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九贞
肖波被父亲“赶”出家门。
半下午才开吃的这顿午餐很丰盛,在他的记忆里,这恐怕是他们家有史以来最丰盛的一次:饭桌上摆了八样菜,一样是煮菜,煮菜里有莴苣叶、妈妈菜、鲜芋叶、野苋菜,还有萝卜丝等七八种食材,伴有蒜泥和捣碎的红辣椒;一样是臭豆腐卤,上面抹了鲜红的番茄酱;一样是辣子鸡,是家里养的小公鸡,母亲现杀的;一样是红烧猪蹄,早年间这东西没人吃,穷人馋了,也会偶尔买回来烧了吃,那时候当然没有条件加现在这么多佐料;一样是烤羊肉串,他不知道这偏僻的乡下,怎么会有这东西,是母亲做的吗?问母亲,她笑而不答;一样是番茄炒鸡蛋,这个菜很普通,不过,母亲在里边加了地脚皮,就不一样了;一样是腊皮炒肉丝,腊皮是地方有名的睢宁腊皮,看上去颜色很鲜艳,黄白而透明,如肉皮一样炒熟也不倒架;最后一样是糖醋鱼,鱼是微山湖四鼻孔鲤鱼,贵族鱼,尼克松曾经享受过的,他小时候常常吃。看着一桌子菜,肖波心里说,知我者,亲娘也!母亲做的这些菜,全是他喜欢吃的。吃着吃着,他吃出一点“味儿”来:它们都是“忆旧菜”啊?每一样菜都能引起他的许多回忆,其中的酸甜苦辣咸,五味具陈。他摇摇头。
父亲:“摇啥头?不好吃?”
他吃了一惊,马上醒悟过来,赶紧说:“不,爸,太好吃了,我多少年都没吃过这么好的饭菜了。”他想用这个办法让父母高兴,打消父亲对他的责怪。但是,说摇头是赞赏,恐怕没人相信。
父亲有点小嗔怒,但是也没有再说什么。母亲夹了一块鸡腿肉,递给他,说:“吃。”又转向父亲,“就你多事。”
父亲竖了一眼母亲,把鸡头叨过来,放面前的小盘子里,翻了一个个儿,又翻了一个个儿,才慢腾腾夹起,送到嘴边,张嘴啃了一口。
父亲是老三届的高中生,肚子里有些墨水的。只是,他的性格有点内向,和几乎所有有文化的老农民一样,他也不是天生的内向,而是在农村的坷垃堆里,肚子里的墨水和土地上的生物打交道过程中,被盛产食物却又消解意志的氛围给炼成了内向,就像坑塘里的死水,本来它应该是活的、流动的,可是因为进了坑塘而无法流动,久而久之,便成为了一潭死水。然而,父亲肚子里的“死水”时不时还掀起一些小小的波澜,遇到急急忙忙找厕所不认识男女的人,会热情的发挥一下,指点指点,给人方便,常常换来两个字:谢谢!也偶或换来一支香烟,几句絮叨。
接下来,是遵守“食不语”的古训,都默默吃饭,只听见咀嚼的声音,丢弃碎骨头的声音,以及两根筷子相碰撞的声音,甚至还有喉咙吞咽食物的声音。
放下碗,父亲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拿打火机点着,吸一口,吐出烟雾,把打火机放饭桌一角。然后,父亲又拿过烟盒,抽一支,没抬头,默默递给肖波。肖波默契地接了,摸过饭桌上的打火机,点燃,吸一口,呛了,咳一声,眼里流出泪来。
父亲再吸一口,停下,看外面,再看他,突然问:“你说,这秋雨与夏雨有什么不同?”
肖波莫名其妙地看着父亲,眼里的疑惑愈益增加。他起初认为父亲老了,开始计较了,动不动就生闷气了,也爱自言自语了。继而,觉得这想法不对,父亲是看着他说的,看着他说这话想必就是问他话。他是气象学院毕业的,在临省的省城气象部门都干了近二十年了,这样的问题怎会难倒他?只是,他没有猜透父亲的心思,所以回答就迟迟疑疑。他拭了一下眼睛,想了想,说:“根据常识,夏季气温高,气压……”
“啥啥,别拿这些糊弄我。”父亲摆摆手,声音不高,却很严厉。
“从表面上看,夏雨比较急促,表现为阵雨天气多。而秋雨……”
不等他再说下去,父亲又摆手,打断他,说:“忒不靠谱!”
“杜甫有诗曰:雨声飕飕催早寒,胡雁翅湿高飞难……”
父亲气得站起身,一甩手,要出去。但是,他没有出去,而是倚着门框,看漫天的乌云。天气阴沉沉的,那云如幕布,覆盖着整个天空,并且逐渐下压,越来越低的样子,像要收紧的黑袋子,连空气都压缩得流通不顺畅了。
肖波真不知道父亲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眨巴着眼,想,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头绪。父亲到底问的是什么?他什么意思?为什么要问这个?是的,父亲为什么问这样的问题,这才是问题。那么,父亲为什么问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又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你犯了羊羔子疯是不?”父亲提高了声音。
“可是,爸,我不明白您问的什么意思?”
终于,他这样说。手里的香烟自燃了一大截,眼看就要烧着手指了,他把它在自制的烟灰缸里摁灭,丢下,看父亲的眼。
父亲真的老了,他的眼睛失去了以往的光泽,眼里的那汪水变得浑浊了,仿佛蒙蔽了视线;眼角上的鱼尾纹早已像折扇的骨,那么多,那么裸露着;脸上的皱纹横一道竖一道,把所有的活力都分裂了,化整为零,之后化零为无,而代之以老气横秋;面部的皮肤粗糙得如曾经见过的麻袋皮,而且老旧,有一抹就破的感觉;脖子上的凹槽已经不是一般的突出,宛若劈掉半边的竹筒开口朝外粘在干枯的树枝上,呈卧倒的“U”字形,它如果合拢,能卷进一根黄瓜。肖波的心紧缩了一下,不知道父亲还有多少年的人世生涯,他七十三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难道……不,父亲的神色还是好的,从以前的微胖变成了精瘦。不是说“有钱难买老来瘦”吗?父亲精神还算矍铄,他应该是长寿的。
父亲也扔掉了烟头,是扔在地上的,用脚碾灭,脚后跟还磨了一下,抬脚再看,那烟蒂就成了指甲盖大一个纸饼,露出劣质过滤层的碎片。父亲从门框离开,转身回到屋里,对他说:“你去问问后庄的麻子老爷吧!”
母亲洗刷好了,从厨房出来,扯着围裙擦擦手,心疼地看看他,对父亲说:“问谁呀?问啥呀?你就别难为小波了,眼看要下雨,淋着了。”
父亲眼一瞪,说:“咋难为他?你不难?”又转向他,“去,只问麻子老爷,别人不行。”
肖波这次回来探亲,本来是要和老婆孩子一起来的,不巧,老婆单位要加班,赶时间生产一批芯片,请不下来假;儿子女朋友的爸爸病了,住院,要在医院守护,也来不了,没办法,就一个人回老家来了。他已经十几年没有回来过了。这期间,父母也分别去他们家几次,但每次都是小住三五天,说什么都不愿意多呆,每一次都强调家里忙,地里不是要打药就是要薅草,再不就是要收割要晒麦子,反正,住下来的时间没有,回去的理由很多。他呢,要工作,要挣钱,要养家糊口,还要考虑升迁,所以也没有太多挽留。今年刚刚升了省气象台台长,看准了秋日时光,想携妻带子回老家“夸官亮职”,真是“世上事多有不圆满”,妻儿又各有事情,父母的脸色就不好看。他知道父母想孙子,可是叫他怎么办呢?作为儿子,他回来了还不行吗?显然不行,父母都不满意。他想对父母解释些什么,可他们不听,也不让他说话。他清楚父亲的脾气,从小就不敢在父亲面前多说话,见了父亲就像老鼠见了猫,这心理的阴影至今不散。父亲的话就是圣旨,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父亲要他去问问麻子老爷“秋雨与夏雨有什么不同”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能不去。
后庄,就是后肖庄,与他们前肖庄中间只隔一条五六十米宽的河。河水是从很远的上游流来,再从这里流进微山湖的。两个庄子之间有座桥,这座桥始建于何年何月,老辈人也不记得。据一位考古专家说,它已有四百多年的桥龄,是明末的建筑,三孔石拱桥。他小时候每天上学来来回回好几趟,没觉得哪里珍贵。他站在桥面往河里投过石子,扔过坷垃,也曾经拿泥块把桥栏杆糊个乱七八糟。有一年,市里的文物部门在桥头立了一块碑,把这里命名为“文物保护单位”。长大了的他从懂得文物的重要性后,却没有再来看过,他心里的石拱桥却时时浮现在眼前,那么雄伟和精致,那么美观和实用。他出了家门,西北风有点抬头,原来不动的树梢开始飘动,树叶子唰唰唰响。来到这必经之路的时候,眼前呈现的是一座钢筋水泥筑起来的现代桥梁,桥下的水流显得很开阔,在西北风里起着波澜,和父亲额头上的皱纹一样一道连着一道,一波赶着一波。石拱桥呢?桥头上的石碑依然还在,另外又立了一块碑。肖波飞快浏览了一下,大意是:这里曾是明末三孔石桥旧址,现在为了与时俱进,适应河道泄洪拓宽需要,于某年某月拆除旧桥,改建新桥。新桥由某某某投资,于某年某月某日建成,故名曰某某桥。他心里有些不舒服。怎么,文物碍着土豪的路了?竟然连块旧石头也没有了,不由得恨恨想:“真是岂有此理!”
在没有登上桥头之前,桥面上有几个人匆匆忙忙的来往,看那装扮,是从地里或湖里干活回来的人,他们是看天要下雨了,都急匆匆往家里赶的。他们好像没有人认识肖波,肖波看他们眼熟面花,但也叫不出名字,说不清称呼,一个个擦肩而过。实际上也没人注意他这个西装革履的人,这里常有城里人来游玩,大家司空见惯,见了也不会多看一眼。阴沉沉的天空随着风的到来空气里抓一把都能攥出水,风里头已经不仅仅是风了,也有了雨的成分。肖波低着头,顶着风,走到桥北头。桥北头有三条分岔的路,分别通向后庄的东头、西头和中间。他一时竟忘了去麻子老爷家应该走哪一条路了。麻子老爷好像住在村中的偏西吧?他孙子肖友光和肖波是小学同学,上小学时候肖波曾经去过他家,那时候他家住的是高墙大院,记得墙的基础都是条石砌的,高度有一米多,上边才是青砖,青砖好像也不是现代的,砖头个头大,一块可以赶现在的一块半还多;房顶上的瓦清一色的“小瓦”,那种凹形的瓦片。据说是他们家分得的大地主的房子。早先院子里本来还有两家,麻子老爷当了“贫协”主席,其他两家都以人口多了,儿子要结婚,到外边另要了宅基地,把这里就让给了麻子老爷家。麻子老爷很会收拾,添置了家具,让几个“四类分子”里里外外整理了一番,把个大院弄得像官衙,像官老爷的府邸。麻子老爷也有本事,他当了“贫协”主席后,正赶上工矿业大干快上,他家里的人,除了他和老伴,不论年龄大小,都被他弄到了工厂和煤矿,吃“皇粮”了(肖友光一出生就是城镇户口)。前后肖庄谁不羡慕?说羡慕好听,实则是嫉妒。肖波考上气象学院的那一年,麻子老爷瞅着他,说,小波比俺家大宝聪明,嗨,可惜了!要是我还是“贫协”主席,我保准给你安排进矿当工人,不比上学有出息(彼时还没有正式开始城市和工业改革,还是“宁教工人搂断腰不让农民遭一遭”的时代)?大马金刀的麻子老爷那时真的像尊神,五大三粗,面色铁黑,脸上的麻子也是黑的,只不过黑里透红,十分鲜明。他平时很严肃,大概是管教“四类分子”习惯了,成了职业病,轻易不笑,笑起来却怕人,声如洪钟,震天动地。肖波家和麻子老爷家虽属一个支系,因为不在一个生产队(村民小组),房门也远,所以平常没有来往,麻子老爷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多半是对于他过去权力的眷恋。这都是往事了,肖波只是在脑子里一过,是电影里的“快镜头”,粗拉过去了。这么多年过去,麻子老爷家的具体方位模糊了,记不清了。他想,该走哪条道?还有,眼前的后庄变化很大,和前庄比,就是天堂,全是“别墅”区(城里人所谓别墅,不就是这样的两三层小楼、单独的小院吗)。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后庄的老房子全没了,都是新农村了,不用说,原来每家每户的住处位置也必然变动了,麻子老爷家的高墙大院肯定没有了,他住哪儿了?
正犹豫间,有个人过来,是个小年轻,扛着一把铁锨,看模样,觉得熟悉。细想想,不认识。面熟很正常,每个人都有他的遗传基因,都是对于老辈人的“复制”。一般人看不出来,对于一个久别家乡的中年人,肖波最清楚,他满眼里熟悉的面孔和身架全不是认识的人,但又都是他认识的人的后代。
小年轻见这里站着一个城里人,以为是来微山湖游玩走迷了方向,不知道怎么回城了。就问:“找不着路了?”
肖波看了看这个好心的小年轻,说:“是的,不知道该走哪条道了?”
“你去哪里?不回城?”
“我找麻子老爷。”
“啥?找谁?”小年轻站下,疑惑地问。
“麻子老爷,肖向前。”
“我家四太爷啊?他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
小年轻盯着肖波的脸看,看了一会儿,问他:“你是谁?找他干嘛?”
肖波实话实说:“我爸让我找他问点事儿。”
小年轻更疑惑了:“你爸?是谁?咋叫你找他?”
肖波见他追问,老老实实说:“我是肖波,前庄的。”
“肖波?我也姓肖,后庄的,咋没听说过你?”
“我爸叫肖达文。”
“哦,知道了,你就是那个预报天气的?”
“是的。”肖波笑了笑,心里话,我是气象台的,可从来没有做过天气预报员。
“我叫肖伟,该叫你叔。”叫肖伟的小年轻立时变了面色和声调,放下肩上的铁锨,拄着锨杠,笑着,对肖波特别客气起来。停了停,又问肖波,“老爷叫你找他干啥?他不知道他死了?”
“死了?”肖波顿时困惑起来,父亲怎么会让他找一个死去的人?什么意思?我不是在做梦吧?我不是进入传说中的冥界了吧?父母们肯定都还健在,我也没死啊?眼前的肖伟活生生的;看天上,风卷云涌,也是动态的,不像冥界呀?怎么会这样?肖波攥起拳头,敲了两下头,又松开拳头,拿手指掐大腿上的肉,都是疼痛的,感觉分明,这证明了自己生命存在的现实。可是,父亲为什么会有这样荒诞的行为?而且,他还只让我问麻子老爷一个人,不准问别人,这简直就像玄幻小说里的情节。父亲怎么啦?父亲老糊涂了?还是神经有了问题?肖波知道,父亲肖达文想当初是学校里的高材生,最有希望放“卫星”,就是因为那场运动,他失去了高考的机会。后来恢复高考,负担沉重的他,为了这个家庭,放弃了此生唯一的机会,从此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他心里不甘。但是,几十年都过来了,怎么可能老了老了郁闷成疾呢?荒唐的问题。荒唐的做法。不可理解的心情。
面对肖伟的眼光,肖波低下头,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肖伟。半天,他才问:“麻子老爷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
肖伟看看天上,有雨花飘落。他说:“哎呀,下雨了,叔,咱到桥底下避避雨吧?”
他们顺着河坡,沿着桥头东边的墙壁,下到水岸上。这里挺好。风顺着河刮过,在他们面前肆无忌惮地吹着水波。雨花变成了雨点,雨点借着风力击打河面和它可能击打的空间。他们避雨的位置却正好是个“死角”,无风无雨,连气温也比其它地方高出许多,只是亏待了肖波那身干净的西服,沾上了不少桥壁上的脏土。
肖伟站定后,从衣袋里掏出一块塑料布,给肖波和自己蒙上头,这样,偶尔有风裹进来的雨点也一点打不着他们了。但是,就是有点气闷。肖波感觉雨水对他们构不成威胁,就从塑料布底下伸出头来,继而拿掉它,让塑料布整个披在肖伟身上。
肖伟问:“叔,咋不顶了?”
肖波说:“淋不着,不顶了。”
肖伟说:“嗯。叔,这秋天的雨不是夏天,夏天雷阵雨多,唿隆唿隆一阵子,雨过天晴;秋天不是,铺天盖地都是云都是雨,一时半会儿下不完。”
“哦?”虽然,这些都是普通人的常识,肖波还是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哦”了一声。
他们看着秋雨不紧不慢地下,看秋风一阵一阵地吹,看风裹着雨在天地间漂白着远处的存在物,连前庄和后庄也在视线里模糊了,在雨雾里隐隐约约。看了一会儿,肖伟说:
“叔,您说这人哪,咋就这样没意思?四太爷前些时候还拄着拐棍满庄子骂街,一会骂公家占了他的便宜,他家的老院子值多少钱,新农村就补了他两套房;一会骂东家西家弄得乒乓响,想聒死他;一会骂村主任不是人,娘们儿窝里逛,弄得男人都不敢外出打工了;一会又骂天气也变了,冬天不冷,夏天不热,是想传染温病弄死世上的人。反正,没有他不骂的,能想起来的他都骂。他的脾气越老越绝,老奶奶前几年走了,他一个人住一个大院子,不,是看着两个大院子,还不好,您说,他是不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叔?”
肖波未置可否,他偏头看一下河里。水波之上有条白色的鱼跳出水面,明显它是在撒欢。肖伟可能以为肖波是点头,赞成他,给了他鼓舞,就使劲地说起麻子老爷来。
“四太爷红火的日子是在很早以前,对吧?叔也不知道?哦,那时候还没有您,更没有我。人老了都爱怀旧,都只记得吆一唬二、耀武扬威的时候,过五关斩六将,就是不记得夜走麦城。叔您说是不是这样?”
“嗯。”肖波这次真的点了点头,肯定地回答。
“是这样,都这样。四太爷更是这样,他真的辉煌过啊,咋能不回忆?在他看来,现在啥都不好,连空气都污染了。——您别说,这个还真是的,哈哈。”笑毕,他接着说,“四太爷反常反了一两年,没人理他,任他骂鸡骂狗。他骂大街就不觉得累,不觉得无聊,天天津津有味地骂。有段时间他不骂了,大家反而不习惯了,都说,麻子老爷咋不骂大街了?不骂就不骂呗,他可能是骂够了,想歇几天了。好几天,大家都这样问,这样说。又是几天,没人问没人说了,大家又习惯他不骂街的安静了。就在十几天前,四太爷附近的几家人老是说哪来的气味,臭肉味。说了也没人在意,一家一户的过日子,忙得那样很,谁顾得上多管闲事?那天,村主任进老太爷家旁边的那个谁家,我不跟您说是谁家了,不是好事。村主任闻见了这气味,他胃浅,哕了。随后,他循着气味,发现是四太爷屋里窜出来的。他问那家女人,这两天见老麻子吗?女的说,没有。他说,坏了,他八成死了。叫来人敲门,没人应声,就报了警。派出所来人,弄开门,您说咋啦?四太爷的尸体臭了,淌了,淌了一屋子,骨头架子上沾满了蝇子。可怜他儿孙一大群,落得这个下场,嗨!怪不得老话说,父母在不远游,光爷他们都在外边,工作的工作,享福的享福,一个八九十岁奔百的老人就这样没了,走了,寒傪人不寒慘人!”
说到这里,肖伟戛然而止,长叹一声,茫然地看天上的雨。雨丝斜倾,朦胧无边。
肖波的心抖抖地跳,他的心似乎跑到了遥远,又似乎只在咫尺。
秋天的风雨,没有雷电,却更加悠长,更加令人不可知其何时能止。雨,越下越大;风,也越刮越大,而且不断地变向。风雨袭来,他们避雨的地方不安全了,肖伟的塑料布不大起作用了,雨点照样狠狠击打他的头部和身上。“裸身”的肖波更不要说了,他有点受不住这种袭击,打着颤。
白色的雨渐渐变得黑乎乎了,是天已向晚。肖波看着雨,看着天,忽然有了一种顿悟的感觉。“哦,我明白了,我懂了,秋雨与夏雨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不一样!”他自言自语,然后说了一句“我要回家!”突然就冲进风雨,爬上河坡,奔上桥面。
肖伟扔下铁锨,紧跟着撵他,喊:“叔,叔,给您塑料布,您身子不结实,小心淋病了!”
肖波好像没听见,没理,过了桥,只顾朝前肖庄疯跑。仲秋的风雨追着他的屁股,吹打得他踉踉跄跄。可是,他依然不顾一切狂奔,如一只翩翩的雨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