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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九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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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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砸开锁就是罪犯

 

 蒋九贞

 

下了车,天就黑了。月牙儿在西边天上晃了晃,很快被沉沉的野洼子接去。满街的灯都亮了。他拎着坏了拉链的提包,觉着脚下的路坎坷得很,深一脚浅一脚,像喝醉了酒。原来是这样吗?他清楚记得不是的。这可是他们乡下的首府,是乡镇哪!他记得那街道是宽的,街路是平的,比起他的窝窝囊囊的村子,他以为这里可以作飞机跑道。才几天呀,算起来三个月多一点儿,也就是九十几天吧,九十几天街路就被车轧得凸凹了?不至于。然而,确是不平,他明显感到的。

在上海,在南京,在广州,在天津,在西安,在……在那些眼花缭乱的世界里,那街都是平坦的,平得像镜面,像冰河,闭着眼睛踢不着坷垃,不小心真能摔个四脚八叉。是平的,不过有时候也觉得不平。那天傍晚,从酒馆出来,直想吐,晕乎乎的分不清东西南北,脚下的路不就是高高低低吗?老是要栽跟斗。“哟,看你……”他睁着惺忪的眼睛,模模糊糊的,看见一位抹口红的女人,样子挺俊,也年轻,好像在眉宇间还有一颗观音痣,把她衬得分外妖艳,也十分和善。“去呗,去呗,包你满意,你……”她过来拉他的胳膊,他觉得亲昵极了,妻子也没对他这么好过。他怔怔地望着她的眼,她的眼神怎么那么妙,一下子把魂儿勾了去。他酥酥地依着她,凭着摆弄……要是那个人也像她,就好了。——当时,他这样想。是的,那个人太坏,他还没有碰见过这么坏的人。那人答应给他五吨钢材,条件是每吨“小费”三百二。他找了下家,跟人家订了合同。可是那人转了轴了,不肯卖给他了。说是怕整党,如今查得紧哩。屁话!你还有怕呀?要怕,早先就不该办这事。这下倒好,把我给玩死了!人家说单方面撕毁合同,要罚款。他请客,在有名的神州饭店。妈拉巴子的,什么饭菜竟值五百多块!反正钱花了,口松了,款不罚了。蚀进去了,蚀进去了,算来算去里里外外蚀了两千五、六,真他奶奶的霉气!两千五、六呢,全是帐窟窿,怎么还?夜的眼透过碎了两块玻璃的窗子窥视着他和妻子。妻子哭着,吵着,说什么也不让他出门。妻子说,咱就是穷命,别想发财。他不信命,他不信自己是沤烂了的草一辈子发不了芽儿了。他得奋斗,得自强,得把自家的经济搞好。他说:你不是成天吵吵没钱吗?怎么又不让我出去呢?我不多跑,就跑个三趟两趟的,赚了钱,见好就收。妻子说你没那本事,四齐的嘴头子还想吃磨眼食!他说:走着就比坐着强,非出外跑跑不可。妻子急了,又哭又骂,你死了外葬吧,别家来了,早晚也别家来了!他一赌气,爬起来就走,拉开门,砰地带上,在院子里跺跺脚,说:“我不赚个万儿八千的,就不回来了!”妻子哭得有死有活,管她呢,转几个月回来叫你笑得嫌肚子疼。唉,说什么!喝吧喝吧,痛痛快快地喝,喝个烂醉,醉死过去才好呢,不然就趁醉得迷迷糊糊,钻到汽车底下,跳到黄河里,咳,就那么回事儿,不如早死早托生。托生到富家去,最好托生在高干家里,一辈子铁饭碗儿,享不尽荣华富贵,住高楼,娶好妻。妻,妻,土里土气,不知冷热。这有观音痣的女人,哈哈!

第二天起来,他觉得头沉得很,浑身散了架一般,酸楚楚的。嗨,这是在哪儿?室内的摆设确实富丽堂皇,连睡的都是沙发床,一色现代化。他站起来想走,可是脚不对劲儿,那根牵动腿骨的筋不知什么味儿。

就是这一夜,他的小公文包不见了,仅有的三、四百块钱也随之不翼而飞。他没敢声张,打了牙肚里咽,尽管卡得慌,却使他清醒了些。他感谢她。要不是她,也许他已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她的温存,她的爱抚,她的美,更加上她的善良,他忘了家。没有一分钱,她管他吃,管他住。起初他想离开,随便找个地方死去吧,她说什么也不放他走。她给他唱歌,为他跳舞,还跟他谈艺术,谈维纳斯,谈清明上河图。她懂得很多,他很高兴。要是妻子也像她,有多好!

“我还写过小说呢。”他说。

“是的吗?”,她显得惊奇的样子,张大本来就很大的眼睛,停下手里的针织活。

“可是,从没发表过。”他低下头。

“我也是。”她似乎有些忸怩地。

以后,他和她常常谈到文学,谈到理想。她好像心事重重,总拿眼睛偷看他,有时候两只手不知往哪儿放,就像手上沾了污水。但是,她仍然很热情。

“咱得常通信。”她说,握着他的手。

他带着她的手温,凭着她给他买的车票,借助她塞在他口袋里的几十块钱,终于回来了,回到自己的家乡。

是的,路是不平的。无论怎样说,都是不平的。记得他曾经写过一首赞叹人生的诗,其中就有“弯弯曲曲羊肠道,高高低低不平路”两句。其实那时候他是不懂这两句话的真正含义的,起码是不完全懂,尽管诗是他写的。他时候他风华正茂,蔑视一切,如果不是他文静的性格,他会遭到所有的人的反对。当然,大家对他很好,认为他有本事,而且可人意,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这些美好道德好像都集于他一身了。他野心很大,想当数学家,想当物理学家,想当飞机设计师,他甚至幻想发明一种飞行器,这种飞行器像哪叱脚下的风火轮,人像穿鞋子似的穿上它,就可以腾云驾雾,就可以和飞机、火箭赛跑。他进入重点中学读初中一年级。他是年级的尖子,准备跳级了,一下子就跳到初三。他是一颗卫星,眼看就要被推上发射台。人的体内究竟有多少热卡,据说科学家们可以计算得很精确。不用说,有热就得释放。于是他被狂热的年代推上了狂热的事业。梦寐以求的愿望实现了,十四岁那年,作为赴京代表,他在天安门前见到了伟大领袖。他哭了,哭得那么高兴。从此,鬼迷心窍,他喜欢起文学来。他从被人们遗弃的故纸堆里捡回了他需要的书,读呀读呀,如饥似渴。他研究巴尔扎克,研究托尔斯泰,研究屠格涅夫,研究高尔基,研究裴多菲和雪莱,研究鲁迅和巴金,越研究得深透越觉得湖涂得厉害。世间万事万物都叫他糊涂。他写了一些东西,竟没有任何刊物给他发表。他心灰意懒。

啊啊,他差一点儿栽倒了,那双半高跟的皮鞋太捣蛋!他真不明白,女人的皮鞋为什么要做那么高高的后跟,是为了扭腰枝?是为了衬高身材?是为了……反正弄不明白。弄不明白的事就不要去弄明白,弄明白了有什么用!杨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说过:难得糊涂。为什么难得糊涂?唉,脚脖子崴了,崴得酸疼。为什么会崴脚脖子?这其中也有道理吗?一月二十八日,美国的“挑战者号”航天飞机起飞后几十秒钟就爆炸了。想不到。据说,在这以前,它已成功地进行了九次航天飞行。想入非非的女教师克里斯塔·麦考利夫死了,死得可惜。她是从一万多名富于幻想的女教师中挑出来的。她登上飞机时想到死了吗?他不得而知。然而,他猜想,她一定想得很美,很美,她肯定想创造一个神话,回来后好给她的学生讲。谁不想好呢?

他想发财。他要盖房子。他住的房子太跟不上形势了。土墙,梢绊子屋,还漏雨。赵兴那小子就是个能人,比自己还小两岁,哪来那么大能耐?他不得不承认人是有差别的。不是吗?在学校里,自己骄傲得要命,还不是自以为比别人聪明,别人比自己差一些?那是在学校里。其实学校里的东西在社会上不一定都实用,在学校里聪明不一定在社会上也聪明。赵兴上小学一年级时,一个阿拉伯数字“2”学了半个学期也没写像,马马虎虎上了初中,正一减负一等于几都不知道。可那小子走红花运,天时地利,他包了座砖瓦窑场。这窑场年年亏损,村里欲废不舍,几任场长都白吃馍。赵兴拍拍胸脯子,接下了。那家伙用心使计,先把村干部给拢住,接着换掉了原来的外交,让自己的大舅子接替;然后到外地招了几十个工人,跟他们订了合同,多劳多得;再然后旋风般造访了周围各用户,特别是那座新建的煤矿,可谓大刀阔斧!赵兴发了财,五间两层楼平地而起,鹤立鸡群,好不威风,活像一只坐在那儿的虎。相形见拙,土墙梢绊子屋太刺眼了。他赵兴没长三头六臂,我也不比他缺胳膊少腿,不信盖不起新屋!

他要找生财之道。干什么?上级号召种红麻,说红麻销路好(供销社包销),经济效益高,一亩地少说三百多块钱,又省事。他一合计,可以,于是种了二亩半。也真省事,几乎没让问事,就该收了。可是收时那个难,别提了,先打叶,再割下来,大小粗细高矮花开,还得随割随剥皮,一棵一棵地剥。他学人家的样子,把平车拉到地里,打下轱辘,把车架子翻过来,仰面朝天放着,再把车轱辘架上边。把麻杆儿的根部用砖头砸劈,用手剥个头儿,然后把麻杆和麻皮一分为二,夹住车杠,这么一拉,才算剥掉了一棵。剥好,捆上把儿,放水里沤。沤也麻烦,得叫它上不出水下不沾泥,悬在水里泡。已进初冬,水凉得入骨。他穿了皮衩,老打漂。不小心倒了,灌了一衩水,冻得打“得得”,还喝了两口水,差点儿玩了命。十几天,才能捞出来,散开搭绳上晒,晒好了再扎上把儿。一家人整整忙了一个月,白天不是白天,夜晚不是夜晚。他脱了一层皮,病了一场,花了一百多块。谁知供销社包销成了谣,先前只是为了推销麻种赚钱,麻只好猪吃狗拉。也不知谁向上面写了人民来信,后来供销社不得不收购。可价钱呢?可怜,一斤就三毛来钱,还得去杂去水,一亩地也就那百把几十块。庄稼人哟,什么办法!他跌了跟斗。那么养鸡吧。他买了三百只“五七九”,每只一块九,五百多块。他按书上要求喂,一天二十四小时难睡三个钟头的觉,又是电灯照,又是炉子烘。开始很好,那小鸡们欢蹦乱跳,毛绒绒的,喜人哪。可是后来,突然有一天,一多半瘟头耷脑。他请了兽医,花了好多钱买药喂,无济于事,鸡还是死了一百多。活下来的鸡要吃呀,不能出壳就下蛋,这本儿有多大,喂鸡的人自然知道。他借呀磨呀,好不容易把鸡喂大了,却碰上秋天阴雨多,冬季冷时长,鸡又死了一部分,剩下的一百零几只四成蛋也下不了。一年下来,盘盘点,蚀进去一两千!小户人家,禁不住蚀啊!他想死。然而没有死。沾亲带故的一个老表带着他跑了几趟生意,赚了一笔钱。想不到……咳!

真是越渴越给盐吃。他不甘心就这样回家。无论如何,也要打肿脸充胖子,叫别人,叫妻子看着自己还行。他准备用那几十块钱买一身衣服,买一只大皮包,买一副变色镜。车到符离集。卖烧鸡的围上车窗。那烧鸡的香味诱得他肚子咕咕叫。对,买一只,拿回家,哄哄老婆。符离集烧鸡驰名呢,最好让全村人都闻到它的香味。看看,谁谁发财了,还是人家有本事,带回来多少多少符离集烧鸡,全是真货。咦,这也算光彩。他犹豫了一下,慢慢掏出一张钞票,递出窗口。卖烧鸡的小伙子麻利地接过钱,掖进口袋儿。“十块钱的?这只行,看这颜色多漂亮!这一只呢,味道嘛,小心把舌头咽肚里去。咱是货真价实,全符离集烧鸡多得没法儿数,就咱一家是真的,算你买着啦!”小伙子一只一只翻着烧鸡,扒拉着给他看,让他捡。他瞅了几只,都差不多,就说,“随便称吧。”小伙子油腔滑调,答应一声,“好咧——”慢腾腾往里拢一下秤砣,往外拢一下秤砣,左手攥着称毫,右手离开称杆儿,抚了一下秤盘,那秤撅起老高。“看着咧,”把秤往他脸前一晃,收了砣,抽张纸,同样慢腾腾包好,慢腾腾递过来。“吼——”火车起动了,“咣当,吐吐,咣当!”他伸手去接烧鸡。刚触到那纸,卖烧鸡的小伙子却把手一缩。他慌得去抓,抓住了鸡头。那家伙便往回挣。火车越走越快,烧鸡身首各异了。他懊恼地看一眼手里的鸡头,扔出窗外,向那家伙在的那个方向砸去,并骂了几句最难听的话。两行辛酸的泪水不知什么时候落下来了。苦啊,姜子牙不得志时,贩猪羊快,贩羊猪快,猪羊同贩,遇着断宰,倒霉透了,仰面长叹,老鸹正巧屙在嘴里。莫不是我也到了那个时候?姜子牙后来遇了武王,设坛拜将,辅佐周室。我呢?也有发迹的那一天吗?

碘钨灯闪着青不青、蓝不蓝、红不红、紫不紫的光,人在它下面全涂上了令人反感的色彩。说是反感,实际上大家又都喜欢。他想,假如不是这灯,这满街不是一片昏暗吗?他看到了路,虽然不平。听说这路灯是乡镇上一个“万元户”捐款搞起来的。这个“万元户”年轻时候曾受过劳教,拉毛驴车时偷过矿上的水泥,大队搞副业时又诓过某单位的钱。俱往矣,“万元户”名嚣一时,身价倍增,“钱长英雄胆,”走路都“杠杠”的。那么,自己呢?

他觉得不应该是这样。

微山湖发大水,湖边的人倒了霉,田淹了,屋没了,连生长了几十年的成搂粗的大柳树都被水头掀倒了。他没见这情景,因为还在这之前好多好多天(那时候还没有发大水的任何迹象)他就到姨家去了。姨哥要结婚,叫他去吃“大席”(即喝喜酒)。“大席”还没吃,爹娘就带着弟弟妹妹们逃来了,说要不是有块门板漂来,一家人全得淹死。自家后怕,姨家也后怕,他倒不觉得,还觉得挺好玩哪。这湖里咋突然冒了那么多水?龙王爷为啥发怒呢?肯定这一带有许多许多没福的人。姨说,他是有福的。他生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通观鼻梁,四楞嘴,大耳朵,福相。他说:要是我在家,准不会发大水,准不会淹死人,准不会冲跑了俺的东西。爹娘摇摇头,笑了;姨和姨夫都笑得前仰后合。姨说,大平(他的奶名)有福,俺大平有福,往后准能住瓦屋。姨说,咱二丫不会受穷了(他和姨妹二丫定的娃娃媒)……

姨啊,您老想到吗?你的大平原来这么无用!二丫跟我受罪了!您的在天之灵能谅解我吗?二丫——妻子,他一想到她,心里就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味道。先前的热烈呢?先前的情爱呢?她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变了形,连他也不能理解了。啊,生活!

“听说了吗?云贵那小子发了邪财,家里存了几十万。”说话的人口气似有妒意。

“哼,好了那些胡搞哒(方言,即倒弄、折腾)的人了!”答话的也很不满意。

“这两年,建筑队的头头哪个不发财?云贵那还是芽芽,看看宋月,一片楼瓦雪霜,里外全粉刷,连墙头都镶了花。”第三个人声音尖而细。

“咱要是能盖人家那样的一间屋也算到了现代化了。”第一个人说。

“你也发财嘛。”第二个人接上。

“抢银行去吧,你发财!”第三个人嗓子越发尖了。

沙沙沙,踏踏踏,啪啪啪,说话的人都从他身边过去了。他没有看清他们的脸,只看见了他们高低不等的个头儿。他想骂他们。好了哪些胡搞哒的人?胡搞哒的就都发财了?我(他把自己也看作是“胡搞哒”的人)怎么不但没发财,还差点儿寻了死呢?可见世上的人多有偏见。谁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干什么事情能尽如人意?奶奶的!他把坏了拉链的提包狠狠地甩了一下。

突然,满街的电灯全熄了,乡镇立即变成一头黝黑的怪兽。人们咋呼着走出门来,“停电了。”“咋又停电了?”他心里好像也黑暗了下来。停电了!电,已成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大家都习惯了那光亮的电灯,光亮的房间,一旦停了电,都大惊小怪起来。以前是这样吗?他上小学时候哪有电灯,连油灯也点不起。晚上做作业,娘老是催他快睡觉,别点灯熬油的抛撒钱。他睡不着,娘就骂他。

“突突突……”,供电站的摩托起动了,那强烈的、摇曳不定的灯光照耀着街路。是去变电所要电,还是去检查线路?或者,停电仅仅因为有人得罪了他们,怕纠缠躲开的?这些“电霸”!早晚有那么一天,等着瞧吧,共产党是不会容忍一些人为非作歹的。要是我也像他们那样,早发财了,也早升官了。这绝不是吹牛。想当初,“清队”、“一打三反,”我也曾被利用过。不能昧着良心办事啊,那么多好人,都叫报什么“批斗”、“定性”、“戴帽”,能行吗?我不干,任你谁说也不干。我说我神经衰弱,头疼。我请病假。结果,和我一起的那个材料员借这个梯子上去了,还转了正,当上干部,最近听说调到哪个乡当乡长了。岂有此理!但是……我怎么有脸见人呢?

“抢银行去吧!”这声音如雷击顶,震得他木呆了。他打了个冷战,浑身起鸡皮疙瘩。

那年农忙放假,他去地里割麦。回来路上捡了一大把麦穗,经过麦场,都扔在了场里。娘瞪他一眼,骂他傻,骂他太实诚。他不能理解,本来麦子就是集体的,我把它拾起来再回归集体去,有什么不对?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呀,为什么指责我?实诚有什么不好?人就该实诚呀,为什么实诚了倒挨骂?人啊,真难!

金钱万能。有钱能使鬼推磨。钱是爹。资本主义社会人与人的关系是赤裸裸的金钱关系。我们这个社会呢?金钱还起一定作用。一分钱难死英雄汉。不错,钱,只要有了钱,什么事情都可以办。前程——“钱成”,有钱就成,可以盖楼房,可以买现代化设备,可以打通关节,买好编辑发作品,买通法官逍遥法外,甚至有钱还可以买来荣誉、地位。啊,钱!

“给我扯条裤子,看看这身,都漏肉了。”妻子和好的时候说。“哼,都混光腚了,也不嫌现世!”妻子生气时候吵他。妻子真能唠叨,也不温柔,但是她勤劳,善良,她为了这个家,漂亮的脸上早早刻满了皱纹,颧骨突出了,秀美的大眼睛失去了光泽,眼眶画上了黑圈儿,一双纤细的手变成了锉,而且瘦骨嶙峋。她的那身衣裳的确不能再穿了,该买新的。那么就给她买一件吧。钱呢?唉,钱呢?儿子向他要钱,说学校老师催得紧,人家的书钱学费都缴了。他口袋里怎么也凑不够,就跟她要。她说:“亏你说,我是屙钱猪?我死了连噙口钱也没有!跟你过的好日子!”他噎得难受。“弄不来钱,顾不了家,你算啥男人!”他仿佛听见妻子这样说,仿佛看见她那愁苦哀怨的目光。一个男人,连支撑家庭经济的能力都没有,是叫人最看不起的。

钱,一定要有钱!

还没有来电。虽然街路两边的窗子里透出了烛光,但街路是漆黑的,像过隧道。

猜拳行令。互相恭维吉利话。乒乒乓乓的碰杯声。银行里正在喝酒。酒至半醉,兴奋得话也说得狂了。大门紧闭着,黑洞洞的。门口一个人也没有。院里也没有其它动静。偷,奶奶的!只要有了钱,没有不能办到的事。他抖擞精神,壮壮胆子,用拳头砸了两三下脑袋,望黑铁栅栏门走去。

天知道他是怎么翻过大门的!心,就要离胸腔,嗵嗵嗵顶得喉咙疼。脚步儿轻轻地,又觉得响声太大。没关系,银行楼上还在喝酒。喝吧喝吧,喝聋了耳朵,喝瞎了眼睛,才好哪。他蹑手蹑脚走到营业室门前,伸手摸了摸,上了锁。他头脑嗡嗡的,觉得有人在后背监视着他。他赶紧垂下手,四下里张望。没有人值岗,没有人跟踪。他还是很害怕。他退缩了……然而钱,必须弄到钱!没有钱怎么好回家呢?“我不赚个万儿八千的,就不回来了!”吹下了牛皮,怎么收场呢?他又一次抬手。猛地,他感到被捉住了胳膊,上了手铐了。眼黑了,就要栽倒……公审大会。押赴刑场。掀掉了脑壳的尸体。老婆孩子谁管呢?还有六十多岁的爹娘怎么办?顾不了啦!他骑着自行车到微山湖大堤,堤下枪毙了一个人。这个人和他曾经是同学……银行的钱老鼻子啦!他成了亿万富翁。他购置了他所需要的一切。他驾着私人飞机。他出国了。在巴黎,在纽约,在尼罗河畔,在大洋彼岸,在……他像幽灵,像公爵。他富有。总之,他富有了!

他把心往下放了放,用手压住,这样好过些。他慌慌张张从院墙根儿捡来一块半截砖头,颤颤抖抖举起来……

嗵嗵!有人来。他赶紧收回手,把半截砖头藏在背后。他紧张得连气也不敢喘,贴着墙,腿抖得有点儿站不住。坏了拉链的提包“啪!”掉在地上。

那人歪歪拽拽,走下楼梯。“啊,吐——”出酒了。“喝,喝,别......别孬熊,躲...躲起来算孬熊。谁?”

他以为被发现了,战战兢兢地答应了一声。

“谁,哈哈,是是……是吴、吴天福。你怎么来、来的?来吧,喝、喝两杯,喝!”那人来拉他。

这又是他的一个同学。他知道,他的这个同学原来是滴酒不沾的,有一次他们在一起吃饭,这个同学只喝了一杯酒,休克了半小时。现在,竟然会喝酒了?

“喝,来喝,不喝、不喝白不喝,还得、得罪人。主任来、来了客,叫我、我陪,能不喝?不喝,就是、就是不会拉关系,不会拉、拉关系就、就是不会工作,就、就不能工作,就、就得跌、跌跟斗。酒好好酒酒好好好我知道你、你是好人,好人管个屁!有才管个屁!不会巴结上、上不去。懂吗?我、我算看、看透、看透了。你是好、好人,绝对的好人!”

吴天福的心还在上下跳,上下跳。他长吁一口气,幸亏没碰着别人,要不然……他不敢想下去。好人?他老实,孝顺,为人处世也还可以;他有能力,有才华,邻里百舍都夸他。他——是好人?好人能生抢银行的歹意吗?如果锁被他砸开了,那是一个什么结果啊?

他出了一身冷汗。

他往下蹲蹲身子,悄悄把半截砖头丢掉,捡起提包,擦一把汗。

他冷静下来,感激地望着他的同学。

他庆幸自己没有砸下来,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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