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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九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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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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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水荭地

 

蒋九贞

 

 

一片薄如轻纱的云朵罩在头顶。轻纱似的云朵镶了金边。金边浅浅的,若有若无。若有若无的金边使轻纱似的云朵幽灵般飘忽。我很想抛开我的影子。它简直像个魔鬼。两旁的鲜花在太阳底下显得尤其鲜艳。我呼吸到了芬芳。你把一大把荠菜递给我。我接过来,放进篮子里。荠菜花很白,也很香,在锅里蒸了,真好吃。你看着我吃,两眼盯着我的脸,我的嘴,我的手。你咽着唾沫。我傻乎乎地笑了。你拉着我。我们钻进水荭地里。

“我迷路了。”你说,却嗤嗤地笑。

我没吱声。我也转向了。水荭地那么大,无边无际。微山湖真邪乎,哪一年说出什么就遍地皆是。水荭很深,我们就像钻芦苇荡。看不见蓝天,看不见太阳。

天他妈真热。报载,省城南京有十人中暑死亡,其中五位产妇,两位老人。装空调的商场里横七竖八绳条似的睡满了人。街上没有树。街景很美,在阳光下各式各样的门面和广告牌争奇斗艳。我的影子很短,老是在脚下。湖草凄凄,湖水有些腥味儿。

“好喝吗?”

“好喝。”

我们在地上掘了一个小坑,有三四个泉眼水嘟嘟的往外冒,几分钟光景小坑就满了。我掬一捧水,让你喝。你说,真甜。

 

影子老跟我捣蛋。我走得步履蹒跚。我看你时,你依然像一朵花。你的身影也很美。一只蝴蝶在你身前身后翩翩起舞。它的翅膀好漂亮,粉绒绒的绿,有几颗五彩斑点。你把五彩斑点的蝴蝶在我眼前绕来绕去,它的细碎得几乎看不见的绒毛飘散着。我眯着眼。我说,扑瞎了眼睛就糟糕啦。你说,才好呢,我走哪儿牵你哪儿。

天黑了,我们也没走出水荭地。我急得哭,你却不哭。我生就的贱,泪窝子浅。你比我坚强。你说咱照直走,不拐弯,早晚能出去。蚊子嗡嗡嗡叫。人说咱这里有三大怪,黄鼠狼子当神拜,毛子(方言,即渔民)上岸挨着来,三个蚊子一盘菜。我抹了一把脸,抹了一把血。我奇怪,人饿得一包骨头架子,还有那么多血。也不知这血是真的还是假的。太阳通红,把水荭也照耀得通红。水荭的茎使我想起竹子。我家曾种过一株竹,后来没有了,记不清是怎么没有的,是死了?是被人移走了?还是怎么回事?反正我印象里种过竹。竹子很青,很直,叶子也青。有风的时候,竹子摆着,我真担心它会被刮倒,但它又站起来了,叶子簌簌的响。

 

“丹柯!丹柯!”你叫道。

然而树林一直在唱它那阴郁的歌。

 

“我能游两个来回。”

“吹牛。两个来回有三里路哪,还有恁大的浪。”

“不信?试试。”

“我陪你。”

你脱了衣服,我也脱了衣服。岸上的人拍着巴掌,一齐吆喝。你表现得那么勇敢,义无反顾地纵身一跳,无情的白浪便把你吞没了。我吓得目瞪口呆。我狠命地追着你,心却随了水浪时悬时沉。

 

那天,我大汗淋漓,我依稀是在温泉里痛快地洗了个澡。温泉边上的草地软软的。一朵花儿骤然开放,鲜红如血。我没看见它的茎,它的叶,它似乎没有茎,也没有叶。它在离地半公尺的空间悬着。一只红眼睛的鸟儿落在我伸出去的手掌上。它唱的曲子优美动人,人间绝无仅有。一个童颜鹤面的人站在我面前,审视我。我被激怒了。我可不是贼,我光明正大诚实忠厚,为什么拿那种目光对我!

童颜鹤面的人向我伸出了四个指头。

什么意思?我问。他摇摇头,不告诉我。我于是猜测揣度,我猜测揣度透了世上所有的可能,最后我仍然不得而知。

 

我们挣扎着往前走的时候,一只苇嘎子老是跟在屁股后边叫,喳喳喳,喳喳喳,声音凄厉而苍凉。我的脊背直冒冷气,好象一条冰制的麻绳抽打着。东南山上有草狼进了湖啦。这消息我早就听说了。草狼什么样子,像猪吗?像羊吗?不会像羊的,狼吃小羊,书上写着的,可见狼和羊不是同类。同类不会吃同类的。那么像什么呢?像牛?像马?像狗?对的,一定是四条腿。腿很长,跑得很快。我和你都跑不过它。它准会追上我们的。要是……蔴杆子打狼两头害怕。水荭叶子装点着你漂亮的苹果脸。

“我不怕,不怕草狼,啥都不怕。”你说。你的头发乱得像茅草。一块乌云压下来。发怒的雷公劈开云层,亮光从裂缝处泄漏出来。

你的身影很美。我讨厌我自己的影子。它为什么要与我寸步不离?假若有一刻钟它离开我,我真的会欣喜若狂,它也从而获得了自由。但它却不离开我。我很费解。我皱起眉头。我双眉间始终有两条竖着的平行线。

 

你把一支雪糕塞进我手里。我看了你一眼。你低着头,继续朝前走。

“你也吃”。

“我胃疼,不能沾凉的,你知道。”你的眼光很忧郁,很冷淡。我理解。我的脸色也一定不好看。

 

你买了一把糖球。你捉着一只填进我嘴巴,然后自己也噙了一只。你把舌头慢慢搅动着,眯眼笑着看我吃。吃了一只你又填我嘴巴一只,一把都吃完了,你把你嘴巴里的那只吐出来。

“来,一人一半。”你说。

不。我诚惶诚恐了。我这才发觉我实在太笨,我竟几乎独吞了你的所有的糖球。我并不是贪吃的人。

“不吃我就生气了,不跟你玩了。”

“好,我吃。”

吃完了,咱“杀羊羔”去。

“嗯”。

 

我藏在草垛旮旯里。那儿黑黝黝的,阴森骇人。我想,要是他们找不着我可就糟了,说不定会有吊死鬼来吓唬我。吊死鬼最吓人的,父亲说,奶奶就是吊死的,奶奶死的时候他才几岁。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爷爷还赌钱,这日子真没法过了。奶奶死的时候舌头伸着,耷拉到两只干瘪的奶子之间。我看见她苍白如纸的脸上,眸子是昏暗的,颧骨高耸着,两腮凹下去,下巴尖如北京动物园里的那只猴子。我头发稍儿炸直,心中发毛。

“噢,你……”永远是音乐般的声音。

“别……”

我俩躲在一起。捉迷藏的双方同在一处紧紧地偎在一起。

你趴在我耳畔悄声说:“别叫他们看见咱。”

我数着天上的星星。我看见牛郎挑着担子,一头一个儿女,隔河企盼。织女呢,织女在哪儿?草垛挡住了,她在草垛的那一边啦。你告诉我你说织女在心里织女不在心里就不是织女你不懂织女在心里你心里没有织女你就别想能看见织女。

我听的很认真。我的两只小手冻得跟通红透亮的萝卜一样了。我呵口气。气是热的。你身上有一股芬芳的热气,夜来香的味道。

 

水荭的节膨大起来了。花很好看,一串一串的穗儿,开着白花和红花,也有夜来香的味道。

“咱一定要走出去,咱千万不能死在这儿。”

“别泄气,一定能出去!”

苇嘎子喳喳叫,又刺耳又难听。还有青桩鸟儿,关关,关关,关关关,叫丧似的,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打这儿走。前边有猪拱塘。别摔倒别摔倒,得悠着劲儿走。”

曲里拐弯,我们还觉得走的是直线呢。前边有一道沟,两步宽,蹦不过去。你折断一株水荭。试了深浅。

“不深,能过。咱趟过去。来,拉住手。”

哗啦哗啦,哎哟,我一条腿陷泥沼里了。一条青脊背的蛇昂着头,吐着红红的信子,饶有兴趣地盯着我们看。

 

“有草狼吗?”

“不怕,有也不怕,咱两个人,怕啥?”

 

我把镰刀挥舞起来。那条蛇被斩成两截,变成两条蛇,再舞,变成四条,转眼间满湖都是蛇。蛇飞起来,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全是。我累得不行。我不支了。蛇突然不见。我最要好的朋友存在向我走来,笑着,他笑得满脸是花。两只眼睛令人销魂落魄。他向我走来。我看见他穿了一身花衣服。他是她是妙龄女郎美貌女子仙女一般的她笑着忽地趴地,她一下扑在我脚下,在我脚踝处咬了一口。她咬的地方立即红肿起来。她又笑了她笑得很开心她还是她乐不可支地转过身去刹那间一条漂亮的花蛇扶摇而去。

我差点儿昏倒差点儿。你扶了我一把。我的影子在坑坑洼洼的地上匍匐,一根春藤蜿蜒在那里。

“渴了吧?”你问。

我舔舔嘴唇,摇摇头。我说不清是渴还是不渴。渴就喝不渴就不喝喝也行不喝也行在我在此刻无所谓,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

我想跟她正儿八经谈谈。谈什么我不知道,只是觉得有必要谈谈。我的脑子像一张白纸,又像一盘未经剪辑的录像磁带。

 

水荭地上空是一片亮光。鸟儿啁鸣。你的衣裳窸窣作响。你说咱庄后的坑塘底下有一条河,这河一直通到湖里。河是在地下的,上边看不到。所以咱庄后的坑塘从未干涸过。那里边有一条鱼,常常游弋在湖和坑塘之间,它要是一摆尾巴,湖里的水就起浪,一打喷嚏坑塘里的水就翻花。

 

“妈的X,还不给我上来!”父亲手里拿了木棍儿,也可能是柳枝条子,站在坑塘岸上瞪着我骂。他的凶相我至今记忆犹新。虽然他死了几年了,我还怕他,我梦见他的影子就害怕。

我正在高兴处。我潜水的本领是数一数二的,你数一我就数二你数二我就数一。你用水泼我,我的眼睛睁不开。一条小鰺条儿打在我脸上,那感觉凉阴阴滑溜溜说不清楚,总之有别于一切别的什么与我的皮肤接触的那种感觉。仅仅这一点点感觉,我以为我能写出一篇好文章,但是我不写。我不写谁也不知道我那感觉究竟是什么。坑塘里种了藕,藕莲子上长满了刺。我身上被划破了几道,火辣辣的疼。你用唾沫涂在我的伤处,问,疼啵?我说才不疼哩,男子汉大丈夫还怕这一点儿吗?我表姐过来拉出我的胳膊,看了,一把把你推得远远的。你吃了一口水。眼里都呛出泪来了。你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我表姐。我听见你咬牙齿的声音。你和她老是合不来。

“给我上来!”父亲唬道。他怒吼起来像一头狮子,书上这么形容的。

 

你帮我背着干粮袋,里边是几块山芋和十多个野菜团子。我们沿着河堤往前走。温和的日头俯照着我和你。河堤上的土松软软的。紫穗槐条子静静地伫立着,我想起战斗片里的灌木丛,或者有野花悄没声息的竞相开放,姹紫嫣红,然而却似乎没有它们应有的浓的或淡的色彩。因没有足够的水分滋润而显得萎缩的花瓣懒洋洋的敞开它不太丰满的胸襟。有几只偌大的苍蝇,绿色的,嗡嗡叫着,那声音哀伤而戚怆。我几乎被感动了。我看着它们在花影下徘徊,那犹豫不定的样子和我性格的某个方面一拍即合,我天生只配同情如是的一类。我觉得可笑,可笑极了。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和苍蝇本不属同类,何以“息息相通”?

我想哭。真的,想哭。我的鼻子酸酸的,眼眶里有热气在流。

 

我辨认着方向。我寻声眺望。你也寻声眺望。一片嘈杂,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呼唤你我的名字。我折断一株水荭,高高举起,欢呼起来。你却啪嗒啪嗒掉泪了。

“你哭了?”

“我没哭。”

“咋有眼泪呢?”

“你准得挨揍。”

我准得挨揍?我摇摇头,眨巴着眼睛看你。

 

我一个猛子能钻出去一百米,而且速度极快。我是一下子扎到水底,然后用手扒水,以脚蹬地脚手并用的。他们那些人都是笨蛋,悬在浅水层里脚蹬手刨,费多大的劲儿也赶不上我。我钻出水面转回头等他们,看他们一个个的头颅在离我很远的地方冒出来,再朝我漂来。我笑着用手打水,左手打一下,右手打一下,水花溅到岸上,把你的花衣服溅湿了。你说湿了才好呢,湿了就不穿谁喜欢花衣服。你喜欢红衣服,粉红的。你的粉红褂儿浸透了汗,肩膀以下湿了半截。今年的天气真热,热得反常。据说彗星要和木星相撞,徐州一带要大地震啦。我告诉你潜水的诀窍,俯在你耳边。你往水里一缩,抓住了我两条腿。在水里睁眼看真有意思,那水是黄的是蓝的是黑的是白的是绿的是红的还有满天星。两三条鲹条鱼儿游过来,停住,看着我们。它们发出嗤嗤的笑声或者叫声。它们拐了一个弯儿,游到我们旁边去了。是草鱼,燕翅似的尾巴一摆一摆,不慌不忙,悠哉游哉。

 

“妈的X”父亲总爱骂我。我慑于他的威严。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成天不见笑脸。他整天整天不在家,有时候夜里也不回来。不回来才好呢回来就训人训我。那副面孔像画上的包黑子,像门神,跟我家门后那柄生了锈的大斧子差不多。斧子是爷爷的遗物。爷爷是个能人,什么活儿都能摸两下子。他的斧子为他帮人家做点儿粗木工活,为他挣点儿粮食糊口。父亲以前也常常带着它,说是防坏人,后来不带了,他的腰间挂了枪,斧子就放门后。放门后也是为了防坏人,坏人如果破门而入,家里人骨碌爬起来拿了斧子就可以砍他们。这只是防备,我从来没见过有坏人胆敢侵犯,也没见他用斧子砍过人。不过有一次,同庄的褚老二不知因为什么跟我家干起仗来,褚老二捞了把铁锨,铁锨舞得寒光闪闪,父亲跑进家里,拿出了那柄斧子,只往褚老二脸前亮了亮,并没有砍下去。倒是我脱了脚上的木底茅窝子,一手拎一只,朝褚老二腿上“嘭嘭”砸了两下。褚老二停下铁锨,瞪了我两眼。我没有示弱。

“毛秧孩子,哼!”

 

我们在水荭地里转起了圈子,怎么也出不来了。

“哎哟!”我叫了一声。脚底下“苛剌”一下,肯定被哈蜊壳子划破了,好疼好疼。我就地坐在猪拱塘的土埂上,把脚扳过来,呀啊,孩子嘴似的,白生生的肉花子。停了好大一会儿,白肉茬子才逐渐变红,渗出血来。你哭了,哇哇哇,唱歌一般。我听得很入神。我最爱听你的声音,不管是哭是笑是说是唱,哪怕深呼一口气发出的声音也那么优美动人。我哭起来狼嗥一样。我头上有一个大疖,右边头上。两个人把我抱起来,捉拿归案似的捆绑结实了。你母亲拿了刀子,说不疼不疼。我嚎得昏死过去。一大盆血脓,还有一个大肉疖子,拳头这么大。你母亲说好了好了。

我摸摸右边头顶,那凸凹不平的疤还在。疤里起了一个疙瘩,我使劲一捏,破了,一只小脓包和血就出来了。

我的头发乱得像湖里的杂草秧。我捞过杂草。我把杂草聚在一起,用绳子连成一串,像筏似的,然后我踩着水往岸上拖。我一天可以挣一个整劳力的工分,大人们都夸我有出息。

“这孩子,行。”

“妈的X

 

我抖抖索索爬上岸来,拿起衣服想穿。父亲的巴掌已经落在我的脊背上,跟着一脚踢在屁股上,也许他太生气,踢偏了,踢得我左边的胯骨一阵酸疼,接着又举起木棍儿或者柳枝条子。我慌忙抱起衣服就跑,一拐一瘸的。我紧抱着衣服,护着羞处。

“妈的X。一群无王蜂。妈的……哼,看我揍死你!”

我把衣服紧紧护着羞处,从庄后的坑塘跑回家,一边跑一边哭。我想我完了,真的完了。我被父亲光着腚撵回家。我穿过了整整一个庄子,一条街。我家在村庄的最南边。谁都看见我是如此狼狈,岂不羞死人啦!我以后还怎么见人怎么见人怎么见人?!

 

你掏出手帕。它显然已经被湖水和水荭的叶茎弄脏了。你弯腰在脚下的水里洗了一把。“擦擦吧,血。喂,这样擦。喂,在这儿在这儿。唉。疼吗?”

 

青梅竹马。对,青梅竹马。我脑子里出现这个词儿的时候,一只小黄鸟儿刚好飞过。它离我很近,翅膀扇动的气流使我有一阵凉爽。我看看你,你依然那样地走着,脸上的表情仿佛又多了几分庄重。你的身影很美很美,很美很美。你美丽的影子落在一朵香水月季上。你身上散发出来的夜来香味沁人心脾。我有一种温馨的感觉。然而我很难受。

 

汩汩的水声传来。有一条小河。河水清清。注入的水流也很清。鱼翔浅底。水草摆动着。

“鱼。”

“嘿,鱼。”

“草鱼。”

“嘿,草鱼。”

“老大的草鱼”。

“嘿,老大的草鱼。”

“有很多很多草鱼”。

“嘿,有很多很多草鱼。”

“咱逮鱼吧?”

“哎,咱逮鱼”。

“你从那边往这边摸,我从这边往那边摸,两下里一兜”。

“好,我从那边往这边摸,你从这边往那边摸,两下里一兜”。

“两手要这样,支散开,捧着掌,往一块儿,嗳,对。”

“两手这样。”

“来,开始。”

“开始”。

“不行不行,腰弯下去,手要触着地。”

“嘿,逮住了逮住了,快来快来快来呀,瞧,这么大,真大,打得水哗哗的,我快要抱不住了。”

“抓住,别松手,我就来。给我,抓这儿,摁住头,抠它的腮夹,抠它的腮夹。”

“哎,抠腮夹。”

“是黑鱼?”

“是黑鱼”。

“咋不是草鱼的呢?”

“不是草鱼。”

“哇哇……”

“咋的啦?”

“逮了黑鱼不吉利,不吉利,哇哇。”

“那……那就放了它。”

“别,别千万别,放了更不吉利。”

“那咋办?”

“用红线捆了就逢凶化吉了。”

“哪儿弄红线去,这大湖里,这水荭地里,哪年哪月出得去?”

“也是的。噢,唔,有了,你松手,我攥着它,你把我裤腰带解了,抽里边的红线。”

“哎。”

 

我的影子好似在颤抖。我的心湖的波浪愈加高涨。我犹如在梦幻。你在想什么很平静是么很平静如一泓池水碧绿而透明很平静是么如一泓池水幽深爱是永远不能忘记的,与你静静的对坐绿色走向无限的深厚风儿不再徘徊歇息在黄昏的胸前与你对坐依然无言不耐寂寞的手指开始寻找夜的所有夜的黑裙子我们只有沉默这家伙真有他的你的平静何等痛苦痛苦痛苦憔悴已如柴如柴腊黄的脸滚着豆大的汗珠那苹果般的脸蛋呢?

你无言的忧郁而又极其炽烈地看了我一眼。

 

一个土堆的小丘。水荭覆盖的湖滩。

“上来呀上来呀。”

我朝你走过去。

“看见太阳了。上这儿就能看见。瞧,恁么大,像……像花,玫瑰花,一朵大大的玫瑰花。”

但是,我们还没有走出水荭地。那条黑鱼眼珠儿贼溜溜恨乎乎地一动不动瞪着我,不时拧动躯体,“卜楞卜楞”有劲极了,我差一点儿让它跑掉。

你折了一把水荭花。“再给我搉几个,咱编花帽帽。”

 

大槐树蔽遮了整个高台子。高台子上的小四合院有些阴冷。高台子上的人家过去曾经是大马金刀,竖过旗杆的。小四合院显然破落多了。我已经不能完全记得它的模样儿,现在也难以寻找它的踪影。我家确实在这儿住过,时间不长。那一年的大洪水之后,庄上的房屋几乎全部倒坍,只有这高台子上的小四合院,虽也遭到洪水的袭击,但安然无恙。我父亲是干部,干部就要带头回来重建家园。洪水还没退尽,庄前一片汪洋。我、妹妹、母亲和父亲涉过没膝的水,搬进高台子的小四合院。记得吗,你家就住在小四合院的左边,高台子的下坡处,像只耳朵贴着。从小四合院的角门(门已坏了)一步跨过去就是你家。你家的房子还有一间没倒。傍晚,哦,傍晚可能有晚霞也可能没有吧,大槐树使高台子提前黑了下来。你拖着银铃般的嗓子,你小时候非常活泼。你唱道:

小孩小孩都来玩儿,

磨大刀杀小孩儿,

稷面窝窝稷面团儿,

不杀不杀留着玩儿。

于是,你领引来了一群孩子,其中当然也有我。我们玩游戏。还是你领头唱:

大拇点,二拇点,

桃花,杏仙,

张三,李四,

黄毛,你去!

一个一个给点走了,最后只剩下你和我。你又唱:

大拇点,二拇点,

桃花,杏仙,

牛吃草,马过河,

金马驹子尽你驮。

我俩越玩越高兴,接着又拍着手唱对歌。

你唱:

俺打一,你对一,

什么开花在水里?

我唱:

你打一,俺对一,

莲蓬开花大水里。

你唱:

俺打二,你对二,

什么打纽儿一包刺?

我唱:

你打二,俺对二,

黄瓜打纽儿一包刺。

我们一唱一和。是的,一唱一和。我们都高兴极了,你拍着我的手,我拍着你的手,你看着我的眼,我看着你的眼,我的脸在你的瞳仁里灿烂着,你的脸在我的眼里像那朵刚刚绽开的“富富苗花儿”。

 

白天真好,水荭地里的恐怖没有了。长嘴的鸟儿,短嘴的鸟儿,长腿的鸟儿,短腿的鸟儿,花翅膀的鸟儿,白翅膀的鸟儿,黑鸟儿,红鸟儿,黄鸟儿,蓝鸟儿,爱唱歌的鸟儿,不爱唱歌的鸟儿,随声附和的鸟儿,乱喳喳的鸟儿,总而言之,各种各样的鸟儿,天空的,地上的,水里的,草中的,无不恰当地担当着自己的角色,淋漓尽致地演绎着它的生命。

我们没有看见草狼。我好像希望看见它。我不知道真的看见了它会发生什么。可是我似乎有希望看见它的冲动。

 

我听见有人说话,有人喊我和你的名字。

 

你的手帕依然散发出一股香味,夜来香的香味。你身上也有夜来香的香味。

我曾经把那盆夜来香放在我的床头,当它的香味充满了房间时,我在香气熏陶中朦胧入睡。我看见你在河边的大道上,望着天空,望着太阳。太阳真亮,光芒四射。你对着太阳飘然跪下,口中念念有词。你在祷告什么?我想问可是没问。我向你走去。我绕过灌木丛。蜿蜒的小路两旁全是野玫瑰花、夜来香花。花的光彩照耀着微山湖畔,照耀着宽阔的河床。“嗡嗡”的蜂群忙碌着。花丛上空一片红光。阳光灿灿,细雨靡靡。参差荇菜,左右流之。我们准备去采摘那朵大红花。大红花的黄花蕊漂亮极了。我看见香气从那儿啧出,夜来香的香味。空气好像变成了稠稠的液体。

 

太阳从湖那边升起来时,一只海鸥正好飞掠而过,它切断了太阳与湖水的纽带,太阳一下子蹦起老高,惊喜地望着这个世界。我忽然听见有人唱诗:

胜日寻芳泗水滨,

无边光景一时新。

等闲识得东风面,

万紫千红总是春。

琴声悠扬,余音绕梁。

 

父亲拿根绳子,是麻绳,沾满了污泥,黑不溜啾的,死蛇一般。他一手紧扭着我的耳朵,扭得好疼好疼,我双手掰他的宽厚而有力的大手,想挣脱,却怎么也挣不脱。他扭得更疼了。我好像听见“咔嚓”一声响。我的耳廓子肯定被扭折了。我只觉得眼前一花,一刹那失去了知觉。自此,我的一只耳朵,左耳便听觉迟钝了。父亲一手扭我的耳朵,一手挥舞着绳子,扬言要把我绑起来吊在梁头上。吊在梁头上?我见过,在电影里,坏人把好人五花大绑,吊上去,用皮鞭子抽,抽得皮开肉绽,昏死过去,然后用冷水泼,好人醒过来,再抽,逼他口供。据说耿聋子有一次捉住一个八路军武工队长,就用了这办法,还灌辣椒面。褚老二的哥褚大那时跟耿聋子当警卫,亲眼看见的。耿聋子叫人把武工队长吊上梁头,几个恶魔似的喽啰轮番抽打,武工队长身上的肉条子滴着鲜红鲜红的血,就像散了架的丝瓜子,那么没有规则的搭拉着。武工队长除了骂,就是一次次地昏死过去。“那家伙真有种!”褚大说,把他拉出去的时候还喊“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共产党万岁!”我断定我没有武工队长的骨气,我招架不了那无情的鞭挞。我只有乖乖地听父亲的话,把泪咽到肚里,剧烈地抽泣,那一声悠长的闭阀似的呼吸,差一点儿把我送上西天。我眼珠子翻白了,可怕得如今想起来还颤抖不已。父亲终于饶恕了我,已经是鸡叫两遍了。我困得不行,脑壳上边总有一条绳子似的,甩得脑袋里一锅沫了。其实,我永远搞不清楚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往死里打我,难道我不是他的骨血?我趴在破席子边沿,一根苇片子刺进嘴唇,血流在破床板上。我不知道疼。我的心在抽搐。我不敢哭出声来,怕惹来又一顿毒打。那天的公鸡特别勤快,我再一次听见它们一声接一声的啼鸣,声音雄浑而高昂。

 

等待我的肯定又是一顿毒打。

 

我钻进瀑布般的雨帘。我想找寻一条无雨的道路。路边的小黄花无可奈何地垂着头,它的眼泪如倾盆之雨。那棵石榴树能禁得住这风雨的袭击吗?我看它时,有三四片花瓣落在地上,雨滴溅起的泥水立即把它们淹没了;枝上的小石榴顽强地昂着头,凸出的小嘴贪婪地吸着无情的雨水。

 

我真想和那只至今还没有见到的草狼打一架。

 

一拱彩虹在西南的天上。我欢呼着指给同伴们看。你说,别指,别指,指了要生疔的。我的确不知道有“路西的虹指不得”这个俗语。我的手疼了好几天,但是没有生出疔来。宏东把一本连环画塞给我。连环画里的妖怪要吃童男童女,把童男童女当作供品,献给龙王。我恨透了龙王。龙王压根儿就不是好东西,它为什么接受童男童女这样的“供品”呢?我用竹子制成一对“风火轮”,时刻握在手上。我愿意有一天碰上龙王爷,找它讨个公道。孙悟空抡起金箍捧,妖怪被降服了。可却被玉皇大帝或者什么菩萨救下了。我觉得没有天理。为什么不一棒打死,给它应得的惩罚?是什么宫里的童子就可以放过了?正义何在?

 

那天我的风筝特别不听话,糟糕透了。我迎着风足足跑了半里路,我的脚印在返青的麦田里深浅不一,不规则的排列叫人看了恶心。我把风筝放出去,拉着线跑,没等我继续松线拐儿,它便像中了炮弹,一个倒栽葱扑在散发着某种气息的田地上,就像婴孩扑在母亲的怀抱。我记不得我吃奶时的情景,但是我可以想象得到,我饥饿的嘴唇沾上母亲的乳头,我的羔羊含乳般的样子一定既可爱又可恶。

“我给你做一只,保证又好看又能飞上天。”

看着你认真的样子,我点点头。

 

可是,我们现在还在水荭地里。水荭的嫩叶或者枯叶戳着你和我的脸和手,那一汪汪深浅不一的水洼像陷阱一样布满在我们周围。我对着青不拉几的天吐了一口气。我看见你也对着青不拉几的天舒展着胸脯。我一时不知是该寻觅着走出水荭地还是该藏匿不出?

 

水荭地仍然把我们紧紧的包围着。我们不怕纵深无边的水荭,我们不怕传说中的草狼,我们什么都不怕。

我看着你。

你也看着我。

 

我的影子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一株水荭上的一条紫藤蛇般向我伸着长须。

我不出声地长叹一声。喉咙里一阵苦咸。

你又看了我一眼。

我们都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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