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九贞
一
一般来说,日落时分的乡村是一天中最美的。你看那满天的氤氲,给刚刚还是蔚蓝的天空涂了一层神秘的薄纱;西边的天上,有殷红的气息蔓延,——这时候你才知道,给天空造成神秘色彩的不仅仅是氤氲;太阳变大了,变红了,成了橘色的大饼,被某一根硕大的树枝挂住。如果是以前,现在这个时候正是隐匿在杂树林里的村庄上空炊烟四起之时,白的、灰的、蓝的、黑灰白相间的、杂有火苗的、摇头摆尾的炊烟袅袅升腾,扩展,变淡,在晚霞里消散。而被一时挂住的巨大铜镜一般的太阳也会一下子挣脱开来,对地上的人们显示它最辉煌的一面。正所谓“夕阳无限好”,至于是不是“只是近黄昏”,关心的人不多,因为人生的所有时间都是由一个个瞬间所组成,人们只需要一个个此刻的瞬间美好就够了。
然而,现在大大不同了,散乱的房屋不见了,代替它们的是一排排别墅式的农家小院,整齐划一,房顶上再也没有供炊烟升起的烟囱了,燃气替换了豆秸、树叶和柴禾,谁还用那些老古董做饭呢?也没有了围绕村落的茂密杂树林,一两个人合抱才能搂过来的柳树和梧桐不见了,村庄像光屁股的孩童,完全裸露在一天的或明或暗的光线里。
还有,村庄里已经没有了那么多人,大部分都外出打工了。
可是,也有晚饭就要开始了的气象,毕竟还有一些老人和孩子,还有村组干部和妇女。
现在正是吃晚饭的时候。
凡奶奶坐在门前的石墩上,手里拿了一只破了一个豁口的碗,说白不白说黑不黑的那种,仿佛还上过釉,像一个古董。碗里没有东西,连一滴水也没有。凡奶奶不断地抖动着豁碗,倾斜着,一忽儿碗口朝上,一忽儿碗口朝下。她在说话,是在有意无意用拿碗的手比划,或者干脆就是用豁碗比划,协助她的意思表达。她的听众是位残疾男人,哑巴,“十聋九哑”,毫无疑问他也是聋子,穿着十分寒酸,衣服的颜色变了种,被灰尘覆盖着,有几处还露着肉,透着风。
“俺家的牛宝要是还活着,也比你高的。”她说,举起那只拿碗的手,手腕儿弯曲一下,做个水平动作,“你五十了吧?还像个孩子!你的裤子,都露裆了,不嫌羞?你看看,你看看,”凡奶奶放低拿碗的手,又去指哑巴的两腿间。
凡奶奶今年八十岁了,身板骨还可以,耳不聋眼不花,就是腰有点弯,双膝关节炎,走路不稳,犯起病来就得卧床。她说话有些嗲音,老了也没改。
她手里的豁碗几乎碰着了哑巴的裆。“一块多余的肉,真想给你揪下来蒸了吃。”
哑巴加紧双腿,拢了两手往裆里护,后退。
哑巴今年的确五十了,却是十岁孩子的长相:身高一米,小头小脸,一脸痴呆相,面皮白而紧,常年从左嘴角流出的黏涎,把左脸的嘴角线浸润成红红的一弯,稍微蜿蜒地消失在左下巴的拐弯处。
“哑巴,别,别,我不怎么你,就和你说说话。”凡奶奶忙对哑巴说。
哑巴松了手,半哈着嘴痴痴笑,口水流出来。凡奶奶一只手摸进褂子口袋,掏出说不清颜色的手绢,往哑巴嘴上举。哑巴见了,噘嘴凑上去,迎着凡奶奶的手绢。
“黄河都有干的时候,你这一年到头的口水,啥时候才淌完呀?”
哑巴弯脖子噘嘴蹭了几下。
凡奶奶把说不清颜色的手绢重又掖进褂子口袋。
哑巴直着眼瞅凡奶奶。哑巴只会直直地瞅人,特别是对凡奶奶。父母还在的那会儿,他家和凡奶奶家,中间只隔一堵墙。凡奶奶一个人在家带孙子,哑巴的父母时常帮着看护牛宝,凡奶奶也常常帮着他家收干晾湿。农人表示感谢的方式简单,不说多话,只朝对方笑笑,或是点点头,最多一声“又麻烦您了”,就各自回去经营各自的日子。那年哑巴的父母相继去世,凡奶奶没少操心,好歹操办着出了殡。操办出殡的不止凡奶奶一人,但大概只有凡奶奶被哑巴记住了,只对凡奶奶特好,老想帮她做事。后来集体农庄,哑巴抓阄抓到庄西头,而凡奶奶在庄中间,他们相隔远了。不过,哑巴有事没事还总爱来凡奶奶的家门口转,看看这,瞅瞅那,意思是想找点儿活做。凡奶奶没有活要他干,就跟他说话,像今天一样。
凡奶奶一边眯眼看西落的太阳,一边说:“牛宝死得冤!我咋就那样没用呢?”停了停,收了目光,把豁碗举起,砸在自己右颊上,拿开,又说,“都是那些黑心的商贩,那些黑心的店老板,他们坑蒙拐骗,弄了那么多毒食品!他不是图财害命吗?可又能怎样?毒死了人你找谁去?谁又给你找去?可怜我的宝贝孙子牛宝啊!”
那边房屋的影子漫过来,把凡奶奶和哑巴渐渐都罩住了。凡奶奶长叹一声,仍看着西边,好像西边会突然冒出个什么来。“我也是小心的,没敢大意过。我能不小心吗?可小心哪一会呢?没想到,牛宝就吃了那只柿子!”
哑巴眼珠儿不眨地认真“听”着。
“我儿子媳妇,满天下找不着那样不孝顺的!他在南方打工,早晚寄点东西给他儿子。他儿子,就是我孙子,就是牛宝,懂吗?他们寄东西从来不兴跟我说一声,哪次都让我费一番功夫弄准是不是他寄的。在那之前呢,给寄过一箱苹果。那些日子,到处都有毒食品药死人的,我就不放心牛宝吃。牛宝小啊,才上一年级,小孩子懂什么?什么都不懂,就知道吃、玩、皮脸、作祟人。我没弄清这箱苹果的来历,就不让孩子随便吃。牛宝几回偷着想吃,几次都给我逮住了,还打过他。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还是想吃。有一回,就吃了一颗。我发现时他吃得只剩下里边的核了。我怕他中毒,带他去医院,观察了半天,没事,回来了。”
凡奶奶低了头,手里的豁碗平端着,眼睛紧紧盯着碗底看,好像里边就要生出一个小人来,或有什么惊喜出现。她的嘴角也随着咧了咧,似乎要笑,但终于没有笑,破碗里依然什么都没有。
“吃了苹果没事,牛宝长了胆,敢顶撞我了,嫌我小心眼。我说是为你好,他就笑话我,说我杞人忧天。他啊,多聪明的孩子!刚上学,就学会了那么多词儿,跟我跩文,说我杞人忧天!”
有只小狗走过来,到哑巴脚前,嗅嗅,又到凡奶奶脚前,嗅嗅。凡奶奶认得这是村长家的哈巴狗,用手里的豁碗撵它。它抬眼看看,没咬没叫,瞅瞅遛遛,跩跩悠悠走了。它走路的样子,也和村长一样,不急不慌,屁股扭到两边。至于它是什么品种,凡奶奶弄不清,反正是宠物狗,宠物狗就是哈巴狗,在主人面前摇尾巴、生人面前狂吠的那种小狗。
哈巴狗的到来,暂时打断凡奶奶的话。等哈巴狗一走,凡奶奶咽了一口唾沫,继续说:“这回不一样了,我收到一箱柿子,打开看,鲜亮极了,水汪汪的。牛宝放学回来,看有好吃的,馋得流口水。我赶紧藏起来。可是他已经看见了,再藏也没用。他翻箱倒柜,老鼠窟里也要挖个翻天覆地。那会儿我不在家,他又放学了,就被他找到了,就吃了。我的宝贝牛宝啊,可怜的牛宝,才七岁呀,那么小,他懂啥?什么也不懂啊,就知道吃。他吃了。等我回家,他两嘴角子白沫,死了!他死了啊,我的牛宝,才七岁!”凡奶奶把破碗翻过来,用手背擦着眼睛。她的眼里没有泪,只是俩眼圈儿都红红的。她揉着眼,又说,“那么聪明的牛宝死了!他要是不死,早上中学了!他一定比你高了,哑巴。人家哑巴不傻,可你咋就又又聋哑又傻呢?你看你裤裆,要是不傻……”
哑巴忽然“啊啊”着,对凡奶奶直翩头。
二
凡奶奶抬眼看时,见村长过来了。
“他的狗才过去,他也该来了。”凡奶奶心里说,“狗就是个报信的,探路的,打前站的,跟带路的汉奸一个熊样。”
凡奶奶把豁碗举过头顶,从石墩上蹭下来,半跪在自家门前的路旁。
村长大摇大摆走路的样子,跟她见过的那位年轻的县长很像。要不是在村里开“经验”会,谁能认识县长?别说县长,农村女人,除了娘家人,老亲舍邻,东西庄的大人小孩能认识几个?那时,村支书还是刘大个子。刘大个子威信高,说话不带“这个”“那个”。刘大个子说,地分了,甩开膀子干吧,谁不好好干饿谁。那一年,真是丰收啊,麦满囤,豆满仓。大丰收招来了大人物,县上来人了,要插标,树样板。那“经验”现场会,开得多热闹呀。这可是村里几十年没有的事。会上,就是那个县长,卡腰挺肚,手摆着,扎煞着,指着天,戳着地,点着人,细着嗓子分析形势,列举事例,表扬刘大个子干得好,砸实了分田单干的好处。刘大个子感恩戴德地抖着手里的稿子,念了半天“经验”。那时的凡奶奶筋骨还结实,还能勒上襻拉着耩子在分来的自家地里耩小麦。凡奶奶在人群里踮起脚往台上看,原来县长这么年轻,怪不得嗓子细。散了会,年轻的县长挺着肚子,一摇一摆,肩膀晃到两边,朝那辆黑轿车走去。村长那时还是个小组长,瞪着眼看县长钻进轿车,一直目送到看不见,莫名其妙叹了一口气,大有“大丈夫当如此也”的刘邦见秦皇帝时的太息。小组长后来真的“当如此也”了,当上村长,就学了县长的走路架式。快过年的时候,听说县长死了,说是在“喝花酒”的场合被“伟哥”给“伟”死了。凡奶奶不知道什么是“伟哥”,就知道县长用药过猛,死在了女人怀里。这样的东西,作死,死不足惜!凡奶奶当时私下想。
村长不光学会了县长走路,还学会了 “这个”“那个”,说话爱打埂,给说的话拖尾巴,让人摸不清他哪句话是重点。
见村长离自己近了,凡奶奶向前跪行了几步,举着豁碗,低头抬眼,说:“村长,行行好吧,我都八十多了,还能活几天?可一时半会死不了。不死就得吃饭。可我老胳膊老腿,上哪弄饭吃?”
村长老远就看见凡奶奶了,本想绕道,但是想想绕道太冤枉,明明几十米的路程,绕起来要走几百米,而且绕来绕去还得到凡奶奶跟前,因为他要去的地方与凡奶奶隔壁,就在凡奶奶现在面向的背后,绕也是没有意思的。他想,这个老东西,天天都是“五保”“低保”,死乞白赖,真烦人!哼,怕她怎的?再缠你又能缠出什么花样?任你大风起,我就是不开船,看你能尿多高?
凡奶奶果然又拦住了他,又重复起不知说了多少遍的话。
“村长呀,您是知道的,牛宝被千刀万剐的害死了,害死了还找不着头儿,咱平头百姓只能认了。孙子死了,是我给看死的,您说我还能活吗?我上好好的吊,那些人救我个什么趣?我不死,儿子媳妇不答应,老怨他们的儿子我的孙子是我害死的。天下有害亲孙子的吗?我三十守寡,还不是为了儿子,为了孙子?谁不是隔辈亲隔辈疼?我不疼孙子吗?牛宝是我家的心肝宝贝啊!我多冤啊!窦娥也没我冤!”说着,就扯住村长的裤腿角儿。
村长挣挣凡奶奶扯着的裤子。
凡奶奶紧抓不放,抬头看一眼村长,说:“您也不是不知道,我儿子不光不回来,连音信也没有,都几年了?谁知道死哪去了!他是没我这个娘了,我指望不上这个儿了。我只能靠政府。您就是政府。我嫁到咱村几十年了,老亲舍邻谁不知道我?我不能老是吃四邻八舍的百家饭吧?谁家容易呀?我要是能下地,也不给政府添麻烦,也不老缠着您。您不能眼看着我饿死吧?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左腚帮子上的那块疤,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是你小孩子不懂事,拉人家大闺女,被人家镰刀削的。你从小到大,娶媳妇,当队长,当村长,你的什么事我不知道!”
村长从凡奶奶把“您”换成“你”就开始把眉头越皱越紧了。听到后来,一下子觉得凡奶奶今天改常了,换招了。
“你!你要是嘴里没牙说话跑风胡沁八扯看我怎么治你!”村长一连说出长句子,“这个”“那个”也不带了,自己也吃了一惊。这么多年没这样说话了。他看了一圈周围,又低头看凡奶奶。
凡奶奶仰脸看村长,眼角笑着说:“看村长说的,我能胡乱说话?再咋着,你凡奶奶也是识过文解过字,高门楼出来的,把心放肚里,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凡奶奶只是想有口饭吃。”
村长稳了稳,咳嗽咳嗽,射一口痰。正巧哈巴狗从那边大门钻出来,摇着尾巴欢天喜地朝这边跑,见村长吐痰,便抢过去,“叭叽叭叽”舔了,欢欢喜喜朝村长腿上蹭。村长没理它。他对凡奶奶说:“你这个,这个嘛,这样吧,等村委会研究研究,这个我一个人当不了家,这个现在时兴民主,少数服从多数,那个还要报镇里同意。”
“研究研究,都研究几年了?再研究就真把我这把老骨头研究进棺材壳里了。”
“得研究,那个嘛,是要研究,没有研究,没有研究就没有发言权,这个这个,是的,没有发言权。没有发言权了,我怎么好答应你的要求呢?那个谁知道你的困难这个这个是真是假?就算我知道,那个是真的,可大家不知道,大家不知道,这个我知道也是不行的,我知道等于我不知道,那个因为大家不知道,这个我也就不知道,明白吗?”
哈巴狗见凡奶奶扯着村长的裤腿,对着凡奶奶“汪汪汪”叫。凡奶奶被村长“知道不知道”和“这个那个”了一番,像先前一样又快被弄晕了。凡奶奶松了村长的裤腿,突然“啪!”地磕了一个响头。“村长,不管‘五保’还是‘低保’,总该给我一保吧?我饿死了,你这个村长也当不舒坦!”
“这个,这个嘛,这个你那个吧,你这个这个那个吧,那个什么呢?那个就是你先忍受几天,半个月吧。半个月以后呢,这个也就是,那个以后,以后多长时间呢?这个,很难说,也许一个月,也许呢,这个半年、一年、两年、三年,这个吧,那样的话,那个都有可能。”
凡奶奶说:“那就是,猴年马月啦?”
村长拿脚绕着缠他裤腿的哈巴狗,把哈巴狗挑起来。哈巴狗在村长脚面上没趴稳,掉地上,又上来缠。村长说:“其实呢,这个话呢,那个应该这样说吧,你不够条件的,这个这个因为你有儿子,那个有儿子咋算‘五保’呢?有儿子就不能算‘五保’,上级不答应。这个你儿子两口子都挣钱,加起来呢,总收入,这个好说吧,那个不就三口人吗?这个三口人,两个人挣钱,‘低保’也摊不到你。‘低保’的意思是低收入户的保证。你呢,那个说吧,能够格吗?”
凡奶奶听了,很绝望的样子,丢了豁碗,双手伏地,“啪啪啪”连着磕响头。
哑巴瞪一眼村长,瞅着凡奶奶,一把架住凡奶奶的胳肢窝,不让她再磕。
村长见凡奶奶松了手,把腿往后勾了,用手指掸掸裤腿。掸一下,哈巴狗往上扑一下。他弯腰抄起哈巴狗,抱着,和哈巴狗亲一个嘴,挺着肚子,一摇一摆,晃着肩膀走了,拉长了的影子染黑了半个地。
三
在隔壁的大门口,村长一闪身不见了,凡奶奶却忍不住失声哭泣起来。
太阳还剩半个脸,不好意思似的用云和树枝遮着。慢慢地,它也躲起来了。红霞还红着,天空一点点暗下来,离落日稍远的地方,好像有人把黑的幕布从东往西扯。东南的丘陵,模糊了,与黑的半面天融合;世界,慢慢被黑幕“吃”了。不过还好,这半个天,从村子往西,还算白天。还有晚霞,晚霞还那么好着。
凡奶奶崴坐在石墩旁的地上,哑巴掐着她的一只胳膊。
凡奶奶用另一只手一下一下拍着地,哭着说:“我是有儿有媳妇,我知道我不够‘五保’的格儿,可也不能眼睁睁看我饿死吧?啊?怎么就死蛤蟆捏尿呢?啊?哑巴,你说说,”她抬头看着哑巴,“你说说,这能行吗?啊,能行吗?”
哑巴“啊啊”着,架着她的胳膊往起拽。
忽然,凡奶奶看见隔壁的罗嫂开了大门。罗嫂一手扶着一扇门边,神头神脑的往外探望。她看东,看南,看西。朝西边看的最多。这边有凡奶奶和哑巴。
凡奶奶立即止住哭,她的目光和罗嫂的碰上了,碰得很重,“咣”一下,又弹回来。两人都慢慢收了目光。
罗嫂仄回身子,要关大门。
凡奶奶见了,忙忙的喊道:“罗嫂!罗嫂!”
罗嫂停下,重新探出头来。
罗嫂说:“啥事?”
“也没什么大事,”凡奶奶说,崴崴身子,晃晃坐直了。“就是,就是,——哦,罗嫂,你过来一下。”
罗嫂真的就歪歪扭扭地过来了。
凡奶奶把哑巴扯她的手拿开,双肘着地,右手举着豁碗,往地上磕头。
“罗嫂,我,我给你磕头了!”凡奶奶磕着,说着,连着磕了三个响头。
罗嫂弯下腰,要拉她,终于没拉。看凡奶奶磕完,直了腰说:“凡奶奶,你这是干啥?我不是神不是仙,不是你家长辈,你这是折我阳寿咒我呀?”
凡奶奶仰着脸,凄着说:“罗嫂,我求你了,求你救救我,救救我这个老嫲嫲子,老不死的祸害,老妖精,老臭虫,老苍蝇,老蝎子精,老……”
罗嫂烦了,回头看一眼自家大门,顿一下脚,皱皱眉,哼一声,卡着腰问:“你到底有事没事你?”
“罗嫂,行行好吧,我没一分钱,没一粒粮,要不是好心乡邻给点吃的,早饿死了。饿死倒好,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一时半会死不了,挨饿的滋味可就难过啦!老天惩罚我呢我知道,我知道我的罪多重,我得好好让老天惩罚,好好积这个德,好让儿子快快再有个儿子,俺凡家好传宗接代。”
罗嫂实在不愿意听她说天扯地了,又想抽身回院子去。
凡奶奶慌地去拉罗嫂的裤腿,豁碗“嘭”的碰着了罗嫂的腿。罗嫂一蜷腿,把她带倒了。
凡奶奶顺势仰面躺下,豁碗滚出去两步远,双胳膊抱紧罗嫂的一条腿。
哑巴见凡奶奶倒地,咧了嘴,切了牙,瞪着罗嫂。罗嫂吓了一跳。她分明看见哑巴眼里的火,烤人。哑巴弯腰抄手去搀凡奶奶。扶好凡奶奶,哑巴扭身对着罗嫂一裂大腿,晃着。罗嫂就看见哑巴裆间耷拉着的灰不溜秋的东西宍宍地晃,闭下眼扭过脸去。
罗嫂害怕哑巴这一招。都说“瞎子狠哑巴毒”,这个又哑又傻的主儿不知深浅,只要他念头一生,没有他不敢干的事。罗嫂忙赔笑,反过来求凡奶奶。
“你看看你看看,我说凡奶奶,咱邻里百舍的,有啥不好说的呢?你看哑巴这样子!别把事情弄大了,看咋收场?”
凡奶奶知道哑巴帮她了。哑巴总是向着她。可是,这时候也不能让哑巴胡来,事情闹大,谁都没有好处。她一只手松开罗嫂的腿,指了指哑巴。哑巴见了,缓缓收了腿,扯扯裤子,盖住。
罗嫂松了一口气。
凡奶奶说:“我知道你跟村长能说进话,就求你跟村长说说,给我个‘低保’吧,我凡老嫲嫲子到了阴曹地府也忘不了你的恩!”
“这个,”罗嫂也会“这个”。“这个”以后,罗嫂说:“瞅空我找他说说吧,结果是啥,可不敢保险。”
凡奶奶有了希望似的,赶紧说:“罗嫂,你只要说,就有八九成。你锣鼓家伙一敲,猴子就爬杆。”凡奶奶说过这话,一愣,腾出一只手来,“啪”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看我这臭嘴,放的什么屁!”扇完说完,买好似的仰脸跟罗嫂笑。“罗嫂,你金口玉言,就算不成,你真心说了,我也会知道,头顶三尺有神灵。这人哪,心都是互换的。”
罗嫂的脸一忽儿青一忽儿红,好一会儿,才正儿八经呼出一口气,放下卡腰的手,缓了缓,说:“是的,是的,互换的。”停了下,看看凡奶奶,又说,“祸从口出,往后说话可不敢少天无日,凡奶奶,知道吗?谁出啥事都不好。”
凡奶奶心里明白,罗嫂说到底还是怕,怕把她和村长的事情捅出去。心想:反正是“出头”了,一不做二不休,这回,兴许能把“低保”的事儿办了呢。就说:“我也没多大要求,就想请你罗嫂跟村长说说,我这事儿就拜托你了!”
“这个,这个,”罗嫂“这个”以后,似乎答非所问地说,“凡奶奶,谁不想各人都相安无事?只要都相安无事了,啥都好说。”
罗嫂什么人?她懂得,狗急跳墙,兔子急了也咬人。和凡奶奶连墙住着,村长隔三差五的来,谁知道瞒过她哪回?这脑瓜极灵极灵的凡奶奶可不是一般的村妇呀!咋就和她连门住呢?听听她的话,哪句不掖着针藏着箭?还“锣鼓家伙一敲,猴子就爬杆”,明摆着是敲打我,拿吃我。罗军要是回来知道了和村长的事,还不得擗了我?那个认死理的犟种能听你解释?嗨,要说这事儿,全怨我吗?你一走多长时间不回家,知道我是咋过的吗?这活谁干?这钱谁舍?这……谁给?
罗嫂脸上挂了一个说不清意味的甜丝丝微笑。弯腰去拨拉凡奶奶攥她裤腿的手。“凡奶奶听我说,知道你不容易,我保证,保准跟村长多说你的难处,求他给你办了。”说着,飘过眼神,看一眼哑巴。
哑巴绷紧的脸仿佛也开了。
凡奶奶完全松开罗嫂,说:“罗嫂,你是好人,你一定长命百岁,多子多福!”
罗嫂说,“你就擎等着吧,啊?”车身往家里走。
凡奶奶明白,也许,这回有望了。于是,凡奶奶就很后悔。这么多年,怎么就忘了这一茬呢?罗嫂与村长相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村长进罗嫂家,不管白天黑天,只要在家,哪回她不知道?好几个人都向凡奶奶打听,她能说吗?她知道,扯这些花花绿绿的事没个好。谁不怕奸情败露?我早想到这一招兴许早把“低保”办妥了也不好说。这人哪,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不,糊涂一世聪明一时,这会儿忽然就明白了,希望也来了。
凡奶奶难得一笑地对哑巴说:“天无绝人之路,人有旦夕祸福。姜子牙贩羊羊贱,贩猪猪贱,猪羊通贩,遇着断宰,仰天长叹,老鸹那么巧屙屎掉他嘴里,倒霉到家了,就否去泰来,最后当了西周的宰相。这回,行了吧?嗯,哑巴?牛宝七岁上被千刀万剐的害死了,儿子媳妇怨我。不养我就罢了,也不能老恨我呀!也得给娘个信儿呀!我是恁娘哪!再生个呀!八成也生了,就是不让我知道,不让我见。怕我再……可不能说出这个话,不吉利。娘弄没了你的儿子。你儿子,那也是我孙子呀!我心不疼吗?我都想替孙子死。子欲养亲不待,等着吧,有你们后悔的时候。就是到了天边,你也是我生我养的,儿子!想我凡奶奶,过去我可不叫凡奶奶,我叫张莹莹,出身书香门第,高楼大院,大家闺秀一个,没承想落到了这般光景!嗨,哑巴啊,我的儿啊!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我凡奶奶一晃八十岁了!我爹我娘一晃死了七十年了!七十年,八十岁,也算是地老天荒了吧?地老天荒,天帝人皇,星转斗移,世事轮回,黄鼠狼子生老鼠,一窝不如一窝,我不如我爹我娘,你不如你爹你娘……”
凡奶奶抬头看看哑巴。
哑巴还咧着大嘴,左嘴角流着口水笑。
凡奶奶从褂子口袋里又摸出手绢,哑巴看见,仍是噘嘴迎了。
凡奶奶又笑一下,说:“哑巴呀,你不憨啊,你心也灵着呢。你就是我的亲儿哈!”
夕阳真的要落下去了。西天上最后一抹红晕在那一小片空间里挣扎、徘徊,它不愿让逝去的太阳带走身上的光辉。可是谈何容易,太阳都退隐了,那浮云身上的光彩还能长久吗?
哑巴见凡奶奶看西边的天,也顺着看去。看了一会儿,哑巴张开双手,举着,摇着,朝着西边的天空大叫:“啊——啊——”
四
晚霞已然收尽最后一抹亮丽,夜幕拉起了帷幔,村庄笼罩在影影绰绰里。没有月亮,天上的星星暂时就那么几颗,它们一律眨着好奇的眼睛,看这昏昏浊浊的世界,看这貌似一老一少的凡奶奶和哑巴。他们恢复了半个小时前的姿态:凡奶奶坐在石墩上,对站在对面的哑巴说话。凡奶奶说话不急不缓,平和优雅,只是,她手里的豁碗很不协调,在昏暗中虽然看不见其是否干净,但那个豁口很明显。而且,不管怎么说,她拿着的分明就是一只讨饭碗。
空气中,依然弥漫着饭菜的香味。
凡奶奶依然絮絮叨叨:“牛宝死了,被千刀万剐的害死了,害死还没法儿伸冤,那时他才七岁。七岁的孩子懂得什么?就知道吃,知道玩,知道惹人烦。他是我的宝贝孙子呀,是我儿子的儿子。儿子媳妇都怪我,怨我没看好。他们都不管我了,不给我钱,也不种家里的地。我八十多了,哪能种动地?他们不管。他们狠心哪!孙子死了,我不心疼吗?我寻死,死又没死成,没死成就得活着,活着就要吃饭,没饭怎么吃?我怎么活?上边不给我‘五保’,也不给我‘低保’。哑巴,你说说,我该怎么办?我找罗嫂帮忙有啥不对吗?”
哑巴傻傻地笑着,转身向着路边儿,捏着两腿间的物件“呲呲”的撒尿。哑巴屙尿从来不避讳人,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尿完后,过来拽凡奶奶。凡奶奶歪头暼他一眼,他不拽了。
凡奶奶才更不管哑巴干啥呢,照旧说她的话,豁碗晃来晃去,眼睛却不离隔壁的院门。
天全黑来的时候,凡奶奶终于看见村长仄着身子从罗嫂的小院里出来了。她的心有些紧张,生怕村长从那边绕走,下意识地屏住气息。她好像听见时间的钟摆“嚓——嚓”的响,每响一声就重重地敲击她的心一下,让她如受酷刑如闻沼气如嚼生姜。还好,那只哈巴狗跩着屁股朝这边来了,村长也跩着屁股朝这边来了,好像罗嫂也跟来了。凡奶奶这才喘口气,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哈巴狗跩过来,在凡奶奶的脚边闻闻,抬头看一眼凡奶奶;又去哑巴的脚边闻闻,也看一眼哑巴。它回头看见村长朝这边走,就跩着屁股继续向西走。
十七八,合黑瞎。今天阴历十八,月亮还没有出来,刚刚黑下来的天空,黑下来的大地,黑下来的村庄,有几声犬吠,留守的人们都在自家烧饭、吃饭,或者吃过饭后看看电视,做做手里的活计,极少有人出来走动。这时的这条村街上只有四个人,以及一条哈巴狗:凡奶奶坐在石墩上,哑巴站在凡奶奶一边,村长出了罗家小院挺有意味的优哉游哉走过来,还有慢悠悠跟在后边的罗嫂;那只哈巴狗已经走出去老远。
凡奶奶看见村长过来,从石墩上崴下,双手举着豁碗,与他相向跪行。跪行了几步,停下来,扭头看一眼哑巴。哑巴紧随而来,寸步不离。
村长的前脚快碰到凡奶奶的头了。
凡奶奶对着村长又磕了一个特别响的响头,才跪着直起腰,半举着那只黑不黑白不白的豁碗,问:“尊敬的村长,我那事咋样?”
村长停下脚步,“噗”吐一口粘痰,说:“凡、凡奶奶,这个这个还不家去吃饭,那个天都黑了。”
凡奶奶放下左手,右手把豁碗在他面前晃了几晃,说:“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村长呀,我要是有吃的还这样脸不脸皮不皮吗?罗嫂没捎话吗?”
“话?噢,那个话捎了。说了。这个,不是我说你,凡奶奶……”
“那,咋说?”
“咋说?咋说啥?不是我说你,凡奶奶!”
“哎吆嗨,老天爷呀!她罗嫂子呦,怎么说话不算话呢?村长呐,政府呦,我凡奶奶的事就那么难办吗?皇天大老爷呀!”
凡奶奶“咯噔”不说了,她的眼睛在寻找什么,就像雷达高度警惕地捕捉着可能出现的“情况”。——愣了大约十秒钟,凡奶奶举着的豁碗一个翻转,直捣村长的前裆。
村长下意识地往后一撅屁股,眼睛朝下面看,就看见了自己裤子的前开门没“关”,裤头也没穿,一股子腥不拉几的味道扑鼻而来。罗嫂也看到了,赶紧拉了一下村长。村长回转身,背对着凡奶奶和哑巴,抖着两肩,提着裤子,一边慌忙地说:“这个这个凡奶奶,那个你说的事情呢,这个罗嫂跟我说了,我看呢这个吧,你的具体情况也真特殊,我呢,我这个我打算明天就去镇里,找镇长汇报。这个嘛,这个估计吧,谁能确定你困难是真的?你说你儿子那个不问你的事儿了,谁能确定?这个吧,不是不相信你,是现在的事情吧,那个那个太不能让人相信。你儿子失踪了?报案吗?寻找吗?那个,哦,这个儿子儿媳妇他们怎么就不赡养你了?他们有义务的,这个,对吧?”
“咋啦?”凡奶奶把豁碗在村长面前晃着,身子一耸一耸,稍显震怒的样子,说,“就是叫包黑断案,我的案子也假不了!我的爹呀,我的娘来,我的命咋就那么苦呢……”
哑巴在黑暗里瞪着眼睛,挺直了腰。
罗嫂暗中撜村长的衣角。对凡奶奶说:“凡奶奶,村长不是说了,天明了就去镇里汇报,给你办吗?”
凡奶奶瞅着他们,说:“汇报,汇报管用吗?一回莲花一回骨朵的,我能找着儿子还要‘低保’要‘五保’吗?他要养我我给恁磕的什么头磨的什么牙?”
哈巴狗见村长没跟上它,又回来,围着村长、罗嫂的脚边闻,抬起两爪扒着村长的裤腿要抱。罗嫂转过去,一脚给撩一边。哈巴狗“嗷”一声跑出去几步。
村长弄好裤子,转过脸,对凡奶奶说:“不,不,这个这个误会了,我不在努力吗?这个吧……”
“村长,照你说来,我的问题还是不能解决?要是真的不能解决,也不麻烦你了!”凡奶奶拿豁碗指指村长的裤裆,指指罗嫂,软中带硬地说,“水过留痕……”
“不,不,这个,凡奶奶,这个我会给你办的。那个,这个罗嫂呢,也是俯倒身子为你说情。”
凡奶奶越发有了硬气,问他:“村长,你就说吧,到底能不能办?”
“那个那个办是没有问题的,这个都是乡里乡亲,谁有困难都是我的困难,那个呢我还能袖手旁观吗?这个要是那个,我还是人吗?”
“我能信你呢?说不是人你还是人,学牛行人赌咒发誓有啥用?骗子照行骗,坏人照作恶。”
“这个嘛,凡奶奶,话可不敢这么说,那个吧,政府怀疑你总是有根据的,对吧?这个社会呢,值得怀疑的也太多,这个这个不错吧?”
凡奶奶“嘿嘿”冷笑两声,说:“你无情是吧?那就别怪我无义!我无义呢是你无情惹的,你无情在先,我无义在后。你就别给我申报了,我不要你解决了!”
哑巴的腰越挺越直。
“凡奶奶,凡奶奶,这个这个我可没这么说,我一直说,在争取啊!”
“还要争取多少年?”
村长没有直接回答凡奶奶,他还想死要面子,硬着头皮再一次发问,可是他这一次问的口吻就软了许多,有点“寻找台阶下”的意思:“凡奶奶,我,这个我还要问问你,你儿子失踪了?没有音信了?不管你了?”
“还能有假!”
“这个谁能证明?”
凡奶奶指着罗嫂:“她!”
“还有呢?”
“咱庄上谁都能证明,这会儿就罗嫂一个就够了。”
罗嫂忙说:“是的,是的,我都能证明。”
村长瞅了瞅罗嫂。罗嫂用手臂碰碰村长。村长会意,说:“那好吧,这个呢,凡奶奶,我给你办了。”
凡奶奶半信半疑,拿眼睛看他。
村长又重复一句:“这个呢,‘低保’呢,我给你办。”
凡奶奶进一步追问:“真的?”
“凡奶奶,还有假?你的事情呢,这个就这样定了,这个嘛就定了。”
“啥时候开始?”
“那个下月吧。”
“今天——十八,”凡奶奶低头掰手指算,“还有十二天,不对,这个月小进,还有十一天。这十一天,怎么过?我一口吃的也没有。”抬起头,又问,“不汇报镇上了?不要镇上批了?”
“这个嘛,这个估计没问题,镇长,那个镇长也不会反对吧?镇长说过的,群众的事嘛,要积极办好。凡奶奶这个事,镇长能不同意?那个吧,你放心,下月开始,这个我说的!”
凡奶奶疑惑着眼光,不眨地看他们。
村长拉了拉罗嫂,罗嫂愣了一下,马上说:
“哎哟,村长,我得替凡奶奶谢谢你啦!凡奶奶,咱呢,都是老邻居了。村长呢,也是好人,给你解决了这么大困难。我呢,也帮你说了那么多好话。大家呢,低头不见抬头见,可不能生反了。咱可不能扯老婆舌子,说张家道李家,说这个的是那个的非。俗话说,话不传六耳。凡奶奶呢,咱话撂在这儿,你的事情也办好了,人不图报恩但求没有是非,你说是吧?有些事情呢说出去可不好,大家呢都不好,你呢‘低保’也保不住,可不值得呢!”
凡奶奶肚里清水一样明镜。她说:“罗嫂,放心吧,你也不要敲山震虎,你看你凡奶奶是那样的人吗?”
“哎哟哟,凡奶奶真不亏大家户出来的人!”罗嫂搓着手,弯腰真真假假的笑嘻嘻看着凡奶奶说。
凡奶奶说:“恁都把心装肚里吧。”
罗嫂说:“俺最信得过凡奶奶了。”
村长说:“就这样吧,这个呢,凡奶奶,快进屋吃饭吧。”
罗嫂说:“凡奶奶,好好活着,村长向着你呢!”
这时,哈巴狗走过来抓罗嫂的上衣。罗嫂抄起它,亲一下,抱着。
村长要过哈巴狗,放地上,对它说:“去去,先走吧!”哈巴狗听话的向西跑了。然后,村长朝罗嫂努努嘴。
罗嫂对着村长的脸亲昵的“哼”了一声,伸手捣了他一把,就一东一西都走了。
五
凡奶奶看他们走了,“噗通”又伏地磕头,朝村长去的方向,撞得地面乱颤,口里“呜噜呜噜”念叨着,念叨的什么,恐怕谁也听不清。那只豁碗在她手里颤抖着,碗里依旧什么都没有。
哑巴忽然就两手去腰里摸索起来,摸索了半天,掏出半块饼,眯笑着看了一会儿,极小心地放在凡奶奶抖动的豁碗里。
凡奶奶端平了,就着别处飘来的灯光,看碗里的半块饼,看哑巴痴呆的脸。
村长的哈巴狗又溜回来,到凡奶奶跟前,嗅嗅她豁碗里的饼,还仰起鼻子闻,仿佛在品那饼的味儿,然后对着凡奶奶“汪汪”叫了三四声,折身跑了。
凡奶奶看了看哈巴狗跑去的身影,又看了看碗里的饼,看着看着,忽然可着喉咙,也不知道是在问谁:“他是真是假?是真是假?谁知他是真是假啊?他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凭什么信他?牛宝就是信了才被那些千刀万剐的才被害死了!我怎么信他?怎么信他?怎—么—信—他?!”
随后,凡奶奶瞪大眼睛,在月亮还没有升起的黑天里都能看出,她的眼睛瞪得比平时大两三倍,死死地盯着哑巴。盯了好一会儿,突然扑到,把豁碗扔出老远,碗里的半块饼也不知去向,狠命地向哑巴“嗵嗵嗵”磕起头来。
凡奶奶额头沾了泥,血洇出来,土红乎乎一片,染红整个脸颊。
哑巴“啊啊”的像是哭了。
2018年9月25日草,10月18日改定于南通崇川区世濠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