯竭了,干巴巴了,没有生命力和创造性了,人类的语言就只能退化而不可能进步了。一个人的文学语言如何,从某个角度讲,决定了这个人在文学之路上究竟能走多远。语言的路子越宽,词汇越丰富,特色越鲜明,语言能量发挥得越充分,这样的作家越有前途。

 

以上是读李凌女士散文集《独自望山》关于其语言特点的一些感悟。由于本人学识未及,见解肤浅,难免有错误或牵强之处,请李凌女士批评,并请方家指教。

 

(《独自望山》,李凌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12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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