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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九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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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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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种

 

龙种

蒋九贞

 

雾好蓝好蓝,像秋天的碧空。蓝色的雾舌子缠绕着街头的法桐树,弥漫着小城的天地。蓝色的雾。你以前见过吗?依稀见过,仿佛是在梦中。你把硕大的裙摆旋转得如云,如一朵盛开的荷花,或者一只风筝。蓝雾蒸腾了你,你看见仙山奇峰,琼楼玉宇。你犹在腾云驾雾,宛若一股轻风。鸟儿在你脚下欢呼雀跃。一簇橄榄枝在你手里挥舞。你忽然发现了奇迹:一条巨龙腾空而起,张开的大口吞云吐雾;它的舌头像初升的红日,眼睛如十五的月亮,两只犄角刺破蓝天,身上鳞光闪闪,恰似天上的星星;它的铁爪所到之处,祥云拥动。龙向你点头致意的时候,你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你疯狂地炫耀舞姿,你把世界的美妙音乐都调集一起了,还嫌不满意,你感觉纵然如此也不能表现你自己。你哭了,十分伤心。他帮你揩干眼泪。你把他的那块手帕遗忘在梦里了吗?你到处寻找。

一条蛇蜿曲在墙旮旯里,痛苦地痉挛,不停地摔着头。你确实不知道它要干什么,你奇异的眼光看它。当它又一次昂起头,黑亮的眼睛射出两道亮光,一团雾便在那里凝聚,于是那里便成了天空,于是那里也就衍生了许多许多故事。你把所有的故事都淡忘了,其实是浓缩了,抽象了,只有感觉和情绪,充溢了你的心田。你相信这才是永恒。无论生活之树长青与否,生命现象当属永远,人类不应该扭曲自己。你望着留在砖缝里的长长的蛇衣,蛇衣迅速变幻着颜色,由青而绿而黄而乌,终于成了透明,成了白纱。旭日的一抹红光照射过来,褐光点点。你笑了,同时你沉思:蛇完成了自我蜕变,它的感觉怎样呢?它的新的躯体这一刻会在哪里?

眼前有只影子一闪。你收回迷离的眼光。这个人,啊,这个人!你惊诧地睁大了眼睛。你的眼睛真好看。夏对你说过,冬对你说过,秋对你说过,春也对你说过,所有的男子全拜倒在你脚下了,他们都说,你的一双眼哟……你眯起眼睛,让轻蔑的眼神深深地藏起,而报之一笑。你把手里的牵牛花捻个粉碎,然后一点儿一点儿洒在地上。你真怪,你不喜欢花,却喜欢青藤,喜欢橄榄枝。

怎么会是他呢?你在最苦恼的日子里,曾经不止一次想到,他不在现实中,只在梦境里,然而梦境里也仅见过那么一次,短暂而飘渺。之后他扬长而去。他为什么不转脸,不再回头一顾呢?他只是自己一个人往前走,并没有发现你对他倾注柔情。他沿着马路牙子,以一种匆匆的步态,勇往直前无所顾及没有牵挂的步态,走着,走着,中心广场的繁华,霓虹灯下的热情,竟没有留住他站一站。他脚下的彩云滚滚向前,你看见,他就这么一路走下去,直到不见。他的蓝手帕在风中飘扬。晴空万里。河山锦绣。

太阳被雾吸尽了光,苍白得毫无血色,像一杯淡淡的酸奶。你舔了舔嘴唇。你的嘴唇干裂了,微微有些儿疼。你把酸奶递到唇边的一瞬间,忽然想到,他的脸色也那么苍白吗?他应该是健康的,充满活力和朝气。你想象着,他很兴奋,他的婚礼热闹非凡。你偷偷潜入夜色,站在蛙鸣的田埂,稻田的清香和腥味儿,以及嗡嗡的蚊虫包围着你。圆月为什么如此淡漠,几片乌纱似的云不时地掩上它的面孔,把它从中天扯到西天。绚丽多彩的吸顶灯和壁灯(你猜想,那吸顶灯和壁灯漂亮极了,肯定是小城里最好的灯具)挑衅般从窗户溢出它们的光,把大大的红“喜”字凸现在天地间的大幕布上。你近乎痴呆了。你看见什么?在“龙凤呈祥”的窗帘的那边,一个影子一晃。是他吗?那矫健的影子,你的血液凝滞了,连心房也屏住了声息,头颅顶部无端的生出影影绰绰的圈子,这圈子往上扩大着,恰似一付松驰着的拉簧,拉簧的那一头是偌大的星光,这一头便是你,你的膨胀的肉体。你又好像看见他和她在窗前接吻,他们赤条条的,让爱幻化成人间最粗暴和最温柔、最简单和最高级的形式。你记得你昏倒的一刹那,有人轻轻叫着你的名字,挽起你的胳膊,抚摸你的酥胸,吻你的朱唇。你在医院住院的一个多月中,时常出现这种幻觉,总有同样的感受。天哪,如果是基督信徒,一准会大喊“阿门!”你老是觉得有种音乐在耳畔回荡,哀而不伤,恰如钧天广乐。有一个乐句反反复复奏出,这乐句像一条纤细的银丝,将你的七窍魂儿串起,被谁牵着,一带一带的,犹如一串黑纱似的气球,或者粉红色的气球,变幻莫测的气球,那么飘呀荡呀,飘飘荡荡,摇曳不定。它蛊惑你,把你带入梦幻和虚无之中,又把你重重地摔回现实,剥开你的衣服给众人看。在一片蛙鼓中,有一只叫得声调儿特别,那悲壮,那哀怨,还有一丝儿绵缠。你不知道它想对你说什么。你和它心有灵犀一点通。它的声音突然停止了,你为之一振。啊,那印在窗上的影子哟,那如膝如胶的长吻!那是我吗?他是不是发现了我,把这动作做给我看?你醉了,昏昏然然。但是,那个她不是你,你的理智尚能点拨你,告诉你真情。不过你却感到了被拥抱的滋味,你享受到了那一切。你觉得有人在窃笑,你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窃笑。蒙着薄纱的明月哟,千年之月始与终都照彻着人人之间,见证着所有的恩恩怨怨,而我,依然一路走进如常的人世,经受千年流水般的不停流转,我的痴情,自有千年之月作证。你在说。

你知道夏如火一般爱你。但你怕夏的火灼痛了你,将你融化。盛夏的傍晚,是一天最热的时分,西边半拉天红通通的,像烧红的鏊子底儿。有一片云,也是红的,犹如变形金刚,不断变幻着形状,一会儿像雄狮,一会儿像山羊,一会儿像枫树,一会儿像红棉,一会儿像老态龙钟的鹤叟,一会儿又像亭亭玉立的少女,有时候还像一条腾飞的火龙。夏牵了一条小狗,狮子头狗,叫娜娜。你不喜欢娜娜,首先是因为名字。你讨厌给狗起人的名字,狗就是狗,狗绝不是人,给狗起人的名字,狗不会因此变成人,若有个也叫这个名字的人却会被叫成“狗”。它为什么叫“娜娜”呢?这应该是一个漂亮的女孩的名字。你记得有个叫娜娜的小女孩,那天在街上骑着自行车,被你撞倒了。你满腹心事,心不在焉。你撞倒了娜娜,娜娜的白裤裙绽开了,白嫩嫩的大腿被磕红一道。她满脸通红,羞得一句话也没说,骑了自行车就走了。你问人她叫什么名字,有人告诉你她叫娜娜,城郊的。你不明白她为什么不骂你一顿,不吵你一场,不要求你赔她损失。她有这权力的,她理所当然地拥有这些权力。但是她什么也不说,红了脸走了。你一直想去找娜娜的,向她道歉,和她交朋友,终于没有去,你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没有去。夏牵了他的小狗,你便又一次想起了娜娜,那个叫娜娜的小姑娘。夏说咱们到郊外去吧,你便同意了,你想,兴许能遇上那个小姑娘吧?

小河边芳草萋萋。所到之处,青蛙扑扑嗵嗵。青蛙鬼机灵,它们先是睁圆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你,嘴巴底下一鼓一鼓的。见你走得近了,便后腿一蹬,腾地蹦起,三蹦两跳,就跳进水里,小河的水面于是荡起涟漪。小河渐趋平静时,青蛙在岸边的草丛下边露出水面,还睁了圆眼睛,嘴巴底下一鼓一鼓的。知了在郁郁葱葱的大柳树上不知疲倦的叫。被惊飞的知了往往洒下几滴尿,回敬你的造访,如零星细雨,落在你的脸上。小狗娜娜看见知了,看见青蛙,总要挣出去,汪汪叫两声,然后回过头看着夏,好像若不是夏牵了它,它一定能捕捉到那些知了和青蛙们的。你看见了它的样子有些生气,气咻咻地瞪它几眼。

狗通人性哩。夏说。

你看着他。

他就给你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一个小孩带了他的狗到池塘边玩耍,不小心那小孩掉到池塘里。水很深,小孩在水里挣扎,眼看就要沉入水底了。狗急得在岸上汪汪地叫。见没有人搭救,就跳进水里,衔住小孩的衣角,把小孩拉到岸上。还说,某报上登一篇社会新闻,某人喂的一只母狗,下了几只小狗,其中有一只小狗特别惹人喜爱,母狗也特别喜欢它。一天某的一个亲戚来,想带它回家喂养。母狗不见了那只小狗,惶惶不安,到处寻找,寻觅不着,便撞墙而亡。某的亲戚见此情景,即生恻隐之心,不忍心再要那只小狗。那只小狗被放出来后,见母狗已死,遂哀鸣不止,眼中流泪,后跳进污水坑溺毙。

你还是一句话没说,甚至连笑也没笑一声。夏说得很兴奋,脸上放着红光。夏的小狗似乎在静静地听着,慢悠悠地随着。你们朝前走。你的眼前有娜娜的影子。你心里只是埋怨:它不该叫娜娜的。

那一天,夏要吻你,被你推开了。

冬天的正午,太阳还是温暖的。冬约你到公园里玩。你不知道为什么偏要到公园。公园冷冷清清,游人很少,多种花木凋零得连叶子都没有了,只有冬青黄杨之类还黑绿黑绿的,但是那绿色也已黯然,没有一点儿光亮。假山更显得凄凉,灰黑的和苍黄的石头生出一股股寒气,山洞里满是大便和垃圾。人工湖上结了一层冰,游船横在水边,几只麻雀落在上面,喳喳的叫,从这个船飞到那个船。整个湖面空荡荡的,连湖心亭子间的那几只石雕仙鹤也死气沉沉。一棵畸形的歪脖子枯树立在岸上。冬说,这挺别致的,画家见了准有灵感。你于是茫然。

冬把带来的点心给你。你摇摇头,说不想吃。

冬说,你看过贾平凹的散文《冬景》吗?

你又摇摇头。

冬说,贾平凹够鬼的,把冬天比成孕妇。真是那么回事。冬天并不干瘦,相反,却显得雍容,下了雪则更雍容了,胖得鼓鼓的,确像个孕妇,它岂止孕育了大千世界,孕育了万事万物。冬说话一板一眼的。你觉得他挺严肃,挺幽默,也挺真诚。

你的手凉冰冰的。你把凉冰冰的手去抚摸那枯树干。树干空空了,糠糠的。你仔细打量着,慢慢地从枯树干品出一点儿甜味。你不禁怨哀。那也叫美吗?美是一种感觉,一种神秘,一种无法言表的震颤,心灵与自然的融会贯通。一旦把颓废当成美,那人也定然颓废无疑。你当然不敢肯定你这种想法是真理。你长长叹了一口气。呵出的热气如云雾。你的眼前异境迭出。假山模糊了,升高了,成为一片崇山峻岭,你仿佛看见了山中的盘龙卧虎,还有古老的原始森林。冰天雪地,你留下的足迹变成了化石。幻景散失以后,你的两只手竟湿涔涔的,出汗了。

冬坐在石凳上,一声不响的看天。

冬很可怜。你觉得。

那边,园艺师正在精心修剪着冬青,大剪刀咔嚓咔嚓响。为什么要修剪呢?让它们自由生长不好吗?你不知道冬青若不修剪会长成什么样子。能够长成树吗?你相信会长成树的,冬青树。要是你院中长有一棵冬青树,皑皑白雪,如橙斜阳,一片碧绿,几丛细竹,那是怎样的一幅画呢?

你折下一枝冬青。

秋坐在沙发里愁眉不展。在你看来,秋总是这么个样子,心事忡忡,从未开心过,从未嘻笑过。秋有什么心思呢?秋头上有几根白发,粗粗的,棒棒的。粗粗的棒棒的白发装点着乌云密布的头颅。秋把马尾琴丢在地上,从窗户望外边的街。街旁的法桐落叶飘飘,打着行人的脸。地上一定落了厚厚的一层,秋想。地上的落叶是柔软的,黄的或棕色的叶片平空给小城增添了许多哀愁。田里的庄稼到了秋天就收获,爱情到了秋天却出现波折。秋不愿意想到爱情这个词,甚至认为爱情本身就属于虚无,是子虚乌有,是人为地制造情结。你看见秋懒懒散散的样子,漫不经心似的用笔在一张纸上反反复复的画着“?”号。你不明白秋想的什么,脑子里装了那么多问号有什么用?秋偶尔转过脸来,发现了你,脸上的肌肉一阵阵哆嗦,眼里闪了一闪特亮的光,却马上阴暗下来,向你点点头,示意你坐下。秋曾经约你出来,说有重要话跟你说。但是到头来却是什么也没有说。你实在莫明其妙。这一次你是悄悄来的,不速之客。你是刺探秋的心灵秘密的吗?

那天的太阳如月亮般晶莹。天上没有一片儿云。几只鸟儿如几滴墨点儿洒在蔚蓝如玉的空中。一架喷气式客机掠过眼际,它的机身闪着银光,嗡嗡的声音扔在了地上。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飘飘摇摇。秋突然说太阳被玷污了。你非常生气,你以为秋在旁敲侧击指桑骂槐。你恨恨地离开秋家,发誓永远不要见秋。你的眼里蓄一泓秋水,你把秋波收回眼底。

有一个人,很像秋,从你眼前匆匆而过。你好奇怪。你不是刚刚从秋家出来吗?秋不是坐在窗前愁思绵绵且口吐恶言吗?难道那不是秋?秋还在街上,还在下班的路上?秋常常回去很晚,秋在单位可谓是忙人。可是你再拿眼寻秋时,秋不见了,那个像秋的人或者确切地说就是秋已经无影无踪。你跟上去几步。你抓住一片飘然而下的落叶,落叶很好看,黄里带红。你想把它带回家,夹在书本里。你有一本挺大的书,里边已经夹了许多树叶,多种多样的落叶。你知道每一片落叶都有一个故事。然而这一片落叶呢?它有故事吗?

蜿蜒的湖堤纵贯南北,两边的堤坡全是紫穗槐条子和乱七八糟的灌木丛,堤上的道路坑坑洼洼。

你感到好舒服好惬意。你视野开阔心旷神怡。你对着无际的蓝天和绿水,对着天上的云雀和湖中的白帆,甩出一串又一串的笑。

啊,蛇!你似乎大惊失色。一条蛇从湖堤的一面向另一面爬去,爬得不快,慢慢悠悠的。接着又是一条,又是一条。你好像记得,有一条大蛇,碗口粗细,三四米长,伏在灌木丛里,两只眼睛如两盏灯,虎视眈眈地望着你和春。它不高兴你们的造访,更对你们侵入它的王国而发怒。它腾地跳起,吐着红信子,向春袭来。春很沉着,避开蛇的攻击,挥舞起手中的木棒,照蛇打过去。蛇气急败坏,吱吱怪叫,忽地一阵风,刮得春冷丁一愣,蛇乘机一下子缠住春的身体,同时张开黑洞洞的大嘴。春死死地掐住蛇的脖子。你看见两个人滚在一起,撕打得难解难分,一个是春,一个是他,他曾经把手帕留在你的梦中。你手足无措,不知该帮哪一个。春胜利了,对你笑着。一条大蛇躺在脚下,死了。你没办法看清楚春是怎样战胜蛇的。蛇死了,那个他不见了,你感到一阵悲哀,真正的悲哀。你把旅行包扔给春,独自一人坐在潮湿的地上。地上芳草萋萋。空气里散发着草的芬芳郁香以及湖水的腥味儿。你折下一根树枝,抽打着跟前的花草。可怜这些花草呀,全被你抽打得粉身碎骨,化成泥土。你把泪水滴在地上,滴在花草的残根烂茎上,草儿立时长出肥大的叶片,茎儿瞬间开出鲜艳的花朵。你匍匐在地,吻着草根,吻着花茎。

那时候你穿着旧得发白的牛仔裤,紫底色白牡丹花的蝙蝠衫,滑稽而可爱。你的牛仔裤是小城里最时髦的,线条被勒得极富诱惑力。你把披肩发甩得乌云一般。果然,晴朗的天空有了云,起初是一块,厚厚的,铅灰色;继而便是无数块,无数块的厚云叠在一起,碰撞在一起,于是就有一场昏天昏地的倾盆大雨。你如一道闪电,划破铺天盖地的雨帘,把人们吓了一跳。那雷声极脆,极轻,所有人同时进入一个境界:混沌至昏迷。然后,大家几乎同时发现:城里的那座最高的建筑已变成一片火海。你走进一家商店,还未来得及说话,保卫人员忽拉围上来,如临大敌,把你推到街上,关上店门。他们全都慌作一团,不知所措。雨后,小城的上空,彩虹如练。后来有人说,那天的虹特别美得出奇,七彩层叠,鲜亮无比。

有人看见一条龙在虹的拱形之下频频舞动,十分真切。一位摄影师用远距离照相机摄下这镜头。但是冲洗出来的竟是模模糊糊一个人,背后是灿灿的光环。你在摄影师的柜台上发现了这一张照片,立即辩认出了他。你准备花高价买下这一张照片。但是,三天以后,这张照片不翼而飞。你问摄影师,问店里所有的人,全都莫明其妙,谁也不记得有这么回事。

雾淋湿你的秀发,粘住你的眼睫毛。你努力睁大眼睛。你对你自己迷惑不解。你好像看见你站在天街之畔,祥云在你脚下滚动。谁相信昔日繁华的大街上会蛇头簇动,千万条蛇借了雾的掩护,撕斗在一起。你目睹这一切,但是无法向人们诉说,你知道没有人肯承认这个事实。蛇们分成两个阵营,蛇王是最后出来的,两个蛇王短兵相接之时,两个阵营的蛇各有死伤。你百思不得其解,蛇也打仗吗?蛇为什么打仗呢?

他显得很高大,很潇洒,从你面前经过,一如前次,朝城外走去,疾步如飞。你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这样步履匆匆,难道一切都不值得回顾吗?蓝雾在他身后翻腾。你想,无论如何不能再错过这次机会,你要向他表白,向他倾吐,向他发誓。你的体内滚动着一股激情,一种骚动不安,你几乎不能自己。

城外的旷野一定非常辽阔高远,你好像从闷罐里出来似的,连呼吸也比刚才畅快了。你从雾中紧紧盯住他的背影,你看到他的有力的臂膀和宽大的背脊,他走路的姿势虎虎生气。一想到他的臂膀,你心里就有一股酸溜溜的滋味,你的骨节酥软了,你下意识地抱住双肩,胳膊压住突突跳动的心房和耸起的两座小山。路旁的大杨树上,两只喜鹊欢快地叫着,站在它们的小巢上。你想你在以后的岁月里,定然会筑起你们共有的小巢,你和他并不比喜鹊傻,人比鸟类更懂生活。汽车按着喇叭缓慢地爬行,车灯在雾里如苍蝇的眼睛。你差一点撞到对面驰来的自行车上,骑车人很难听的骂了一句,你装作没听见,继续盯着前方,盯着他。你仿佛走进一座庄园,那儿有成排的杨树和梧桐,有式样别致的小阁楼,有花园和马厩。你很喜欢骑马。那匹枣红马很驯顺,你只要给它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它就会照你的意思去办,完全是你的意思,一点也不走样。你把它唤作心理学家,叫做黑格尔或者亚里斯多德。你驾驭着联合收割机在无垠的田野上收获,之后,你又把金黄的种子撒下。你闲暇的时候听白发老者讲易经,他说:九二,现龙在田,利见大人。说之大,民勤奂哉。你弄不清楚他说的是什么,但是最后你终于明白,他说明年会有更大收成。你高兴了。人盼望什么?不就盼着一年比一年好吗?不论城里还是乡下,谁都巴望来日幸福。你转眼便不再是城市小姐,而成为名符其实的农妇。你十分满足,因为你有一个殷实美满的家,有你爱着的丈夫,你以为务农才是真正的美德,你喜欢“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夫妻双双把家还”,你觉得人的一生平平常常如此便足矣。

你听见乱哄哄的人声,你举目看时,前边有座桥。桥上围了许多人,一辆黑色轿车撞断桥栏杆,掉进河里。他分开人群,对那些大呼小叫干扎撒手的人立瞪了几眼,骂了句“妈个巴子”,纵身跳进水中。他潜下去,轿车即刻浮出水面。人们七手八脚把车内的人救上岸来。车内三个人,一老者,大腹便便,西装革履,从他的尊严庄重和形象看,职位必定很高;一小者,稚里稚气,虽为男孩,却珠光宝气,一看便知属“中国的小皇帝”之流;一司机,亦衣冠楚楚,白面书生似的,决非等闲之辈。少顷,三人同时清醒。

小者便说,我看见了龙,龙救了我们,那龙好大来!一下子就把我们托上来。

司机也说:那龙好像是天上来的。我们以为这下子完了,我开了这么多年车,给首长开车,从没发生过事故的,连碰碰划划的事也没有的,这一次是完了。首长命大,遇难呈祥,就有龙来相救。谁能信呢?我们都亲见的。

众人瞅老者。老者点点头,没说话,那意思是明白无误的。

你并不惊奇,其实你早就知道他是龙种。报载:某学校一女生,夜半醒来,觉身边凉森森的,抚之如凉肘。开灯视之,原来一条大蛇,睡意正浓。于是大骇。众人将其驱出寝室。该女生再睡,再醒时,如前,此蛇仍卧其侧,竟挥之不去。你想,这女生当是大命之人,说不定有“娘娘”命哩!那是蛇吗?那无疑是龙,龙在龙宫寂寞难耐,来寻它的情缘来了。你心中抱怨那女生不该声张,要是你,你就不会声张,你将这事悄悄记下,对龙(蛇)百般爱抚,你……它能现出人身吗?他是龙种,有人身,但他总离你那么远。你认为那女生是幸福的。她会和你一样幸福吗?或者比你更幸福?任何一件事情不到最后是不能判断结果的。你觉得她和你无法相比。

你再寻他时,他已经走出老远。蓝雾使他如踩着云头一般飘逸,如天马行空。他的背部闪着亮光。那不是鳞甲的闪光吗?不错,你狂喜不已。你如醉如痴。你提步追赶。

你脚下一滑,摔倒了,摔得很重,以至于头昏目眩。你不明白你怎么会摔倒的,柏油马路平坦如镜,没有坑洼,没有瓜皮,雾水沐得如铺了一层地板革。你似乎很干渴。有人撬开你的嘴,一滴一滴的乳汁进入你的口腔,在喉头转了一圈,然后流进胃里。乳汁真香真甜。一只黑乌鸦“呱呱呱”叫了三声,从你头顶飞过去。你以前好像从来没见过乌鸦,这种鸟在这座小城已经绝迹。现在分明听见了它报丧的叫声,看见了它幽灵一般的羽翼。在千分之一秒内你的灵魂陡然出窍,已然飘入阴森可怖的冥间。哼哈二将举锤扬剑向你发出呜呜的声音,把你拒之门外。你没来得及探视里边的情形,却有人一巴掌把你打出界外。你寂然而醒。有香甜之气沁你肺腑。你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气味,你从来没有领略过的气味。是他的发香抑或肉香吗?他静静地躺在你身边,发出轻轻的鼾声。你抚着他的胸脯,你觉得你已经神魂颠倒。你贴紧他的身子,同时吻住他的唇。你的两只手不停地抓挠,一边无休止地呻吟。后来你才知道,马路被你抓出了坑,十指磨得出了血,并且嘴唇磕得肿如健身圈,舌头被柏油涂得面目全非。你的膝盖跌破了。

你又听见那个哀而不伤的音乐,那音乐如符咒,将你引进一种幻境,你不自觉地随了它去。你好像看见那乐句的声波正从他的背影发出,扩散。你的魂儿被他乐音的银丝拴住了。

你终于追上了他的那一刻,你高兴极了,你以为从此便可以如愿以偿,解你相思之苦。你的心跳每分钟超过一百二十次,泪水模糊了你的双眼。

你忘记了刚才的狼狈和疼痛,一颗心沉浸在幸福的琼浆里。你把泔水倒掉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污水坑里有一只精致的花瓶?花瓶挺大,五彩釉的,两条活现的龙从两侧盘旋而上,曲颈啣住瓶口。如果你看见了,你一定奇怪,既然是瓷雕的,那龙的眼睛为什么闪闪发光如活的一样?你把它泼污的瞬间,它似乎发怒了,横目冷对。他停住脚步蓦地转过脸来。你根本就没有看清他此时的表情。你一个妙龄美女,如此不顾一切地追求你所钟情的男子,你把如饥似渴的秋波传递于他,他焉能无动于衷?你微闭着眼睛。你迷迷蒙蒙瞅见他张开双臂。你的心快乐得发凉。

他捉住你的肩头,恶狠狠地瞪着你,目光如利剑。你的心抖然一颤。你不知道他为什么对你的一往情深如此歹毒。他没容你表白,便一只胳膊夹了你,另一只手“嗖”的从马靴里抽出匕首。

你,为什么跟踪我?哼!他沉闷的声音吼道。

你此时无比清醒,也无比沉着。你一句话不说,你无话可说。你猜想着接下去他要干什么。

夏远远望见你投进一个陌生男人的怀抱,一股无名烈火燃烧心头,焚了编织的梦。夏闭上眼睛,想象着你和他的不堪入目的镜头。夏热切地追求你许多年,怎么能看着你成为别人的新娘?夏牙关咬得格格响,俄顷间便想到“复仇”二字,而且一个恶毒的计划即刻形成。

夏将仇恨的目光射向你们时,惊呆了:匕首闪着寒光,在你脸前晃动。呀,这是,这是干什么?!夏想冲过去,救你于他的凶器之下。可是,夏收了脚步。夏看见他凶神恶煞,竟自胆怯了,怕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反而搭上性命,至少也得挂彩。如果落下终生残废,怎么办?夏想,你能因此嫁我吗?既使嫁……夏有锦绣前程,犯不着冒这个险。但是,但是你被歹人劫持,随时有性命之忧,夏急得抓耳挠腮。一声声警笛若断若续。夏为之一振,急中生智,迅速奔回城里拨通报警电话。

冬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条巨蛇吞噬了你。天空灰暗,阴风四起,野草枯藤覆盖着山岗。冬和你在悠悠散步,一柱白光直通天庭。冬把脚下的石头踢得乱飞。冬听着你的陈述,并不感到吃惊。冬早有准备,知道你迟早会摊牌的,对冬说,我不爱你。冬的冷淡让你气馁,使你光火,你宁可听冬的唾骂。但冬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踢脚下的石头,脸色平淡得如同没有听见你的话。冬看见你不由自主地离他而去,起初,不以为然。冬觉得这也许是分手的最好时光。天地间的那抹红霞渐渐也变得昏暗了,鸟儿们一只只飞回了林子。冬哈了口气。冬怔怔地看你时,你却一步一步朝一个黑黝黝的地方拢去。那时候冬真不知道那是蛇口,你是被吸了去的。冬把你的离去看成是很自然的事,就像日出日落一样自然。冬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喊一声“救命”。冬醒来时一身淋淋冷汗。

冬见他举起匕首,刀尖在距你的胸口三寸的地方停住了,冬看得出他有些儿犹豫。冬想,他只要不是杀人狂,就不可能伤害美如你之女子。冬以为你的美貌一定会打动他,会使你逢凶化吉。冬合计,此时若惊动了他,说不定对你不利啊?冬因此不敢轻举妄动。

秋随你出城的时候,就发现了你的神色不对。秋说,你的头顶上当时有一块黑雾笼罩,黑雾里的幽灵闪动着绿荧荧的眼睛,黑雾上面,还有一只“死了”鸟和一朵杜鹃花。秋断定你大难临头。秋手握着那把桃木剑,如出征的将士般雄纠纠气昂昂。秋看见他的刀刺进你的胸口,两条腿顿时如灌了醋般酸楚难耐,几乎站立不住。

你就这么走了?你如花的容颜就一下子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吗?——秋顿足失声。

秋忆起你的许多好处,越忆越悲伤。秋也怨你,不是你昨天亲口对秋说的吗?你约秋出来散步。然而你却着了魔似的跟了一个陌生男人。你不知道秋的心受了怎样的煎熬,他仿佛在漫漫长夜里苦度岁月,更仿佛一柄利剑插在已经受伤的心上。秋闻见那血腥的石榴味儿,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其实早已分崩离析。当匕首捅入你的时候,秋也实实在在感到末日来临。秋终于支持不住,俯地痛哭,桃木剑扔到一旁,剑锋无意间指向你们。秋后来渲染说,你大难不死,正是得助于桃木剑法力无穷。

春扑上去夺的匕首。那家伙穷凶极恶,眼睛红红的,瞪起来如蛇如兔子。他手腕很有些儿功夫。春几次被他板倒。春感到他如绳索一般捆住了自己的身体,几近窒息。但是,春十分机智勇敢地挣脱了他。春飞起一脚踢飞了他的鲜血淋淋的匕首之后,眼冒金花。春听见急促的警笛声由远而近,真后悔手边没有手铐,不然非把他铐起来不可,怎么会叫他跑掉呢?

你奇怪,刚刚还是高楼大厦的一座城廓,忽然间便成为一片汪洋。你在水边行走的时候,一只螃蟹差一点儿夹住你的脚趾。那只螃蟹足有九斤重,两支钳爪张开着,它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你。你看着水浪拍岸,哗哗的涛声震耳欲聋。一条龙在水中游戏。满湖的水蓬齐刷刷伏地。一张多么柔软的席梦思!龙向你走来,显得毕恭毕敬。你听见一阵乒乒乓乓的鞭炮声。

你胸口那儿一阵剧痛,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滚下来。你睁开眼睛,春正俯身呼唤你的名字。你看见春的脸,因你的苏醒而笑了,十分欣慰。

雾仍是蓝蓝的,淡淡的,如低垂的碧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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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蒋老师文章写得好且数量多,值得学习借鉴。

胡安鹏   2019-06-13 09: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