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九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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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九贞
新来的邻居
我是看了《淮海周报》的一则新闻后想起他们的。报道中的两个人和他们的一些方面有相似之处，可是我不能断定是不是他们。他们都是青年人，男的大一些，叫阿富，女的估计也就二十岁，叫小来。是不是真名不好说。他们可能是小夫妻俩，或者是情人关系，或者是试婚同居，还是别的什么，反正说不准。对于他们有些传言，这些传言说法不一。比如有说他们都是“富二代”，男的成了“混混”，犯了案，案也不大，花钱买通了一些关节，带了对象（方言，即配偶）到乡下的小镇里来躲一躲的。也有说，他们是“富二代”不假，可这女的是男的的朋友的老婆，男的看中了，搞到手，带着跑出来了。还有更离奇的，说他们是兄妹俩，从小都是娇生惯养，男的是“西门庆”，女的是“潘金莲”，在社会上各自网罗了一大帮“金童玉女”，都搞得没有意思了，最后搞到一个“锅”里来了，兄妹俩性趣相投如漆似胶，私奔出来另住。我看了那则新闻之所以想到他们，是因为那则新闻说的两个人的经历或故事和他们相像，抑或说和关于他们传闻的其中一个版本相似，就连名字都有雷同之嫌。我知道，那可能不是他们，报纸上有照片，照片有些模糊，上面的男女不大像他们。
我客居的小镇叫这村。这村很偏僻，距离大城市很远，就是到县城也要坐两三个小时的车。这村还是个典型的“四省庄”：窄窄的十字街，展开胳膊够两边，把一个镇子分成四块，一块江苏，一块山东，一块河南，一块安徽，往十字街口一站，伸手就触着苏鲁豫皖四个省。天高皇帝远，这村曾经几乎是个“四不管”的地方，人员特混杂，三教九流，藏污纳垢。不过，这村这几年的发展还真叫快，市场繁荣，是附近几个省最大的蔬菜集散地，各种私营企业也像雨后春笋般涌出。来这里的一般是由这样两部分人构成，一是奔着“钱”来的，一是奔着“自由”来的。奔“钱”来的人以为这里的钱好挣，市场自由啊，只要有本事就能挣到钱，只要有了钱就是有本事；奔“自由”来的人成分比较复杂，逃婚的，私奔的，犯了“一跑就了”的事儿的，孤门独户在本地不得日子过的，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人等。当然还有第三部分人，就是打工的，这里说的是纯粹出来打工的，打工的人也是为了挣钱，不过这部分人不多。阿富和小来看上了这么个地方，是什么情况呢？我想，必定有他们的原因。这个问题是我一见到他们，一看他们的样子准是“富二代”，就想了的。
那天，我感冒请假在家。哦，忘了向你作自我介绍，我姓李，那时人家都叫我李会计，是这村最大的煤球厂的财务主管。不说你也知道，在私营企业当这个角色，其实只是“聋子的耳朵”，真正的主管是老板，我这样的人因为有会计证，才被他们聘了来，给支撑一下门面（国家有规定，他们必须使用有会计证的人做财务以及报表之类，否则在有关部门过不了关）。我懂这一点，所以我从来不把自己当“白领”，煤球厂的活我什么都干，做账倒成了业余的了。老板很高兴，给我加薪，留我当“长工”。我也很乐意，谁怕钱多咬手啊？我出来就是想多挣钱的。这年头都是为了两个钱儿，只要有钱挣，年纪轻轻的苦点累点怕什么？就这样一年一年的，我在这村已经生活了五六年了。我前年才结的婚，儿子还不到一周岁，老婆本来说好和我一起在这村打工的，可是结婚、怀孕、生孩子、奶孩子、带孩子，没办法，就只能留守老家了。我是一个人租了一间房子在这村“安家落户”的。我租的房子在东南街，东南街的一个更偏僻的小巷里，大门朝东，一个院子里住了十三个“外来户”，我是其中一个，租住时间最长的一个。我租住的房间是二楼的最东头，不靠楼梯间，极安静。我的邻居是一对老夫妇，做网袋生意的，一个星期前老头生病，退房回老家了。就是说，这个房间是空的，我每天经过这个房间门口，都会不自觉地想“老人怎么样啦?”这个问题，以致心生牵念、惆怅、孤独甚至虚空之感。那天我休班，上午忍着一个一个的喷嚏，收拾了下房间，中午煮点儿面条，喝了半碗，下午躺在床上看书，看的是秘鲁作家巴尔加斯·略萨的《绿房子》。因为感冒，脑子嗡嗡的，看书看不进去，看了几页不知所云，迷迷糊糊的要睡着了。迷迷糊糊的，听见隔壁有叮叮当当的动静，有说话的声音，还有房东老太的粗喉咙大嗓门。我睡不住了，艰难地爬起来，拉开门，伸出头来看。
房东老太正站在阳台走廊指指点点地朝屋里说话：“俺这床七成新，前年八百块钱买的，恁（方言，即你的复数，指你们）看好了，都好好的，连一根板条也没毁。这儿还有炉灶家伙络子，是老杜两口子买的，临走欠俺一个月的房钱，打给俺了。还有这个柜子，只有开门这儿打了一个钉。这个桶，好好的，打水用。这些，都给恁使唤，恁走的时候要原样交俺。哦，茅厕在那边，楼下，往那儿拐个弯儿就是。来咱家，要不偷不拿不坑不骗不吸大烟不拐良家妇女不做违法的事儿，这些也要记住。俺要跟恁说，上级就是这样交代的，俺说了就没有责任了，谁作谁受，俺老嬷子不给担待。”
她看见我，又对我说：“李会计，这下好了，你不孤寂了。”
我说：“是吗？那敢情好！”
“感冒了？”房东老太听我说话鼻塞，张扬着她的关心，“没吃药吗？年轻人也真是的，不要硬撑哦！这晚（方言，即现在，眼下）呀，感冒没个百儿八十块的不中，每每（这里是方言，即以前，过去的岁月）是，喝碗姜茶，发发汗，几天就好了。这晚啥都变了，1059（一种农药）都药不死腻虫子（蚜虫）。”
那边房间里有嘀嘀咕咕的说话声。不一会儿，出来一个青年男子，二十三四岁的样子，脸是那种长长的，黄里透白，下巴处有几颗没有褪净的青春痘，发型挺可怕，像我们乡下人说的“茅草鸡窝”，但是，实事求是地说，还是很英俊的。他穿了一件紧身的茶色上衣，却穿着一条宽大的喇叭裤，裤腿脚儿好像被什么划破了，划破的布条儿拖着地，也摩擦着他的一双锃亮的尖角皮鞋。他只毫无表情的匆匆看了我一眼，就对房东老太说：“我们不用你的这些东西，我们会买的，你要马上把它们清出去。我们还要请人把房间刷刷新。最好现在。有家政吗？”
房东老太磨了一圈儿，她不知“家政”为何物，因此没法接话，刚才的气势也没有了，显得很萎靡和尴尬。我猜想，她这样子的原因大部分是由于他“不用这房间里的东西”的声明，他不用房间里的东西，接下来可能就是要讨价还价了，因为房租费是包括房间里的东西的，人家不用，房租降低，理所当然，房租降低，她可要少收入了，她不划算，这等于被人“半道劫了皇纲”，她不愿意接受。至于家政，乡下哪来的家政？可是找两个人干干活，你只要肯付工钱，那是不成问题的。
我见房东老太憋了个脸通红没有说话，就主动给她解围，说：“找人收拾一下没有问题，我给你找两个人来，你看工钱……”
“工钱他们说吧，我照付。”他很爽快。
我说：“那也要有个数，先小人后君子。”
“我也说不好你们这里的价码，”他征询的眼光看我，“你说吧！”
“我是一手托两家。——你是想包工包料还是包工不包料？”
他踌躇了，看得出来，他不懂，一时语塞。女的从房间里出来。女的一出来，我顿觉眼前一亮，哈，世上果然有万分标致的女子！猛一看，她是摩登女郎一类，卷发高擎，有一半染了黄色，黑黄相映，脸是瓜子脸，小嘴，高鼻，大眼，弯眉，两腮微红，额头上有淡淡的粉质，下巴稍尖，有一道细细的纹成弧形把下巴衬得如一朵含苞待放的雪莲，只是她的脸色除了两腮而外有些灰暗。她穿着并不华丽，可是很是时髦，浅绿色深V迷你吊裙，领口处是满天星的碎花，脖子上围了一条藕色的围巾，黑色的紧身裤，穿一双深筒的靴子，靴子后跟不高，却也足以显示她窈窕的身姿。在我看来，唯一的不足是，她的腰围似乎大了些，吊裙显得有些鼓，挎的那只坤包过于鲜艳，大红的，越发显出她肚子那儿的雍容。她瞪了男人一眼，转向我，微微一笑，脆声说：“这位大哥，一看你就是实在人，你就说吧，只要把活干好。”
我收回眼光，想了想，说：“大热天的，不容易，——包工包料吧，也省了你们的事，——一桶涂料不够，一桶‘106’……”
“要好的，不要‘106’，要多乐士。”
“‘多乐士’好，价格就高了。”
“多少钱啊大哥？”
“大哥不知道多少钱。”我大约算了一下，“连工带料，少说也要七八百块吧？”
“那就八百块，图个吉利，大哥说了，人家也不容易。”
“就八百吧。”男的附和。
我说：“我去找人，你们看着他们干就行了，防止偷工减料质量马虎。”
“大哥你如果有时间，就给掌个眼吧，我们怕那个味儿。”女的说。
我犹豫了一下，说：“不好吧？”
“我们知道大哥时间宝贵，这样你看如何，我给你一百，有时间你就给监监工。”之后又补充一句，“这是另外的，不在工钱以内。”说罢看着我，有求于人的样子。两秒钟以后，没等我回答，她就从大红坤包里掏出一叠钞票，点了数，犹豫了一下，又抽出一张，递给我。看我没接，又说，“怎么啦大哥？隔壁邻居，帮个忙吧！”
我只得接了，接过来查了查，十张，一千块。我说：“多了。”捏两张退回她。
她不理解地看着我，问：“怎么？”
我说：“我不是为挣你的钱，邻居了，帮帮忙也是应该的。”
“哪有白用人的呀？”说着，又塞给我。
我说：“那也不能这么多，就按你先前说的，一百吧。”
她嫣然一笑，用手挡着我递过去的钱，说：“这点钱，没什么，只要大哥肯帮忙。”
我推托不过，只得接了，连连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是有缘啊！噢，他叫阿富，我叫小来，以后还有麻烦大哥的。——我们先回去，这里有你大哥了。”
我“被”她给“大哥”了，我这个“大哥”也没了办法，看着手里的十张崭新的大票子，精神好像被“强奸”了一样，我“阿嚏！”打了一个喷嚏。
“你要，”叫“阿富”的男的对房东老太说，“马上把你的东西清理出去。”
小来又拿出一叠钞票，递给房东老太，说：“这是半年的租金，你数数。”
房东老太赶紧接过钱，“唰唰唰”点好，咧开嘴，笑了，答应着：“中，中，中。”
他们屁股一颠，走了。这时我才注意到，他们还有私家车，车是红色的，很漂亮，停在大门外，把条小巷子给塞了个严严实实。红色小轿车在小巷里“嗡嗡”了好一会儿才走出去。随着它的声音的消失，房东老太长出了一口气，说：
“没少给，就好。”
一个星期后
不说我怎么出力了，两天后，房间给粉刷好了，我是按照我在城里看到的样子让人给粉刷的，整体感觉还行。在此期间，阿富和小来始终没有出现过，粉刷好了也还没有来，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才过来住。我和房东老太说过几次。她说，眼下的青年人你猜不透他是啥想法，花钱像流水，哪还有个章程？她说的当然是指阿富和小来这样的青年人。我其实比阿富大不了几岁，她认为我的想法和她八九不离十，和阿富、小来不一样，在她看来，我已经是“成年人”了，老成的青年人，所以我不在她说的“青年人”里头。
我在想另外的一个问题，阿富和小来怎么会在偏僻的这村租房子住呢？他们有私家车，出手那么大方，不像出来创业的角色，“富二代”是没有疑问的。那么，他们到这村来是干什么来了？不会无缘无故的到这里来吧？他们还要重新置办床铺家具，永久住下去似的，是不是要开发这里的什么资源？这村有什么资源呢，除了蔬菜？——这是我闲暇时间偶尔的疑问，我没有更多的时间“替古人担忧”，我还要上班、干活、挣钱。
一个星期后。
天刚擦黑，我居住的小巷进入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下地的村民们回到各自的小屋，拉亮了电灯，或者点起电石灯，声张着歇息，干点细小的家务，下厨做饭；几家小铺子都掌了灯，店主向过路的亲邻打着招呼，有时也介绍商品，招徕人买点儿回家；打工的人到了下班或交接班的时间，一个个或行色匆匆，或像败下阵来的伤兵残将，在窄窄的巷子里擦肩而过；行动敏捷的青年和拄棍扶墙的老人，放学归来的学生，被父母喊着叫着拉着扯着情愿不情愿回家的小孩，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来来往往的人影子在从屋里、院子里泄露出来的灯光和夕阳的余晖里变换着图形，重叠，分叉，拉长，缩短，显现，消失，又出现，以致反复无常；各种嘈杂声混合在一起，把无垠的天地空间搅合成一个大大的回声筒，到处都是“嗡嗡”的声音，人们的耳膜这时都被刺激得失灵了。
我回到小巷，在小巷的巷口，看见很深的地方，有一柱灯光，在小巷弯处的里边，我住处一带，与往常不一样的亮着。同时，在所有的“嗡嗡”声里，又多出了机器的轰鸣，还有异样的咋唬。我估摸，一定是阿富和小来来了，他们也许带了床铺和家具来了。
果然是他们来了，一辆小卡车停在我寄居的小院门口，阿富正指挥人从上边往下卸东西。卸车的是两位我同院的房客，一个是四十多岁的“穆铁柱”，大高个头儿，姓穆，我们都叫他“穆铁柱”；一个是二十岁不到的“小冬冬”，“小冬冬”不是外号，他姓冬，就叫冬冬，因为年龄小，前边冠个“小”字，顺嘴，好叫，亲切。“穆铁柱”个大力不亏，“小冬冬”年轻有猛劲儿，两个人配合得倒还默契，一只看样子很重的红木桌子被他们稳稳卸下，又稳稳抬起。我过来，和阿富打了招呼，看“小冬冬”终因长力不足有些气喘，就伸手帮他一把。
“小冬冬”忙说：“不要不要。”
“穆铁柱”也说：“不用了，李会计，快搬完了。”
看他们的神情，我这个忙帮的多余了似的。可是，我当时的理解，是他们的客气，反正都是帮忙，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你们不轻松一些吗？就笑着说：“一个院儿住着，都该插手帮帮的。”
他们俩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地摇摇头，异口同声地说：“不！俺俩能干了。”
我有些懵了。
阿富的脸绷着，在一边向我摆摆手，语气有些生硬的说：“他们两个就行了，不需要更多的人！”
我脑子又是一个迷瞪，生生地被“晒”在这儿了。我感到无地自容，很尴尬，很没有面子，是一种被遗弃、被煽了耳光、必须立即逃脱却又无处潜逃的感觉。“他们两个就行了，不需要更多的人！”这是什么话？本来我和你素不相识，你说要装修房子，我自告奋勇，还感冒发着低热，给你找人、监工、干活；房子装好了，你来到就住，连一句谢谢的话也没说；我跟你打招呼，你就那么应付了一句，你忙我看到的，可对我总要有句好听的话吧？没有倒也罢了，怎么像我欠你几万块钱似的，像我求你施舍似的，像我和你有仇似的？不错，你们付了钱，你付钱还兴我不给你找人干的吧？何况我是主动帮的忙？是粉刷得不满意？不满意说话嘛，也不能转而为仇吧？“穆铁柱”和“小冬冬”能给你帮忙，我怎么连手也不能伸呢？辱没你？就算你是花钱雇工，他们两人拿了你的钱，我帮手也不会跟你要工钱的，我是那种人吗？哦，想起来了，我帮你找人粉刷墙壁你给了我钱，我不要你硬给的啊，不是你亲手给的是你媳妇给的，你媳妇给的也一样，等于你给的。我起初可不是为你那二百块钱。你付给我钱，我拿了你的钱，你就比我高了一等？我就比你矮了一头？不会吧？是不是这原因呢？如果不是，又会是什么？总不能无缘无故给我撂脸吧？还有“穆铁柱”和“小冬冬”，我看你们累得不轻，好心给你们帮帮手，怎么像我抢了你们的饭碗子似的？我不会抢你们的饭碗子。我和你们一个院子住着，间间断断地也有几年了，我是那种人吗？我想不通，我在我可能的范围内找不到能够为他们开脱的理由的理由。因此我很委屈。这委屈渐渐形成一股气，闷在封闭严实的肚子里。闷着的气在肚子里就往一块儿凝结，翻滚，越滚越大，越滚越实在，越滚越具有爆发力。我终于按捺不住，大吼一声：
“你！……”
还没等我吼出第二个字音，一个甜甜的声音飘了过来：“哎，大哥，回来了？”
我抬头看见了那个头型树得很高的尖下巴青年女人，在临时挑在竹竿子上的电灯的光照下站在二楼的东头，脸色白茫茫的，朝院外的我们这边招手。那是小来。我刚要开始的雷霆戛然而止，鼓鼓的肚子也像被戳了窟窿的气球，一下子瘪了。我觉得我有点没有出息。可是没有办法，我听不得甜美的声音，也禁不住人家的软和话，生就的耳根子软，怕软不怕硬。她一出来说话，我以为她实际上已经向我道了歉，她向我道了歉就等于她的老公阿富向我道了歉。道歉就是认错呀！天大的事情人家只要一认错，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前嫌尽释，雨过天晴，你还能打九九又打加一吗？我是不能。我收缩了几下肚皮，愣住了，没说话。
“大哥，谢谢你啦，刷的真好，房间像新的了，墙皮很刮净。”
我不答话不好，就回她道：“凑乎就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吧！”
“看大哥说的，我们挑剔了似的，我们真的要谢你的。”
“嘿嘿，别卸（谢）了，整挂着吧！”说完，我甩手进了院子。我肚子里的气并没有完全释放掉。
“穆铁柱”和“小冬冬”架着桌子开始上楼。小来在上边看着，一边指挥：“慢着，别碰了桌子腿，小心那边的棱，那是红木家具哦，不是烂杨木桐木的，不值钱，这个值钱。”
两个人应着，往上抬。前面的“小冬冬”是退着上的，走一步要试一下，走一步试一下，显得很笨拙，后面的“穆铁柱”架着往上推，推得他几次险些坐下，他就急：“少用些劲，我摔倒了！”
“穆铁柱”说：“你娘的我不用劲你能上去吗？”
“那也不能使这么大的力。”
“你说得轻巧，你来试试？”
“小冬冬”不敢了，他个头小，也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只得忍气吞声，拧了一下脖子。他长力不足，通身是水，背心都湿的贴了皮，“呼呼”的喘气了。上楼梯拐弯的地方，“小冬冬”脚后跟碰了上一级台阶的边棱，没踏上去，一脚踩空，“扑通”仰坐而倒，前边的两条桌子腿就“啪叽”落地，声音很着实，很脆，像石瞎子敲的玉鼓。石瞎子是我们后庄上的，早已死了许多年了，他的“玉鼓书”唱得很出名。以前乡下文化生活少，他可是十分“吃香”的，无论冬夏，周围十里八村，甚至百八十里，都请他去唱。他的玉鼓是一个圆柱形的筒子，在一端蒙了蛇皮（或牛皮之类），他摸索着绷紧，就用手在上面弹一下，试试音质，那声音“铛铛”的就有了锣音。
红木桌子腿接触楼梯的声音一发出，楼上的小来“踏踏”的就来了，院外车上的阿富“腾”地也来了，他们一起喊：“怎么啦？怎么啦？”
“怎么啦？”之后，小来弯腰瞅桌子腿：“摔坏了吗？”
阿富急瞪黄眼，说：“摔坏了你能赔得起吗？几万元钱哪，怎么搞得你们！”他站在下边，瞪着“穆铁柱”和“小冬冬”，“茅草鸡窝”摆了几摆。
小来检查了几分钟，没查出什么毛病，见“穆铁柱”架着桌子还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直着眼，闭着嘴，毫无表情，“小冬冬”傻了一样，想哭未哭，一颗清泪映着灯光在眼眶里凝结着，就“大慈大悲”的挥挥手，对他们，也对阿富，说：“算了吧，别吓着他们，你们继续往上抬吧！”
他们继续往上抬了。
那天的情形有些令我不可捉摸，紧接着便有了戏剧性的一幕。我主要是碍于面子，不多听小来的甜言，也不帮他们搬弄家具，上了楼，径自回到我的房间，关上门，倒了一杯水。那水不凉不热的，我“咕嘟咕嘟”一气喝干，在床边坐了八九分钟，屁股一磨，腿放在了床上，倚着后墙又坐了七八分钟，然后随手拿起《绿房子》，心不在焉地看起来。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听见有人敲我的门，“笃，笃，笃。”声音不大，如现代汉语里的轻声，音长短促，也像古代汉语里的入声，就三声，三声已罢就没有了。我仄耳听了听，没有动静，就又把眼睛对着书本了。一行字没看完，听见那个甜美的声音在我的门外说：
“大哥，开开门，我有点事儿要求你。”
这女人，好像心理学家，她仿佛知道我这个人最怕有人求的，只要谁说半个“求”字，我的心即刻化为滚滚铁水，人家爱怎么铸造就可以怎么铸造的，她的“求”字一出，我没了防线，也忘了面子，赶紧起来，给她开了门。
门外站着小来和阿富。看我开了门，小来看了阿富一眼，朝他努努嘴，笑着，没说话。阿富站着，很不自在似的，操着手，两边的裤兜里就像有两只刺猬，老是骚动、挣扎。他埋着眼，愣了一两分钟，终于说：“对不起，我……”
“大哥，不跟他一般见识，啊？他这个人啊，小肚鸡肠，刚才走在路上，卡车颠得厉害，他怕颠坏了家具，跟人家急，情绪就下来了，也不看跟谁，对大哥就没有好话，大哥你大仁大义，宰相肚里划大船，我们在这村，还得大哥你帮忙，你说，对吗？”
我心里想说什么，可是突然笨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嘴巴咕哝咕哝老半天，脸热得有些发胀。
她看我没说话，就又说：“大哥，他这人也实在，他知道自己错了，在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的酒店备了酒菜，当面谢罪呢，也表示对你给粉刷房子的谢意，赏个光好吗大哥？”
我说：“我在厂里吃过饭了。”
“哎哟，饭后酒古来有，酒又撑不大你的肚子，嘻嘻！再说了，撑大了大哥你就更帅了，你不知道你的身材有多标致，肚子再大一点儿比张灵甫还标。张灵甫是将军呢大哥。”她惟恐我不知道张灵甫是谁，还进一步作了解释。
我皱皱眉头。她把我比作谁不好偏偏比作张灵甫，我成了反动派了！她还自以为是夸我呢，自以为她的比喻新奇有趣，洋洋得意的样子。嗨，这个表面靓丽的女子，她有些不懂接人待物的讲究，肚子里的“水儿”看起来不一定够装一“瓶子”的。
“大哥，”阿富说话了，他的脸通红，有点口吃，“就去吧，小来是真心的。”他不说他是真心的，却说小来是真心的。他这个人看样子也真够实在，不像那种胡作非为的“混混”。
可是，我还是不能赴宴，我拿了人家的钱，再吃了人家的请，那我以后在人家面前真的不能直起腰来做人了。我再次回绝：“谢谢你们的好意！我这个人有个坏毛病，一旦吃饱了饭，再多吃一点点都会吐出来的，我的胃浅。”
阿富见我这样说，不吱声了，看着小来。小来笑了，原来一直是微笑的，这回出声了，“嘻嘻嘻”个不停。笑罢，说：“大哥哎，笑死人了，你真会找理由，什么理由不好，咒自己的胃干嘛？”
我说：“不是咒，是真的，真的胃窝子浅。”
她说：“别找客观原因了，就算我小来请你还不行吗？”停了停，她上前一步，伸手竟拉着了我的衣袖，好像很熟的熟人了，就往外拽。
阿富说：“走吧，我菜定好了。”说完，转身去关他们房间的门去了。小来拉住了我，说什么也不松手。我转脸看见房东老太站在下面看我们。我怕这样僵持会影响我的形象，甚至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就不再坚持，勉强跟他们去了。
结果，我被他们灌醉了。
又一个星期后
阿富确实比较实在，除了性格倔一些不使人喜欢以外，还算诚实、厚道，他没有多少言语，喝酒时也不多说话。和他的寡言相比，小来开朗活泼，巧嘴八哥似的，能说会道，树上跳来跳去的麻雀一般，“喳喳喳喳喳”没完没了。但是，有一个小细节我注意到了，她说话有些喘，缺氧似的，嘴唇干干的，还时时用手按一按肚子，用眼瞟一瞟下身。我当时就想，她也许怀孕了。她笑起来两边的喝酒窝以下各形成一道沟，看上去就像谁拿笔在仕女图中美女的面部恶作剧地画了两条相对应的线，既破坏了美，也衬托了美，它们倒是无意间配合了高擎的发式，或者理发师有意以这种发式配合了这两道线，整体看缺了哪一种都不成其美。不过，在我看来，她的轻佻也由此更加彰显，一如她的浅薄，三句话就能听得出来。她的眼睛是圆而大的，然而她常常半睁半闭，弄成两个小小的弯月，从弯弯的框里出来的，是能融化人的魂魄的柔光。她无疑是一个多情女子，可能在一切同年龄段的异性面前都爱卖弄风骚。我必须提高警惕，不能被卷入任何是非之中去。
我尽可能不再和他们打交道，出来进去躲着他们。有时走个对面躲不开了，我最多只点个头，对他们的任何话都不置可否。但是，他们，实事求是地说，应该是她，小来，对我的这种态度视而不见，从不在意，而对我的友好和信任则有增无减。我感到，她对我已经构成骚扰了。她是用声音骚扰我的。几乎每天的夜晚，几乎所有的通宵，她的叫床声都震动着这村的这个较为偏僻的小院，甚而至于引得“小冬冬”和“穆铁柱”以及几个同院的打工男半夜三更爬起来扒着他们的门偷听“壁脚”。
大约又是一个星期以后，那天我有些累。老板说天气要变了，安排工人加几个班多加工些煤球，以备客户抢购。没有办法，我跟了两个班，到夜里十二点多钟才回到住处。洗了脸，擦擦身子，准备睡觉。我突然觉得今天像少了什么。少了什么？细细想想什么也没有少，所有该做的事情都做了，老板对我的表现是百分之一百的满意，我的收入也是倍增的，即使“三省乎吾身”亦无可挑剔。那么，怎么回事呢？夜静静的，只有我床前的闹钟“滴答滴答”的响，仿佛比平常高了两三倍的分贝。隔壁也没了动静，好像没有人住一样。他们也许出去了，回城了。他们出去了，回城了，我的耳朵里就没有无休无止的叫床声了，我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个舒服觉了。谢天谢地！可是，我却睡不着了，我分明已经习惯了那种声音。我大睁着双眼，看天花板上就要脱落的灰皮，以及两三只壁虎。壁虎们大概捉虫捉累了，吃虫吃饱了，趴在上面鼓胀着肚子，一动不动。我不相信它们会这样一直一动不动的。在我的印象里，壁虎没有清闲的时候，它们的不动正是为了窥视猎物，而动才是它们的常态。你看，一只蠓虫飞来了，飞到一只壁虎的面前，那只壁虎的尾巴便开始慢慢地摆动，小小的身体贴墙更紧了，而腰部则微微躬起，下巴稍稍离开墙壁，它要进攻了。果然，当蠓虫刚一接触天花板，它便猛可冲过去，饿虎扑食般一口吞下，可怜刚刚还鲜活的小生命顷刻间即成了壁虎腹中之物！
我于是很悲哀，悲哀于蠓虫的脆弱，悲哀于壁虎的狡猾，悲哀于弱肉强食的残酷，也悲哀于自己的无眠。我怎么会睡不着呢，这么沉寂的夜，这么需要睡眠的时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可能是一个钟头，可能是两个钟头，也可能只有十分钟，隔壁毫无迹象的猛然有人大叫，这叫声是阿富发出来的，而伴着这大叫声的，是小来的微弱的呻吟。我却忽然来了困意，一个哈欠，眼里流出黏黏的泪水，脑子一个混沌，昏昏欲睡了。
“嘭！嘭！嘭！嘭嘭嘭！！！”有人急促地敲门。
我激灵清醒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哥，大哥，”是阿富，“快，快起来，小来，小来，送医院！”
他慌张的声音使我意识到一定发生了大的事情。小来？小来会有什么不测吗？我对小来尽管敬而远之，我尽管害怕会招来麻烦，可是当听到“小来”的名字时，当阿富以这种语无伦次的慌乱说到小来时，我还是一骨碌爬起来，急急地问：
“小来怎么啦？”
“流血了！小来流血了！”
什么流血了？他们打架了？他们动刀子了？怎么可以这样？男子汉大丈夫对自己的老婆怎么可以这样？人家是弱女子，你应该是女人的保护神，你不能对女人动武，这是责任，是义务，是天职，是女娲娘娘造人时就立下的规矩，你有什么权利破坏？你这混蛋！我心里激烈地跳跃着这些词句，非常狠毒地骂他。
“是、是、是小产，快，送医院，救命！”
我冲出我的房间，甩了阿富一胳膊，又冲进他们的房间，一边对后边喊：“快打电话，要救护车，快！”
阿富赶紧去翻手机。
我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翻滚折腾的小来，她痛苦地嚎叫着，声音虽然不大，却声声凄厉，撕裂人心。我看见床单上鲜红的血液，似乎还在殷殷地流淌着，增厚着。她突然很安静了，弓着的身子软软地放倒在血浆里，没了声息。怎么啦？莫非？
阿富的电话还没有拨通，看到这情形，呆了，呆了半分钟，忽地趴在床上，“嗷嗷”的哭了。我赶快用手去试小来的鼻息，有热气流动。再看她的面部，苍白得像一块纸，豆大的汗珠一颗接一颗滴到床上。她眼皮颤动着，颤动着，然后微微睁开，反射着雪亮的日光灯，把针尖一样的光点投进我的瞳孔。许久，她轻声说：“扶扶我。”
我扯起被她蹬脱的单被，给她盖盖好。捧起她的头，后边给她塞了枕头，让她靠着，以便舒服些。她乖乖地依顺着，张眼看着我，有一串泪珠就款款地流出来。我看阿富不哭了，站在一边死死地看我，看我照顾小来的一举一动，那眼光很是复杂，忧郁，恐惧，怀疑，设防，无助，忍耐，妒忌。我特别看到妒忌，那光如同烈火，在隐隐的远处燃烧，似有燎原之势，却无由扩展，最是痛苦。我看到他眼里集中了可以想象的所有情绪，唯独缺少友善。
我说：“你还站着干什么？快来帮帮忙。我是过来人，没有事的，”我是安慰他，也是释放我的顾及，没话找话说，“不要怕。你来扶扶她，给她揉揉腰捶捶腿，我去找车，去医院。”我知道，他们的红色小轿车这次没有带来。
“我要救护车。”他说。
“救护车来得及吗？来回要几个小时。去乡医院！”我几乎要吼了。
“那……”
“那什么？时间就是生命，知道吗？”
“你，你要救救我，哦，哎哟哟，哎……”小来有气无力地说，没有说完，就又来了一阵疼痛，又是痉挛似的翻滚。
“快给她点儿慰藉，我去找车！”我是命令式的了。
“好，好，那就，谢谢了！”阿富吭哧了半天，说。
我下楼去找“穆铁柱”，他有一部机动三轮，是跑菜的。对了，他是菜贩子。我叫了半天，不知他是装睡着还是真睡着了，硬是喊不醒。我“嘭嘭”地砸他的门。他不悦地说：“敲啥敲？”
房东老太也起来了，她睡眼惺忪，显然很生气，说：“砸毁了门，啥势张（方言，即张扬，虚张声势）的？不让人睡觉了你！”
我说：“想借个车用用。”
“啥事儿？半夜三更的！”
“小来病了。”我说，我没敢说“小来小产”，因为我知道，这类事情，他们是不可能借给车用的。
这样说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说破三寸不烂之舌，我终于借到了机动三轮车。“穆铁柱”一再说，他三点半要去拉菜，不能误了。我答应着，说保证不能耽误，我会很快回来的。我会开车，不劳驾他，要了摇把，就去发动车子了。
临出门，“穆铁柱”又在他的屋里对着我们咋呼：“三点半前我要装菜啊——”
没有人理他。我开着车，冲出大门，一路飞奔，不过我尽量走得平稳些，免得小来加重痛苦。到乡医院就几公里路，我觉得走了几个小时。好不容易进了急诊室，值班的医生一看是小产的孕妇，已经出了那么多血，脸色蜡黄，连眼珠子都黄了，手足无措起来。我急忙提醒他，喊妇产科医生来吧？他马上说，对，快去叫！他自己却不动。我问他，妇产科医生住哪里？他告诉了我们。我让阿富照顾小来，撒开两腿跑出了医院，到了镇子南头的医院宿舍大院，死缠赖缠把妇产医生拉来。妇产医生让我们把小来弄到手术室，她给做了处理。又是一阵忙乱，我们进了观察室，给小来挂了水，小来的情况稳定下来，我才松了一口气。
我想起“穆铁柱”的叮咛，对阿富说：“我得回去了，小来你照顾吧，没大问题啦。”
阿富看也没看我，说：“我会照顾好她的！”
回到这村，已是四点多了，打鸣的鸡乱叫了，东方露出亮光，一抹曙色依稀显露。我知道坏了，“穆铁柱”非得急得暴跳不可，他是个“虼蚤”脾气，有点事儿就要一蹦十八圈儿，遇上对手恨不能咬上几口，我误了他赚钱，他能饶了我？果然，我还没进院子，就听见他骂骂嚼嚼的声音：
“这孩子，到啥时候了，还不回来！馋嘴猫，蝇子似的，嗡嗡地跟着，一个骚，一个 ……”他其实早就认出他的三轮车声了，他是故意说给我听见的，我进了院子，他还继续说，说到这儿，看我把车就要停在他面前了，才打住。
我说什么呢？借人家的东西，没有按时还，本身就理亏，只有道歉。我陪着笑，说：“穆叔，对不起！”我省略了平时调侃常带的“铁柱”两个字音，声音充满了友好和巴结，“我帮你装菜吧？”
“你帮我装？叫那小娘儿们帮我装还差不多。虚着的身子，可不能累垮了，累垮了是一辈子的事儿，我得教给你，别贪那个，那是老虎，老虎会吃人的。”
起早拾弄家什的两个人也跟着“幽默”拉边套，问我：“李会计，富妞的味儿咋样？”
我恶心，但是我明白，对于我们这些“同病相怜”的人，大家只有这么一点点快活快活嘴的乐趣，我怎么忍心“剥夺”这同样也属于我的“权力”呢？
再两天后
小来在医院两天了，我心里有些惦记。我说不上我为什么会惦记一个我决心避开的“危险人物”，是不是我的灵魂深处过于肮脏？抑或她的某些方面的确吸引了我？我认真地检查了一次又一次，觉得都不是。你肯定不会相信，我心里真的没有一丝丝邪念，我惦记她，也许仅仅因为她出了意外，住进了医院。
我每天照常上下班，吃饭，睡觉。
两天后的一天里，不，严格地说是半天不到的时间里，发生了两件令我头疼的事情。第一件是“穆铁柱”找了我的“后账”，自然还是缘起我用了他的机动三轮车拉了小来这事儿。
在厂里吃罢午饭，我忽然想起我早上洗的衣服挂在外面的绳上，因为这时天上生出来了乌云，黑咕隆咚的从西北压过来，云头翻卷，空气凝固了一样，半丝儿风也没有。这其实是大的风暴来临前的迹象。俗话说，老头活到八十八，没见过西北的雨来发。西北的风雨一旦来了，就说不定是破坏性的。我天天太忙，积攒了好多天的衣服早上才有空洗出来（不洗的话也没有替换衣服了），风雨一来，我算白洗了。这还不说，被风刮掉了，刮跑了，刮丢了，我除了身上穿的，在这村的所有衣着家当就全没了。我跟老板说了一声，就骑了“公用”（其实是老板的，只是他出入有了小车，就放厂里作为“公用”了）破自行车，飞快赶来我居住的小院。刚进院，就见“穆铁柱”一脸不是一脸，他黑沉着，瞪起我，起初一句话没说，这是他怒火中烧的表现。我马上意识到他可能会向我爆发，他一定是对我来的，不会是别人。
果不其然，待我正要跑上楼梯的时候，他吼住了我，他的声音高得让人发毛：“你给我站住！”
我站住了。
“你……”
他的声音刚起，天空中猛可地炸响一个霹雳，“咔嚓嚓！”雷声轰动，震得大地颤抖。我和他同时打了寒噤，我看见他身体一个哆嗦，我的两眼就冒了金花。我稍一愣怔，几步上了楼梯，从绳上拽下衣服，抱起跑进房间。
雨下起来了，瓢泼一般，挟风裹雨，天也霎时灰黑一团。我伸头看外面，看楼下，“穆铁柱”竟然直直站在黑濛濛的雨里，光着头任凭风吹雨淋，那情景很是让我不忍目睹。我吆喝他，你想死了你！他没有反响。可能是风雨声太大了吧？风雨声大得三步外听不清对面人说话，他听不见我在楼上喊他是很自然的。但是，我不能看着他这样淋雨，这样淋雨会病的；再说，雷电交加，也很危险。他怎么回事？怎么这样子？莫不是神经出了问题？他吼我的样子就很吓人，眼直直的，就像疯子，一个神经病患者。
我冲下楼去，把他拉进他的房间里。
“你想干什么，啊？”我看他的眼睛，仔细地看，看他是不是神经有问题。
他不说话，这样呆了几分钟，然后拧了一下头，对我瞪起了眼，大声道：“你不是想让我死得快吗？我就随你的意，淋死散熊！可我死了，你也不能吃双份儿啊，嗯？”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可是我假装不知道，歪着头问：“怎么啦，爷儿们？”
“啥爷儿们？谁是爷谁是儿？”
“你是爷，穆叔。”我软和着声音。
“咋啦？你做的好事！我的车有了血光了，叫那婊子给玷污了，你……”
“什么什么，穆叔，谁说的，没有的事。”
“你还瞒，还瞒！那婊子还在医院，血还没淌完。”
我自知理亏，无话可说。雷声一个接一个，电光闪闪，暴雨下得正猛。在雷声的间隙里，在大雨的咆哮中，“穆铁柱”气愤填膺。
“你是不懂咋的？那是血光啊，血光冲了谁谁倒霉，不是人亡就是财空。你哪是借我的车，你是咒我！我和你无冤无仇，我没把你的孩子撂井里吧，啊？平时咱也没有面红面赤过，几年了，还行吧，你咋对我这狠毒？”
我慌忙解释：“穆叔，你信那啊？”
他更狠地瞪起眼：“我不信那我信啥？信你，信你你能给我啥？给我钱还是给我权？你看你这孩子的样子，”他声音低下来，“识文写字的，我还以为你是好孩子呢，可你就这么不懂事，你咋想起来借我的车的？借谁的车不好偏借我的？嗯？”
“穆叔，别生气，我觉得咱不错，你能担待，借东西也看人啊，所以我借你的。”我极力和解，以情动他。
“可我咋办啦？啊，咋办啦？”
“穆铁柱”虽然“钱心”很重，又迷信，但是归根结底是好人，我软缠赖缠，好话说尽，终于共同商定了一个办法：买两盘千头鞭炮，围着他的三轮车放，驱走血光，接来吉祥。这事不容迟疑，我马上就办。我冲进雨柱，去附近的小店里买鞭炮。
西北来的雨，虽然阵势大，可它下的急停得快，又是夏秋之交，不大一会儿就雨过天晴。这村一带是沙土地，是黄河淤积起来的平原。沙土地薄，不过它有一个好处，越下雨地越板，雨后的沙土路最好走，沙土漏水，雨过路干，一般不存水，人走上去软硬适中，很舒服，即使存水，那路也是板结的，不像淤泥，拔不出脚。我们居住的小院里，空地上早已凝结得像铺了水泥混凝土。我买来了鞭炮，把“穆铁柱”的机动三轮车从靠院墙的棚子里推出来，推到院子正中，把鞭炮取开，围着车绕了一周。
房东老太看我取炮，看着看着就对我唠叨说：“两个畜生不要来了，要来俺不能跟他拉倒！”
鞭炮被我点燃了，它的爆炸声一浪高过一浪，火光闪闪烁烁，硝烟弥漫了小院，小院的上空顿时云遮雾罩。
房东老太吓得颠颠地回了房，关上门，唠叨着：“作孽！作孽！”
我心里很酸，很委屈。我是什么啊？房东老太的话我倒不上心，人家租她的房子，人家在她房子里做什么与我无关，那是她和他们之间的事情。可是，“穆铁柱”和我是有关的，他的三轮被血染，我脱不了干系。你想想，我和小来本不相干，竟为她做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也没有什么，却因为我为她做事而损了“穆铁柱”，这是我心里最不平衡的。另一方面，小来处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我能不伸手相助吗？我不能见死不救！不见死不救，就使“穆铁柱”心理蒙了阴影。他的精神受了打击，这个打击只能用精神的方式补偿，我能吗？我肯定不行，我无法打碎他的精神炼狱。我借车送小来的时候没有想这么多，没有时间想这么多，那时候只想到救人要紧。为了救人，我暂时忽略了民间习俗，忽略了车主可能的伤痛。但是，一个人的忽略并不能改变事情的实质，对方不能因为你的忽略而忽略关乎自己的客观存在。“穆铁柱”最后还是看到了事实。看到事实的“穆铁柱”用他的方式提出了抗议，我靠着和他多年的接触用习俗的方法临时解决了这个问题。不过，这问题解决得了吗？我在“情”上欠了他许多，他在精神上失去了许多，我欠他的和他失去的却不能相等。我欠他的一辈子也还不清，他损失的恐怕也需要相当的时日才能填平。小来的出现，打破了我的生活常态，不，是精神的常态，我的精神其实已经受伤了。然而，我不能见死不救。仅此而已。
我钻进我的房间，倒在床上，又死死地盯上了天花板，盯上就要脱落的灰皮。就要脱落的灰皮有托煤球的板子那么大，一边连着房顶，一边张合着，沾满灰尘的蜘蛛网使劲拉着张合的一边，好像一松手它就会掉下来。我情绪一落千丈，颓废极了。我忘记了还要回去上班，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就在我心烦意乱的时候，第二件头疼的事情发生了。
我听见外面一阵呵斥，一阵痛骂，还有争辩。是阿富和小来他们回来了。房东老太骂道：“……奶奶的头，扑了俺的家门，俺日子过得正旺着，真是扫把星，走一路害一路，害到俺的头上了，奶奶的头，俺就这么好害吗？俺也是万贯的家业，混青大院，水泥铺地，人丁兴旺的，恁别觉得就我老嫲子好欺负，我是在这看老宅子的，儿孙们都出去住了，我说一声他们就能来揍死恁，信不信？奶奶的头，哼！恁听着……”
阿富顶了一句：“我们花钱租房子，为什么不能回来住？”
房东老太蹦起来了：“为啥？为啥？为啥恁知道！天天嚎，天天嚎，就跟打圈子（方言，即发情）的老母猪，奶奶的头，哼，不打了？打得流了，流了就流了，恁流到哪里不好，流俺家恶萦俺，奶奶的头，就这就不能再在俺家住了，再住我叫俺儿子打断恁的腿！”
“你还讲理不讲理？”阿富说，“真是穷山恶水泼妇刁民！”
“啥？说啥？俺不讲理？恁去打听打听，俺是不讲理的人吗，俺最烦不讲理的人。恁就不讲理。恁去打听打听！”房东老太幸亏不甚懂“穷山恶水泼妇刁民”那句话，或者没有听清楚，只在讲不讲理上纠缠，不然，她会发疯，会上去打阿富的脸。
房东老太没有打阿富的脸，但是也“气急败坏”了。“气急败坏”的房东老太一蹦多高，我听见地被她跺得“咚咚”响。我判断，她准是还把着门不让他们进院子，因为我听着他们的声音是在我的左下方。
我是老房客了，房东老太跟人争吵我是不能不出来看看并打个圆场的，无论是谁。我出门来的时候，看见她的后背打着跩，哆嗦着停下来，她可能蹦累了，想歇歇了，可是仍然面朝院外，堵住大门，不让阿富和小来进来。阿富脸憋得发紫，拿出架子，要冲进来的样子。小来穿了不合时宜的厚衣服，头上顶着粉红色的头巾，额头整个遮着，还遮了半边脸，默默地站在阿富的后边，看着院子里面，或者干脆说是一直看着房东老太。我觉得她有点可怜巴巴，她一定是因为阿富说不出道理让房东老太平静下来而允许他们进到他们租住的房间，感到有些失望，有些无助和无奈。雨后的黄昏之前，秋意渐浓，风也比平时凉多了。小来好像冻着了似的，脸色渐渐发暗。我想这样耗着是不行的，阿富应该想个办法，暂时去找个旅社，把小来安顿下来以后再说。我这样想了，就从楼上下来，到了房东老太背后，对阿富说：
“咱这儿的风俗，借死不借生，你就别愣着了，去旅社吧，西头有个小旅社，是河南那个队里的，集体的有担待。”
房东老太听见我说话，拧转身，对我瞪起眼，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个娘养的，奶奶的头，你还懂啊？你懂你咋做那缺德事儿？恁都给俺滚，晦气死俺了！”
我憋又憋咽又咽。就算小来给你带来了“晦气”，与我什么关系？房子不是我的，不是我租给他们的，也不是我介绍他们来的，小来小产更与我无关，要说“穆铁柱”恨我骂我，还有情由，你恨我骂我就没有一点儿道理了。我不能接受。我真想和她大吵一顿，浇浇刚才被“穆铁柱”烧来的火。可是，转念一想，我不能和她吵，她偌大年纪，是我几年的房东了，虽然唠唠叨叨，虽然对小钱看得较重，平民百姓嘛，又没有大钱，为了生存，有什么错的？再说了，谁是十全十美的？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她心眼儿平和，善良，刀子嘴豆腐心，纵然错怪我，我不理解也得理解，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笑了，这笑自然有些勉强。我说：
“大娘，您老消消气，我们要是真滚了，您——就舍得吗？谁跟您老作伴啊？谁给您房租啊？”我故意把“谁给您房租”几个字音加重，又故意停顿一下，观察她的反应。房东老太张着的嘴没有合，想说的话好像咽回去了。我想，有门，就又说，“我们舍不得滚，您老也舍不得让我们滚，是不是？这样吧，大娘，您别吵了，就让他俩回去，等满了月再回来住，房租不少您一分，不好吗？”
“你说得轻巧，这事儿不摊谁身上，”她明显地没有那么大的火气了，当然问题没有解决，她接着说，“俺家的晦气咋办？你说说，咋办？血气扑人，这是玩儿的吗？要是以前，以前是……”
“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还说以前？”阿富冒冒失失说了一句。
“啥时代？啥时代？啥时代也不能没规矩！”房东老太的火又要起来。
这个阿富，你就不能不说话吗？你不懂农村，不懂老人的忌讳，干嘛乱说话啊？把房东老太的火再度挑起来，怎么收拾？你还住着人家的房呢！真是不会随高就低，不会给自己找台阶下。我怕事情再往坏的方面发展，就赶紧说：“阿富不是那意思……”
“啥意思？奶奶的头，你咋知道不是的？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眼子头！你呢？奶奶的头你是坏种，你娘的你明知道血气扑人，你还，”房东老太没等我说完，就语气急促地骂开了，“俺咋没看出来你，你这个血坏种！俺没多要你的钱吧？你咋能这样儿？你娘的你就不怕断子绝孙吗？奶奶的头，你是血坏种！”
我的头都大了，她把骂人的狠话都搬出来了，我的忍耐到了极限，我感到血都涌到了头顶，两眼冒出了火。
“穆铁柱”从哪儿冒出来，劝房东老太，其实也是按住我：“哎呀呀呀呀，咋啦这是？您老人家气坏了身子咋办？李会计是好人，他年轻，想的不周到，该原谅的。”
接着，“穆铁柱”又说：“您想想，他用了我的车，我都原谅他了，您不让他们住就是了，值得生这么大的气？把儿子叫来伺候您吃您喝您拉您睡？儿子不挣钱了？您就愿意？”
房东老太的儿子不怎么孝顺，她也最怕她的儿子来算计她的房租，“穆铁柱”等于“将”了她的“军”，把她“将”住了。她呜呜噜噜半天，“卡壳”了。
我气归气，理智还是有的，趁着“穆铁柱”的话，强装着笑：“大娘，您老，嗨，您老吃斋念佛的，行善积德，慈悲为怀，就高高手让我们小字辈过去吧！您骂我我听着，人家阿富小来还要找房子住，伤了风是一辈子的事，就让他们走吧，以后再回来，还给您孝敬房租费，行吧？”
我和“穆铁柱”又费了些口舌，房东老太终于没了话，“哼哼”了两声，说了两句“作孽！作孽！”然后回她住的房间了。
阿富和小来站着没有动，既没有进来也没有回走。我看他们都气得不轻，阿富紫黑着脸，小来的脸也沉得厉害，泪水一串串往下掉。我说：“你们找地方吧！”
阿富说：“凭什么？我给了钱的，我有权利，为什么要我们走？”
他上了脸了！我肚子里的气“咕咕”的滚，转身不理他。
“穆铁柱”“吔吔”了两声，说他：“别给台阶不下哦，李会计可是看着小来的面子，要不然，哼！”
“我告她去！她凭什么？”
“你以为是在城里吗？”“穆铁柱”生气了，“动不动就告，你能告她啥？大不了你走你的路，她再租给别人，能咋？年轻人，这个世界上，理不是唯一的，我都活了四十多，不比你们懂？钱更不是万能的，你有钱也不能啥事儿都能办，规矩还是讲的。”
小来这时有气无力地说：“走吧咱。大哥为咱受了气，咱走吧！”
“李会计为恁背了黑锅了，要不是李会计，哼！”
“穆铁柱”又是一声“哼！”我明白他“哼”的背后是什么，越发感到芒刺在身，头也不回地上楼了。
远远的，好像又响起了雷声。
当天晚上
我晚饭也没有吃，躺在床上生自己的气。
是该生自己的气，我是谁啊你说？我不止一次地质问自己。我的质问没有结果。我质问的时候显得非常理直气壮，我回答质问的时候同样理直气壮，两个我在脑幕上各自动用了十八般兵器，打得难解难分不亦乐乎。我失眠了。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拉开灯，看书，看《绿房子》。我眼前的绿房子变成了红房子，黄房子，花房子，黑房子，就是进不了《绿房子》。我复又拉灭灯，《绿房子》开头的混乱场面却出现了。警长扫了帕特罗西纽嬷嬷一眼，肉蝇还停在她的额上。汽艇在混浊的河水上颠簸不已，两岸墙一般的树木散发出黏糊糊炙人的蒸气。警察们光着上身，被中午黄绿色的太阳照射着，蜷缩在船篷下呼呼大睡。小个子的头枕在讨厌鬼的肚子上；黄毛汗出如雨；黑鬼张着嘴在打鼾。一群蚊蚋紧跟着汽艇；蝴蝶、蜜蜂、肉蝇在人体之间飞来飞去；马达均匀地咕嘟着，打了哽噎，接着又咕嘟起来。领水员聂威斯左手掌舵，右手拿烟，脸上亮油油的，头戴草帽，毫无表情。安赫利卡嬷嬷闭着眼，直挺挺地坐在船尾，脸上至少有一千条皱纹，她不时地伸出舌尖舔舔胡髭上的汗水，再吐出来。这些森林地区的人跟常人不一样，不那么汗淋淋的。可怜的老太婆，怎么能禁得起这种颠簸呢。肉蝇搧起蓝色的翅翼，轻轻一震，离开帕特罗西纽嬷嬷发红的前额，在白光中绕了几圈就消失了。领水员要去关掉马达，警长，快到了，峡谷后面就是奇凯斯。但是警长心里明白，那儿是不会有人的。马达的响声停止了，嬷嬷们和众警察睁开眼睛，直起脖子张望。聂威斯站起来，把撑篙左右摆动，汽艇悄悄地靠了岸。警察们站起来穿上衬衣，戴上警帽，套上长靴。在河流的急转弯处，右岸的一排护栏般的草木突然中断，出现了一个悬崖，那是凭空插进来的一片红土；悬崖下面是一片小小的河湾，湾头一片泥泞，布满鹅卵石和一撮撮的芦草和羊齿草。遍地的荒草。
可是，小来那阴郁的脸。她的身体能经受住风雨和辱骂的打击吗？阿富的眼里好像有凶恶的光，可也有无能为力的成分，应该是无能为力，恨恨的无能为力。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敌意，对我为他们所做的一切没有丝毫感激之情。他是简单的，然而在某些时候却是无比的复杂和深邃，爱、恨、怨、嗔、疑、怒、防，无所不有。他们怎么啦？我又怎么啦？即使小来是婊子，即使是婊子，也是一条命啊！原来警察们已经跌跌撞撞跑到了空地上。安赫利卡嬷嬷愤怒地朝警察挥着手：把枪放下，蠢货们，瞧中尉怎么收拾你们。两个女孩把头藏在老太婆的胸前，紧压着她那对软瘫的乳房；男孩眼睛瞪得大大的站在警察和嬷嬷中间；一个阿瓜鲁纳男人放下香蕉，这时在某处那只公鸡又咯咯叫了起来。领水员聂威斯站在茅屋门口，草帽戴在后脑，嘴里叼着香烟。安赫利卡嬷嬷跳了起来：警长，怎么不等招呼就插进来？放下枪就没事了，嬷嬷。她却还是挥舞着长满斑点的拳头。警长命令：把枪放下，弟兄们。安赫利卡嬷嬷又滔滔不绝地轻声对阿瓜鲁纳人讲了起来；她那硬邦邦的双手作着缓慢的带有说服性的动作。阿瓜鲁纳人渐渐地缓和了下来，还用单音节的声音回答着，嬷嬷微笑着继续在讲。男孩凑近警察，嗅嗅枪支，还用手摸摸。讨厌鬼在他额上打了一下，男孩蹲下身子大叫，讨厌鬼一阵大笑，笑得细腰、下颚和颧骨直颤动：还不相信我们，婊子养的。帕特罗西纽嬷嬷脸色变了：无耻!你在说什么?为什么对人这么不尊重？太粗野了。
是的，为什么对人这么不尊重？我们完全是两个圈子里的人，她的圈子和我的圈子、房东以及“穆铁柱”们的圈子完全不一样。可是这一切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大家都是人，都是安放了灵魂的肉体。这个肉体很脆弱，同样需要呵护。无论他（她）是什么精神的支撑，肉体的救助和延续都是不可置疑的，都是他（她）以及他（她）以外的所有人义不容辞的责任。人与人在精神上是平等的，这是我们向上层社会的呼唤。人与人在肉体上也是平等的，这是我们对待落难的每一个人的基本态度，不论他（她）是上层社会的人还是下层社会的人。我们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幸灾乐祸。不把这看作天经地义的真理，就失去了做人的资格。睡吧，阿富一定把小来安顿好了，一定的！
我开始数数，一，二，三，四，五……据说这是催眠术里的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可是我却越数越清醒了，清醒到一点点困意都没有。你想，我多难受啊？拉亮灯。壁虎在天花板上栖息。一只壁虎，又一只壁虎。那块灰皮真的要掉下来了，扇合扇合地动。扇合扇合的灰皮煽出了几颗灰尘，灰尘就迷进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硌得疼，疼的流出了泪。我用手揉，揉得满脸是水，湿漉漉的。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有人砸门，声音急促而沉重，“嘭嘭嘭！嘭嘭嘭！”我猜想一定是小来他们回来了，他们没有找到住处，旅社也许已经住满了，容不下他们了，他们不得不回来。可是，没人理他们，尽管砸门声震天介响，小院里的人们酣睡如常，就连爱唠叨爱骂人的房东老太也没有应声。
我起初也不想去理会。我是怕“问事有事”，一方面怕沾惹了小来他们，一方面也怕被“穆铁柱”们嗤笑。可是我的同情心又鞭挞我的“小九九”，使我内心极其矛盾和痛苦。我读过茨威格的《同情的罪》，我深知许多事情往往事与愿违，弄不好把自己搭进去，把对方推进火坑，于己于人都是罪过。可是外面的声音太大了，“嘭嘭”声是挟带着悠长的尾音的，“嘭嘭”声的间隙里，那尾音比“嘭嘭”声还惨厉，还揪人心肺。揪人心肺的尾音有时还像钓者的长线，“呼隆隆”钓来了沉闷的雷鸣。下午的雷雨仿佛不甘心它短暂侵占后便被赶走，企图“卷土重来”，在遥远的远处为它即将的新一轮进攻击鼓叫阵，敲门声成了它的“内应”，它拽着“嘭嘭”声的尾音，迅速地压了过来。
小来的身体！我立即想到小来的身体，它是不能再经风雨的了，如果不马上保护起来，它会在风雨中跌倒，然后在这个世界上消失。这个问题的严重性远远超过无端招惹的“骚气”以及“穆铁柱”们的嗤笑。这仍然是一个性命攸关的问题，是救人命的问题。我无法不同情，我不能不“出手”。我只能选择“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条善道，至于别的，让人家说去吧！
我一骨碌爬起来，拉开门，往左前方跨进一步，靠了栏杆，朝下边说：“等等，我去要钥匙！”
“凭什么不让我们进？”下面还在喊。
我没有说什么，转身“蹬蹬蹬”下了楼，去敲房东老太的门。任我怎么敲，怎么叫，她就是不搭理。我敲了叫，叫了敲，折腾了一个时辰，雷声已经来到头顶上了，房东老太聋了哑了一样，满院子的人都聋了哑了一样。我一筹莫展了。我跑上二楼，跑到二楼东头，对急得发了疯似的阿富说：“等等，等等！”可是，雨要来了，阿富能等吗？小来的身体能允许她等吗？我又能忍心让他们等吗？但是，不等，又有什么办法？
“大哥，我有些冷。”小来开口了，声音有些颤抖。
冷？她冷吗？我是热得一身是汗。小来也许真的冷，就要入秋的夜，雷雨前就要入秋的深夜，穿着一身单的“准产妇”，会禁不住这种风寒的。对于她来说，这是要命的感觉。
我还是说：“等等！”
我说“等等”的时候是一丁点儿“等等”后的解决办法也没有的，我不知道他们“等等”后能等来什么。我又“蹬蹬蹬蹬蹬”跑下楼去。
我刚要敲房东老太的门，——我是下决心要敲开她的门的，敲不开撬也要撬开，——忽然想，先给小来一床被子吧，让她裹起来，暖和起来，不冷了再说。我折身跑上楼，跑进我的房间，抱起一床被子，到了阳台走廊的尽头，对他们喊：
“先给你们一床被子吧，给小来裹一裹！”
阿富吼道：“不要！不要！给我们开门！”
好像门是我不给他们开的似的。我沉疑了一下，但是不跟他一般见识，我说：“小来会出毛病的！”
“给我们开门！”他仍然这么没有理智地大呼大叫。
小来说：“大哥好心，就接过来吧，我冷。”
“干净吗？嗯，干净吗？”阿富对她嚷道，“要用也用咱自己的。”
“那，让大哥给拿一条吧？”
分把钟的沉默。阿富说：“给你钥匙！”语气生硬。
我抱着被子愣那儿了，半天没有反应过来，样子一定十分窘。
小来说：“大哥，让你笑话了，你给拿一条来吧？”
我回过神来。说什么呢？事情被自己碰上了，绕道走是不道德的。我把我的被子撂在栏杆上，伸手去接钥匙。阿富使的力气小，钥匙没有扔上来，“啪啦！”掉地上了。我又跑到楼下，在地上寻找。找了一会儿，没有找到。我说：“没掉墙外面吧？”
阿富说：“怎么会？是你没接住。”
我就再找。
我听见小来低声对阿富说：“你怎么这样说话啊？大哥一个好人，你冲他干什么的？”阿富没有说话，只“吭吭哧哧”的，肚里有话倒不出来的样子。
我找着了钥匙，开了他们的房门，拉亮灯，从床上拉了一条被子，挟着，出来，在栏杆那儿，说：“接着，我给扔下去了？”
我扔过了院墙，阿富接了，我站着看他披在小来身上。
雷声又起，这一次是一个立闪，与立闪同时，就是“咔嚓！”的巨响。我被震得眼睛冒出万朵金花。雨又下起来了。先是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接着就开了口子似的往下倒。我对他们喊：“快！快到大门根儿，避避雨！”
我又去敲房东老太的门，房东老太不搭言。我急得直转圈子。大雨浇湿了我全身，可是我却觉得那其实是我身体里冒出的汗水，“嘟嘟嘟”，没完没了。
“给！”门闪了一条缝，房东老太的手伸出来。我刚要去抓，房东老太又缩回手，说，“赶明个儿给上个供，挂红！”
我说：“准的！”接了钥匙就跑进雨帘，打开大门。
没想到阿富吼得更厉害了。大门一打开，我想把小来裹严实赶快上楼，免得淋了雨生异症。阿富却竟是一副不愿意进院的意思了，他站着，脖子直直的，把个头拧到一边去，斜瞪着房东老太的房门那儿。
我说：“快进来！”
他不理睬，就那么瞪着。小来拉他一下，他突然爆发：
“我告她去！她凭什么？”
我说：“你进来不进来？你不进来我锁门了？”
小来不吱声，顶着被子进来了，上了楼。上了楼，她才说：
“你就会告，你别上来了，你有本事去告啊！”
我倒是想，房东老太有些太不像话了，人家一个刚刚流了产的小女人，淋坏了怎么办？淋出好歹，一辈子的事啊！人家给你房钱，人家付了钱，这里就是人家的家了，怎么不让人进屋呢？风俗是风俗，破了风俗还有补救的法儿嘛，怎么就不能变通的呢？阿富想告就去告吧，阿富给小来讨个说法也好，不然万一小来淋出毛病连个承担责任的都没有，小来冤死了。
我站在雨里看阿富，我以为他真会去派出所或者什么地方，告房东老太的刁难。他转了一个圈儿，头部格艮了几格艮，又停了停，回身进了院子，“扑嚓扑嚓”上楼了。我锁了门，把钥匙从门缝塞给房东老太，也回房间了。
路过他们的房间门口，我还听小来有些气忿忿的说：“……你怎么不去告了？你敢吗？啊？你不敢，你不敢你发的什么虚？你觉得还不够丢人？你看看还有谁看我们一眼？李大哥……”
阿富没说话，阿富终于也没有去告房东老太。
我脱了湿衣服，用毛巾擦干头发，冻得打了几个寒噤，才想起我扔在栏杆上的被子。被子被淋得裹满了水，我拉了两下没有拽动，想它反正是不能盖了，就放弃了。回到屋里，拿出旧毛巾被，裹紧了，躺床上。
我真不知道天亮以后怎么摆平接下来的林林总总，做好这个复杂的“善后工作”。
也许雨住了，雷走了，天底下竟是死一般的静，只有我心脏的跳动声听起来那么清晰。
有一天
次日我下班回来，才知道阿富和小来不辞而别了。“小冬冬”对我说：“那家伙走的时候还发狠哩，说回来再跟房东老太算账。”
“穆铁柱”说：“算啥帐？他这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穆铁柱”说着，对我坏坏地笑，然后觉得还不过瘾，就加了一句：
“太不讲究，咱李会计照顾百了千当的，也不给打个招呼。”
他们走时是什么情形我不知道，“穆铁柱”又是怎么知道他们走了就不回来了我也不知道，他们本来和我毫不相干，他们的情况我也不需要知道。我不去理会跟在我背后的风言风语，扭头对院子里的人笑笑，上了二楼。在二楼阳台走廊上，我加快了脚步，我总觉得有个东西和我如影相随，甚至在扯我左边的耳朵。我不敢转头看，也不敢停留，我必须像百米冲刺一样，冲过终点线，到我蜗居的所在。可是，当我经过小来住过的房间的门口，忍不住还是转了头。门是关着的，窗是关着的，我看不见里边的一切，看不见他们是不是把属于他们的东西都弄走了，看不见他们留下的是一片狼藉还是窗明几净。我忽然心跳骤快，脸刷地热辣辣的。我下意识扭过脸看楼下，看身后，看看有没有人注意我刚才那一转脸。我此时的心境竟一直延续了很长时间，很长时间之内，只要我经过阿富和小来住过的房间，都会不自觉地扭头看一眼，又都会怕被人窥见，做了亏心事似的，赶紧夹起尾巴逃走，钻进我的住处，不敢出来。而我每夜都感到特别的空虚，有时还会心悸，胆怯，仿佛隔壁随时有可怕的魔兽破墙而入我的居室，张牙舞爪，慢慢吞噬我的肉体和灵魂。我的空虚、心悸和胆怯，渐渐凝向一个小点，这个小点也渐渐由先前的模模糊糊变得清晰起来，清晰起来的问题把我吓了一跳，这个问题竟然是：不知小来身体复原了没有？
小来！小来！我怎么老是想这个呢？
我有时很盼望隔壁搬来新的房客，我以为这也许是驱逐纠缠我的问题的唯一有效方法。但是，那间房子却一直没有人住，阿富和小来既没有来住，也没有新的房客入主。我好多次想问问房东老太，打听一下阿富和小来是不是还回来，如果不回来，为什么不赶快租出去？当然，我没有问，我不能问，我为什么要问啊？我甚至怕有人提起阿富和小来。
然而有一天，有个小孩给我送来一张纸条。我接过扫了一眼，忙问那个送纸条的小孩：
“她人呢？”
小孩说：“她说她在那里等你。”
小孩子飞快地跑走了。
我再看手里的纸条，上面的字像一根根海蛰的触手，向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缠来，缠得我失去了呼吸的能力。我去赴这个约吗？我能赴这个约吗？这究竟是“神仙会”还是“鸿门宴”？她约我干什么？赴约的后果是什么？我为什么去赴约？我去赴约意味着什么？到底是赴约是道德的还是不赴约是道德的？我轮番向自己轰炸，直把自己炸得体无完肤，都没有把自己的心炸死，这颗心依然只想着好的一面，善的一面，真和美的一面。人啊，不能把人想坏了，不要把自己想坏了，更不得以防不测为由拒绝帮助别人或者做有利于社会的事情。我希望这不仅仅是我的自我安慰。
我不是爽约的人！
去村北废渠的路，是一条窄窄的弯曲的小道，两边是一人多深的“青纱帐”——玉米地。玉米棵子上有青的或黄了皮的玉米穗子，嫩白的，浅黄的，粉红的，以及黑紫的樱子，挂在它们的顶部，散发着清新湿润的香气，醇醇的，很是醉人。偶有不大不小的风吹来，肥大的叶子摇动起来，那白的、黄的、红的、紫的樱子轻摆着，像埋伏着无数将士，只隐约暴露着他们壮观的头盔。我不禁胆怯了。我怎么可以到这里来？小来怎么可能到这里来？她怎么选择这样的地方和我约会呢？我的疑窦使我顿生畏惧和忧患。一只兔子窜到我的面前，灰色的身体，红红的眼睛，三角豁嘴不停地活动，盯着我看。看了一会儿，它忽地跳起，跃过我的脚面，消失在密密麻麻的玉米地里了。野兔子的出现也着实吓了我一回，头上渗出了汗，心脏“唿嗵唿嗵”快跳两下。又有两三只野鸡“咔咔”的叫，“扑啦啦”从头顶飞过去。野鸡是从废河那儿飞来的。野鸡飞起的地方，想必有人，是人惊吓了它们，打搅了它们正常的栖息。那儿有几棵高大的树，从远处看，像一幅水墨画，起伏在绿野之上。下午的天空是蔚蓝的，只有几片白濛濛的雾气若有若无的飘忽其上。于是，水墨画似的树丛更显出它的优雅、层次和有致。我想，小来可能就在那里边。
她就在那树丛里，卷发高擎，有一半染了黄色，黑黄相映，两腮微红，额头上有淡淡的粉质，下巴稍尖，有一道细细的纹成弧形把下巴衬得如一朵含苞待放的雪莲。她还是我第一次见到的穿着，浅绿色深V迷你吊裙，领口处是满天星的碎花，脖子上围了一条藕色的围巾，黑色的紧身裤，一双深筒靴子。她站在一段废弃的河堤上。那河堤有三四米高，河堤的一侧被起土起成了悬崖峭壁，小来恰恰站在悬崖之上，平衡度稍微掌握不好，就有可能掉下来。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头晕目眩，腿肚子转筋。我有恐高症。我对她喊：“快从那边下来，危险！”
“危险吗？”她“格格”笑了，我第一次听见她的这种笑法，爽朗，做作，目空一切，而又“王顾左右”，声音刺耳，莫名其妙。
“快下来！”我的话软软的，只差乞求了。
她又笑了。笑罢，说：“你不用担心，我不跳的，我不能让大哥你为难，叫你落下跳进黄河洗不清的罪名。”停了停，她又说，“大哥是好人，好人要有好报才对，好人要是得恶报，世上谁还做好人？世上没了好人，世界就毁灭了。世界是为好人才存在的。”
我平静了一下心情，抬头问：“你、你们到哪儿去了？”
她没有回答。她的笑早已烟消云散，脸上挂着的是一层混合了灰尘的霜。从这个时候起，直到我们离开，她都是这样，再没有了笑容，而且，一句话也不说了，上下嘴唇紧闭着，把人中拉下来好长。
我没有办法，从废河河坡绕过去，上了那段废河堤，向她伸出手。她忧郁地看了我一眼，慢慢递过她的手来。我攥了她的四根手指，把她从悬崖处拉下来。
她好像犹豫着什么，但是很快稳定了，坐在斜坡上，双手不住绞动，看我一眼，眼眶里分明滚动着清泪，然后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
我在她不远处坐下。我想问她一些话，可是没有问。她也不说话。就这样，我们一直坐到黄昏，见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入苍郁的野田，落到即将成熟的庄稼地里，才都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同时拍去屁股上的土，一起迈步走下堤坡，走上弯曲的小路，回到这村东南街。
记得那天的夕阳特别大，特别红，让人看了觉得不可思议。回来的路上我好像什么也没有想，但是摆不掉的沉重，以及莫名的烦恼，似乎还有些担忧。你可千万不要俗气，我没有被情网罩住，我根本就没有这个想法，我是有老婆孩子的人，我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我不会走进骗色的深渊。真的，我没有骗你，那天的情景就是这样，我们没有任何别的接触。我骗你，等于骗自己。或者我真的骗了自己，但是我的理智告诉我，我不能对她有那种爱。我假装悠闲地移动着步子，缓缓地往回走。突然，我看见一簇我们当地叫做“兔酸子”的野菜，并且闻到它的带了湖水腥味的气息。它们生长在高亢的玉米地里，依稀有点不合道理。它们的颜色变得有些红，叶片的尖部和两边很薄，几近透明，颜色也由红而白了，完全不像我们家乡的样子。我们家乡的“兔酸子”叶片很厚实，整个儿是绿色的。我们是微山湖畔，这种野菜是我们那儿的“特产”。它所以长得好，一是因为水分充足，二是因为土壤肥沃，我们那儿的土壤近似于黑土，养料充分。我忽然有了淡淡的哀愁，这哀愁不是别的，是思念家乡的感觉。我为什么要背井离乡来到这村？这与沦落他乡没有什么不同，是什么使我走到这一步？我的家乡，我的土地，我的房屋，我的家人，我不愿意久违你们！是的，我不会久违你们，我期盼着“衣锦还乡”，用我的微薄之力，献给你们美好的未来。我心里的沉重、烦恼、担忧骤然间化为了一种希望的痛苦和亢奋，我真想立即插上翅膀，飞回我的家乡去。
小来依然默默无语，低头走她的路。
在我们就要拐进那条小巷时，我们看见了一个意外：乌压压的人群把小巷围了个水泄不通，乱嚷嚷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揍他！揍他！”的喊声尤其聒耳。怎么回事？莫不是阿富……？我看了小来一眼。她紧张地哆嗦着，双手扒着两边的肩膀，身子矮了许多似的，往我身上靠。
我赶紧跑开，跑到人群拥挤的地方，拨开骚动的人，大人和孩子，男人和女人，奋力向中心挤去。
红色小轿车已经被砸得碎了几块玻璃，拥挤的人流把它不停地掀动，它没有一点还手之力了。阿富贴着它，也被挤来挤去，头上，身上，不时有拳头击中。
关于这件事，后来我知道，起因是在阿富，责任也在阿富。阿富带了小来到了这村，大家知道的理由是他们来搬他们的家私。他们的车停在我们住处的附近，小来出去了，阿富坐在车里等。小来出去的时间太久，阿富看看天色已晚，心里燥了，开了车门在下边溜达。时候既然是晚饭之前，人来车往的就很繁忙。有一辆四轮拖拉机从外面回来，必须经过这条小巷，而被红色小轿车挡住了去路，过不去。开四轮的是个年纪大的人，他下来让挪挪车。可是阿富不挪，阿富不挪的理由是，你靠靠边能够开过去，我又没碍着你，干嘛要移？年纪大的开车人上了四轮，试了几次，开不过去，就又下来，又让阿富挪车。阿富心情不好，说话就冲，还是不愿意挪车。阿富说，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路又不是你的！年纪大的开车人就不答应了，蹦起来骂，你娘的哪里来的野孩子，在俺家门口撒野？两个人互不相让，后来便发展到了这个不堪的局面。幸亏我及时赶到，否则阿富会吃大亏的，他们的车也别想开走。
我分开人群，挤到里边，止住攻打阿富的人们。其间，我重重地挨了几拳，有一拳是打在我的左眼上的，我的左眼当时就被封住，疼痛难忍，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急了，朝天上挥舞着双手，声嘶力竭地大喊：“别打了！别打了！出人命了！有话好好说，有事依法办，父老乡亲们，别打了！”
我在这村的威信还可以，也是年数多了，大家都认识，看在我李会计的面子上，住了手，可是嚷嚷声依旧，分不清都说了些什么。我又费了很大的劲儿，使大家都冷静下来，有几个“愣头青”小子也慢慢平了激愤。趁这个空当，我求东家拜西家，好在有几个老年人出面，说服了众人，给阿富和小来的红色小轿车让开了路。我推着发愣的阿富，把他推到车里去，叫他发动车子。他的眼睛红红的，直着脖子拧头，不服气的样子。他打着了火，红色小轿车屁股喷出一股难闻的尾气，“秃噜！”一踩离合，窜出几米远，翘了几翘头，停下了。我真担心他发疯，他发动的那一刻，他踩离合的那一刻，他窜出去的那一刻，我攥着一把汗，唯恐他发飙，轧人。他停了，我方才松了一口气。我紧跟几步，傍着他的车门，也是为了保护他安全离开，甩下吵闹的人群。到了小来跟前，我看小来还在原地呆呆地站着，双手抱膀，眼睛直直的，神经有了问题似的。我说：
“上车吧，没有事了！”
小来机械地上了车，那样子机器人一般，一抬手，一举足，都很生硬。她的面部表情也是如此的木然，让人看了以为绝不是活生生的人。她在后座坐了，腰肢还是直的，挺挺地立着，目不斜视，有一种绝望在里头。
我向他们挥了挥手，叮咛阿富路上要小心，中速行驶确保安全。阿富点点头，好像说了一声“谢了！”又重新发动车子，亮了远光灯，“吱——”一声开走了。
红色小轿车开出去以后，我才想起有几句话要对他们说，其实我内心里是觉得有必要对小来说，我后悔刚才在废河堤上没有说，我怎么会一句话没有呢？此时我不好单叫小来的名字，就大声对着小车的后屁股，使劲喊道：“以后的路还很长，对自己要有个规划，不要沉沦，不要放弃希望，一切都会好的！”
阿富的信
他们走了，他们就这样“极没有面子”的走了，他们房间里的家私一件也没有带，等于扔下了“万贯家业”，灰溜溜地逃走了。我知道他们这一次走永远不会回来了，他们宁可抛弃他们的财物，也不会回来取了，除非要来报复。
我本来也是想马上回家乡的，我们家乡要开发微山湖旅游，还要搞新农村建设，家乡的城镇化、产业化都有了跃进，我回到家乡会有用武之地了，——可是我没有回去，这村煤球厂要扩大经营，而且又上了新的项目，成立了分公司，老板让我担任一个分公司的经理，老板信任我，并委我以重任，我不能不知好歹。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是半年多了。这半年多里，我隔壁始终没有人住进来。不知是否是房东老太怕着什么，还是有其它原因，有人来租，她就是不给，以致这一间空着（准确地说，不是空的，里边还有十分贵重的家具之类）的房间一直闲置着。我每每打从门口过，都会不自觉地看几眼，甚至幻想着阿富和小来正在里面厮闹哩。当然不会，他们早去了不知什么地方了。
这天我回到住处，喝了一杯水，刚要打开《绿房子》，——我看书很慢，慢到一天看不了一页，不仅因为没有时间，也是因为没有心情，——房东老太上来了，她说：
“你的信，老黄（邮递员）送来的。”
我接过来，说：“谢谢您！坐会儿吗？”
房东老太回：“不啦，晚黑小孙孙要来吃饭，我还没做好唻。”
房东老太“咯噔咯噔”下楼了。
我看了看信封，寄信人地址竟是“内详”。打开信，有几张纸，我先看了落款，是阿富的信。阿富？这家伙怎么想起来给我写信了？他都写些什么？小来在做什么？他们过得好吗？我这人，真是的，阿富和小来是富家子女，他们怎么会过得不好？我简直是杞人忧天了！我摇摇头，自嘲地笑了。
下面是信的内容。
李会计：
你不会想到我会给你写信吧？几个月了，想起来我还欠你的情，你给我解了围。我很狼狈地逃跑了，你是不是很高兴啊？我以前怀疑你一直看我的笑话，还想勾引我的人。后来不了，后来想你是好人，你是真心的为我们好，为我们付出了很多，你没有想勾引人的打算，你是正直的，讲道德的，你是我遇见的最好的人！
你一定会想，我怎会想这些啊，我是不是吃饱了没有事做，净猜疑不好的事？不是的，这是有原因的，原因自然在小来身上。
我和小来……不给你介绍了，总之小来是多情种子，我说她是乱情，她不高兴我这样说她。反正，她爱上了你。她从小富里生富里长，她是跟钱打交道长大的，对于人情世故，知道的不多，和我一样。跟钱打交道，就是跟奸诈打交道，她没见过你这样实在的人，她不知道世间还有你这样的好人。所以，一看见你，一和你接触，她就对你产生了好感，常常在我面前夸你。你也是男人，你知道，一个女人老是在人前夸一个男人，比如你老婆，在你面前夸某某男的怎么怎么好，夸了还夸，那意味着什么？你心里就没有想法吗？你会有的，一定会有的。我就有，我吃醋了。我怕她和你见面，怕她和你说话，怕你帮我们做什么。可是事实上，还只有你帮助了我们，没有你的帮助，就没有小来的命，没有我的今天。那天要不是你，我会被他们打死的。
我起初也不知道她爱上了你。
我们住下的那一天夜里，她说她想做爱。我抚摸了她，我吻她的嘴，她的脖子，她的双乳，她的肚子。她说她很希望我这样吻她。她的话让我奇怪，我每次都是这样啊，还有什么希望不希望的？我就吻她。她那一次特别的很，我一摸她，她就叫起来，叫得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淫荡。她的叫声把我挑逗起来了，我就想上去，可是她不让，说她怀孕了，不能做。她说她就是用这种声音让我高兴，她说男人不都是喜欢这种声音吗？喜欢好，我就给你这种声音听，还不够吗？她是让我精神享受，肉体痛苦。其实，才不是呐！你想不到，她开了录音机，把她叫床的声音录下来了。录完，她放了一遍。我一听，很生气，说，你弄这个干什么？她不搭理我，只顾放。后来放够了，她说，让你听啊，不能做事就听，你听了不好受吗？我没有说什么，转脸睡觉了。
那以后，天一到黑，只要听见你那边房门响，她就打开音响，把音量调得大大的，调到最高，放那个录音。我没有办法，我说你不怕人家笑话啊？你猜她怎么说？她说，笑话什么？谁不干那事？干了叫出来还怕笑话，那才是笑话！我把我的叫声放出来，听的人都高兴，不等于给他解决问题了？你听听，像话吗！
她是放给你听的。我听了受不住，就想做爱，她说什么都不让，从那以后都不让，只让我听她叫床的录音。我渐渐明白了，她是放给你听的。我能不恨你吗？
只是有一天，她哭了一下午，不知为什么，没有原因，什么理由都没有，就是哭，哭得很伤心，眼睛都哭肿了。后来我问她，她不说话，再问，她说了一句，她说没有人爱她了。怎么能说没有人爱她？我爱她啊！我们都知道，可能我们没有最后，可是我爱她，她也爱我，这是事实，怎么能说没有人爱她？
这个问题好理解，我理解了，是你没爱她，你没有响应她的爱情，她伤心，她以为没有人爱她了，她把你当做世界上唯一的男人了！
晚上我们都没有吃饭，我们早早地躺在床上了。开始我们各睡各的，同床异梦，她面朝里哭泣，我面朝上想心思。等她哭够了，她要做爱，让我要用力做，做个翻天覆地。我想你不哭就行吧，做就做，早就想做了。可是她怀孕了啊，我不敢用力。她不愿意，骂我不爱她了，做爱都是应付了。我没有办法，只能够按她说的做了。我做了，她却像一根木头，我就像奸尸，我身下的活尸一动不动，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她的喉咙像下了卡，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接下来，她流产了。我没有办法，我害怕了，才又求了你。再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我不说了。
我们离开这村，那里的人太不讲理，我们花钱租的房子不给我们住，我真想去告她。我没有告。我不告有我不告的原因。我不告便宜她了，便宜就让她便宜吧，人人心里有杆秤。
可是，小来没有忘记你，小来有时就说你的好处，小来的脾气也变了，有时喜有时怒，变化无常。有一段时间，她天天闹着要到这村，要见你。我被她闹得没有办法，就开了车来了。我是怎样来的，我心里是什么味儿，你可想而知吧？她闹得我不可开交，我不知怎么办才好。有时我也想，如果她愿意，她不想和我永远这样下去，要是有好的，合适的，找一个嫁出去算了。可是，她不找，她就看中了你，而你，你有老婆，你不该招惹她！
我们离开了这村有几个月了，由于我们的特殊原因，我们还是一直在外面流浪。我们有钱，我们的卡里会源源不断地来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们恨我，恨小来，可是他们还给我们钱，他们不给我们钱，他们怕我会宰了他们的。其实我不会那样，不论怎么说，他们都是爸妈。
现在，我想通了，你还是好人一个，她爱你不是你的错，是她自作多情，你没有对她做什么。可是你怎么会对他不做什么呢？她爱上你，你就该爱她，这样也说不定她会好了。小来是好人，小来也是好人，她本来是很善良、很纯洁的，可是世道让她变得没有廉耻了。我也是，我也没有廉耻，我猪狗不如！我仍然希望你能理解，这不是我们的错。我是强辩吗？我以为我不是，你不了解我们的周围，我们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我们被染污了。当然，我们自己也有责任，我们是内因。我们的内因也是坏了的，我们是受害者，是上一代遗传给我们的，是那个叫“集体无意识”（对不对我不知道，老师说过这个词）的东西把我们弄坏了的！
你对我们是有情的，想想我无论如何都要给你写个信，表示一下我的想法。你是好人，如果你离了婚，也请你告诉我，如果你愿意，就来娶小来吧！我想通了，我不能给她永久的幸福，你能！
我承认，我的城市意识有问题。其实我不是纯粹的城市人。我爸爸是农村的，他靠国家的政策富起来了，在城里有大公司。我妈妈是城里人，她下岗了，后来和我爸爸结了婚，阔气了，珠光宝气，穿金戴银。人生这么短暂，谁不想好好享受生活啊？
写了这么多，我都不知道说了什么了。不说了。再说一句吧：如果你离了婚，你就来找小来吧，她说她等你，只等你一个人。
我是没有希望了！
祝你好运！！！
阿富
XX年X月X日
这封信让我惊诧不已，目瞪口呆，都不知道想什么好了。
报纸上的消息
又是一年秋风劲。
我活得很好。
我隔壁的房间一如既往的空着。
我渐渐把阿富和小来忘记了。
可是，我的耳边有时还有他们的名字。比如，房东老太偶尔会说：“小来的东西还没弄走呢！”
房东老太是个谜一样的老人。我想她可能受了“高人”指点，留着那“金库”一般的房间不外租，可进可退，无懈可击。
我也很忙，工作头绪比较乱。幸亏我是搞过财务的，我的思维模式已经“数字化”了，再乱的头绪我三下五除二就能给理清。
百忙中我没有忘记《绿房子》，有闲就翻开看几行，哪怕几个字，不然总觉得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有做，觉也睡不好。我看完了最后一页。最后一行字是：
“知道了，知道了，”加西亚神父咕哝道，“不要老是嘱咐我。”
看看表，还有时间，离下班还有十五分钟。我随手翻了一张报纸，是《淮海周报》，第三版有一个标题引起我的注意：《驾车撞人致死，逃逸翻车自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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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裕？小赖？会不会是阿富和小来呢？他们名字、年龄、爱车都是那么相像。难道？我不能相信，不相信，不敢相信，不会相信，那绝不是他们两个！我把报纸往眼睛挪挪近，再细细地看那上面的照片，照片上两个年轻人面目全非，认不清楚。细看那女的，好像不是小来，头型不像，衣着也不像。但愿不是，但愿！
这只是我的祈愿。如果真是他们呢？可能是他们吗？他们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想想与他们的交往，想想他们的作为，又觉得他们的行为与报纸上的消息有种必然联系。是怎样的联系？我说不清楚，仅仅觉得有联系，某种冥冥中的联系。我喉头鼓冒着，一腔热血沸腾了，肚子里就有如涌的气流往上冲，忽然想声嘶力竭地呐喊：快救救他们！快快救救他们吧！
我宁可相信，现在救他们还来得及。
无论是不是他们，救人总是第一位的！
可是我也知道，无论是不是他们，无论他们有没有救，我都不可能再见到他们了。
我叠巴叠巴报纸，塞进口袋，逃也似的赶紧跑回住处。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邻居
新来的邻居
我是看了《淮海周报》的一则新闻后想起他们的。报道中的两个人和他们的一些方面有相似之处，可是我不能断定是不是他们。他们都是青年人，男的大一些，叫阿富，女的估计也就二十岁，叫小来。是不是真名不好说。他们可能是小夫妻俩，或者是情人关系，或者是试婚同居，还是别的什么，反正说不准。对于他们有些传言，这些传言说法不一。比如有说他们都是“富二代”，男的成了“混混”，犯了案，案也不大，花钱买通了一些关节，带了对象（方言，即配偶）到乡下的小镇里来躲一躲的。也有说，他们是“富二代”不假，可这女的是男的的朋友的老婆，男的看中了，搞到手，带着跑出来了。还有更离奇的，说他们是兄妹俩，从小都是娇生惯养，男的是“西门庆”，女的是“潘金莲”，在社会上各自网罗了一大帮“金童玉女”，都搞得没有意思了，最后搞到一个“锅”里来了，兄妹俩性趣相投如漆似胶，私奔出来另住。我看了那则新闻之所以想到他们，是因为那则新闻说的两个人的经历或故事和他们相像，抑或说和关于他们传闻的其中一个版本相似，就连名字都有雷同之嫌。我知道，那可能不是他们，报纸上有照片，照片有些模糊，上面的男女不大像他们。
我客居的小镇叫这村。这村很偏僻，距离大城市很远，就是到县城也要坐两三个小时的车。这村还是个典型的“四省庄”：窄窄的十字街，展开胳膊够两边，把一个镇子分成四块，一块江苏，一块山东，一块河南，一块安徽，往十字街口一站，伸手就触着苏鲁豫皖四个省。天高皇帝远，这村曾经几乎是个“四不管”的地方，人员特混杂，三教九流，藏污纳垢。不过，这村这几年的发展还真叫快，市场繁荣，是附近几个省最大的蔬菜集散地，各种私营企业也像雨后春笋般涌出。来这里的一般是由这样两部分人构成，一是奔着“钱”来的，一是奔着“自由”来的。奔“钱”来的人以为这里的钱好挣，市场自由啊，只要有本事就能挣到钱，只要有了钱就是有本事；奔“自由”来的人成分比较复杂，逃婚的，私奔的，犯了“一跑就了”的事儿的，孤门独户在本地不得日子过的，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人等。当然还有第三部分人，就是打工的，这里说的是纯粹出来打工的，打工的人也是为了挣钱，不过这部分人不多。阿富和小来看上了这么个地方，是什么情况呢？我想，必定有他们的原因。这个问题是我一见到他们，一看他们的样子准是“富二代”，就想了的。
那天，我感冒请假在家。哦，忘了向你作自我介绍，我姓李，那时人家都叫我李会计，是这村最大的煤球厂的财务主管。不说你也知道，在私营企业当这个角色，其实只是“聋子的耳朵”，真正的主管是老板，我这样的人因为有会计证，才被他们聘了来，给支撑一下门面（国家有规定，他们必须使用有会计证的人做财务以及报表之类，否则在有关部门过不了关）。我懂这一点，所以我从来不把自己当“白领”，煤球厂的活我什么都干，做账倒成了业余的了。老板很高兴，给我加薪，留我当“长工”。我也很乐意，谁怕钱多咬手啊？我出来就是想多挣钱的。这年头都是为了两个钱儿，只要有钱挣，年纪轻轻的苦点累点怕什么？就这样一年一年的，我在这村已经生活了五六年了。我前年才结的婚，儿子还不到一周岁，老婆本来说好和我一起在这村打工的，可是结婚、怀孕、生孩子、奶孩子、带孩子，没办法，就只能留守老家了。我是一个人租了一间房子在这村“安家落户”的。我租的房子在东南街，东南街的一个更偏僻的小巷里，大门朝东，一个院子里住了十三个“外来户”，我是其中一个，租住时间最长的一个。我租住的房间是二楼的最东头，不靠楼梯间，极安静。我的邻居是一对老夫妇，做网袋生意的，一个星期前老头生病，退房回老家了。就是说，这个房间是空的，我每天经过这个房间门口，都会不自觉地想“老人怎么样啦?”这个问题，以致心生牵念、惆怅、孤独甚至虚空之感。那天我休班，上午忍着一个一个的喷嚏，收拾了下房间，中午煮点儿面条，喝了半碗，下午躺在床上看书，看的是秘鲁作家巴尔加斯·略萨的《绿房子》。因为感冒，脑子嗡嗡的，看书看不进去，看了几页不知所云，迷迷糊糊的要睡着了。迷迷糊糊的，听见隔壁有叮叮当当的动静，有说话的声音，还有房东老太的粗喉咙大嗓门。我睡不住了，艰难地爬起来，拉开门，伸出头来看。
房东老太正站在阳台走廊指指点点地朝屋里说话：“俺这床七成新，前年八百块钱买的，恁（方言，即你的复数，指你们）看好了，都好好的，连一根板条也没毁。这儿还有炉灶家伙络子，是老杜两口子买的，临走欠俺一个月的房钱，打给俺了。还有这个柜子，只有开门这儿打了一个钉。这个桶，好好的，打水用。这些，都给恁使唤，恁走的时候要原样交俺。哦，茅厕在那边，楼下，往那儿拐个弯儿就是。来咱家，要不偷不拿不坑不骗不吸大烟不拐良家妇女不做违法的事儿，这些也要记住。俺要跟恁说，上级就是这样交代的，俺说了就没有责任了，谁作谁受，俺老嬷子不给担待。”
她看见我，又对我说：“李会计，这下好了，你不孤寂了。”
我说：“是吗？那敢情好！”
“感冒了？”房东老太听我说话鼻塞，张扬着她的关心，“没吃药吗？年轻人也真是的，不要硬撑哦！这晚（方言，即现在，眼下）呀，感冒没个百儿八十块的不中，每每（这里是方言，即以前，过去的岁月）是，喝碗姜茶，发发汗，几天就好了。这晚啥都变了，1059（一种农药）都药不死腻虫子（蚜虫）。”
那边房间里有嘀嘀咕咕的说话声。不一会儿，出来一个青年男子，二十三四岁的样子，脸是那种长长的，黄里透白，下巴处有几颗没有褪净的青春痘，发型挺可怕，像我们乡下人说的“茅草鸡窝”，但是，实事求是地说，还是很英俊的。他穿了一件紧身的茶色上衣，却穿着一条宽大的喇叭裤，裤腿脚儿好像被什么划破了，划破的布条儿拖着地，也摩擦着他的一双锃亮的尖角皮鞋。他只毫无表情的匆匆看了我一眼，就对房东老太说：“我们不用你的这些东西，我们会买的，你要马上把它们清出去。我们还要请人把房间刷刷新。最好现在。有家政吗？”
房东老太磨了一圈儿，她不知“家政”为何物，因此没法接话，刚才的气势也没有了，显得很萎靡和尴尬。我猜想，她这样子的原因大部分是由于他“不用这房间里的东西”的声明，他不用房间里的东西，接下来可能就是要讨价还价了，因为房租费是包括房间里的东西的，人家不用，房租降低，理所当然，房租降低，她可要少收入了，她不划算，这等于被人“半道劫了皇纲”，她不愿意接受。至于家政，乡下哪来的家政？可是找两个人干干活，你只要肯付工钱，那是不成问题的。
我见房东老太憋了个脸通红没有说话，就主动给她解围，说：“找人收拾一下没有问题，我给你找两个人来，你看工钱……”
“工钱他们说吧，我照付。”他很爽快。
我说：“那也要有个数，先小人后君子。”
“我也说不好你们这里的价码，”他征询的眼光看我，“你说吧！”
“我是一手托两家。——你是想包工包料还是包工不包料？”
他踌躇了，看得出来，他不懂，一时语塞。女的从房间里出来。女的一出来，我顿觉眼前一亮，哈，世上果然有万分标致的女子！猛一看，她是摩登女郎一类，卷发高擎，有一半染了黄色，黑黄相映，脸是瓜子脸，小嘴，高鼻，大眼，弯眉，两腮微红，额头上有淡淡的粉质，下巴稍尖，有一道细细的纹成弧形把下巴衬得如一朵含苞待放的雪莲，只是她的脸色除了两腮而外有些灰暗。她穿着并不华丽，可是很是时髦，浅绿色深V迷你吊裙，领口处是满天星的碎花，脖子上围了一条藕色的围巾，黑色的紧身裤，穿一双深筒的靴子，靴子后跟不高，却也足以显示她窈窕的身姿。在我看来，唯一的不足是，她的腰围似乎大了些，吊裙显得有些鼓，挎的那只坤包过于鲜艳，大红的，越发显出她肚子那儿的雍容。她瞪了男人一眼，转向我，微微一笑，脆声说：“这位大哥，一看你就是实在人，你就说吧，只要把活干好。”
我收回眼光，想了想，说：“大热天的，不容易，——包工包料吧，也省了你们的事，——一桶涂料不够，一桶‘106’……”
“要好的，不要‘106’，要多乐士。”
“‘多乐士’好，价格就高了。”
“多少钱啊大哥？”
“大哥不知道多少钱。”我大约算了一下，“连工带料，少说也要七八百块吧？”
“那就八百块，图个吉利，大哥说了，人家也不容易。”
“就八百吧。”男的附和。
我说：“我去找人，你们看着他们干就行了，防止偷工减料质量马虎。”
“大哥你如果有时间，就给掌个眼吧，我们怕那个味儿。”女的说。
我犹豫了一下，说：“不好吧？”
“我们知道大哥时间宝贵，这样你看如何，我给你一百，有时间你就给监监工。”之后又补充一句，“这是另外的，不在工钱以内。”说罢看着我，有求于人的样子。两秒钟以后，没等我回答，她就从大红坤包里掏出一叠钞票，点了数，犹豫了一下，又抽出一张，递给我。看我没接，又说，“怎么啦大哥？隔壁邻居，帮个忙吧！”
我只得接了，接过来查了查，十张，一千块。我说：“多了。”捏两张退回她。
她不理解地看着我，问：“怎么？”
我说：“我不是为挣你的钱，邻居了，帮帮忙也是应该的。”
“哪有白用人的呀？”说着，又塞给我。
我说：“那也不能这么多，就按你先前说的，一百吧。”
她嫣然一笑，用手挡着我递过去的钱，说：“这点钱，没什么，只要大哥肯帮忙。”
我推托不过，只得接了，连连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是有缘啊！噢，他叫阿富，我叫小来，以后还有麻烦大哥的。——我们先回去，这里有你大哥了。”
我“被”她给“大哥”了，我这个“大哥”也没了办法，看着手里的十张崭新的大票子，精神好像被“强奸”了一样，我“阿嚏！”打了一个喷嚏。
“你要，”叫“阿富”的男的对房东老太说，“马上把你的东西清理出去。”
小来又拿出一叠钞票，递给房东老太，说：“这是半年的租金，你数数。”
房东老太赶紧接过钱，“唰唰唰”点好，咧开嘴，笑了，答应着：“中，中，中。”
他们屁股一颠，走了。这时我才注意到，他们还有私家车，车是红色的，很漂亮，停在大门外，把条小巷子给塞了个严严实实。红色小轿车在小巷里“嗡嗡”了好一会儿才走出去。随着它的声音的消失，房东老太长出了一口气，说：
“没少给，就好。”
一个星期后
不说我怎么出力了，两天后，房间给粉刷好了，我是按照我在城里看到的样子让人给粉刷的，整体感觉还行。在此期间，阿富和小来始终没有出现过，粉刷好了也还没有来，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才过来住。我和房东老太说过几次。她说，眼下的青年人你猜不透他是啥想法，花钱像流水，哪还有个章程？她说的当然是指阿富和小来这样的青年人。我其实比阿富大不了几岁，她认为我的想法和她八九不离十，和阿富、小来不一样，在她看来，我已经是“成年人”了，老成的青年人，所以我不在她说的“青年人”里头。
我在想另外的一个问题，阿富和小来怎么会在偏僻的这村租房子住呢？他们有私家车，出手那么大方，不像出来创业的角色，“富二代”是没有疑问的。那么，他们到这村来是干什么来了？不会无缘无故的到这里来吧？他们还要重新置办床铺家具，永久住下去似的，是不是要开发这里的什么资源？这村有什么资源呢，除了蔬菜？——这是我闲暇时间偶尔的疑问，我没有更多的时间“替古人担忧”，我还要上班、干活、挣钱。
一个星期后。
天刚擦黑，我居住的小巷进入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下地的村民们回到各自的小屋，拉亮了电灯，或者点起电石灯，声张着歇息，干点细小的家务，下厨做饭；几家小铺子都掌了灯，店主向过路的亲邻打着招呼，有时也介绍商品，招徕人买点儿回家；打工的人到了下班或交接班的时间，一个个或行色匆匆，或像败下阵来的伤兵残将，在窄窄的巷子里擦肩而过；行动敏捷的青年和拄棍扶墙的老人，放学归来的学生，被父母喊着叫着拉着扯着情愿不情愿回家的小孩，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来来往往的人影子在从屋里、院子里泄露出来的灯光和夕阳的余晖里变换着图形，重叠，分叉，拉长，缩短，显现，消失，又出现，以致反复无常；各种嘈杂声混合在一起，把无垠的天地空间搅合成一个大大的回声筒，到处都是“嗡嗡”的声音，人们的耳膜这时都被刺激得失灵了。
我回到小巷，在小巷的巷口，看见很深的地方，有一柱灯光，在小巷弯处的里边，我住处一带，与往常不一样的亮着。同时，在所有的“嗡嗡”声里，又多出了机器的轰鸣，还有异样的咋唬。我估摸，一定是阿富和小来来了，他们也许带了床铺和家具来了。
果然是他们来了，一辆小卡车停在我寄居的小院门口，阿富正指挥人从上边往下卸东西。卸车的是两位我同院的房客，一个是四十多岁的“穆铁柱”，大高个头儿，姓穆，我们都叫他“穆铁柱”；一个是二十岁不到的“小冬冬”，“小冬冬”不是外号，他姓冬，就叫冬冬，因为年龄小，前边冠个“小”字，顺嘴，好叫，亲切。“穆铁柱”个大力不亏，“小冬冬”年轻有猛劲儿，两个人配合得倒还默契，一只看样子很重的红木桌子被他们稳稳卸下，又稳稳抬起。我过来，和阿富打了招呼，看“小冬冬”终因长力不足有些气喘，就伸手帮他一把。
“小冬冬”忙说：“不要不要。”
“穆铁柱”也说：“不用了，李会计，快搬完了。”
看他们的神情，我这个忙帮的多余了似的。可是，我当时的理解，是他们的客气，反正都是帮忙，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你们不轻松一些吗？就笑着说：“一个院儿住着，都该插手帮帮的。”
他们俩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地摇摇头，异口同声地说：“不！俺俩能干了。”
我有些懵了。
阿富的脸绷着，在一边向我摆摆手，语气有些生硬的说：“他们两个就行了，不需要更多的人！”
我脑子又是一个迷瞪，生生地被“晒”在这儿了。我感到无地自容，很尴尬，很没有面子，是一种被遗弃、被煽了耳光、必须立即逃脱却又无处潜逃的感觉。“他们两个就行了，不需要更多的人！”这是什么话？本来我和你素不相识，你说要装修房子，我自告奋勇，还感冒发着低热，给你找人、监工、干活；房子装好了，你来到就住，连一句谢谢的话也没说；我跟你打招呼，你就那么应付了一句，你忙我看到的，可对我总要有句好听的话吧？没有倒也罢了，怎么像我欠你几万块钱似的，像我求你施舍似的，像我和你有仇似的？不错，你们付了钱，你付钱还兴我不给你找人干的吧？何况我是主动帮的忙？是粉刷得不满意？不满意说话嘛，也不能转而为仇吧？“穆铁柱”和“小冬冬”能给你帮忙，我怎么连手也不能伸呢？辱没你？就算你是花钱雇工，他们两人拿了你的钱，我帮手也不会跟你要工钱的，我是那种人吗？哦，想起来了，我帮你找人粉刷墙壁你给了我钱，我不要你硬给的啊，不是你亲手给的是你媳妇给的，你媳妇给的也一样，等于你给的。我起初可不是为你那二百块钱。你付给我钱，我拿了你的钱，你就比我高了一等？我就比你矮了一头？不会吧？是不是这原因呢？如果不是，又会是什么？总不能无缘无故给我撂脸吧？还有“穆铁柱”和“小冬冬”，我看你们累得不轻，好心给你们帮帮手，怎么像我抢了你们的饭碗子似的？我不会抢你们的饭碗子。我和你们一个院子住着，间间断断地也有几年了，我是那种人吗？我想不通，我在我可能的范围内找不到能够为他们开脱的理由的理由。因此我很委屈。这委屈渐渐形成一股气，闷在封闭严实的肚子里。闷着的气在肚子里就往一块儿凝结，翻滚，越滚越大，越滚越实在，越滚越具有爆发力。我终于按捺不住，大吼一声：
“你！……”
还没等我吼出第二个字音，一个甜甜的声音飘了过来：“哎，大哥，回来了？”
我抬头看见了那个头型树得很高的尖下巴青年女人，在临时挑在竹竿子上的电灯的光照下站在二楼的东头，脸色白茫茫的，朝院外的我们这边招手。那是小来。我刚要开始的雷霆戛然而止，鼓鼓的肚子也像被戳了窟窿的气球，一下子瘪了。我觉得我有点没有出息。可是没有办法，我听不得甜美的声音，也禁不住人家的软和话，生就的耳根子软，怕软不怕硬。她一出来说话，我以为她实际上已经向我道了歉，她向我道了歉就等于她的老公阿富向我道了歉。道歉就是认错呀！天大的事情人家只要一认错，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前嫌尽释，雨过天晴，你还能打九九又打加一吗？我是不能。我收缩了几下肚皮，愣住了，没说话。
“大哥，谢谢你啦，刷的真好，房间像新的了，墙皮很刮净。”
我不答话不好，就回她道：“凑乎就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吧！”
“看大哥说的，我们挑剔了似的，我们真的要谢你的。”
“嘿嘿，别卸（谢）了，整挂着吧！”说完，我甩手进了院子。我肚子里的气并没有完全释放掉。
“穆铁柱”和“小冬冬”架着桌子开始上楼。小来在上边看着，一边指挥：“慢着，别碰了桌子腿，小心那边的棱，那是红木家具哦，不是烂杨木桐木的，不值钱，这个值钱。”
两个人应着，往上抬。前面的“小冬冬”是退着上的，走一步要试一下，走一步试一下，显得很笨拙，后面的“穆铁柱”架着往上推，推得他几次险些坐下，他就急：“少用些劲，我摔倒了！”
“穆铁柱”说：“你娘的我不用劲你能上去吗？”
“那也不能使这么大的力。”
“你说得轻巧，你来试试？”
“小冬冬”不敢了，他个头小，也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只得忍气吞声，拧了一下脖子。他长力不足，通身是水，背心都湿的贴了皮，“呼呼”的喘气了。上楼梯拐弯的地方，“小冬冬”脚后跟碰了上一级台阶的边棱，没踏上去，一脚踩空，“扑通”仰坐而倒，前边的两条桌子腿就“啪叽”落地，声音很着实，很脆，像石瞎子敲的玉鼓。石瞎子是我们后庄上的，早已死了许多年了，他的“玉鼓书”唱得很出名。以前乡下文化生活少，他可是十分“吃香”的，无论冬夏，周围十里八村，甚至百八十里，都请他去唱。他的玉鼓是一个圆柱形的筒子，在一端蒙了蛇皮（或牛皮之类），他摸索着绷紧，就用手在上面弹一下，试试音质，那声音“铛铛”的就有了锣音。
红木桌子腿接触楼梯的声音一发出，楼上的小来“踏踏”的就来了，院外车上的阿富“腾”地也来了，他们一起喊：“怎么啦？怎么啦？”
“怎么啦？”之后，小来弯腰瞅桌子腿：“摔坏了吗？”
阿富急瞪黄眼，说：“摔坏了你能赔得起吗？几万元钱哪，怎么搞得你们！”他站在下边，瞪着“穆铁柱”和“小冬冬”，“茅草鸡窝”摆了几摆。
小来检查了几分钟，没查出什么毛病，见“穆铁柱”架着桌子还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直着眼，闭着嘴，毫无表情，“小冬冬”傻了一样，想哭未哭，一颗清泪映着灯光在眼眶里凝结着，就“大慈大悲”的挥挥手，对他们，也对阿富，说：“算了吧，别吓着他们，你们继续往上抬吧！”
他们继续往上抬了。
那天的情形有些令我不可捉摸，紧接着便有了戏剧性的一幕。我主要是碍于面子，不多听小来的甜言，也不帮他们搬弄家具，上了楼，径自回到我的房间，关上门，倒了一杯水。那水不凉不热的，我“咕嘟咕嘟”一气喝干，在床边坐了八九分钟，屁股一磨，腿放在了床上，倚着后墙又坐了七八分钟，然后随手拿起《绿房子》，心不在焉地看起来。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听见有人敲我的门，“笃，笃，笃。”声音不大，如现代汉语里的轻声，音长短促，也像古代汉语里的入声，就三声，三声已罢就没有了。我仄耳听了听，没有动静，就又把眼睛对着书本了。一行字没看完，听见那个甜美的声音在我的门外说：
“大哥，开开门，我有点事儿要求你。”
这女人，好像心理学家，她仿佛知道我这个人最怕有人求的，只要谁说半个“求”字，我的心即刻化为滚滚铁水，人家爱怎么铸造就可以怎么铸造的，她的“求”字一出，我没了防线，也忘了面子，赶紧起来，给她开了门。
门外站着小来和阿富。看我开了门，小来看了阿富一眼，朝他努努嘴，笑着，没说话。阿富站着，很不自在似的，操着手，两边的裤兜里就像有两只刺猬，老是骚动、挣扎。他埋着眼，愣了一两分钟，终于说：“对不起，我……”
“大哥，不跟他一般见识，啊？他这个人啊，小肚鸡肠，刚才走在路上，卡车颠得厉害，他怕颠坏了家具，跟人家急，情绪就下来了，也不看跟谁，对大哥就没有好话，大哥你大仁大义，宰相肚里划大船，我们在这村，还得大哥你帮忙，你说，对吗？”
我心里想说什么，可是突然笨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嘴巴咕哝咕哝老半天，脸热得有些发胀。
她看我没说话，就又说：“大哥，他这人也实在，他知道自己错了，在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的酒店备了酒菜，当面谢罪呢，也表示对你给粉刷房子的谢意，赏个光好吗大哥？”
我说：“我在厂里吃过饭了。”
“哎哟，饭后酒古来有，酒又撑不大你的肚子，嘻嘻！再说了，撑大了大哥你就更帅了，你不知道你的身材有多标致，肚子再大一点儿比张灵甫还标。张灵甫是将军呢大哥。”她惟恐我不知道张灵甫是谁，还进一步作了解释。
我皱皱眉头。她把我比作谁不好偏偏比作张灵甫，我成了反动派了！她还自以为是夸我呢，自以为她的比喻新奇有趣，洋洋得意的样子。嗨，这个表面靓丽的女子，她有些不懂接人待物的讲究，肚子里的“水儿”看起来不一定够装一“瓶子”的。
“大哥，”阿富说话了，他的脸通红，有点口吃，“就去吧，小来是真心的。”他不说他是真心的，却说小来是真心的。他这个人看样子也真够实在，不像那种胡作非为的“混混”。
可是，我还是不能赴宴，我拿了人家的钱，再吃了人家的请，那我以后在人家面前真的不能直起腰来做人了。我再次回绝：“谢谢你们的好意！我这个人有个坏毛病，一旦吃饱了饭，再多吃一点点都会吐出来的，我的胃浅。”
阿富见我这样说，不吱声了，看着小来。小来笑了，原来一直是微笑的，这回出声了，“嘻嘻嘻”个不停。笑罢，说：“大哥哎，笑死人了，你真会找理由，什么理由不好，咒自己的胃干嘛？”
我说：“不是咒，是真的，真的胃窝子浅。”
她说：“别找客观原因了，就算我小来请你还不行吗？”停了停，她上前一步，伸手竟拉着了我的衣袖，好像很熟的熟人了，就往外拽。
阿富说：“走吧，我菜定好了。”说完，转身去关他们房间的门去了。小来拉住了我，说什么也不松手。我转脸看见房东老太站在下面看我们。我怕这样僵持会影响我的形象，甚至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就不再坚持，勉强跟他们去了。
结果，我被他们灌醉了。
又一个星期后
阿富确实比较实在，除了性格倔一些不使人喜欢以外，还算诚实、厚道，他没有多少言语，喝酒时也不多说话。和他的寡言相比，小来开朗活泼，巧嘴八哥似的，能说会道，树上跳来跳去的麻雀一般，“喳喳喳喳喳”没完没了。但是，有一个小细节我注意到了，她说话有些喘，缺氧似的，嘴唇干干的，还时时用手按一按肚子，用眼瞟一瞟下身。我当时就想，她也许怀孕了。她笑起来两边的喝酒窝以下各形成一道沟，看上去就像谁拿笔在仕女图中美女的面部恶作剧地画了两条相对应的线，既破坏了美，也衬托了美，它们倒是无意间配合了高擎的发式，或者理发师有意以这种发式配合了这两道线，整体看缺了哪一种都不成其美。不过，在我看来，她的轻佻也由此更加彰显，一如她的浅薄，三句话就能听得出来。她的眼睛是圆而大的，然而她常常半睁半闭，弄成两个小小的弯月，从弯弯的框里出来的，是能融化人的魂魄的柔光。她无疑是一个多情女子，可能在一切同年龄段的异性面前都爱卖弄风骚。我必须提高警惕，不能被卷入任何是非之中去。
我尽可能不再和他们打交道，出来进去躲着他们。有时走个对面躲不开了，我最多只点个头，对他们的任何话都不置可否。但是，他们，实事求是地说，应该是她，小来，对我的这种态度视而不见，从不在意，而对我的友好和信任则有增无减。我感到，她对我已经构成骚扰了。她是用声音骚扰我的。几乎每天的夜晚，几乎所有的通宵，她的叫床声都震动着这村的这个较为偏僻的小院，甚而至于引得“小冬冬”和“穆铁柱”以及几个同院的打工男半夜三更爬起来扒着他们的门偷听“壁脚”。
大约又是一个星期以后，那天我有些累。老板说天气要变了，安排工人加几个班多加工些煤球，以备客户抢购。没有办法，我跟了两个班，到夜里十二点多钟才回到住处。洗了脸，擦擦身子，准备睡觉。我突然觉得今天像少了什么。少了什么？细细想想什么也没有少，所有该做的事情都做了，老板对我的表现是百分之一百的满意，我的收入也是倍增的，即使“三省乎吾身”亦无可挑剔。那么，怎么回事呢？夜静静的，只有我床前的闹钟“滴答滴答”的响，仿佛比平常高了两三倍的分贝。隔壁也没了动静，好像没有人住一样。他们也许出去了，回城了。他们出去了，回城了，我的耳朵里就没有无休无止的叫床声了，我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个舒服觉了。谢天谢地！可是，我却睡不着了，我分明已经习惯了那种声音。我大睁着双眼，看天花板上就要脱落的灰皮，以及两三只壁虎。壁虎们大概捉虫捉累了，吃虫吃饱了，趴在上面鼓胀着肚子，一动不动。我不相信它们会这样一直一动不动的。在我的印象里，壁虎没有清闲的时候，它们的不动正是为了窥视猎物，而动才是它们的常态。你看，一只蠓虫飞来了，飞到一只壁虎的面前，那只壁虎的尾巴便开始慢慢地摆动，小小的身体贴墙更紧了，而腰部则微微躬起，下巴稍稍离开墙壁，它要进攻了。果然，当蠓虫刚一接触天花板，它便猛可冲过去，饿虎扑食般一口吞下，可怜刚刚还鲜活的小生命顷刻间即成了壁虎腹中之物！
我于是很悲哀，悲哀于蠓虫的脆弱，悲哀于壁虎的狡猾，悲哀于弱肉强食的残酷，也悲哀于自己的无眠。我怎么会睡不着呢，这么沉寂的夜，这么需要睡眠的时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可能是一个钟头，可能是两个钟头，也可能只有十分钟，隔壁毫无迹象的猛然有人大叫，这叫声是阿富发出来的，而伴着这大叫声的，是小来的微弱的呻吟。我却忽然来了困意，一个哈欠，眼里流出黏黏的泪水，脑子一个混沌，昏昏欲睡了。
“嘭！嘭！嘭！嘭嘭嘭！！！”有人急促地敲门。
我激灵清醒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哥，大哥，”是阿富，“快，快起来，小来，小来，送医院！”
他慌张的声音使我意识到一定发生了大的事情。小来？小来会有什么不测吗？我对小来尽管敬而远之，我尽管害怕会招来麻烦，可是当听到“小来”的名字时，当阿富以这种语无伦次的慌乱说到小来时，我还是一骨碌爬起来，急急地问：
“小来怎么啦？”
“流血了！小来流血了！”
什么流血了？他们打架了？他们动刀子了？怎么可以这样？男子汉大丈夫对自己的老婆怎么可以这样？人家是弱女子，你应该是女人的保护神，你不能对女人动武，这是责任，是义务，是天职，是女娲娘娘造人时就立下的规矩，你有什么权利破坏？你这混蛋！我心里激烈地跳跃着这些词句，非常狠毒地骂他。
“是、是、是小产，快，送医院，救命！”
我冲出我的房间，甩了阿富一胳膊，又冲进他们的房间，一边对后边喊：“快打电话，要救护车，快！”
阿富赶紧去翻手机。
我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翻滚折腾的小来，她痛苦地嚎叫着，声音虽然不大，却声声凄厉，撕裂人心。我看见床单上鲜红的血液，似乎还在殷殷地流淌着，增厚着。她突然很安静了，弓着的身子软软地放倒在血浆里，没了声息。怎么啦？莫非？
阿富的电话还没有拨通，看到这情形，呆了，呆了半分钟，忽地趴在床上，“嗷嗷”的哭了。我赶快用手去试小来的鼻息，有热气流动。再看她的面部，苍白得像一块纸，豆大的汗珠一颗接一颗滴到床上。她眼皮颤动着，颤动着，然后微微睁开，反射着雪亮的日光灯，把针尖一样的光点投进我的瞳孔。许久，她轻声说：“扶扶我。”
我扯起被她蹬脱的单被，给她盖盖好。捧起她的头，后边给她塞了枕头，让她靠着，以便舒服些。她乖乖地依顺着，张眼看着我，有一串泪珠就款款地流出来。我看阿富不哭了，站在一边死死地看我，看我照顾小来的一举一动，那眼光很是复杂，忧郁，恐惧，怀疑，设防，无助，忍耐，妒忌。我特别看到妒忌，那光如同烈火，在隐隐的远处燃烧，似有燎原之势，却无由扩展，最是痛苦。我看到他眼里集中了可以想象的所有情绪，唯独缺少友善。
我说：“你还站着干什么？快来帮帮忙。我是过来人，没有事的，”我是安慰他，也是释放我的顾及，没话找话说，“不要怕。你来扶扶她，给她揉揉腰捶捶腿，我去找车，去医院。”我知道，他们的红色小轿车这次没有带来。
“我要救护车。”他说。
“救护车来得及吗？来回要几个小时。去乡医院！”我几乎要吼了。
“那……”
“那什么？时间就是生命，知道吗？”
“你，你要救救我，哦，哎哟哟，哎……”小来有气无力地说，没有说完，就又来了一阵疼痛，又是痉挛似的翻滚。
“快给她点儿慰藉，我去找车！”我是命令式的了。
“好，好，那就，谢谢了！”阿富吭哧了半天，说。
我下楼去找“穆铁柱”，他有一部机动三轮，是跑菜的。对了，他是菜贩子。我叫了半天，不知他是装睡着还是真睡着了，硬是喊不醒。我“嘭嘭”地砸他的门。他不悦地说：“敲啥敲？”
房东老太也起来了，她睡眼惺忪，显然很生气，说：“砸毁了门，啥势张（方言，即张扬，虚张声势）的？不让人睡觉了你！”
我说：“想借个车用用。”
“啥事儿？半夜三更的！”
“小来病了。”我说，我没敢说“小来小产”，因为我知道，这类事情，他们是不可能借给车用的。
这样说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说破三寸不烂之舌，我终于借到了机动三轮车。“穆铁柱”一再说，他三点半要去拉菜，不能误了。我答应着，说保证不能耽误，我会很快回来的。我会开车，不劳驾他，要了摇把，就去发动车子了。
临出门，“穆铁柱”又在他的屋里对着我们咋呼：“三点半前我要装菜啊——”
没有人理他。我开着车，冲出大门，一路飞奔，不过我尽量走得平稳些，免得小来加重痛苦。到乡医院就几公里路，我觉得走了几个小时。好不容易进了急诊室，值班的医生一看是小产的孕妇，已经出了那么多血，脸色蜡黄，连眼珠子都黄了，手足无措起来。我急忙提醒他，喊妇产科医生来吧？他马上说，对，快去叫！他自己却不动。我问他，妇产科医生住哪里？他告诉了我们。我让阿富照顾小来，撒开两腿跑出了医院，到了镇子南头的医院宿舍大院，死缠赖缠把妇产医生拉来。妇产医生让我们把小来弄到手术室，她给做了处理。又是一阵忙乱，我们进了观察室，给小来挂了水，小来的情况稳定下来，我才松了一口气。
我想起“穆铁柱”的叮咛，对阿富说：“我得回去了，小来你照顾吧，没大问题啦。”
阿富看也没看我，说：“我会照顾好她的！”
回到这村，已是四点多了，打鸣的鸡乱叫了，东方露出亮光，一抹曙色依稀显露。我知道坏了，“穆铁柱”非得急得暴跳不可，他是个“虼蚤”脾气，有点事儿就要一蹦十八圈儿，遇上对手恨不能咬上几口，我误了他赚钱，他能饶了我？果然，我还没进院子，就听见他骂骂嚼嚼的声音：
“这孩子，到啥时候了，还不回来！馋嘴猫，蝇子似的，嗡嗡地跟着，一个骚，一个 ……”他其实早就认出他的三轮车声了，他是故意说给我听见的，我进了院子，他还继续说，说到这儿，看我把车就要停在他面前了，才打住。
我说什么呢？借人家的东西，没有按时还，本身就理亏，只有道歉。我陪着笑，说：“穆叔，对不起！”我省略了平时调侃常带的“铁柱”两个字音，声音充满了友好和巴结，“我帮你装菜吧？”
“你帮我装？叫那小娘儿们帮我装还差不多。虚着的身子，可不能累垮了，累垮了是一辈子的事儿，我得教给你，别贪那个，那是老虎，老虎会吃人的。”
起早拾弄家什的两个人也跟着“幽默”拉边套，问我：“李会计，富妞的味儿咋样？”
我恶心，但是我明白，对于我们这些“同病相怜”的人，大家只有这么一点点快活快活嘴的乐趣，我怎么忍心“剥夺”这同样也属于我的“权力”呢？
再两天后
小来在医院两天了，我心里有些惦记。我说不上我为什么会惦记一个我决心避开的“危险人物”，是不是我的灵魂深处过于肮脏？抑或她的某些方面的确吸引了我？我认真地检查了一次又一次，觉得都不是。你肯定不会相信，我心里真的没有一丝丝邪念，我惦记她，也许仅仅因为她出了意外，住进了医院。
我每天照常上下班，吃饭，睡觉。
两天后的一天里，不，严格地说是半天不到的时间里，发生了两件令我头疼的事情。第一件是“穆铁柱”找了我的“后账”，自然还是缘起我用了他的机动三轮车拉了小来这事儿。
在厂里吃罢午饭，我忽然想起我早上洗的衣服挂在外面的绳上，因为这时天上生出来了乌云，黑咕隆咚的从西北压过来，云头翻卷，空气凝固了一样，半丝儿风也没有。这其实是大的风暴来临前的迹象。俗话说，老头活到八十八，没见过西北的雨来发。西北的风雨一旦来了，就说不定是破坏性的。我天天太忙，积攒了好多天的衣服早上才有空洗出来（不洗的话也没有替换衣服了），风雨一来，我算白洗了。这还不说，被风刮掉了，刮跑了，刮丢了，我除了身上穿的，在这村的所有衣着家当就全没了。我跟老板说了一声，就骑了“公用”（其实是老板的，只是他出入有了小车，就放厂里作为“公用”了）破自行车，飞快赶来我居住的小院。刚进院，就见“穆铁柱”一脸不是一脸，他黑沉着，瞪起我，起初一句话没说，这是他怒火中烧的表现。我马上意识到他可能会向我爆发，他一定是对我来的，不会是别人。
果不其然，待我正要跑上楼梯的时候，他吼住了我，他的声音高得让人发毛：“你给我站住！”
我站住了。
“你……”
他的声音刚起，天空中猛可地炸响一个霹雳，“咔嚓嚓！”雷声轰动，震得大地颤抖。我和他同时打了寒噤，我看见他身体一个哆嗦，我的两眼就冒了金花。我稍一愣怔，几步上了楼梯，从绳上拽下衣服，抱起跑进房间。
雨下起来了，瓢泼一般，挟风裹雨，天也霎时灰黑一团。我伸头看外面，看楼下，“穆铁柱”竟然直直站在黑濛濛的雨里，光着头任凭风吹雨淋，那情景很是让我不忍目睹。我吆喝他，你想死了你！他没有反响。可能是风雨声太大了吧？风雨声大得三步外听不清对面人说话，他听不见我在楼上喊他是很自然的。但是，我不能看着他这样淋雨，这样淋雨会病的；再说，雷电交加，也很危险。他怎么回事？怎么这样子？莫不是神经出了问题？他吼我的样子就很吓人，眼直直的，就像疯子，一个神经病患者。
我冲下楼去，把他拉进他的房间里。
“你想干什么，啊？”我看他的眼睛，仔细地看，看他是不是神经有问题。
他不说话，这样呆了几分钟，然后拧了一下头，对我瞪起了眼，大声道：“你不是想让我死得快吗？我就随你的意，淋死散熊！可我死了，你也不能吃双份儿啊，嗯？”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可是我假装不知道，歪着头问：“怎么啦，爷儿们？”
“啥爷儿们？谁是爷谁是儿？”
“你是爷，穆叔。”我软和着声音。
“咋啦？你做的好事！我的车有了血光了，叫那婊子给玷污了，你……”
“什么什么，穆叔，谁说的，没有的事。”
“你还瞒，还瞒！那婊子还在医院，血还没淌完。”
我自知理亏，无话可说。雷声一个接一个，电光闪闪，暴雨下得正猛。在雷声的间隙里，在大雨的咆哮中，“穆铁柱”气愤填膺。
“你是不懂咋的？那是血光啊，血光冲了谁谁倒霉，不是人亡就是财空。你哪是借我的车，你是咒我！我和你无冤无仇，我没把你的孩子撂井里吧，啊？平时咱也没有面红面赤过，几年了，还行吧，你咋对我这狠毒？”
我慌忙解释：“穆叔，你信那啊？”
他更狠地瞪起眼：“我不信那我信啥？信你，信你你能给我啥？给我钱还是给我权？你看你这孩子的样子，”他声音低下来，“识文写字的，我还以为你是好孩子呢，可你就这么不懂事，你咋想起来借我的车的？借谁的车不好偏借我的？嗯？”
“穆叔，别生气，我觉得咱不错，你能担待，借东西也看人啊，所以我借你的。”我极力和解，以情动他。
“可我咋办啦？啊，咋办啦？”
“穆铁柱”虽然“钱心”很重，又迷信，但是归根结底是好人，我软缠赖缠，好话说尽，终于共同商定了一个办法：买两盘千头鞭炮，围着他的三轮车放，驱走血光，接来吉祥。这事不容迟疑，我马上就办。我冲进雨柱，去附近的小店里买鞭炮。
西北来的雨，虽然阵势大，可它下的急停得快，又是夏秋之交，不大一会儿就雨过天晴。这村一带是沙土地，是黄河淤积起来的平原。沙土地薄，不过它有一个好处，越下雨地越板，雨后的沙土路最好走，沙土漏水，雨过路干，一般不存水，人走上去软硬适中，很舒服，即使存水，那路也是板结的，不像淤泥，拔不出脚。我们居住的小院里，空地上早已凝结得像铺了水泥混凝土。我买来了鞭炮，把“穆铁柱”的机动三轮车从靠院墙的棚子里推出来，推到院子正中，把鞭炮取开，围着车绕了一周。
房东老太看我取炮，看着看着就对我唠叨说：“两个畜生不要来了，要来俺不能跟他拉倒！”
鞭炮被我点燃了，它的爆炸声一浪高过一浪，火光闪闪烁烁，硝烟弥漫了小院，小院的上空顿时云遮雾罩。
房东老太吓得颠颠地回了房，关上门，唠叨着：“作孽！作孽！”
我心里很酸，很委屈。我是什么啊？房东老太的话我倒不上心，人家租她的房子，人家在她房子里做什么与我无关，那是她和他们之间的事情。可是，“穆铁柱”和我是有关的，他的三轮被血染，我脱不了干系。你想想，我和小来本不相干，竟为她做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也没有什么，却因为我为她做事而损了“穆铁柱”，这是我心里最不平衡的。另一方面，小来处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我能不伸手相助吗？我不能见死不救！不见死不救，就使“穆铁柱”心理蒙了阴影。他的精神受了打击，这个打击只能用精神的方式补偿，我能吗？我肯定不行，我无法打碎他的精神炼狱。我借车送小来的时候没有想这么多，没有时间想这么多，那时候只想到救人要紧。为了救人，我暂时忽略了民间习俗，忽略了车主可能的伤痛。但是，一个人的忽略并不能改变事情的实质，对方不能因为你的忽略而忽略关乎自己的客观存在。“穆铁柱”最后还是看到了事实。看到事实的“穆铁柱”用他的方式提出了抗议，我靠着和他多年的接触用习俗的方法临时解决了这个问题。不过，这问题解决得了吗？我在“情”上欠了他许多，他在精神上失去了许多，我欠他的和他失去的却不能相等。我欠他的一辈子也还不清，他损失的恐怕也需要相当的时日才能填平。小来的出现，打破了我的生活常态，不，是精神的常态，我的精神其实已经受伤了。然而，我不能见死不救。仅此而已。
我钻进我的房间，倒在床上，又死死地盯上了天花板，盯上就要脱落的灰皮。就要脱落的灰皮有托煤球的板子那么大，一边连着房顶，一边张合着，沾满灰尘的蜘蛛网使劲拉着张合的一边，好像一松手它就会掉下来。我情绪一落千丈，颓废极了。我忘记了还要回去上班，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就在我心烦意乱的时候，第二件头疼的事情发生了。
我听见外面一阵呵斥，一阵痛骂，还有争辩。是阿富和小来他们回来了。房东老太骂道：“……奶奶的头，扑了俺的家门，俺日子过得正旺着，真是扫把星，走一路害一路，害到俺的头上了，奶奶的头，俺就这么好害吗？俺也是万贯的家业，混青大院，水泥铺地，人丁兴旺的，恁别觉得就我老嫲子好欺负，我是在这看老宅子的，儿孙们都出去住了，我说一声他们就能来揍死恁，信不信？奶奶的头，哼！恁听着……”
阿富顶了一句：“我们花钱租房子，为什么不能回来住？”
房东老太蹦起来了：“为啥？为啥？为啥恁知道！天天嚎，天天嚎，就跟打圈子（方言，即发情）的老母猪，奶奶的头，哼，不打了？打得流了，流了就流了，恁流到哪里不好，流俺家恶萦俺，奶奶的头，就这就不能再在俺家住了，再住我叫俺儿子打断恁的腿！”
“你还讲理不讲理？”阿富说，“真是穷山恶水泼妇刁民！”
“啥？说啥？俺不讲理？恁去打听打听，俺是不讲理的人吗，俺最烦不讲理的人。恁就不讲理。恁去打听打听！”房东老太幸亏不甚懂“穷山恶水泼妇刁民”那句话，或者没有听清楚，只在讲不讲理上纠缠，不然，她会发疯，会上去打阿富的脸。
房东老太没有打阿富的脸，但是也“气急败坏”了。“气急败坏”的房东老太一蹦多高，我听见地被她跺得“咚咚”响。我判断，她准是还把着门不让他们进院子，因为我听着他们的声音是在我的左下方。
我是老房客了，房东老太跟人争吵我是不能不出来看看并打个圆场的，无论是谁。我出门来的时候，看见她的后背打着跩，哆嗦着停下来，她可能蹦累了，想歇歇了，可是仍然面朝院外，堵住大门，不让阿富和小来进来。阿富脸憋得发紫，拿出架子，要冲进来的样子。小来穿了不合时宜的厚衣服，头上顶着粉红色的头巾，额头整个遮着，还遮了半边脸，默默地站在阿富的后边，看着院子里面，或者干脆说是一直看着房东老太。我觉得她有点可怜巴巴，她一定是因为阿富说不出道理让房东老太平静下来而允许他们进到他们租住的房间，感到有些失望，有些无助和无奈。雨后的黄昏之前，秋意渐浓，风也比平时凉多了。小来好像冻着了似的，脸色渐渐发暗。我想这样耗着是不行的，阿富应该想个办法，暂时去找个旅社，把小来安顿下来以后再说。我这样想了，就从楼上下来，到了房东老太背后，对阿富说：
“咱这儿的风俗，借死不借生，你就别愣着了，去旅社吧，西头有个小旅社，是河南那个队里的，集体的有担待。”
房东老太听见我说话，拧转身，对我瞪起眼，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个娘养的，奶奶的头，你还懂啊？你懂你咋做那缺德事儿？恁都给俺滚，晦气死俺了！”
我憋又憋咽又咽。就算小来给你带来了“晦气”，与我什么关系？房子不是我的，不是我租给他们的，也不是我介绍他们来的，小来小产更与我无关，要说“穆铁柱”恨我骂我，还有情由，你恨我骂我就没有一点儿道理了。我不能接受。我真想和她大吵一顿，浇浇刚才被“穆铁柱”烧来的火。可是，转念一想，我不能和她吵，她偌大年纪，是我几年的房东了，虽然唠唠叨叨，虽然对小钱看得较重，平民百姓嘛，又没有大钱，为了生存，有什么错的？再说了，谁是十全十美的？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她心眼儿平和，善良，刀子嘴豆腐心，纵然错怪我，我不理解也得理解，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笑了，这笑自然有些勉强。我说：
“大娘，您老消消气，我们要是真滚了，您——就舍得吗？谁跟您老作伴啊？谁给您房租啊？”我故意把“谁给您房租”几个字音加重，又故意停顿一下，观察她的反应。房东老太张着的嘴没有合，想说的话好像咽回去了。我想，有门，就又说，“我们舍不得滚，您老也舍不得让我们滚，是不是？这样吧，大娘，您别吵了，就让他俩回去，等满了月再回来住，房租不少您一分，不好吗？”
“你说得轻巧，这事儿不摊谁身上，”她明显地没有那么大的火气了，当然问题没有解决，她接着说，“俺家的晦气咋办？你说说，咋办？血气扑人，这是玩儿的吗？要是以前，以前是……”
“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还说以前？”阿富冒冒失失说了一句。
“啥时代？啥时代？啥时代也不能没规矩！”房东老太的火又要起来。
这个阿富，你就不能不说话吗？你不懂农村，不懂老人的忌讳，干嘛乱说话啊？把房东老太的火再度挑起来，怎么收拾？你还住着人家的房呢！真是不会随高就低，不会给自己找台阶下。我怕事情再往坏的方面发展，就赶紧说：“阿富不是那意思……”
“啥意思？奶奶的头，你咋知道不是的？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眼子头！你呢？奶奶的头你是坏种，你娘的你明知道血气扑人，你还，”房东老太没等我说完，就语气急促地骂开了，“俺咋没看出来你，你这个血坏种！俺没多要你的钱吧？你咋能这样儿？你娘的你就不怕断子绝孙吗？奶奶的头，你是血坏种！”
我的头都大了，她把骂人的狠话都搬出来了，我的忍耐到了极限，我感到血都涌到了头顶，两眼冒出了火。
“穆铁柱”从哪儿冒出来，劝房东老太，其实也是按住我：“哎呀呀呀呀，咋啦这是？您老人家气坏了身子咋办？李会计是好人，他年轻，想的不周到，该原谅的。”
接着，“穆铁柱”又说：“您想想，他用了我的车，我都原谅他了，您不让他们住就是了，值得生这么大的气？把儿子叫来伺候您吃您喝您拉您睡？儿子不挣钱了？您就愿意？”
房东老太的儿子不怎么孝顺，她也最怕她的儿子来算计她的房租，“穆铁柱”等于“将”了她的“军”，把她“将”住了。她呜呜噜噜半天，“卡壳”了。
我气归气，理智还是有的，趁着“穆铁柱”的话，强装着笑：“大娘，您老，嗨，您老吃斋念佛的，行善积德，慈悲为怀，就高高手让我们小字辈过去吧！您骂我我听着，人家阿富小来还要找房子住，伤了风是一辈子的事，就让他们走吧，以后再回来，还给您孝敬房租费，行吧？”
我和“穆铁柱”又费了些口舌，房东老太终于没了话，“哼哼”了两声，说了两句“作孽！作孽！”然后回她住的房间了。
阿富和小来站着没有动，既没有进来也没有回走。我看他们都气得不轻，阿富紫黑着脸，小来的脸也沉得厉害，泪水一串串往下掉。我说：“你们找地方吧！”
阿富说：“凭什么？我给了钱的，我有权利，为什么要我们走？”
他上了脸了！我肚子里的气“咕咕”的滚，转身不理他。
“穆铁柱”“吔吔”了两声，说他：“别给台阶不下哦，李会计可是看着小来的面子，要不然，哼！”
“我告她去！她凭什么？”
“你以为是在城里吗？”“穆铁柱”生气了，“动不动就告，你能告她啥？大不了你走你的路，她再租给别人，能咋？年轻人，这个世界上，理不是唯一的，我都活了四十多，不比你们懂？钱更不是万能的，你有钱也不能啥事儿都能办，规矩还是讲的。”
小来这时有气无力地说：“走吧咱。大哥为咱受了气，咱走吧！”
“李会计为恁背了黑锅了，要不是李会计，哼！”
“穆铁柱”又是一声“哼！”我明白他“哼”的背后是什么，越发感到芒刺在身，头也不回地上楼了。
远远的，好像又响起了雷声。
当天晚上
我晚饭也没有吃，躺在床上生自己的气。
是该生自己的气，我是谁啊你说？我不止一次地质问自己。我的质问没有结果。我质问的时候显得非常理直气壮，我回答质问的时候同样理直气壮，两个我在脑幕上各自动用了十八般兵器，打得难解难分不亦乐乎。我失眠了。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拉开灯，看书，看《绿房子》。我眼前的绿房子变成了红房子，黄房子，花房子，黑房子，就是进不了《绿房子》。我复又拉灭灯，《绿房子》开头的混乱场面却出现了。警长扫了帕特罗西纽嬷嬷一眼，肉蝇还停在她的额上。汽艇在混浊的河水上颠簸不已，两岸墙一般的树木散发出黏糊糊炙人的蒸气。警察们光着上身，被中午黄绿色的太阳照射着，蜷缩在船篷下呼呼大睡。小个子的头枕在讨厌鬼的肚子上；黄毛汗出如雨；黑鬼张着嘴在打鼾。一群蚊蚋紧跟着汽艇；蝴蝶、蜜蜂、肉蝇在人体之间飞来飞去；马达均匀地咕嘟着，打了哽噎，接着又咕嘟起来。领水员聂威斯左手掌舵，右手拿烟，脸上亮油油的，头戴草帽，毫无表情。安赫利卡嬷嬷闭着眼，直挺挺地坐在船尾，脸上至少有一千条皱纹，她不时地伸出舌尖舔舔胡髭上的汗水，再吐出来。这些森林地区的人跟常人不一样，不那么汗淋淋的。可怜的老太婆，怎么能禁得起这种颠簸呢。肉蝇搧起蓝色的翅翼，轻轻一震，离开帕特罗西纽嬷嬷发红的前额，在白光中绕了几圈就消失了。领水员要去关掉马达，警长，快到了，峡谷后面就是奇凯斯。但是警长心里明白，那儿是不会有人的。马达的响声停止了，嬷嬷们和众警察睁开眼睛，直起脖子张望。聂威斯站起来，把撑篙左右摆动，汽艇悄悄地靠了岸。警察们站起来穿上衬衣，戴上警帽，套上长靴。在河流的急转弯处，右岸的一排护栏般的草木突然中断，出现了一个悬崖，那是凭空插进来的一片红土；悬崖下面是一片小小的河湾，湾头一片泥泞，布满鹅卵石和一撮撮的芦草和羊齿草。遍地的荒草。
可是，小来那阴郁的脸。她的身体能经受住风雨和辱骂的打击吗？阿富的眼里好像有凶恶的光，可也有无能为力的成分，应该是无能为力，恨恨的无能为力。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敌意，对我为他们所做的一切没有丝毫感激之情。他是简单的，然而在某些时候却是无比的复杂和深邃，爱、恨、怨、嗔、疑、怒、防，无所不有。他们怎么啦？我又怎么啦？即使小来是婊子，即使是婊子，也是一条命啊！原来警察们已经跌跌撞撞跑到了空地上。安赫利卡嬷嬷愤怒地朝警察挥着手：把枪放下，蠢货们，瞧中尉怎么收拾你们。两个女孩把头藏在老太婆的胸前，紧压着她那对软瘫的乳房；男孩眼睛瞪得大大的站在警察和嬷嬷中间；一个阿瓜鲁纳男人放下香蕉，这时在某处那只公鸡又咯咯叫了起来。领水员聂威斯站在茅屋门口，草帽戴在后脑，嘴里叼着香烟。安赫利卡嬷嬷跳了起来：警长，怎么不等招呼就插进来？放下枪就没事了，嬷嬷。她却还是挥舞着长满斑点的拳头。警长命令：把枪放下，弟兄们。安赫利卡嬷嬷又滔滔不绝地轻声对阿瓜鲁纳人讲了起来；她那硬邦邦的双手作着缓慢的带有说服性的动作。阿瓜鲁纳人渐渐地缓和了下来，还用单音节的声音回答着，嬷嬷微笑着继续在讲。男孩凑近警察，嗅嗅枪支，还用手摸摸。讨厌鬼在他额上打了一下，男孩蹲下身子大叫，讨厌鬼一阵大笑，笑得细腰、下颚和颧骨直颤动：还不相信我们，婊子养的。帕特罗西纽嬷嬷脸色变了：无耻!你在说什么?为什么对人这么不尊重？太粗野了。
是的，为什么对人这么不尊重？我们完全是两个圈子里的人，她的圈子和我的圈子、房东以及“穆铁柱”们的圈子完全不一样。可是这一切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大家都是人，都是安放了灵魂的肉体。这个肉体很脆弱，同样需要呵护。无论他（她）是什么精神的支撑，肉体的救助和延续都是不可置疑的，都是他（她）以及他（她）以外的所有人义不容辞的责任。人与人在精神上是平等的，这是我们向上层社会的呼唤。人与人在肉体上也是平等的，这是我们对待落难的每一个人的基本态度，不论他（她）是上层社会的人还是下层社会的人。我们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幸灾乐祸。不把这看作天经地义的真理，就失去了做人的资格。睡吧，阿富一定把小来安顿好了，一定的！
我开始数数，一，二，三，四，五……据说这是催眠术里的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可是我却越数越清醒了，清醒到一点点困意都没有。你想，我多难受啊？拉亮灯。壁虎在天花板上栖息。一只壁虎，又一只壁虎。那块灰皮真的要掉下来了，扇合扇合地动。扇合扇合的灰皮煽出了几颗灰尘，灰尘就迷进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硌得疼，疼的流出了泪。我用手揉，揉得满脸是水，湿漉漉的。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有人砸门，声音急促而沉重，“嘭嘭嘭！嘭嘭嘭！”我猜想一定是小来他们回来了，他们没有找到住处，旅社也许已经住满了，容不下他们了，他们不得不回来。可是，没人理他们，尽管砸门声震天介响，小院里的人们酣睡如常，就连爱唠叨爱骂人的房东老太也没有应声。
我起初也不想去理会。我是怕“问事有事”，一方面怕沾惹了小来他们，一方面也怕被“穆铁柱”们嗤笑。可是我的同情心又鞭挞我的“小九九”，使我内心极其矛盾和痛苦。我读过茨威格的《同情的罪》，我深知许多事情往往事与愿违，弄不好把自己搭进去，把对方推进火坑，于己于人都是罪过。可是外面的声音太大了，“嘭嘭”声是挟带着悠长的尾音的，“嘭嘭”声的间隙里，那尾音比“嘭嘭”声还惨厉，还揪人心肺。揪人心肺的尾音有时还像钓者的长线，“呼隆隆”钓来了沉闷的雷鸣。下午的雷雨仿佛不甘心它短暂侵占后便被赶走，企图“卷土重来”，在遥远的远处为它即将的新一轮进攻击鼓叫阵，敲门声成了它的“内应”，它拽着“嘭嘭”声的尾音，迅速地压了过来。
小来的身体！我立即想到小来的身体，它是不能再经风雨的了，如果不马上保护起来，它会在风雨中跌倒，然后在这个世界上消失。这个问题的严重性远远超过无端招惹的“骚气”以及“穆铁柱”们的嗤笑。这仍然是一个性命攸关的问题，是救人命的问题。我无法不同情，我不能不“出手”。我只能选择“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条善道，至于别的，让人家说去吧！
我一骨碌爬起来，拉开门，往左前方跨进一步，靠了栏杆，朝下边说：“等等，我去要钥匙！”
“凭什么不让我们进？”下面还在喊。
我没有说什么，转身“蹬蹬蹬”下了楼，去敲房东老太的门。任我怎么敲，怎么叫，她就是不搭理。我敲了叫，叫了敲，折腾了一个时辰，雷声已经来到头顶上了，房东老太聋了哑了一样，满院子的人都聋了哑了一样。我一筹莫展了。我跑上二楼，跑到二楼东头，对急得发了疯似的阿富说：“等等，等等！”可是，雨要来了，阿富能等吗？小来的身体能允许她等吗？我又能忍心让他们等吗？但是，不等，又有什么办法？
“大哥，我有些冷。”小来开口了，声音有些颤抖。
冷？她冷吗？我是热得一身是汗。小来也许真的冷，就要入秋的夜，雷雨前就要入秋的深夜，穿着一身单的“准产妇”，会禁不住这种风寒的。对于她来说，这是要命的感觉。
我还是说：“等等！”
我说“等等”的时候是一丁点儿“等等”后的解决办法也没有的，我不知道他们“等等”后能等来什么。我又“蹬蹬蹬蹬蹬”跑下楼去。
我刚要敲房东老太的门，——我是下决心要敲开她的门的，敲不开撬也要撬开，——忽然想，先给小来一床被子吧，让她裹起来，暖和起来，不冷了再说。我折身跑上楼，跑进我的房间，抱起一床被子，到了阳台走廊的尽头，对他们喊：
“先给你们一床被子吧，给小来裹一裹！”
阿富吼道：“不要！不要！给我们开门！”
好像门是我不给他们开的似的。我沉疑了一下，但是不跟他一般见识，我说：“小来会出毛病的！”
“给我们开门！”他仍然这么没有理智地大呼大叫。
小来说：“大哥好心，就接过来吧，我冷。”
“干净吗？嗯，干净吗？”阿富对她嚷道，“要用也用咱自己的。”
“那，让大哥给拿一条吧？”
分把钟的沉默。阿富说：“给你钥匙！”语气生硬。
我抱着被子愣那儿了，半天没有反应过来，样子一定十分窘。
小来说：“大哥，让你笑话了，你给拿一条来吧？”
我回过神来。说什么呢？事情被自己碰上了，绕道走是不道德的。我把我的被子撂在栏杆上，伸手去接钥匙。阿富使的力气小，钥匙没有扔上来，“啪啦！”掉地上了。我又跑到楼下，在地上寻找。找了一会儿，没有找到。我说：“没掉墙外面吧？”
阿富说：“怎么会？是你没接住。”
我就再找。
我听见小来低声对阿富说：“你怎么这样说话啊？大哥一个好人，你冲他干什么的？”阿富没有说话，只“吭吭哧哧”的，肚里有话倒不出来的样子。
我找着了钥匙，开了他们的房门，拉亮灯，从床上拉了一条被子，挟着，出来，在栏杆那儿，说：“接着，我给扔下去了？”
我扔过了院墙，阿富接了，我站着看他披在小来身上。
雷声又起，这一次是一个立闪，与立闪同时，就是“咔嚓！”的巨响。我被震得眼睛冒出万朵金花。雨又下起来了。先是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接着就开了口子似的往下倒。我对他们喊：“快！快到大门根儿，避避雨！”
我又去敲房东老太的门，房东老太不搭言。我急得直转圈子。大雨浇湿了我全身，可是我却觉得那其实是我身体里冒出的汗水，“嘟嘟嘟”，没完没了。
“给！”门闪了一条缝，房东老太的手伸出来。我刚要去抓，房东老太又缩回手，说，“赶明个儿给上个供，挂红！”
我说：“准的！”接了钥匙就跑进雨帘，打开大门。
没想到阿富吼得更厉害了。大门一打开，我想把小来裹严实赶快上楼，免得淋了雨生异症。阿富却竟是一副不愿意进院的意思了，他站着，脖子直直的，把个头拧到一边去，斜瞪着房东老太的房门那儿。
我说：“快进来！”
他不理睬，就那么瞪着。小来拉他一下，他突然爆发：
“我告她去！她凭什么？”
我说：“你进来不进来？你不进来我锁门了？”
小来不吱声，顶着被子进来了，上了楼。上了楼，她才说：
“你就会告，你别上来了，你有本事去告啊！”
我倒是想，房东老太有些太不像话了，人家一个刚刚流了产的小女人，淋坏了怎么办？淋出好歹，一辈子的事啊！人家给你房钱，人家付了钱，这里就是人家的家了，怎么不让人进屋呢？风俗是风俗，破了风俗还有补救的法儿嘛，怎么就不能变通的呢？阿富想告就去告吧，阿富给小来讨个说法也好，不然万一小来淋出毛病连个承担责任的都没有，小来冤死了。
我站在雨里看阿富，我以为他真会去派出所或者什么地方，告房东老太的刁难。他转了一个圈儿，头部格艮了几格艮，又停了停，回身进了院子，“扑嚓扑嚓”上楼了。我锁了门，把钥匙从门缝塞给房东老太，也回房间了。
路过他们的房间门口，我还听小来有些气忿忿的说：“……你怎么不去告了？你敢吗？啊？你不敢，你不敢你发的什么虚？你觉得还不够丢人？你看看还有谁看我们一眼？李大哥……”
阿富没说话，阿富终于也没有去告房东老太。
我脱了湿衣服，用毛巾擦干头发，冻得打了几个寒噤，才想起我扔在栏杆上的被子。被子被淋得裹满了水，我拉了两下没有拽动，想它反正是不能盖了，就放弃了。回到屋里，拿出旧毛巾被，裹紧了，躺床上。
我真不知道天亮以后怎么摆平接下来的林林总总，做好这个复杂的“善后工作”。
也许雨住了，雷走了，天底下竟是死一般的静，只有我心脏的跳动声听起来那么清晰。
有一天
次日我下班回来，才知道阿富和小来不辞而别了。“小冬冬”对我说：“那家伙走的时候还发狠哩，说回来再跟房东老太算账。”
“穆铁柱”说：“算啥帐？他这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穆铁柱”说着，对我坏坏地笑，然后觉得还不过瘾，就加了一句：
“太不讲究，咱李会计照顾百了千当的，也不给打个招呼。”
他们走时是什么情形我不知道，“穆铁柱”又是怎么知道他们走了就不回来了我也不知道，他们本来和我毫不相干，他们的情况我也不需要知道。我不去理会跟在我背后的风言风语，扭头对院子里的人笑笑，上了二楼。在二楼阳台走廊上，我加快了脚步，我总觉得有个东西和我如影相随，甚至在扯我左边的耳朵。我不敢转头看，也不敢停留，我必须像百米冲刺一样，冲过终点线，到我蜗居的所在。可是，当我经过小来住过的房间的门口，忍不住还是转了头。门是关着的，窗是关着的，我看不见里边的一切，看不见他们是不是把属于他们的东西都弄走了，看不见他们留下的是一片狼藉还是窗明几净。我忽然心跳骤快，脸刷地热辣辣的。我下意识扭过脸看楼下，看身后，看看有没有人注意我刚才那一转脸。我此时的心境竟一直延续了很长时间，很长时间之内，只要我经过阿富和小来住过的房间，都会不自觉地扭头看一眼，又都会怕被人窥见，做了亏心事似的，赶紧夹起尾巴逃走，钻进我的住处，不敢出来。而我每夜都感到特别的空虚，有时还会心悸，胆怯，仿佛隔壁随时有可怕的魔兽破墙而入我的居室，张牙舞爪，慢慢吞噬我的肉体和灵魂。我的空虚、心悸和胆怯，渐渐凝向一个小点，这个小点也渐渐由先前的模模糊糊变得清晰起来，清晰起来的问题把我吓了一跳，这个问题竟然是：不知小来身体复原了没有？
小来！小来！我怎么老是想这个呢？
我有时很盼望隔壁搬来新的房客，我以为这也许是驱逐纠缠我的问题的唯一有效方法。但是，那间房子却一直没有人住，阿富和小来既没有来住，也没有新的房客入主。我好多次想问问房东老太，打听一下阿富和小来是不是还回来，如果不回来，为什么不赶快租出去？当然，我没有问，我不能问，我为什么要问啊？我甚至怕有人提起阿富和小来。
然而有一天，有个小孩给我送来一张纸条。我接过扫了一眼，忙问那个送纸条的小孩：
“她人呢？”
小孩说：“她说她在那里等你。”
小孩子飞快地跑走了。
我再看手里的纸条，上面的字像一根根海蛰的触手，向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缠来，缠得我失去了呼吸的能力。我去赴这个约吗？我能赴这个约吗？这究竟是“神仙会”还是“鸿门宴”？她约我干什么？赴约的后果是什么？我为什么去赴约？我去赴约意味着什么？到底是赴约是道德的还是不赴约是道德的？我轮番向自己轰炸，直把自己炸得体无完肤，都没有把自己的心炸死，这颗心依然只想着好的一面，善的一面，真和美的一面。人啊，不能把人想坏了，不要把自己想坏了，更不得以防不测为由拒绝帮助别人或者做有利于社会的事情。我希望这不仅仅是我的自我安慰。
我不是爽约的人！
去村北废渠的路，是一条窄窄的弯曲的小道，两边是一人多深的“青纱帐”——玉米地。玉米棵子上有青的或黄了皮的玉米穗子，嫩白的，浅黄的，粉红的，以及黑紫的樱子，挂在它们的顶部，散发着清新湿润的香气，醇醇的，很是醉人。偶有不大不小的风吹来，肥大的叶子摇动起来，那白的、黄的、红的、紫的樱子轻摆着，像埋伏着无数将士，只隐约暴露着他们壮观的头盔。我不禁胆怯了。我怎么可以到这里来？小来怎么可能到这里来？她怎么选择这样的地方和我约会呢？我的疑窦使我顿生畏惧和忧患。一只兔子窜到我的面前，灰色的身体，红红的眼睛，三角豁嘴不停地活动，盯着我看。看了一会儿，它忽地跳起，跃过我的脚面，消失在密密麻麻的玉米地里了。野兔子的出现也着实吓了我一回，头上渗出了汗，心脏“唿嗵唿嗵”快跳两下。又有两三只野鸡“咔咔”的叫，“扑啦啦”从头顶飞过去。野鸡是从废河那儿飞来的。野鸡飞起的地方，想必有人，是人惊吓了它们，打搅了它们正常的栖息。那儿有几棵高大的树，从远处看，像一幅水墨画，起伏在绿野之上。下午的天空是蔚蓝的，只有几片白濛濛的雾气若有若无的飘忽其上。于是，水墨画似的树丛更显出它的优雅、层次和有致。我想，小来可能就在那里边。
她就在那树丛里，卷发高擎，有一半染了黄色，黑黄相映，两腮微红，额头上有淡淡的粉质，下巴稍尖，有一道细细的纹成弧形把下巴衬得如一朵含苞待放的雪莲。她还是我第一次见到的穿着，浅绿色深V迷你吊裙，领口处是满天星的碎花，脖子上围了一条藕色的围巾，黑色的紧身裤，一双深筒靴子。她站在一段废弃的河堤上。那河堤有三四米高，河堤的一侧被起土起成了悬崖峭壁，小来恰恰站在悬崖之上，平衡度稍微掌握不好，就有可能掉下来。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头晕目眩，腿肚子转筋。我有恐高症。我对她喊：“快从那边下来，危险！”
“危险吗？”她“格格”笑了，我第一次听见她的这种笑法，爽朗，做作，目空一切，而又“王顾左右”，声音刺耳，莫名其妙。
“快下来！”我的话软软的，只差乞求了。
她又笑了。笑罢，说：“你不用担心，我不跳的，我不能让大哥你为难，叫你落下跳进黄河洗不清的罪名。”停了停，她又说，“大哥是好人，好人要有好报才对，好人要是得恶报，世上谁还做好人？世上没了好人，世界就毁灭了。世界是为好人才存在的。”
我平静了一下心情，抬头问：“你、你们到哪儿去了？”
她没有回答。她的笑早已烟消云散，脸上挂着的是一层混合了灰尘的霜。从这个时候起，直到我们离开，她都是这样，再没有了笑容，而且，一句话也不说了，上下嘴唇紧闭着，把人中拉下来好长。
我没有办法，从废河河坡绕过去，上了那段废河堤，向她伸出手。她忧郁地看了我一眼，慢慢递过她的手来。我攥了她的四根手指，把她从悬崖处拉下来。
她好像犹豫着什么，但是很快稳定了，坐在斜坡上，双手不住绞动，看我一眼，眼眶里分明滚动着清泪，然后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
我在她不远处坐下。我想问她一些话，可是没有问。她也不说话。就这样，我们一直坐到黄昏，见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入苍郁的野田，落到即将成熟的庄稼地里，才都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同时拍去屁股上的土，一起迈步走下堤坡，走上弯曲的小路，回到这村东南街。
记得那天的夕阳特别大，特别红，让人看了觉得不可思议。回来的路上我好像什么也没有想，但是摆不掉的沉重，以及莫名的烦恼，似乎还有些担忧。你可千万不要俗气，我没有被情网罩住，我根本就没有这个想法，我是有老婆孩子的人，我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我不会走进骗色的深渊。真的，我没有骗你，那天的情景就是这样，我们没有任何别的接触。我骗你，等于骗自己。或者我真的骗了自己，但是我的理智告诉我，我不能对她有那种爱。我假装悠闲地移动着步子，缓缓地往回走。突然，我看见一簇我们当地叫做“兔酸子”的野菜，并且闻到它的带了湖水腥味的气息。它们生长在高亢的玉米地里，依稀有点不合道理。它们的颜色变得有些红，叶片的尖部和两边很薄，几近透明，颜色也由红而白了，完全不像我们家乡的样子。我们家乡的“兔酸子”叶片很厚实，整个儿是绿色的。我们是微山湖畔，这种野菜是我们那儿的“特产”。它所以长得好，一是因为水分充足，二是因为土壤肥沃，我们那儿的土壤近似于黑土，养料充分。我忽然有了淡淡的哀愁，这哀愁不是别的，是思念家乡的感觉。我为什么要背井离乡来到这村？这与沦落他乡没有什么不同，是什么使我走到这一步？我的家乡，我的土地，我的房屋，我的家人，我不愿意久违你们！是的，我不会久违你们，我期盼着“衣锦还乡”，用我的微薄之力，献给你们美好的未来。我心里的沉重、烦恼、担忧骤然间化为了一种希望的痛苦和亢奋，我真想立即插上翅膀，飞回我的家乡去。
小来依然默默无语，低头走她的路。
在我们就要拐进那条小巷时，我们看见了一个意外：乌压压的人群把小巷围了个水泄不通，乱嚷嚷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揍他！揍他！”的喊声尤其聒耳。怎么回事？莫不是阿富……？我看了小来一眼。她紧张地哆嗦着，双手扒着两边的肩膀，身子矮了许多似的，往我身上靠。
我赶紧跑开，跑到人群拥挤的地方，拨开骚动的人，大人和孩子，男人和女人，奋力向中心挤去。
红色小轿车已经被砸得碎了几块玻璃，拥挤的人流把它不停地掀动，它没有一点还手之力了。阿富贴着它，也被挤来挤去，头上，身上，不时有拳头击中。
关于这件事，后来我知道，起因是在阿富，责任也在阿富。阿富带了小来到了这村，大家知道的理由是他们来搬他们的家私。他们的车停在我们住处的附近，小来出去了，阿富坐在车里等。小来出去的时间太久，阿富看看天色已晚，心里燥了，开了车门在下边溜达。时候既然是晚饭之前，人来车往的就很繁忙。有一辆四轮拖拉机从外面回来，必须经过这条小巷，而被红色小轿车挡住了去路，过不去。开四轮的是个年纪大的人，他下来让挪挪车。可是阿富不挪，阿富不挪的理由是，你靠靠边能够开过去，我又没碍着你，干嘛要移？年纪大的开车人上了四轮，试了几次，开不过去，就又下来，又让阿富挪车。阿富心情不好，说话就冲，还是不愿意挪车。阿富说，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路又不是你的！年纪大的开车人就不答应了，蹦起来骂，你娘的哪里来的野孩子，在俺家门口撒野？两个人互不相让，后来便发展到了这个不堪的局面。幸亏我及时赶到，否则阿富会吃大亏的，他们的车也别想开走。
我分开人群，挤到里边，止住攻打阿富的人们。其间，我重重地挨了几拳，有一拳是打在我的左眼上的，我的左眼当时就被封住，疼痛难忍，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急了，朝天上挥舞着双手，声嘶力竭地大喊：“别打了！别打了！出人命了！有话好好说，有事依法办，父老乡亲们，别打了！”
我在这村的威信还可以，也是年数多了，大家都认识，看在我李会计的面子上，住了手，可是嚷嚷声依旧，分不清都说了些什么。我又费了很大的劲儿，使大家都冷静下来，有几个“愣头青”小子也慢慢平了激愤。趁这个空当，我求东家拜西家，好在有几个老年人出面，说服了众人，给阿富和小来的红色小轿车让开了路。我推着发愣的阿富，把他推到车里去，叫他发动车子。他的眼睛红红的，直着脖子拧头，不服气的样子。他打着了火，红色小轿车屁股喷出一股难闻的尾气，“秃噜！”一踩离合，窜出几米远，翘了几翘头，停下了。我真担心他发疯，他发动的那一刻，他踩离合的那一刻，他窜出去的那一刻，我攥着一把汗，唯恐他发飙，轧人。他停了，我方才松了一口气。我紧跟几步，傍着他的车门，也是为了保护他安全离开，甩下吵闹的人群。到了小来跟前，我看小来还在原地呆呆地站着，双手抱膀，眼睛直直的，神经有了问题似的。我说：
“上车吧，没有事了！”
小来机械地上了车，那样子机器人一般，一抬手，一举足，都很生硬。她的面部表情也是如此的木然，让人看了以为绝不是活生生的人。她在后座坐了，腰肢还是直的，挺挺地立着，目不斜视，有一种绝望在里头。
我向他们挥了挥手，叮咛阿富路上要小心，中速行驶确保安全。阿富点点头，好像说了一声“谢了！”又重新发动车子，亮了远光灯，“吱——”一声开走了。
红色小轿车开出去以后，我才想起有几句话要对他们说，其实我内心里是觉得有必要对小来说，我后悔刚才在废河堤上没有说，我怎么会一句话没有呢？此时我不好单叫小来的名字，就大声对着小车的后屁股，使劲喊道：“以后的路还很长，对自己要有个规划，不要沉沦，不要放弃希望，一切都会好的！”
阿富的信
他们走了，他们就这样“极没有面子”的走了，他们房间里的家私一件也没有带，等于扔下了“万贯家业”，灰溜溜地逃走了。我知道他们这一次走永远不会回来了，他们宁可抛弃他们的财物，也不会回来取了，除非要来报复。
我本来也是想马上回家乡的，我们家乡要开发微山湖旅游，还要搞新农村建设，家乡的城镇化、产业化都有了跃进，我回到家乡会有用武之地了，——可是我没有回去，这村煤球厂要扩大经营，而且又上了新的项目，成立了分公司，老板让我担任一个分公司的经理，老板信任我，并委我以重任，我不能不知好歹。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是半年多了。这半年多里，我隔壁始终没有人住进来。不知是否是房东老太怕着什么，还是有其它原因，有人来租，她就是不给，以致这一间空着（准确地说，不是空的，里边还有十分贵重的家具之类）的房间一直闲置着。我每每打从门口过，都会不自觉地看几眼，甚至幻想着阿富和小来正在里面厮闹哩。当然不会，他们早去了不知什么地方了。
这天我回到住处，喝了一杯水，刚要打开《绿房子》，——我看书很慢，慢到一天看不了一页，不仅因为没有时间，也是因为没有心情，——房东老太上来了，她说：
“你的信，老黄（邮递员）送来的。”
我接过来，说：“谢谢您！坐会儿吗？”
房东老太回：“不啦，晚黑小孙孙要来吃饭，我还没做好唻。”
房东老太“咯噔咯噔”下楼了。
我看了看信封，寄信人地址竟是“内详”。打开信，有几张纸，我先看了落款，是阿富的信。阿富？这家伙怎么想起来给我写信了？他都写些什么？小来在做什么？他们过得好吗？我这人，真是的，阿富和小来是富家子女，他们怎么会过得不好？我简直是杞人忧天了！我摇摇头，自嘲地笑了。
下面是信的内容。
李会计：
你不会想到我会给你写信吧？几个月了，想起来我还欠你的情，你给我解了围。我很狼狈地逃跑了，你是不是很高兴啊？我以前怀疑你一直看我的笑话，还想勾引我的人。后来不了，后来想你是好人，你是真心的为我们好，为我们付出了很多，你没有想勾引人的打算，你是正直的，讲道德的，你是我遇见的最好的人！
你一定会想，我怎会想这些啊，我是不是吃饱了没有事做，净猜疑不好的事？不是的，这是有原因的，原因自然在小来身上。
我和小来……不给你介绍了，总之小来是多情种子，我说她是乱情，她不高兴我这样说她。反正，她爱上了你。她从小富里生富里长，她是跟钱打交道长大的，对于人情世故，知道的不多，和我一样。跟钱打交道，就是跟奸诈打交道，她没见过你这样实在的人，她不知道世间还有你这样的好人。所以，一看见你，一和你接触，她就对你产生了好感，常常在我面前夸你。你也是男人，你知道，一个女人老是在人前夸一个男人，比如你老婆，在你面前夸某某男的怎么怎么好，夸了还夸，那意味着什么？你心里就没有想法吗？你会有的，一定会有的。我就有，我吃醋了。我怕她和你见面，怕她和你说话，怕你帮我们做什么。可是事实上，还只有你帮助了我们，没有你的帮助，就没有小来的命，没有我的今天。那天要不是你，我会被他们打死的。
我起初也不知道她爱上了你。
我们住下的那一天夜里，她说她想做爱。我抚摸了她，我吻她的嘴，她的脖子，她的双乳，她的肚子。她说她很希望我这样吻她。她的话让我奇怪，我每次都是这样啊，还有什么希望不希望的？我就吻她。她那一次特别的很，我一摸她，她就叫起来，叫得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淫荡。她的叫声把我挑逗起来了，我就想上去，可是她不让，说她怀孕了，不能做。她说她就是用这种声音让我高兴，她说男人不都是喜欢这种声音吗？喜欢好，我就给你这种声音听，还不够吗？她是让我精神享受，肉体痛苦。其实，才不是呐！你想不到，她开了录音机，把她叫床的声音录下来了。录完，她放了一遍。我一听，很生气，说，你弄这个干什么？她不搭理我，只顾放。后来放够了，她说，让你听啊，不能做事就听，你听了不好受吗？我没有说什么，转脸睡觉了。
那以后，天一到黑，只要听见你那边房门响，她就打开音响，把音量调得大大的，调到最高，放那个录音。我没有办法，我说你不怕人家笑话啊？你猜她怎么说？她说，笑话什么？谁不干那事？干了叫出来还怕笑话，那才是笑话！我把我的叫声放出来，听的人都高兴，不等于给他解决问题了？你听听，像话吗！
她是放给你听的。我听了受不住，就想做爱，她说什么都不让，从那以后都不让，只让我听她叫床的录音。我渐渐明白了，她是放给你听的。我能不恨你吗？
只是有一天，她哭了一下午，不知为什么，没有原因，什么理由都没有，就是哭，哭得很伤心，眼睛都哭肿了。后来我问她，她不说话，再问，她说了一句，她说没有人爱她了。怎么能说没有人爱她？我爱她啊！我们都知道，可能我们没有最后，可是我爱她，她也爱我，这是事实，怎么能说没有人爱她？
这个问题好理解，我理解了，是你没爱她，你没有响应她的爱情，她伤心，她以为没有人爱她了，她把你当做世界上唯一的男人了！
晚上我们都没有吃饭，我们早早地躺在床上了。开始我们各睡各的，同床异梦，她面朝里哭泣，我面朝上想心思。等她哭够了，她要做爱，让我要用力做，做个翻天覆地。我想你不哭就行吧，做就做，早就想做了。可是她怀孕了啊，我不敢用力。她不愿意，骂我不爱她了，做爱都是应付了。我没有办法，只能够按她说的做了。我做了，她却像一根木头，我就像奸尸，我身下的活尸一动不动，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她的喉咙像下了卡，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接下来，她流产了。我没有办法，我害怕了，才又求了你。再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我不说了。
我们离开这村，那里的人太不讲理，我们花钱租的房子不给我们住，我真想去告她。我没有告。我不告有我不告的原因。我不告便宜她了，便宜就让她便宜吧，人人心里有杆秤。
可是，小来没有忘记你，小来有时就说你的好处，小来的脾气也变了，有时喜有时怒，变化无常。有一段时间，她天天闹着要到这村，要见你。我被她闹得没有办法，就开了车来了。我是怎样来的，我心里是什么味儿，你可想而知吧？她闹得我不可开交，我不知怎么办才好。有时我也想，如果她愿意，她不想和我永远这样下去，要是有好的，合适的，找一个嫁出去算了。可是，她不找，她就看中了你，而你，你有老婆，你不该招惹她！
我们离开了这村有几个月了，由于我们的特殊原因，我们还是一直在外面流浪。我们有钱，我们的卡里会源源不断地来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们恨我，恨小来，可是他们还给我们钱，他们不给我们钱，他们怕我会宰了他们的。其实我不会那样，不论怎么说，他们都是爸妈。
现在，我想通了，你还是好人一个，她爱你不是你的错，是她自作多情，你没有对她做什么。可是你怎么会对他不做什么呢？她爱上你，你就该爱她，这样也说不定她会好了。小来是好人，小来也是好人，她本来是很善良、很纯洁的，可是世道让她变得没有廉耻了。我也是，我也没有廉耻，我猪狗不如！我仍然希望你能理解，这不是我们的错。我是强辩吗？我以为我不是，你不了解我们的周围，我们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我们被染污了。当然，我们自己也有责任，我们是内因。我们的内因也是坏了的，我们是受害者，是上一代遗传给我们的，是那个叫“集体无意识”（对不对我不知道，老师说过这个词）的东西把我们弄坏了的！
你对我们是有情的，想想我无论如何都要给你写个信，表示一下我的想法。你是好人，如果你离了婚，也请你告诉我，如果你愿意，就来娶小来吧！我想通了，我不能给她永久的幸福，你能！
我承认，我的城市意识有问题。其实我不是纯粹的城市人。我爸爸是农村的，他靠国家的政策富起来了，在城里有大公司。我妈妈是城里人，她下岗了，后来和我爸爸结了婚，阔气了，珠光宝气，穿金戴银。人生这么短暂，谁不想好好享受生活啊？
写了这么多，我都不知道说了什么了。不说了。再说一句吧：如果你离了婚，你就来找小来吧，她说她等你，只等你一个人。
我是没有希望了！
祝你好运！！！
阿富
XX年X月X日
这封信让我惊诧不已，目瞪口呆，都不知道想什么好了。
报纸上的消息
又是一年秋风劲。
我活得很好。
我隔壁的房间一如既往的空着。
我渐渐把阿富和小来忘记了。
可是，我的耳边有时还有他们的名字。比如，房东老太偶尔会说：“小来的东西还没弄走呢！”
房东老太是个谜一样的老人。我想她可能受了“高人”指点，留着那“金库”一般的房间不外租，可进可退，无懈可击。
我也很忙，工作头绪比较乱。幸亏我是搞过财务的，我的思维模式已经“数字化”了，再乱的头绪我三下五除二就能给理清。
百忙中我没有忘记《绿房子》，有闲就翻开看几行，哪怕几个字，不然总觉得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有做，觉也睡不好。我看完了最后一页。最后一行字是：
“知道了，知道了，”加西亚神父咕哝道，“不要老是嘱咐我。”
看看表，还有时间，离下班还有十五分钟。我随手翻了一张报纸，是《淮海周报》，第三版有一个标题引起我的注意：《驾车撞人致死，逃逸翻车自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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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裕？小赖？会不会是阿富和小来呢？他们名字、年龄、爱车都是那么相像。难道？我不能相信，不相信，不敢相信，不会相信，那绝不是他们两个！我把报纸往眼睛挪挪近，再细细地看那上面的照片，照片上两个年轻人面目全非，认不清楚。细看那女的，好像不是小来，头型不像，衣着也不像。但愿不是，但愿！
这只是我的祈愿。如果真是他们呢？可能是他们吗？他们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想想与他们的交往，想想他们的作为，又觉得他们的行为与报纸上的消息有种必然联系。是怎样的联系？我说不清楚，仅仅觉得有联系，某种冥冥中的联系。我喉头鼓冒着，一腔热血沸腾了，肚子里就有如涌的气流往上冲，忽然想声嘶力竭地呐喊：快救救他们！快快救救他们吧！
我宁可相信，现在救他们还来得及。
无论是不是他们，救人总是第一位的！
可是我也知道，无论是不是他们，无论他们有没有救，我都不可能再见到他们了。
我叠巴叠巴报纸，塞进口袋，逃也似的赶紧跑回住处。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邻居
新来的邻居
我是看了《淮海周报》的一则新闻后想起他们的。报道中的两个人和他们的一些方面有相似之处，可是我不能断定是不是他们。他们都是青年人，男的大一些，叫阿富，女的估计也就二十岁，叫小来。是不是真名不好说。他们可能是小夫妻俩，或者是情人关系，或者是试婚同居，还是别的什么，反正说不准。对于他们有些传言，这些传言说法不一。比如有说他们都是“富二代”，男的成了“混混”，犯了案，案也不大，花钱买通了一些关节，带了对象（方言，即配偶）到乡下的小镇里来躲一躲的。也有说，他们是“富二代”不假，可这女的是男的的朋友的老婆，男的看中了，搞到手，带着跑出来了。还有更离奇的，说他们是兄妹俩，从小都是娇生惯养，男的是“西门庆”，女的是“潘金莲”，在社会上各自网罗了一大帮“金童玉女”，都搞得没有意思了，最后搞到一个“锅”里来了，兄妹俩性趣相投如漆似胶，私奔出来另住。我看了那则新闻之所以想到他们，是因为那则新闻说的两个人的经历或故事和他们相像，抑或说和关于他们传闻的其中一个版本相似，就连名字都有雷同之嫌。我知道，那可能不是他们，报纸上有照片，照片有些模糊，上面的男女不大像他们。
我客居的小镇叫这村。这村很偏僻，距离大城市很远，就是到县城也要坐两三个小时的车。这村还是个典型的“四省庄”：窄窄的十字街，展开胳膊够两边，把一个镇子分成四块，一块江苏，一块山东，一块河南，一块安徽，往十字街口一站，伸手就触着苏鲁豫皖四个省。天高皇帝远，这村曾经几乎是个“四不管”的地方，人员特混杂，三教九流，藏污纳垢。不过，这村这几年的发展还真叫快，市场繁荣，是附近几个省最大的蔬菜集散地，各种私营企业也像雨后春笋般涌出。来这里的一般是由这样两部分人构成，一是奔着“钱”来的，一是奔着“自由”来的。奔“钱”来的人以为这里的钱好挣，市场自由啊，只要有本事就能挣到钱，只要有了钱就是有本事；奔“自由”来的人成分比较复杂，逃婚的，私奔的，犯了“一跑就了”的事儿的，孤门独户在本地不得日子过的，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人等。当然还有第三部分人，就是打工的，这里说的是纯粹出来打工的，打工的人也是为了挣钱，不过这部分人不多。阿富和小来看上了这么个地方，是什么情况呢？我想，必定有他们的原因。这个问题是我一见到他们，一看他们的样子准是“富二代”，就想了的。
那天，我感冒请假在家。哦，忘了向你作自我介绍，我姓李，那时人家都叫我李会计，是这村最大的煤球厂的财务主管。不说你也知道，在私营企业当这个角色，其实只是“聋子的耳朵”，真正的主管是老板，我这样的人因为有会计证，才被他们聘了来，给支撑一下门面（国家有规定，他们必须使用有会计证的人做财务以及报表之类，否则在有关部门过不了关）。我懂这一点，所以我从来不把自己当“白领”，煤球厂的活我什么都干，做账倒成了业余的了。老板很高兴，给我加薪，留我当“长工”。我也很乐意，谁怕钱多咬手啊？我出来就是想多挣钱的。这年头都是为了两个钱儿，只要有钱挣，年纪轻轻的苦点累点怕什么？就这样一年一年的，我在这村已经生活了五六年了。我前年才结的婚，儿子还不到一周岁，老婆本来说好和我一起在这村打工的，可是结婚、怀孕、生孩子、奶孩子、带孩子，没办法，就只能留守老家了。我是一个人租了一间房子在这村“安家落户”的。我租的房子在东南街，东南街的一个更偏僻的小巷里，大门朝东，一个院子里住了十三个“外来户”，我是其中一个，租住时间最长的一个。我租住的房间是二楼的最东头，不靠楼梯间，极安静。我的邻居是一对老夫妇，做网袋生意的，一个星期前老头生病，退房回老家了。就是说，这个房间是空的，我每天经过这个房间门口，都会不自觉地想“老人怎么样啦?”这个问题，以致心生牵念、惆怅、孤独甚至虚空之感。那天我休班，上午忍着一个一个的喷嚏，收拾了下房间，中午煮点儿面条，喝了半碗，下午躺在床上看书，看的是秘鲁作家巴尔加斯·略萨的《绿房子》。因为感冒，脑子嗡嗡的，看书看不进去，看了几页不知所云，迷迷糊糊的要睡着了。迷迷糊糊的，听见隔壁有叮叮当当的动静，有说话的声音，还有房东老太的粗喉咙大嗓门。我睡不住了，艰难地爬起来，拉开门，伸出头来看。
房东老太正站在阳台走廊指指点点地朝屋里说话：“俺这床七成新，前年八百块钱买的，恁（方言，即你的复数，指你们）看好了，都好好的，连一根板条也没毁。这儿还有炉灶家伙络子，是老杜两口子买的，临走欠俺一个月的房钱，打给俺了。还有这个柜子，只有开门这儿打了一个钉。这个桶，好好的，打水用。这些，都给恁使唤，恁走的时候要原样交俺。哦，茅厕在那边，楼下，往那儿拐个弯儿就是。来咱家，要不偷不拿不坑不骗不吸大烟不拐良家妇女不做违法的事儿，这些也要记住。俺要跟恁说，上级就是这样交代的，俺说了就没有责任了，谁作谁受，俺老嬷子不给担待。”
她看见我，又对我说：“李会计，这下好了，你不孤寂了。”
我说：“是吗？那敢情好！”
“感冒了？”房东老太听我说话鼻塞，张扬着她的关心，“没吃药吗？年轻人也真是的，不要硬撑哦！这晚（方言，即现在，眼下）呀，感冒没个百儿八十块的不中，每每（这里是方言，即以前，过去的岁月）是，喝碗姜茶，发发汗，几天就好了。这晚啥都变了，1059（一种农药）都药不死腻虫子（蚜虫）。”
那边房间里有嘀嘀咕咕的说话声。不一会儿，出来一个青年男子，二十三四岁的样子，脸是那种长长的，黄里透白，下巴处有几颗没有褪净的青春痘，发型挺可怕，像我们乡下人说的“茅草鸡窝”，但是，实事求是地说，还是很英俊的。他穿了一件紧身的茶色上衣，却穿着一条宽大的喇叭裤，裤腿脚儿好像被什么划破了，划破的布条儿拖着地，也摩擦着他的一双锃亮的尖角皮鞋。他只毫无表情的匆匆看了我一眼，就对房东老太说：“我们不用你的这些东西，我们会买的，你要马上把它们清出去。我们还要请人把房间刷刷新。最好现在。有家政吗？”
房东老太磨了一圈儿，她不知“家政”为何物，因此没法接话，刚才的气势也没有了，显得很萎靡和尴尬。我猜想，她这样子的原因大部分是由于他“不用这房间里的东西”的声明，他不用房间里的东西，接下来可能就是要讨价还价了，因为房租费是包括房间里的东西的，人家不用，房租降低，理所当然，房租降低，她可要少收入了，她不划算，这等于被人“半道劫了皇纲”，她不愿意接受。至于家政，乡下哪来的家政？可是找两个人干干活，你只要肯付工钱，那是不成问题的。
我见房东老太憋了个脸通红没有说话，就主动给她解围，说：“找人收拾一下没有问题，我给你找两个人来，你看工钱……”
“工钱他们说吧，我照付。”他很爽快。
我说：“那也要有个数，先小人后君子。”
“我也说不好你们这里的价码，”他征询的眼光看我，“你说吧！”
“我是一手托两家。——你是想包工包料还是包工不包料？”
他踌躇了，看得出来，他不懂，一时语塞。女的从房间里出来。女的一出来，我顿觉眼前一亮，哈，世上果然有万分标致的女子！猛一看，她是摩登女郎一类，卷发高擎，有一半染了黄色，黑黄相映，脸是瓜子脸，小嘴，高鼻，大眼，弯眉，两腮微红，额头上有淡淡的粉质，下巴稍尖，有一道细细的纹成弧形把下巴衬得如一朵含苞待放的雪莲，只是她的脸色除了两腮而外有些灰暗。她穿着并不华丽，可是很是时髦，浅绿色深V迷你吊裙，领口处是满天星的碎花，脖子上围了一条藕色的围巾，黑色的紧身裤，穿一双深筒的靴子，靴子后跟不高，却也足以显示她窈窕的身姿。在我看来，唯一的不足是，她的腰围似乎大了些，吊裙显得有些鼓，挎的那只坤包过于鲜艳，大红的，越发显出她肚子那儿的雍容。她瞪了男人一眼，转向我，微微一笑，脆声说：“这位大哥，一看你就是实在人，你就说吧，只要把活干好。”
我收回眼光，想了想，说：“大热天的，不容易，——包工包料吧，也省了你们的事，——一桶涂料不够，一桶‘106’……”
“要好的，不要‘106’，要多乐士。”
“‘多乐士’好，价格就高了。”
“多少钱啊大哥？”
“大哥不知道多少钱。”我大约算了一下，“连工带料，少说也要七八百块吧？”
“那就八百块，图个吉利，大哥说了，人家也不容易。”
“就八百吧。”男的附和。
我说：“我去找人，你们看着他们干就行了，防止偷工减料质量马虎。”
“大哥你如果有时间，就给掌个眼吧，我们怕那个味儿。”女的说。
我犹豫了一下，说：“不好吧？”
“我们知道大哥时间宝贵，这样你看如何，我给你一百，有时间你就给监监工。”之后又补充一句，“这是另外的，不在工钱以内。”说罢看着我，有求于人的样子。两秒钟以后，没等我回答，她就从大红坤包里掏出一叠钞票，点了数，犹豫了一下，又抽出一张，递给我。看我没接，又说，“怎么啦大哥？隔壁邻居，帮个忙吧！”
我只得接了，接过来查了查，十张，一千块。我说：“多了。”捏两张退回她。
她不理解地看着我，问：“怎么？”
我说：“我不是为挣你的钱，邻居了，帮帮忙也是应该的。”
“哪有白用人的呀？”说着，又塞给我。
我说：“那也不能这么多，就按你先前说的，一百吧。”
她嫣然一笑，用手挡着我递过去的钱，说：“这点钱，没什么，只要大哥肯帮忙。”
我推托不过，只得接了，连连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是有缘啊！噢，他叫阿富，我叫小来，以后还有麻烦大哥的。——我们先回去，这里有你大哥了。”
我“被”她给“大哥”了，我这个“大哥”也没了办法，看着手里的十张崭新的大票子，精神好像被“强奸”了一样，我“阿嚏！”打了一个喷嚏。
“你要，”叫“阿富”的男的对房东老太说，“马上把你的东西清理出去。”
小来又拿出一叠钞票，递给房东老太，说：“这是半年的租金，你数数。”
房东老太赶紧接过钱，“唰唰唰”点好，咧开嘴，笑了，答应着：“中，中，中。”
他们屁股一颠，走了。这时我才注意到，他们还有私家车，车是红色的，很漂亮，停在大门外，把条小巷子给塞了个严严实实。红色小轿车在小巷里“嗡嗡”了好一会儿才走出去。随着它的声音的消失，房东老太长出了一口气，说：
“没少给，就好。”
一个星期后
不说我怎么出力了，两天后，房间给粉刷好了，我是按照我在城里看到的样子让人给粉刷的，整体感觉还行。在此期间，阿富和小来始终没有出现过，粉刷好了也还没有来，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才过来住。我和房东老太说过几次。她说，眼下的青年人你猜不透他是啥想法，花钱像流水，哪还有个章程？她说的当然是指阿富和小来这样的青年人。我其实比阿富大不了几岁，她认为我的想法和她八九不离十，和阿富、小来不一样，在她看来，我已经是“成年人”了，老成的青年人，所以我不在她说的“青年人”里头。
我在想另外的一个问题，阿富和小来怎么会在偏僻的这村租房子住呢？他们有私家车，出手那么大方，不像出来创业的角色，“富二代”是没有疑问的。那么，他们到这村来是干什么来了？不会无缘无故的到这里来吧？他们还要重新置办床铺家具，永久住下去似的，是不是要开发这里的什么资源？这村有什么资源呢，除了蔬菜？——这是我闲暇时间偶尔的疑问，我没有更多的时间“替古人担忧”，我还要上班、干活、挣钱。
一个星期后。
天刚擦黑，我居住的小巷进入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下地的村民们回到各自的小屋，拉亮了电灯，或者点起电石灯，声张着歇息，干点细小的家务，下厨做饭；几家小铺子都掌了灯，店主向过路的亲邻打着招呼，有时也介绍商品，招徕人买点儿回家；打工的人到了下班或交接班的时间，一个个或行色匆匆，或像败下阵来的伤兵残将，在窄窄的巷子里擦肩而过；行动敏捷的青年和拄棍扶墙的老人，放学归来的学生，被父母喊着叫着拉着扯着情愿不情愿回家的小孩，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来来往往的人影子在从屋里、院子里泄露出来的灯光和夕阳的余晖里变换着图形，重叠，分叉，拉长，缩短，显现，消失，又出现，以致反复无常；各种嘈杂声混合在一起，把无垠的天地空间搅合成一个大大的回声筒，到处都是“嗡嗡”的声音，人们的耳膜这时都被刺激得失灵了。
我回到小巷，在小巷的巷口，看见很深的地方，有一柱灯光，在小巷弯处的里边，我住处一带，与往常不一样的亮着。同时，在所有的“嗡嗡”声里，又多出了机器的轰鸣，还有异样的咋唬。我估摸，一定是阿富和小来来了，他们也许带了床铺和家具来了。
果然是他们来了，一辆小卡车停在我寄居的小院门口，阿富正指挥人从上边往下卸东西。卸车的是两位我同院的房客，一个是四十多岁的“穆铁柱”，大高个头儿，姓穆，我们都叫他“穆铁柱”；一个是二十岁不到的“小冬冬”，“小冬冬”不是外号，他姓冬，就叫冬冬，因为年龄小，前边冠个“小”字，顺嘴，好叫，亲切。“穆铁柱”个大力不亏，“小冬冬”年轻有猛劲儿，两个人配合得倒还默契，一只看样子很重的红木桌子被他们稳稳卸下，又稳稳抬起。我过来，和阿富打了招呼，看“小冬冬”终因长力不足有些气喘，就伸手帮他一把。
“小冬冬”忙说：“不要不要。”
“穆铁柱”也说：“不用了，李会计，快搬完了。”
看他们的神情，我这个忙帮的多余了似的。可是，我当时的理解，是他们的客气，反正都是帮忙，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你们不轻松一些吗？就笑着说：“一个院儿住着，都该插手帮帮的。”
他们俩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地摇摇头，异口同声地说：“不！俺俩能干了。”
我有些懵了。
阿富的脸绷着，在一边向我摆摆手，语气有些生硬的说：“他们两个就行了，不需要更多的人！”
我脑子又是一个迷瞪，生生地被“晒”在这儿了。我感到无地自容，很尴尬，很没有面子，是一种被遗弃、被煽了耳光、必须立即逃脱却又无处潜逃的感觉。“他们两个就行了，不需要更多的人！”这是什么话？本来我和你素不相识，你说要装修房子，我自告奋勇，还感冒发着低热，给你找人、监工、干活；房子装好了，你来到就住，连一句谢谢的话也没说；我跟你打招呼，你就那么应付了一句，你忙我看到的，可对我总要有句好听的话吧？没有倒也罢了，怎么像我欠你几万块钱似的，像我求你施舍似的，像我和你有仇似的？不错，你们付了钱，你付钱还兴我不给你找人干的吧？何况我是主动帮的忙？是粉刷得不满意？不满意说话嘛，也不能转而为仇吧？“穆铁柱”和“小冬冬”能给你帮忙，我怎么连手也不能伸呢？辱没你？就算你是花钱雇工，他们两人拿了你的钱，我帮手也不会跟你要工钱的，我是那种人吗？哦，想起来了，我帮你找人粉刷墙壁你给了我钱，我不要你硬给的啊，不是你亲手给的是你媳妇给的，你媳妇给的也一样，等于你给的。我起初可不是为你那二百块钱。你付给我钱，我拿了你的钱，你就比我高了一等？我就比你矮了一头？不会吧？是不是这原因呢？如果不是，又会是什么？总不能无缘无故给我撂脸吧？还有“穆铁柱”和“小冬冬”，我看你们累得不轻，好心给你们帮帮手，怎么像我抢了你们的饭碗子似的？我不会抢你们的饭碗子。我和你们一个院子住着，间间断断地也有几年了，我是那种人吗？我想不通，我在我可能的范围内找不到能够为他们开脱的理由的理由。因此我很委屈。这委屈渐渐形成一股气，闷在封闭严实的肚子里。闷着的气在肚子里就往一块儿凝结，翻滚，越滚越大，越滚越实在，越滚越具有爆发力。我终于按捺不住，大吼一声：
“你！……”
还没等我吼出第二个字音，一个甜甜的声音飘了过来：“哎，大哥，回来了？”
我抬头看见了那个头型树得很高的尖下巴青年女人，在临时挑在竹竿子上的电灯的光照下站在二楼的东头，脸色白茫茫的，朝院外的我们这边招手。那是小来。我刚要开始的雷霆戛然而止，鼓鼓的肚子也像被戳了窟窿的气球，一下子瘪了。我觉得我有点没有出息。可是没有办法，我听不得甜美的声音，也禁不住人家的软和话，生就的耳根子软，怕软不怕硬。她一出来说话，我以为她实际上已经向我道了歉，她向我道了歉就等于她的老公阿富向我道了歉。道歉就是认错呀！天大的事情人家只要一认错，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前嫌尽释，雨过天晴，你还能打九九又打加一吗？我是不能。我收缩了几下肚皮，愣住了，没说话。
“大哥，谢谢你啦，刷的真好，房间像新的了，墙皮很刮净。”
我不答话不好，就回她道：“凑乎就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吧！”
“看大哥说的，我们挑剔了似的，我们真的要谢你的。”
“嘿嘿，别卸（谢）了，整挂着吧！”说完，我甩手进了院子。我肚子里的气并没有完全释放掉。
“穆铁柱”和“小冬冬”架着桌子开始上楼。小来在上边看着，一边指挥：“慢着，别碰了桌子腿，小心那边的棱，那是红木家具哦，不是烂杨木桐木的，不值钱，这个值钱。”
两个人应着，往上抬。前面的“小冬冬”是退着上的，走一步要试一下，走一步试一下，显得很笨拙，后面的“穆铁柱”架着往上推，推得他几次险些坐下，他就急：“少用些劲，我摔倒了！”
“穆铁柱”说：“你娘的我不用劲你能上去吗？”
“那也不能使这么大的力。”
“你说得轻巧，你来试试？”
“小冬冬”不敢了，他个头小，也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只得忍气吞声，拧了一下脖子。他长力不足，通身是水，背心都湿的贴了皮，“呼呼”的喘气了。上楼梯拐弯的地方，“小冬冬”脚后跟碰了上一级台阶的边棱，没踏上去，一脚踩空，“扑通”仰坐而倒，前边的两条桌子腿就“啪叽”落地，声音很着实，很脆，像石瞎子敲的玉鼓。石瞎子是我们后庄上的，早已死了许多年了，他的“玉鼓书”唱得很出名。以前乡下文化生活少，他可是十分“吃香”的，无论冬夏，周围十里八村，甚至百八十里，都请他去唱。他的玉鼓是一个圆柱形的筒子，在一端蒙了蛇皮（或牛皮之类），他摸索着绷紧，就用手在上面弹一下，试试音质，那声音“铛铛”的就有了锣音。
红木桌子腿接触楼梯的声音一发出，楼上的小来“踏踏”的就来了，院外车上的阿富“腾”地也来了，他们一起喊：“怎么啦？怎么啦？”
“怎么啦？”之后，小来弯腰瞅桌子腿：“摔坏了吗？”
阿富急瞪黄眼，说：“摔坏了你能赔得起吗？几万元钱哪，怎么搞得你们！”他站在下边，瞪着“穆铁柱”和“小冬冬”，“茅草鸡窝”摆了几摆。
小来检查了几分钟，没查出什么毛病，见“穆铁柱”架着桌子还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直着眼，闭着嘴，毫无表情，“小冬冬”傻了一样，想哭未哭，一颗清泪映着灯光在眼眶里凝结着，就“大慈大悲”的挥挥手，对他们，也对阿富，说：“算了吧，别吓着他们，你们继续往上抬吧！”
他们继续往上抬了。
那天的情形有些令我不可捉摸，紧接着便有了戏剧性的一幕。我主要是碍于面子，不多听小来的甜言，也不帮他们搬弄家具，上了楼，径自回到我的房间，关上门，倒了一杯水。那水不凉不热的，我“咕嘟咕嘟”一气喝干，在床边坐了八九分钟，屁股一磨，腿放在了床上，倚着后墙又坐了七八分钟，然后随手拿起《绿房子》，心不在焉地看起来。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听见有人敲我的门，“笃，笃，笃。”声音不大，如现代汉语里的轻声，音长短促，也像古代汉语里的入声，就三声，三声已罢就没有了。我仄耳听了听，没有动静，就又把眼睛对着书本了。一行字没看完，听见那个甜美的声音在我的门外说：
“大哥，开开门，我有点事儿要求你。”
这女人，好像心理学家，她仿佛知道我这个人最怕有人求的，只要谁说半个“求”字，我的心即刻化为滚滚铁水，人家爱怎么铸造就可以怎么铸造的，她的“求”字一出，我没了防线，也忘了面子，赶紧起来，给她开了门。
门外站着小来和阿富。看我开了门，小来看了阿富一眼，朝他努努嘴，笑着，没说话。阿富站着，很不自在似的，操着手，两边的裤兜里就像有两只刺猬，老是骚动、挣扎。他埋着眼，愣了一两分钟，终于说：“对不起，我……”
“大哥，不跟他一般见识，啊？他这个人啊，小肚鸡肠，刚才走在路上，卡车颠得厉害，他怕颠坏了家具，跟人家急，情绪就下来了，也不看跟谁，对大哥就没有好话，大哥你大仁大义，宰相肚里划大船，我们在这村，还得大哥你帮忙，你说，对吗？”
我心里想说什么，可是突然笨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嘴巴咕哝咕哝老半天，脸热得有些发胀。
她看我没说话，就又说：“大哥，他这人也实在，他知道自己错了，在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的酒店备了酒菜，当面谢罪呢，也表示对你给粉刷房子的谢意，赏个光好吗大哥？”
我说：“我在厂里吃过饭了。”
“哎哟，饭后酒古来有，酒又撑不大你的肚子，嘻嘻！再说了，撑大了大哥你就更帅了，你不知道你的身材有多标致，肚子再大一点儿比张灵甫还标。张灵甫是将军呢大哥。”她惟恐我不知道张灵甫是谁，还进一步作了解释。
我皱皱眉头。她把我比作谁不好偏偏比作张灵甫，我成了反动派了！她还自以为是夸我呢，自以为她的比喻新奇有趣，洋洋得意的样子。嗨，这个表面靓丽的女子，她有些不懂接人待物的讲究，肚子里的“水儿”看起来不一定够装一“瓶子”的。
“大哥，”阿富说话了，他的脸通红，有点口吃，“就去吧，小来是真心的。”他不说他是真心的，却说小来是真心的。他这个人看样子也真够实在，不像那种胡作非为的“混混”。
可是，我还是不能赴宴，我拿了人家的钱，再吃了人家的请，那我以后在人家面前真的不能直起腰来做人了。我再次回绝：“谢谢你们的好意！我这个人有个坏毛病，一旦吃饱了饭，再多吃一点点都会吐出来的，我的胃浅。”
阿富见我这样说，不吱声了，看着小来。小来笑了，原来一直是微笑的，这回出声了，“嘻嘻嘻”个不停。笑罢，说：“大哥哎，笑死人了，你真会找理由，什么理由不好，咒自己的胃干嘛？”
我说：“不是咒，是真的，真的胃窝子浅。”
她说：“别找客观原因了，就算我小来请你还不行吗？”停了停，她上前一步，伸手竟拉着了我的衣袖，好像很熟的熟人了，就往外拽。
阿富说：“走吧，我菜定好了。”说完，转身去关他们房间的门去了。小来拉住了我，说什么也不松手。我转脸看见房东老太站在下面看我们。我怕这样僵持会影响我的形象，甚至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就不再坚持，勉强跟他们去了。
结果，我被他们灌醉了。
又一个星期后
阿富确实比较实在，除了性格倔一些不使人喜欢以外，还算诚实、厚道，他没有多少言语，喝酒时也不多说话。和他的寡言相比，小来开朗活泼，巧嘴八哥似的，能说会道，树上跳来跳去的麻雀一般，“喳喳喳喳喳”没完没了。但是，有一个小细节我注意到了，她说话有些喘，缺氧似的，嘴唇干干的，还时时用手按一按肚子，用眼瞟一瞟下身。我当时就想，她也许怀孕了。她笑起来两边的喝酒窝以下各形成一道沟，看上去就像谁拿笔在仕女图中美女的面部恶作剧地画了两条相对应的线，既破坏了美，也衬托了美，它们倒是无意间配合了高擎的发式，或者理发师有意以这种发式配合了这两道线，整体看缺了哪一种都不成其美。不过，在我看来，她的轻佻也由此更加彰显，一如她的浅薄，三句话就能听得出来。她的眼睛是圆而大的，然而她常常半睁半闭，弄成两个小小的弯月，从弯弯的框里出来的，是能融化人的魂魄的柔光。她无疑是一个多情女子，可能在一切同年龄段的异性面前都爱卖弄风骚。我必须提高警惕，不能被卷入任何是非之中去。
我尽可能不再和他们打交道，出来进去躲着他们。有时走个对面躲不开了，我最多只点个头，对他们的任何话都不置可否。但是，他们，实事求是地说，应该是她，小来，对我的这种态度视而不见，从不在意，而对我的友好和信任则有增无减。我感到，她对我已经构成骚扰了。她是用声音骚扰我的。几乎每天的夜晚，几乎所有的通宵，她的叫床声都震动着这村的这个较为偏僻的小院，甚而至于引得“小冬冬”和“穆铁柱”以及几个同院的打工男半夜三更爬起来扒着他们的门偷听“壁脚”。
大约又是一个星期以后，那天我有些累。老板说天气要变了，安排工人加几个班多加工些煤球，以备客户抢购。没有办法，我跟了两个班，到夜里十二点多钟才回到住处。洗了脸，擦擦身子，准备睡觉。我突然觉得今天像少了什么。少了什么？细细想想什么也没有少，所有该做的事情都做了，老板对我的表现是百分之一百的满意，我的收入也是倍增的，即使“三省乎吾身”亦无可挑剔。那么，怎么回事呢？夜静静的，只有我床前的闹钟“滴答滴答”的响，仿佛比平常高了两三倍的分贝。隔壁也没了动静，好像没有人住一样。他们也许出去了，回城了。他们出去了，回城了，我的耳朵里就没有无休无止的叫床声了，我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个舒服觉了。谢天谢地！可是，我却睡不着了，我分明已经习惯了那种声音。我大睁着双眼，看天花板上就要脱落的灰皮，以及两三只壁虎。壁虎们大概捉虫捉累了，吃虫吃饱了，趴在上面鼓胀着肚子，一动不动。我不相信它们会这样一直一动不动的。在我的印象里，壁虎没有清闲的时候，它们的不动正是为了窥视猎物，而动才是它们的常态。你看，一只蠓虫飞来了，飞到一只壁虎的面前，那只壁虎的尾巴便开始慢慢地摆动，小小的身体贴墙更紧了，而腰部则微微躬起，下巴稍稍离开墙壁，它要进攻了。果然，当蠓虫刚一接触天花板，它便猛可冲过去，饿虎扑食般一口吞下，可怜刚刚还鲜活的小生命顷刻间即成了壁虎腹中之物！
我于是很悲哀，悲哀于蠓虫的脆弱，悲哀于壁虎的狡猾，悲哀于弱肉强食的残酷，也悲哀于自己的无眠。我怎么会睡不着呢，这么沉寂的夜，这么需要睡眠的时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可能是一个钟头，可能是两个钟头，也可能只有十分钟，隔壁毫无迹象的猛然有人大叫，这叫声是阿富发出来的，而伴着这大叫声的，是小来的微弱的呻吟。我却忽然来了困意，一个哈欠，眼里流出黏黏的泪水，脑子一个混沌，昏昏欲睡了。
“嘭！嘭！嘭！嘭嘭嘭！！！”有人急促地敲门。
我激灵清醒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哥，大哥，”是阿富，“快，快起来，小来，小来，送医院！”
他慌张的声音使我意识到一定发生了大的事情。小来？小来会有什么不测吗？我对小来尽管敬而远之，我尽管害怕会招来麻烦，可是当听到“小来”的名字时，当阿富以这种语无伦次的慌乱说到小来时，我还是一骨碌爬起来，急急地问：
“小来怎么啦？”
“流血了！小来流血了！”
什么流血了？他们打架了？他们动刀子了？怎么可以这样？男子汉大丈夫对自己的老婆怎么可以这样？人家是弱女子，你应该是女人的保护神，你不能对女人动武，这是责任，是义务，是天职，是女娲娘娘造人时就立下的规矩，你有什么权利破坏？你这混蛋！我心里激烈地跳跃着这些词句，非常狠毒地骂他。
“是、是、是小产，快，送医院，救命！”
我冲出我的房间，甩了阿富一胳膊，又冲进他们的房间，一边对后边喊：“快打电话，要救护车，快！”
阿富赶紧去翻手机。
我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翻滚折腾的小来，她痛苦地嚎叫着，声音虽然不大，却声声凄厉，撕裂人心。我看见床单上鲜红的血液，似乎还在殷殷地流淌着，增厚着。她突然很安静了，弓着的身子软软地放倒在血浆里，没了声息。怎么啦？莫非？
阿富的电话还没有拨通，看到这情形，呆了，呆了半分钟，忽地趴在床上，“嗷嗷”的哭了。我赶快用手去试小来的鼻息，有热气流动。再看她的面部，苍白得像一块纸，豆大的汗珠一颗接一颗滴到床上。她眼皮颤动着，颤动着，然后微微睁开，反射着雪亮的日光灯，把针尖一样的光点投进我的瞳孔。许久，她轻声说：“扶扶我。”
我扯起被她蹬脱的单被，给她盖盖好。捧起她的头，后边给她塞了枕头，让她靠着，以便舒服些。她乖乖地依顺着，张眼看着我，有一串泪珠就款款地流出来。我看阿富不哭了，站在一边死死地看我，看我照顾小来的一举一动，那眼光很是复杂，忧郁，恐惧，怀疑，设防，无助，忍耐，妒忌。我特别看到妒忌，那光如同烈火，在隐隐的远处燃烧，似有燎原之势，却无由扩展，最是痛苦。我看到他眼里集中了可以想象的所有情绪，唯独缺少友善。
我说：“你还站着干什么？快来帮帮忙。我是过来人，没有事的，”我是安慰他，也是释放我的顾及，没话找话说，“不要怕。你来扶扶她，给她揉揉腰捶捶腿，我去找车，去医院。”我知道，他们的红色小轿车这次没有带来。
“我要救护车。”他说。
“救护车来得及吗？来回要几个小时。去乡医院！”我几乎要吼了。
“那……”
“那什么？时间就是生命，知道吗？”
“你，你要救救我，哦，哎哟哟，哎……”小来有气无力地说，没有说完，就又来了一阵疼痛，又是痉挛似的翻滚。
“快给她点儿慰藉，我去找车！”我是命令式的了。
“好，好，那就，谢谢了！”阿富吭哧了半天，说。
我下楼去找“穆铁柱”，他有一部机动三轮，是跑菜的。对了，他是菜贩子。我叫了半天，不知他是装睡着还是真睡着了，硬是喊不醒。我“嘭嘭”地砸他的门。他不悦地说：“敲啥敲？”
房东老太也起来了，她睡眼惺忪，显然很生气，说：“砸毁了门，啥势张（方言，即张扬，虚张声势）的？不让人睡觉了你！”
我说：“想借个车用用。”
“啥事儿？半夜三更的！”
“小来病了。”我说，我没敢说“小来小产”，因为我知道，这类事情，他们是不可能借给车用的。
这样说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说破三寸不烂之舌，我终于借到了机动三轮车。“穆铁柱”一再说，他三点半要去拉菜，不能误了。我答应着，说保证不能耽误，我会很快回来的。我会开车，不劳驾他，要了摇把，就去发动车子了。
临出门，“穆铁柱”又在他的屋里对着我们咋呼：“三点半前我要装菜啊——”
没有人理他。我开着车，冲出大门，一路飞奔，不过我尽量走得平稳些，免得小来加重痛苦。到乡医院就几公里路，我觉得走了几个小时。好不容易进了急诊室，值班的医生一看是小产的孕妇，已经出了那么多血，脸色蜡黄，连眼珠子都黄了，手足无措起来。我急忙提醒他，喊妇产科医生来吧？他马上说，对，快去叫！他自己却不动。我问他，妇产科医生住哪里？他告诉了我们。我让阿富照顾小来，撒开两腿跑出了医院，到了镇子南头的医院宿舍大院，死缠赖缠把妇产医生拉来。妇产医生让我们把小来弄到手术室，她给做了处理。又是一阵忙乱，我们进了观察室，给小来挂了水，小来的情况稳定下来，我才松了一口气。
我想起“穆铁柱”的叮咛，对阿富说：“我得回去了，小来你照顾吧，没大问题啦。”
阿富看也没看我，说：“我会照顾好她的！”
回到这村，已是四点多了，打鸣的鸡乱叫了，东方露出亮光，一抹曙色依稀显露。我知道坏了，“穆铁柱”非得急得暴跳不可，他是个“虼蚤”脾气，有点事儿就要一蹦十八圈儿，遇上对手恨不能咬上几口，我误了他赚钱，他能饶了我？果然，我还没进院子，就听见他骂骂嚼嚼的声音：
“这孩子，到啥时候了，还不回来！馋嘴猫，蝇子似的，嗡嗡地跟着，一个骚，一个 ……”他其实早就认出他的三轮车声了，他是故意说给我听见的，我进了院子，他还继续说，说到这儿，看我把车就要停在他面前了，才打住。
我说什么呢？借人家的东西，没有按时还，本身就理亏，只有道歉。我陪着笑，说：“穆叔，对不起！”我省略了平时调侃常带的“铁柱”两个字音，声音充满了友好和巴结，“我帮你装菜吧？”
“你帮我装？叫那小娘儿们帮我装还差不多。虚着的身子，可不能累垮了，累垮了是一辈子的事儿，我得教给你，别贪那个，那是老虎，老虎会吃人的。”
起早拾弄家什的两个人也跟着“幽默”拉边套，问我：“李会计，富妞的味儿咋样？”
我恶心，但是我明白，对于我们这些“同病相怜”的人，大家只有这么一点点快活快活嘴的乐趣，我怎么忍心“剥夺”这同样也属于我的“权力”呢？
再两天后
小来在医院两天了，我心里有些惦记。我说不上我为什么会惦记一个我决心避开的“危险人物”，是不是我的灵魂深处过于肮脏？抑或她的某些方面的确吸引了我？我认真地检查了一次又一次，觉得都不是。你肯定不会相信，我心里真的没有一丝丝邪念，我惦记她，也许仅仅因为她出了意外，住进了医院。
我每天照常上下班，吃饭，睡觉。
两天后的一天里，不，严格地说是半天不到的时间里，发生了两件令我头疼的事情。第一件是“穆铁柱”找了我的“后账”，自然还是缘起我用了他的机动三轮车拉了小来这事儿。
在厂里吃罢午饭，我忽然想起我早上洗的衣服挂在外面的绳上，因为这时天上生出来了乌云，黑咕隆咚的从西北压过来，云头翻卷，空气凝固了一样，半丝儿风也没有。这其实是大的风暴来临前的迹象。俗话说，老头活到八十八，没见过西北的雨来发。西北的风雨一旦来了，就说不定是破坏性的。我天天太忙，积攒了好多天的衣服早上才有空洗出来（不洗的话也没有替换衣服了），风雨一来，我算白洗了。这还不说，被风刮掉了，刮跑了，刮丢了，我除了身上穿的，在这村的所有衣着家当就全没了。我跟老板说了一声，就骑了“公用”（其实是老板的，只是他出入有了小车，就放厂里作为“公用”了）破自行车，飞快赶来我居住的小院。刚进院，就见“穆铁柱”一脸不是一脸，他黑沉着，瞪起我，起初一句话没说，这是他怒火中烧的表现。我马上意识到他可能会向我爆发，他一定是对我来的，不会是别人。
果不其然，待我正要跑上楼梯的时候，他吼住了我，他的声音高得让人发毛：“你给我站住！”
我站住了。
“你……”
他的声音刚起，天空中猛可地炸响一个霹雳，“咔嚓嚓！”雷声轰动，震得大地颤抖。我和他同时打了寒噤，我看见他身体一个哆嗦，我的两眼就冒了金花。我稍一愣怔，几步上了楼梯，从绳上拽下衣服，抱起跑进房间。
雨下起来了，瓢泼一般，挟风裹雨，天也霎时灰黑一团。我伸头看外面，看楼下，“穆铁柱”竟然直直站在黑濛濛的雨里，光着头任凭风吹雨淋，那情景很是让我不忍目睹。我吆喝他，你想死了你！他没有反响。可能是风雨声太大了吧？风雨声大得三步外听不清对面人说话，他听不见我在楼上喊他是很自然的。但是，我不能看着他这样淋雨，这样淋雨会病的；再说，雷电交加，也很危险。他怎么回事？怎么这样子？莫不是神经出了问题？他吼我的样子就很吓人，眼直直的，就像疯子，一个神经病患者。
我冲下楼去，把他拉进他的房间里。
“你想干什么，啊？”我看他的眼睛，仔细地看，看他是不是神经有问题。
他不说话，这样呆了几分钟，然后拧了一下头，对我瞪起了眼，大声道：“你不是想让我死得快吗？我就随你的意，淋死散熊！可我死了，你也不能吃双份儿啊，嗯？”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可是我假装不知道，歪着头问：“怎么啦，爷儿们？”
“啥爷儿们？谁是爷谁是儿？”
“你是爷，穆叔。”我软和着声音。
“咋啦？你做的好事！我的车有了血光了，叫那婊子给玷污了，你……”
“什么什么，穆叔，谁说的，没有的事。”
“你还瞒，还瞒！那婊子还在医院，血还没淌完。”
我自知理亏，无话可说。雷声一个接一个，电光闪闪，暴雨下得正猛。在雷声的间隙里，在大雨的咆哮中，“穆铁柱”气愤填膺。
“你是不懂咋的？那是血光啊，血光冲了谁谁倒霉，不是人亡就是财空。你哪是借我的车，你是咒我！我和你无冤无仇，我没把你的孩子撂井里吧，啊？平时咱也没有面红面赤过，几年了，还行吧，你咋对我这狠毒？”
我慌忙解释：“穆叔，你信那啊？”
他更狠地瞪起眼：“我不信那我信啥？信你，信你你能给我啥？给我钱还是给我权？你看你这孩子的样子，”他声音低下来，“识文写字的，我还以为你是好孩子呢，可你就这么不懂事，你咋想起来借我的车的？借谁的车不好偏借我的？嗯？”
“穆叔，别生气，我觉得咱不错，你能担待，借东西也看人啊，所以我借你的。”我极力和解，以情动他。
“可我咋办啦？啊，咋办啦？”
“穆铁柱”虽然“钱心”很重，又迷信，但是归根结底是好人，我软缠赖缠，好话说尽，终于共同商定了一个办法：买两盘千头鞭炮，围着他的三轮车放，驱走血光，接来吉祥。这事不容迟疑，我马上就办。我冲进雨柱，去附近的小店里买鞭炮。
西北来的雨，虽然阵势大，可它下的急停得快，又是夏秋之交，不大一会儿就雨过天晴。这村一带是沙土地，是黄河淤积起来的平原。沙土地薄，不过它有一个好处，越下雨地越板，雨后的沙土路最好走，沙土漏水，雨过路干，一般不存水，人走上去软硬适中，很舒服，即使存水，那路也是板结的，不像淤泥，拔不出脚。我们居住的小院里，空地上早已凝结得像铺了水泥混凝土。我买来了鞭炮，把“穆铁柱”的机动三轮车从靠院墙的棚子里推出来，推到院子正中，把鞭炮取开，围着车绕了一周。
房东老太看我取炮，看着看着就对我唠叨说：“两个畜生不要来了，要来俺不能跟他拉倒！”
鞭炮被我点燃了，它的爆炸声一浪高过一浪，火光闪闪烁烁，硝烟弥漫了小院，小院的上空顿时云遮雾罩。
房东老太吓得颠颠地回了房，关上门，唠叨着：“作孽！作孽！”
我心里很酸，很委屈。我是什么啊？房东老太的话我倒不上心，人家租她的房子，人家在她房子里做什么与我无关，那是她和他们之间的事情。可是，“穆铁柱”和我是有关的，他的三轮被血染，我脱不了干系。你想想，我和小来本不相干，竟为她做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也没有什么，却因为我为她做事而损了“穆铁柱”，这是我心里最不平衡的。另一方面，小来处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我能不伸手相助吗？我不能见死不救！不见死不救，就使“穆铁柱”心理蒙了阴影。他的精神受了打击，这个打击只能用精神的方式补偿，我能吗？我肯定不行，我无法打碎他的精神炼狱。我借车送小来的时候没有想这么多，没有时间想这么多，那时候只想到救人要紧。为了救人，我暂时忽略了民间习俗，忽略了车主可能的伤痛。但是，一个人的忽略并不能改变事情的实质，对方不能因为你的忽略而忽略关乎自己的客观存在。“穆铁柱”最后还是看到了事实。看到事实的“穆铁柱”用他的方式提出了抗议，我靠着和他多年的接触用习俗的方法临时解决了这个问题。不过，这问题解决得了吗？我在“情”上欠了他许多，他在精神上失去了许多，我欠他的和他失去的却不能相等。我欠他的一辈子也还不清，他损失的恐怕也需要相当的时日才能填平。小来的出现，打破了我的生活常态，不，是精神的常态，我的精神其实已经受伤了。然而，我不能见死不救。仅此而已。
我钻进我的房间，倒在床上，又死死地盯上了天花板，盯上就要脱落的灰皮。就要脱落的灰皮有托煤球的板子那么大，一边连着房顶，一边张合着，沾满灰尘的蜘蛛网使劲拉着张合的一边，好像一松手它就会掉下来。我情绪一落千丈，颓废极了。我忘记了还要回去上班，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就在我心烦意乱的时候，第二件头疼的事情发生了。
我听见外面一阵呵斥，一阵痛骂，还有争辩。是阿富和小来他们回来了。房东老太骂道：“……奶奶的头，扑了俺的家门，俺日子过得正旺着，真是扫把星，走一路害一路，害到俺的头上了，奶奶的头，俺就这么好害吗？俺也是万贯的家业，混青大院，水泥铺地，人丁兴旺的，恁别觉得就我老嫲子好欺负，我是在这看老宅子的，儿孙们都出去住了，我说一声他们就能来揍死恁，信不信？奶奶的头，哼！恁听着……”
阿富顶了一句：“我们花钱租房子，为什么不能回来住？”
房东老太蹦起来了：“为啥？为啥？为啥恁知道！天天嚎，天天嚎，就跟打圈子（方言，即发情）的老母猪，奶奶的头，哼，不打了？打得流了，流了就流了，恁流到哪里不好，流俺家恶萦俺，奶奶的头，就这就不能再在俺家住了，再住我叫俺儿子打断恁的腿！”
“你还讲理不讲理？”阿富说，“真是穷山恶水泼妇刁民！”
“啥？说啥？俺不讲理？恁去打听打听，俺是不讲理的人吗，俺最烦不讲理的人。恁就不讲理。恁去打听打听！”房东老太幸亏不甚懂“穷山恶水泼妇刁民”那句话，或者没有听清楚，只在讲不讲理上纠缠，不然，她会发疯，会上去打阿富的脸。
房东老太没有打阿富的脸，但是也“气急败坏”了。“气急败坏”的房东老太一蹦多高，我听见地被她跺得“咚咚”响。我判断，她准是还把着门不让他们进院子，因为我听着他们的声音是在我的左下方。
我是老房客了，房东老太跟人争吵我是不能不出来看看并打个圆场的，无论是谁。我出门来的时候，看见她的后背打着跩，哆嗦着停下来，她可能蹦累了，想歇歇了，可是仍然面朝院外，堵住大门，不让阿富和小来进来。阿富脸憋得发紫，拿出架子，要冲进来的样子。小来穿了不合时宜的厚衣服，头上顶着粉红色的头巾，额头整个遮着，还遮了半边脸，默默地站在阿富的后边，看着院子里面，或者干脆说是一直看着房东老太。我觉得她有点可怜巴巴，她一定是因为阿富说不出道理让房东老太平静下来而允许他们进到他们租住的房间，感到有些失望，有些无助和无奈。雨后的黄昏之前，秋意渐浓，风也比平时凉多了。小来好像冻着了似的，脸色渐渐发暗。我想这样耗着是不行的，阿富应该想个办法，暂时去找个旅社，把小来安顿下来以后再说。我这样想了，就从楼上下来，到了房东老太背后，对阿富说：
“咱这儿的风俗，借死不借生，你就别愣着了，去旅社吧，西头有个小旅社，是河南那个队里的，集体的有担待。”
房东老太听见我说话，拧转身，对我瞪起眼，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个娘养的，奶奶的头，你还懂啊？你懂你咋做那缺德事儿？恁都给俺滚，晦气死俺了！”
我憋又憋咽又咽。就算小来给你带来了“晦气”，与我什么关系？房子不是我的，不是我租给他们的，也不是我介绍他们来的，小来小产更与我无关，要说“穆铁柱”恨我骂我，还有情由，你恨我骂我就没有一点儿道理了。我不能接受。我真想和她大吵一顿，浇浇刚才被“穆铁柱”烧来的火。可是，转念一想，我不能和她吵，她偌大年纪，是我几年的房东了，虽然唠唠叨叨，虽然对小钱看得较重，平民百姓嘛，又没有大钱，为了生存，有什么错的？再说了，谁是十全十美的？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她心眼儿平和，善良，刀子嘴豆腐心，纵然错怪我，我不理解也得理解，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笑了，这笑自然有些勉强。我说：
“大娘，您老消消气，我们要是真滚了，您——就舍得吗？谁跟您老作伴啊？谁给您房租啊？”我故意把“谁给您房租”几个字音加重，又故意停顿一下，观察她的反应。房东老太张着的嘴没有合，想说的话好像咽回去了。我想，有门，就又说，“我们舍不得滚，您老也舍不得让我们滚，是不是？这样吧，大娘，您别吵了，就让他俩回去，等满了月再回来住，房租不少您一分，不好吗？”
“你说得轻巧，这事儿不摊谁身上，”她明显地没有那么大的火气了，当然问题没有解决，她接着说，“俺家的晦气咋办？你说说，咋办？血气扑人，这是玩儿的吗？要是以前，以前是……”
“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还说以前？”阿富冒冒失失说了一句。
“啥时代？啥时代？啥时代也不能没规矩！”房东老太的火又要起来。
这个阿富，你就不能不说话吗？你不懂农村，不懂老人的忌讳，干嘛乱说话啊？把房东老太的火再度挑起来，怎么收拾？你还住着人家的房呢！真是不会随高就低，不会给自己找台阶下。我怕事情再往坏的方面发展，就赶紧说：“阿富不是那意思……”
“啥意思？奶奶的头，你咋知道不是的？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眼子头！你呢？奶奶的头你是坏种，你娘的你明知道血气扑人，你还，”房东老太没等我说完，就语气急促地骂开了，“俺咋没看出来你，你这个血坏种！俺没多要你的钱吧？你咋能这样儿？你娘的你就不怕断子绝孙吗？奶奶的头，你是血坏种！”
我的头都大了，她把骂人的狠话都搬出来了，我的忍耐到了极限，我感到血都涌到了头顶，两眼冒出了火。
“穆铁柱”从哪儿冒出来，劝房东老太，其实也是按住我：“哎呀呀呀呀，咋啦这是？您老人家气坏了身子咋办？李会计是好人，他年轻，想的不周到，该原谅的。”
接着，“穆铁柱”又说：“您想想，他用了我的车，我都原谅他了，您不让他们住就是了，值得生这么大的气？把儿子叫来伺候您吃您喝您拉您睡？儿子不挣钱了？您就愿意？”
房东老太的儿子不怎么孝顺，她也最怕她的儿子来算计她的房租，“穆铁柱”等于“将”了她的“军”，把她“将”住了。她呜呜噜噜半天，“卡壳”了。
我气归气，理智还是有的，趁着“穆铁柱”的话，强装着笑：“大娘，您老，嗨，您老吃斋念佛的，行善积德，慈悲为怀，就高高手让我们小字辈过去吧！您骂我我听着，人家阿富小来还要找房子住，伤了风是一辈子的事，就让他们走吧，以后再回来，还给您孝敬房租费，行吧？”
我和“穆铁柱”又费了些口舌，房东老太终于没了话，“哼哼”了两声，说了两句“作孽！作孽！”然后回她住的房间了。
阿富和小来站着没有动，既没有进来也没有回走。我看他们都气得不轻，阿富紫黑着脸，小来的脸也沉得厉害，泪水一串串往下掉。我说：“你们找地方吧！”
阿富说：“凭什么？我给了钱的，我有权利，为什么要我们走？”
他上了脸了！我肚子里的气“咕咕”的滚，转身不理他。
“穆铁柱”“吔吔”了两声，说他：“别给台阶不下哦，李会计可是看着小来的面子，要不然，哼！”
“我告她去！她凭什么？”
“你以为是在城里吗？”“穆铁柱”生气了，“动不动就告，你能告她啥？大不了你走你的路，她再租给别人，能咋？年轻人，这个世界上，理不是唯一的，我都活了四十多，不比你们懂？钱更不是万能的，你有钱也不能啥事儿都能办，规矩还是讲的。”
小来这时有气无力地说：“走吧咱。大哥为咱受了气，咱走吧！”
“李会计为恁背了黑锅了，要不是李会计，哼！”
“穆铁柱”又是一声“哼！”我明白他“哼”的背后是什么，越发感到芒刺在身，头也不回地上楼了。
远远的，好像又响起了雷声。
当天晚上
我晚饭也没有吃，躺在床上生自己的气。
是该生自己的气，我是谁啊你说？我不止一次地质问自己。我的质问没有结果。我质问的时候显得非常理直气壮，我回答质问的时候同样理直气壮，两个我在脑幕上各自动用了十八般兵器，打得难解难分不亦乐乎。我失眠了。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拉开灯，看书，看《绿房子》。我眼前的绿房子变成了红房子，黄房子，花房子，黑房子，就是进不了《绿房子》。我复又拉灭灯，《绿房子》开头的混乱场面却出现了。警长扫了帕特罗西纽嬷嬷一眼，肉蝇还停在她的额上。汽艇在混浊的河水上颠簸不已，两岸墙一般的树木散发出黏糊糊炙人的蒸气。警察们光着上身，被中午黄绿色的太阳照射着，蜷缩在船篷下呼呼大睡。小个子的头枕在讨厌鬼的肚子上；黄毛汗出如雨；黑鬼张着嘴在打鼾。一群蚊蚋紧跟着汽艇；蝴蝶、蜜蜂、肉蝇在人体之间飞来飞去；马达均匀地咕嘟着，打了哽噎，接着又咕嘟起来。领水员聂威斯左手掌舵，右手拿烟，脸上亮油油的，头戴草帽，毫无表情。安赫利卡嬷嬷闭着眼，直挺挺地坐在船尾，脸上至少有一千条皱纹，她不时地伸出舌尖舔舔胡髭上的汗水，再吐出来。这些森林地区的人跟常人不一样，不那么汗淋淋的。可怜的老太婆，怎么能禁得起这种颠簸呢。肉蝇搧起蓝色的翅翼，轻轻一震，离开帕特罗西纽嬷嬷发红的前额，在白光中绕了几圈就消失了。领水员要去关掉马达，警长，快到了，峡谷后面就是奇凯斯。但是警长心里明白，那儿是不会有人的。马达的响声停止了，嬷嬷们和众警察睁开眼睛，直起脖子张望。聂威斯站起来，把撑篙左右摆动，汽艇悄悄地靠了岸。警察们站起来穿上衬衣，戴上警帽，套上长靴。在河流的急转弯处，右岸的一排护栏般的草木突然中断，出现了一个悬崖，那是凭空插进来的一片红土；悬崖下面是一片小小的河湾，湾头一片泥泞，布满鹅卵石和一撮撮的芦草和羊齿草。遍地的荒草。
可是，小来那阴郁的脸。她的身体能经受住风雨和辱骂的打击吗？阿富的眼里好像有凶恶的光，可也有无能为力的成分，应该是无能为力，恨恨的无能为力。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敌意，对我为他们所做的一切没有丝毫感激之情。他是简单的，然而在某些时候却是无比的复杂和深邃，爱、恨、怨、嗔、疑、怒、防，无所不有。他们怎么啦？我又怎么啦？即使小来是婊子，即使是婊子，也是一条命啊！原来警察们已经跌跌撞撞跑到了空地上。安赫利卡嬷嬷愤怒地朝警察挥着手：把枪放下，蠢货们，瞧中尉怎么收拾你们。两个女孩把头藏在老太婆的胸前，紧压着她那对软瘫的乳房；男孩眼睛瞪得大大的站在警察和嬷嬷中间；一个阿瓜鲁纳男人放下香蕉，这时在某处那只公鸡又咯咯叫了起来。领水员聂威斯站在茅屋门口，草帽戴在后脑，嘴里叼着香烟。安赫利卡嬷嬷跳了起来：警长，怎么不等招呼就插进来？放下枪就没事了，嬷嬷。她却还是挥舞着长满斑点的拳头。警长命令：把枪放下，弟兄们。安赫利卡嬷嬷又滔滔不绝地轻声对阿瓜鲁纳人讲了起来；她那硬邦邦的双手作着缓慢的带有说服性的动作。阿瓜鲁纳人渐渐地缓和了下来，还用单音节的声音回答着，嬷嬷微笑着继续在讲。男孩凑近警察，嗅嗅枪支，还用手摸摸。讨厌鬼在他额上打了一下，男孩蹲下身子大叫，讨厌鬼一阵大笑，笑得细腰、下颚和颧骨直颤动：还不相信我们，婊子养的。帕特罗西纽嬷嬷脸色变了：无耻!你在说什么?为什么对人这么不尊重？太粗野了。
是的，为什么对人这么不尊重？我们完全是两个圈子里的人，她的圈子和我的圈子、房东以及“穆铁柱”们的圈子完全不一样。可是这一切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大家都是人，都是安放了灵魂的肉体。这个肉体很脆弱，同样需要呵护。无论他（她）是什么精神的支撑，肉体的救助和延续都是不可置疑的，都是他（她）以及他（她）以外的所有人义不容辞的责任。人与人在精神上是平等的，这是我们向上层社会的呼唤。人与人在肉体上也是平等的，这是我们对待落难的每一个人的基本态度，不论他（她）是上层社会的人还是下层社会的人。我们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幸灾乐祸。不把这看作天经地义的真理，就失去了做人的资格。睡吧，阿富一定把小来安顿好了，一定的！
我开始数数，一，二，三，四，五……据说这是催眠术里的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可是我却越数越清醒了，清醒到一点点困意都没有。你想，我多难受啊？拉亮灯。壁虎在天花板上栖息。一只壁虎，又一只壁虎。那块灰皮真的要掉下来了，扇合扇合地动。扇合扇合的灰皮煽出了几颗灰尘，灰尘就迷进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硌得疼，疼的流出了泪。我用手揉，揉得满脸是水，湿漉漉的。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有人砸门，声音急促而沉重，“嘭嘭嘭！嘭嘭嘭！”我猜想一定是小来他们回来了，他们没有找到住处，旅社也许已经住满了，容不下他们了，他们不得不回来。可是，没人理他们，尽管砸门声震天介响，小院里的人们酣睡如常，就连爱唠叨爱骂人的房东老太也没有应声。
我起初也不想去理会。我是怕“问事有事”，一方面怕沾惹了小来他们，一方面也怕被“穆铁柱”们嗤笑。可是我的同情心又鞭挞我的“小九九”，使我内心极其矛盾和痛苦。我读过茨威格的《同情的罪》，我深知许多事情往往事与愿违，弄不好把自己搭进去，把对方推进火坑，于己于人都是罪过。可是外面的声音太大了，“嘭嘭”声是挟带着悠长的尾音的，“嘭嘭”声的间隙里，那尾音比“嘭嘭”声还惨厉，还揪人心肺。揪人心肺的尾音有时还像钓者的长线，“呼隆隆”钓来了沉闷的雷鸣。下午的雷雨仿佛不甘心它短暂侵占后便被赶走，企图“卷土重来”，在遥远的远处为它即将的新一轮进攻击鼓叫阵，敲门声成了它的“内应”，它拽着“嘭嘭”声的尾音，迅速地压了过来。
小来的身体！我立即想到小来的身体，它是不能再经风雨的了，如果不马上保护起来，它会在风雨中跌倒，然后在这个世界上消失。这个问题的严重性远远超过无端招惹的“骚气”以及“穆铁柱”们的嗤笑。这仍然是一个性命攸关的问题，是救人命的问题。我无法不同情，我不能不“出手”。我只能选择“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条善道，至于别的，让人家说去吧！
我一骨碌爬起来，拉开门，往左前方跨进一步，靠了栏杆，朝下边说：“等等，我去要钥匙！”
“凭什么不让我们进？”下面还在喊。
我没有说什么，转身“蹬蹬蹬”下了楼，去敲房东老太的门。任我怎么敲，怎么叫，她就是不搭理。我敲了叫，叫了敲，折腾了一个时辰，雷声已经来到头顶上了，房东老太聋了哑了一样，满院子的人都聋了哑了一样。我一筹莫展了。我跑上二楼，跑到二楼东头，对急得发了疯似的阿富说：“等等，等等！”可是，雨要来了，阿富能等吗？小来的身体能允许她等吗？我又能忍心让他们等吗？但是，不等，又有什么办法？
“大哥，我有些冷。”小来开口了，声音有些颤抖。
冷？她冷吗？我是热得一身是汗。小来也许真的冷，就要入秋的夜，雷雨前就要入秋的深夜，穿着一身单的“准产妇”，会禁不住这种风寒的。对于她来说，这是要命的感觉。
我还是说：“等等！”
我说“等等”的时候是一丁点儿“等等”后的解决办法也没有的，我不知道他们“等等”后能等来什么。我又“蹬蹬蹬蹬蹬”跑下楼去。
我刚要敲房东老太的门，——我是下决心要敲开她的门的，敲不开撬也要撬开，——忽然想，先给小来一床被子吧，让她裹起来，暖和起来，不冷了再说。我折身跑上楼，跑进我的房间，抱起一床被子，到了阳台走廊的尽头，对他们喊：
“先给你们一床被子吧，给小来裹一裹！”
阿富吼道：“不要！不要！给我们开门！”
好像门是我不给他们开的似的。我沉疑了一下，但是不跟他一般见识，我说：“小来会出毛病的！”
“给我们开门！”他仍然这么没有理智地大呼大叫。
小来说：“大哥好心，就接过来吧，我冷。”
“干净吗？嗯，干净吗？”阿富对她嚷道，“要用也用咱自己的。”
“那，让大哥给拿一条吧？”
分把钟的沉默。阿富说：“给你钥匙！”语气生硬。
我抱着被子愣那儿了，半天没有反应过来，样子一定十分窘。
小来说：“大哥，让你笑话了，你给拿一条来吧？”
我回过神来。说什么呢？事情被自己碰上了，绕道走是不道德的。我把我的被子撂在栏杆上，伸手去接钥匙。阿富使的力气小，钥匙没有扔上来，“啪啦！”掉地上了。我又跑到楼下，在地上寻找。找了一会儿，没有找到。我说：“没掉墙外面吧？”
阿富说：“怎么会？是你没接住。”
我就再找。
我听见小来低声对阿富说：“你怎么这样说话啊？大哥一个好人，你冲他干什么的？”阿富没有说话，只“吭吭哧哧”的，肚里有话倒不出来的样子。
我找着了钥匙，开了他们的房门，拉亮灯，从床上拉了一条被子，挟着，出来，在栏杆那儿，说：“接着，我给扔下去了？”
我扔过了院墙，阿富接了，我站着看他披在小来身上。
雷声又起，这一次是一个立闪，与立闪同时，就是“咔嚓！”的巨响。我被震得眼睛冒出万朵金花。雨又下起来了。先是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接着就开了口子似的往下倒。我对他们喊：“快！快到大门根儿，避避雨！”
我又去敲房东老太的门，房东老太不搭言。我急得直转圈子。大雨浇湿了我全身，可是我却觉得那其实是我身体里冒出的汗水，“嘟嘟嘟”，没完没了。
“给！”门闪了一条缝，房东老太的手伸出来。我刚要去抓，房东老太又缩回手，说，“赶明个儿给上个供，挂红！”
我说：“准的！”接了钥匙就跑进雨帘，打开大门。
没想到阿富吼得更厉害了。大门一打开，我想把小来裹严实赶快上楼，免得淋了雨生异症。阿富却竟是一副不愿意进院的意思了，他站着，脖子直直的，把个头拧到一边去，斜瞪着房东老太的房门那儿。
我说：“快进来！”
他不理睬，就那么瞪着。小来拉他一下，他突然爆发：
“我告她去！她凭什么？”
我说：“你进来不进来？你不进来我锁门了？”
小来不吱声，顶着被子进来了，上了楼。上了楼，她才说：
“你就会告，你别上来了，你有本事去告啊！”
我倒是想，房东老太有些太不像话了，人家一个刚刚流了产的小女人，淋坏了怎么办？淋出好歹，一辈子的事啊！人家给你房钱，人家付了钱，这里就是人家的家了，怎么不让人进屋呢？风俗是风俗，破了风俗还有补救的法儿嘛，怎么就不能变通的呢？阿富想告就去告吧，阿富给小来讨个说法也好，不然万一小来淋出毛病连个承担责任的都没有，小来冤死了。
我站在雨里看阿富，我以为他真会去派出所或者什么地方，告房东老太的刁难。他转了一个圈儿，头部格艮了几格艮，又停了停，回身进了院子，“扑嚓扑嚓”上楼了。我锁了门，把钥匙从门缝塞给房东老太，也回房间了。
路过他们的房间门口，我还听小来有些气忿忿的说：“……你怎么不去告了？你敢吗？啊？你不敢，你不敢你发的什么虚？你觉得还不够丢人？你看看还有谁看我们一眼？李大哥……”
阿富没说话，阿富终于也没有去告房东老太。
我脱了湿衣服，用毛巾擦干头发，冻得打了几个寒噤，才想起我扔在栏杆上的被子。被子被淋得裹满了水，我拉了两下没有拽动，想它反正是不能盖了，就放弃了。回到屋里，拿出旧毛巾被，裹紧了，躺床上。
我真不知道天亮以后怎么摆平接下来的林林总总，做好这个复杂的“善后工作”。
也许雨住了，雷走了，天底下竟是死一般的静，只有我心脏的跳动声听起来那么清晰。
有一天
次日我下班回来，才知道阿富和小来不辞而别了。“小冬冬”对我说：“那家伙走的时候还发狠哩，说回来再跟房东老太算账。”
“穆铁柱”说：“算啥帐？他这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穆铁柱”说着，对我坏坏地笑，然后觉得还不过瘾，就加了一句：
“太不讲究，咱李会计照顾百了千当的，也不给打个招呼。”
他们走时是什么情形我不知道，“穆铁柱”又是怎么知道他们走了就不回来了我也不知道，他们本来和我毫不相干，他们的情况我也不需要知道。我不去理会跟在我背后的风言风语，扭头对院子里的人笑笑，上了二楼。在二楼阳台走廊上，我加快了脚步，我总觉得有个东西和我如影相随，甚至在扯我左边的耳朵。我不敢转头看，也不敢停留，我必须像百米冲刺一样，冲过终点线，到我蜗居的所在。可是，当我经过小来住过的房间的门口，忍不住还是转了头。门是关着的，窗是关着的，我看不见里边的一切，看不见他们是不是把属于他们的东西都弄走了，看不见他们留下的是一片狼藉还是窗明几净。我忽然心跳骤快，脸刷地热辣辣的。我下意识扭过脸看楼下，看身后，看看有没有人注意我刚才那一转脸。我此时的心境竟一直延续了很长时间，很长时间之内，只要我经过阿富和小来住过的房间，都会不自觉地扭头看一眼，又都会怕被人窥见，做了亏心事似的，赶紧夹起尾巴逃走，钻进我的住处，不敢出来。而我每夜都感到特别的空虚，有时还会心悸，胆怯，仿佛隔壁随时有可怕的魔兽破墙而入我的居室，张牙舞爪，慢慢吞噬我的肉体和灵魂。我的空虚、心悸和胆怯，渐渐凝向一个小点，这个小点也渐渐由先前的模模糊糊变得清晰起来，清晰起来的问题把我吓了一跳，这个问题竟然是：不知小来身体复原了没有？
小来！小来！我怎么老是想这个呢？
我有时很盼望隔壁搬来新的房客，我以为这也许是驱逐纠缠我的问题的唯一有效方法。但是，那间房子却一直没有人住，阿富和小来既没有来住，也没有新的房客入主。我好多次想问问房东老太，打听一下阿富和小来是不是还回来，如果不回来，为什么不赶快租出去？当然，我没有问，我不能问，我为什么要问啊？我甚至怕有人提起阿富和小来。
然而有一天，有个小孩给我送来一张纸条。我接过扫了一眼，忙问那个送纸条的小孩：
“她人呢？”
小孩说：“她说她在那里等你。”
小孩子飞快地跑走了。
我再看手里的纸条，上面的字像一根根海蛰的触手，向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缠来，缠得我失去了呼吸的能力。我去赴这个约吗？我能赴这个约吗？这究竟是“神仙会”还是“鸿门宴”？她约我干什么？赴约的后果是什么？我为什么去赴约？我去赴约意味着什么？到底是赴约是道德的还是不赴约是道德的？我轮番向自己轰炸，直把自己炸得体无完肤，都没有把自己的心炸死，这颗心依然只想着好的一面，善的一面，真和美的一面。人啊，不能把人想坏了，不要把自己想坏了，更不得以防不测为由拒绝帮助别人或者做有利于社会的事情。我希望这不仅仅是我的自我安慰。
我不是爽约的人！
去村北废渠的路，是一条窄窄的弯曲的小道，两边是一人多深的“青纱帐”——玉米地。玉米棵子上有青的或黄了皮的玉米穗子，嫩白的，浅黄的，粉红的，以及黑紫的樱子，挂在它们的顶部，散发着清新湿润的香气，醇醇的，很是醉人。偶有不大不小的风吹来，肥大的叶子摇动起来，那白的、黄的、红的、紫的樱子轻摆着，像埋伏着无数将士，只隐约暴露着他们壮观的头盔。我不禁胆怯了。我怎么可以到这里来？小来怎么可能到这里来？她怎么选择这样的地方和我约会呢？我的疑窦使我顿生畏惧和忧患。一只兔子窜到我的面前，灰色的身体，红红的眼睛，三角豁嘴不停地活动，盯着我看。看了一会儿，它忽地跳起，跃过我的脚面，消失在密密麻麻的玉米地里了。野兔子的出现也着实吓了我一回，头上渗出了汗，心脏“唿嗵唿嗵”快跳两下。又有两三只野鸡“咔咔”的叫，“扑啦啦”从头顶飞过去。野鸡是从废河那儿飞来的。野鸡飞起的地方，想必有人，是人惊吓了它们，打搅了它们正常的栖息。那儿有几棵高大的树，从远处看，像一幅水墨画，起伏在绿野之上。下午的天空是蔚蓝的，只有几片白濛濛的雾气若有若无的飘忽其上。于是，水墨画似的树丛更显出它的优雅、层次和有致。我想，小来可能就在那里边。
她就在那树丛里，卷发高擎，有一半染了黄色，黑黄相映，两腮微红，额头上有淡淡的粉质，下巴稍尖，有一道细细的纹成弧形把下巴衬得如一朵含苞待放的雪莲。她还是我第一次见到的穿着，浅绿色深V迷你吊裙，领口处是满天星的碎花，脖子上围了一条藕色的围巾，黑色的紧身裤，一双深筒靴子。她站在一段废弃的河堤上。那河堤有三四米高，河堤的一侧被起土起成了悬崖峭壁，小来恰恰站在悬崖之上，平衡度稍微掌握不好，就有可能掉下来。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头晕目眩，腿肚子转筋。我有恐高症。我对她喊：“快从那边下来，危险！”
“危险吗？”她“格格”笑了，我第一次听见她的这种笑法，爽朗，做作，目空一切，而又“王顾左右”，声音刺耳，莫名其妙。
“快下来！”我的话软软的，只差乞求了。
她又笑了。笑罢，说：“你不用担心，我不跳的，我不能让大哥你为难，叫你落下跳进黄河洗不清的罪名。”停了停，她又说，“大哥是好人，好人要有好报才对，好人要是得恶报，世上谁还做好人？世上没了好人，世界就毁灭了。世界是为好人才存在的。”
我平静了一下心情，抬头问：“你、你们到哪儿去了？”
她没有回答。她的笑早已烟消云散，脸上挂着的是一层混合了灰尘的霜。从这个时候起，直到我们离开，她都是这样，再没有了笑容，而且，一句话也不说了，上下嘴唇紧闭着，把人中拉下来好长。
我没有办法，从废河河坡绕过去，上了那段废河堤，向她伸出手。她忧郁地看了我一眼，慢慢递过她的手来。我攥了她的四根手指，把她从悬崖处拉下来。
她好像犹豫着什么，但是很快稳定了，坐在斜坡上，双手不住绞动，看我一眼，眼眶里分明滚动着清泪，然后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
我在她不远处坐下。我想问她一些话，可是没有问。她也不说话。就这样，我们一直坐到黄昏，见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入苍郁的野田，落到即将成熟的庄稼地里，才都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同时拍去屁股上的土，一起迈步走下堤坡，走上弯曲的小路，回到这村东南街。
记得那天的夕阳特别大，特别红，让人看了觉得不可思议。回来的路上我好像什么也没有想，但是摆不掉的沉重，以及莫名的烦恼，似乎还有些担忧。你可千万不要俗气，我没有被情网罩住，我根本就没有这个想法，我是有老婆孩子的人，我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我不会走进骗色的深渊。真的，我没有骗你，那天的情景就是这样，我们没有任何别的接触。我骗你，等于骗自己。或者我真的骗了自己，但是我的理智告诉我，我不能对她有那种爱。我假装悠闲地移动着步子，缓缓地往回走。突然，我看见一簇我们当地叫做“兔酸子”的野菜，并且闻到它的带了湖水腥味的气息。它们生长在高亢的玉米地里，依稀有点不合道理。它们的颜色变得有些红，叶片的尖部和两边很薄，几近透明，颜色也由红而白了，完全不像我们家乡的样子。我们家乡的“兔酸子”叶片很厚实，整个儿是绿色的。我们是微山湖畔，这种野菜是我们那儿的“特产”。它所以长得好，一是因为水分充足，二是因为土壤肥沃，我们那儿的土壤近似于黑土，养料充分。我忽然有了淡淡的哀愁，这哀愁不是别的，是思念家乡的感觉。我为什么要背井离乡来到这村？这与沦落他乡没有什么不同，是什么使我走到这一步？我的家乡，我的土地，我的房屋，我的家人，我不愿意久违你们！是的，我不会久违你们，我期盼着“衣锦还乡”，用我的微薄之力，献给你们美好的未来。我心里的沉重、烦恼、担忧骤然间化为了一种希望的痛苦和亢奋，我真想立即插上翅膀，飞回我的家乡去。
小来依然默默无语，低头走她的路。
在我们就要拐进那条小巷时，我们看见了一个意外：乌压压的人群把小巷围了个水泄不通，乱嚷嚷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揍他！揍他！”的喊声尤其聒耳。怎么回事？莫不是阿富……？我看了小来一眼。她紧张地哆嗦着，双手扒着两边的肩膀，身子矮了许多似的，往我身上靠。
我赶紧跑开，跑到人群拥挤的地方，拨开骚动的人，大人和孩子，男人和女人，奋力向中心挤去。
红色小轿车已经被砸得碎了几块玻璃，拥挤的人流把它不停地掀动，它没有一点还手之力了。阿富贴着它，也被挤来挤去，头上，身上，不时有拳头击中。
关于这件事，后来我知道，起因是在阿富，责任也在阿富。阿富带了小来到了这村，大家知道的理由是他们来搬他们的家私。他们的车停在我们住处的附近，小来出去了，阿富坐在车里等。小来出去的时间太久，阿富看看天色已晚，心里燥了，开了车门在下边溜达。时候既然是晚饭之前，人来车往的就很繁忙。有一辆四轮拖拉机从外面回来，必须经过这条小巷，而被红色小轿车挡住了去路，过不去。开四轮的是个年纪大的人，他下来让挪挪车。可是阿富不挪，阿富不挪的理由是，你靠靠边能够开过去，我又没碍着你，干嘛要移？年纪大的开车人上了四轮，试了几次，开不过去，就又下来，又让阿富挪车。阿富心情不好，说话就冲，还是不愿意挪车。阿富说，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路又不是你的！年纪大的开车人就不答应了，蹦起来骂，你娘的哪里来的野孩子，在俺家门口撒野？两个人互不相让，后来便发展到了这个不堪的局面。幸亏我及时赶到，否则阿富会吃大亏的，他们的车也别想开走。
我分开人群，挤到里边，止住攻打阿富的人们。其间，我重重地挨了几拳，有一拳是打在我的左眼上的，我的左眼当时就被封住，疼痛难忍，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急了，朝天上挥舞着双手，声嘶力竭地大喊：“别打了！别打了！出人命了！有话好好说，有事依法办，父老乡亲们，别打了！”
我在这村的威信还可以，也是年数多了，大家都认识，看在我李会计的面子上，住了手，可是嚷嚷声依旧，分不清都说了些什么。我又费了很大的劲儿，使大家都冷静下来，有几个“愣头青”小子也慢慢平了激愤。趁这个空当，我求东家拜西家，好在有几个老年人出面，说服了众人，给阿富和小来的红色小轿车让开了路。我推着发愣的阿富，把他推到车里去，叫他发动车子。他的眼睛红红的，直着脖子拧头，不服气的样子。他打着了火，红色小轿车屁股喷出一股难闻的尾气，“秃噜！”一踩离合，窜出几米远，翘了几翘头，停下了。我真担心他发疯，他发动的那一刻，他踩离合的那一刻，他窜出去的那一刻，我攥着一把汗，唯恐他发飙，轧人。他停了，我方才松了一口气。我紧跟几步，傍着他的车门，也是为了保护他安全离开，甩下吵闹的人群。到了小来跟前，我看小来还在原地呆呆地站着，双手抱膀，眼睛直直的，神经有了问题似的。我说：
“上车吧，没有事了！”
小来机械地上了车，那样子机器人一般，一抬手，一举足，都很生硬。她的面部表情也是如此的木然，让人看了以为绝不是活生生的人。她在后座坐了，腰肢还是直的，挺挺地立着，目不斜视，有一种绝望在里头。
我向他们挥了挥手，叮咛阿富路上要小心，中速行驶确保安全。阿富点点头，好像说了一声“谢了！”又重新发动车子，亮了远光灯，“吱——”一声开走了。
红色小轿车开出去以后，我才想起有几句话要对他们说，其实我内心里是觉得有必要对小来说，我后悔刚才在废河堤上没有说，我怎么会一句话没有呢？此时我不好单叫小来的名字，就大声对着小车的后屁股，使劲喊道：“以后的路还很长，对自己要有个规划，不要沉沦，不要放弃希望，一切都会好的！”
阿富的信
他们走了，他们就这样“极没有面子”的走了，他们房间里的家私一件也没有带，等于扔下了“万贯家业”，灰溜溜地逃走了。我知道他们这一次走永远不会回来了，他们宁可抛弃他们的财物，也不会回来取了，除非要来报复。
我本来也是想马上回家乡的，我们家乡要开发微山湖旅游，还要搞新农村建设，家乡的城镇化、产业化都有了跃进，我回到家乡会有用武之地了，——可是我没有回去，这村煤球厂要扩大经营，而且又上了新的项目，成立了分公司，老板让我担任一个分公司的经理，老板信任我，并委我以重任，我不能不知好歹。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是半年多了。这半年多里，我隔壁始终没有人住进来。不知是否是房东老太怕着什么，还是有其它原因，有人来租，她就是不给，以致这一间空着（准确地说，不是空的，里边还有十分贵重的家具之类）的房间一直闲置着。我每每打从门口过，都会不自觉地看几眼，甚至幻想着阿富和小来正在里面厮闹哩。当然不会，他们早去了不知什么地方了。
这天我回到住处，喝了一杯水，刚要打开《绿房子》，——我看书很慢，慢到一天看不了一页，不仅因为没有时间，也是因为没有心情，——房东老太上来了，她说：
“你的信，老黄（邮递员）送来的。”
我接过来，说：“谢谢您！坐会儿吗？”
房东老太回：“不啦，晚黑小孙孙要来吃饭，我还没做好唻。”
房东老太“咯噔咯噔”下楼了。
我看了看信封，寄信人地址竟是“内详”。打开信，有几张纸，我先看了落款，是阿富的信。阿富？这家伙怎么想起来给我写信了？他都写些什么？小来在做什么？他们过得好吗？我这人，真是的，阿富和小来是富家子女，他们怎么会过得不好？我简直是杞人忧天了！我摇摇头，自嘲地笑了。
下面是信的内容。
李会计：
你不会想到我会给你写信吧？几个月了，想起来我还欠你的情，你给我解了围。我很狼狈地逃跑了，你是不是很高兴啊？我以前怀疑你一直看我的笑话，还想勾引我的人。后来不了，后来想你是好人，你是真心的为我们好，为我们付出了很多，你没有想勾引人的打算，你是正直的，讲道德的，你是我遇见的最好的人！
你一定会想，我怎会想这些啊，我是不是吃饱了没有事做，净猜疑不好的事？不是的，这是有原因的，原因自然在小来身上。
我和小来……不给你介绍了，总之小来是多情种子，我说她是乱情，她不高兴我这样说她。反正，她爱上了你。她从小富里生富里长，她是跟钱打交道长大的，对于人情世故，知道的不多，和我一样。跟钱打交道，就是跟奸诈打交道，她没见过你这样实在的人，她不知道世间还有你这样的好人。所以，一看见你，一和你接触，她就对你产生了好感，常常在我面前夸你。你也是男人，你知道，一个女人老是在人前夸一个男人，比如你老婆，在你面前夸某某男的怎么怎么好，夸了还夸，那意味着什么？你心里就没有想法吗？你会有的，一定会有的。我就有，我吃醋了。我怕她和你见面，怕她和你说话，怕你帮我们做什么。可是事实上，还只有你帮助了我们，没有你的帮助，就没有小来的命，没有我的今天。那天要不是你，我会被他们打死的。
我起初也不知道她爱上了你。
我们住下的那一天夜里，她说她想做爱。我抚摸了她，我吻她的嘴，她的脖子，她的双乳，她的肚子。她说她很希望我这样吻她。她的话让我奇怪，我每次都是这样啊，还有什么希望不希望的？我就吻她。她那一次特别的很，我一摸她，她就叫起来，叫得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淫荡。她的叫声把我挑逗起来了，我就想上去，可是她不让，说她怀孕了，不能做。她说她就是用这种声音让我高兴，她说男人不都是喜欢这种声音吗？喜欢好，我就给你这种声音听，还不够吗？她是让我精神享受，肉体痛苦。其实，才不是呐！你想不到，她开了录音机，把她叫床的声音录下来了。录完，她放了一遍。我一听，很生气，说，你弄这个干什么？她不搭理我，只顾放。后来放够了，她说，让你听啊，不能做事就听，你听了不好受吗？我没有说什么，转脸睡觉了。
那以后，天一到黑，只要听见你那边房门响，她就打开音响，把音量调得大大的，调到最高，放那个录音。我没有办法，我说你不怕人家笑话啊？你猜她怎么说？她说，笑话什么？谁不干那事？干了叫出来还怕笑话，那才是笑话！我把我的叫声放出来，听的人都高兴，不等于给他解决问题了？你听听，像话吗！
她是放给你听的。我听了受不住，就想做爱，她说什么都不让，从那以后都不让，只让我听她叫床的录音。我渐渐明白了，她是放给你听的。我能不恨你吗？
只是有一天，她哭了一下午，不知为什么，没有原因，什么理由都没有，就是哭，哭得很伤心，眼睛都哭肿了。后来我问她，她不说话，再问，她说了一句，她说没有人爱她了。怎么能说没有人爱她？我爱她啊！我们都知道，可能我们没有最后，可是我爱她，她也爱我，这是事实，怎么能说没有人爱她？
这个问题好理解，我理解了，是你没爱她，你没有响应她的爱情，她伤心，她以为没有人爱她了，她把你当做世界上唯一的男人了！
晚上我们都没有吃饭，我们早早地躺在床上了。开始我们各睡各的，同床异梦，她面朝里哭泣，我面朝上想心思。等她哭够了，她要做爱，让我要用力做，做个翻天覆地。我想你不哭就行吧，做就做，早就想做了。可是她怀孕了啊，我不敢用力。她不愿意，骂我不爱她了，做爱都是应付了。我没有办法，只能够按她说的做了。我做了，她却像一根木头，我就像奸尸，我身下的活尸一动不动，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她的喉咙像下了卡，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接下来，她流产了。我没有办法，我害怕了，才又求了你。再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我不说了。
我们离开这村，那里的人太不讲理，我们花钱租的房子不给我们住，我真想去告她。我没有告。我不告有我不告的原因。我不告便宜她了，便宜就让她便宜吧，人人心里有杆秤。
可是，小来没有忘记你，小来有时就说你的好处，小来的脾气也变了，有时喜有时怒，变化无常。有一段时间，她天天闹着要到这村，要见你。我被她闹得没有办法，就开了车来了。我是怎样来的，我心里是什么味儿，你可想而知吧？她闹得我不可开交，我不知怎么办才好。有时我也想，如果她愿意，她不想和我永远这样下去，要是有好的，合适的，找一个嫁出去算了。可是，她不找，她就看中了你，而你，你有老婆，你不该招惹她！
我们离开了这村有几个月了，由于我们的特殊原因，我们还是一直在外面流浪。我们有钱，我们的卡里会源源不断地来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们恨我，恨小来，可是他们还给我们钱，他们不给我们钱，他们怕我会宰了他们的。其实我不会那样，不论怎么说，他们都是爸妈。
现在，我想通了，你还是好人一个，她爱你不是你的错，是她自作多情，你没有对她做什么。可是你怎么会对他不做什么呢？她爱上你，你就该爱她，这样也说不定她会好了。小来是好人，小来也是好人，她本来是很善良、很纯洁的，可是世道让她变得没有廉耻了。我也是，我也没有廉耻，我猪狗不如！我仍然希望你能理解，这不是我们的错。我是强辩吗？我以为我不是，你不了解我们的周围，我们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我们被染污了。当然，我们自己也有责任，我们是内因。我们的内因也是坏了的，我们是受害者，是上一代遗传给我们的，是那个叫“集体无意识”（对不对我不知道，老师说过这个词）的东西把我们弄坏了的！
你对我们是有情的，想想我无论如何都要给你写个信，表示一下我的想法。你是好人，如果你离了婚，也请你告诉我，如果你愿意，就来娶小来吧！我想通了，我不能给她永久的幸福，你能！
我承认，我的城市意识有问题。其实我不是纯粹的城市人。我爸爸是农村的，他靠国家的政策富起来了，在城里有大公司。我妈妈是城里人，她下岗了，后来和我爸爸结了婚，阔气了，珠光宝气，穿金戴银。人生这么短暂，谁不想好好享受生活啊？
写了这么多，我都不知道说了什么了。不说了。再说一句吧：如果你离了婚，你就来找小来吧，她说她等你，只等你一个人。
我是没有希望了！
祝你好运！！！
阿富
XX年X月X日
这封信让我惊诧不已，目瞪口呆，都不知道想什么好了。
报纸上的消息
又是一年秋风劲。
我活得很好。
我隔壁的房间一如既往的空着。
我渐渐把阿富和小来忘记了。
可是，我的耳边有时还有他们的名字。比如，房东老太偶尔会说：“小来的东西还没弄走呢！”
房东老太是个谜一样的老人。我想她可能受了“高人”指点，留着那“金库”一般的房间不外租，可进可退，无懈可击。
我也很忙，工作头绪比较乱。幸亏我是搞过财务的，我的思维模式已经“数字化”了，再乱的头绪我三下五除二就能给理清。
百忙中我没有忘记《绿房子》，有闲就翻开看几行，哪怕几个字，不然总觉得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有做，觉也睡不好。我看完了最后一页。最后一行字是：
“知道了，知道了，”加西亚神父咕哝道，“不要老是嘱咐我。”
看看表，还有时间，离下班还有十五分钟。我随手翻了一张报纸，是《淮海周报》，第三版有一个标题引起我的注意：《驾车撞人致死，逃逸翻车自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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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裕？小赖？会不会是阿富和小来呢？他们名字、年龄、爱车都是那么相像。难道？我不能相信，不相信，不敢相信，不会相信，那绝不是他们两个！我把报纸往眼睛挪挪近，再细细地看那上面的照片，照片上两个年轻人面目全非，认不清楚。细看那女的，好像不是小来，头型不像，衣着也不像。但愿不是，但愿！
这只是我的祈愿。如果真是他们呢？可能是他们吗？他们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想想与他们的交往，想想他们的作为，又觉得他们的行为与报纸上的消息有种必然联系。是怎样的联系？我说不清楚，仅仅觉得有联系，某种冥冥中的联系。我喉头鼓冒着，一腔热血沸腾了，肚子里就有如涌的气流往上冲，忽然想声嘶力竭地呐喊：快救救他们！快快救救他们吧！
我宁可相信，现在救他们还来得及。
无论是不是他们，救人总是第一位的！
可是我也知道，无论是不是他们，无论他们有没有救，我都不可能再见到他们了。
我叠巴叠巴报纸，塞进口袋，逃也似的赶紧跑回住处。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邻居
新来的邻居
我是看了《淮海周报》的一则新闻后想起他们的。报道中的两个人和他们的一些方面有相似之处，可是我不能断定是不是他们。他们都是青年人，男的大一些，叫阿富，女的估计也就二十岁，叫小来。是不是真名不好说。他们可能是小夫妻俩，或者是情人关系，或者是试婚同居，还是别的什么，反正说不准。对于他们有些传言，这些传言说法不一。比如有说他们都是“富二代”，男的成了“混混”，犯了案，案也不大，花钱买通了一些关节，带了对象（方言，即配偶）到乡下的小镇里来躲一躲的。也有说，他们是“富二代”不假，可这女的是男的的朋友的老婆，男的看中了，搞到手，带着跑出来了。还有更离奇的，说他们是兄妹俩，从小都是娇生惯养，男的是“西门庆”，女的是“潘金莲”，在社会上各自网罗了一大帮“金童玉女”，都搞得没有意思了，最后搞到一个“锅”里来了，兄妹俩性趣相投如漆似胶，私奔出来另住。我看了那则新闻之所以想到他们，是因为那则新闻说的两个人的经历或故事和他们相像，抑或说和关于他们传闻的其中一个版本相似，就连名字都有雷同之嫌。我知道，那可能不是他们，报纸上有照片，照片有些模糊，上面的男女不大像他们。
我客居的小镇叫这村。这村很偏僻，距离大城市很远，就是到县城也要坐两三个小时的车。这村还是个典型的“四省庄”：窄窄的十字街，展开胳膊够两边，把一个镇子分成四块，一块江苏，一块山东，一块河南，一块安徽，往十字街口一站，伸手就触着苏鲁豫皖四个省。天高皇帝远，这村曾经几乎是个“四不管”的地方，人员特混杂，三教九流，藏污纳垢。不过，这村这几年的发展还真叫快，市场繁荣，是附近几个省最大的蔬菜集散地，各种私营企业也像雨后春笋般涌出。来这里的一般是由这样两部分人构成，一是奔着“钱”来的，一是奔着“自由”来的。奔“钱”来的人以为这里的钱好挣，市场自由啊，只要有本事就能挣到钱，只要有了钱就是有本事；奔“自由”来的人成分比较复杂，逃婚的，私奔的，犯了“一跑就了”的事儿的，孤门独户在本地不得日子过的，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人等。当然还有第三部分人，就是打工的，这里说的是纯粹出来打工的，打工的人也是为了挣钱，不过这部分人不多。阿富和小来看上了这么个地方，是什么情况呢？我想，必定有他们的原因。这个问题是我一见到他们，一看他们的样子准是“富二代”，就想了的。
那天，我感冒请假在家。哦，忘了向你作自我介绍，我姓李，那时人家都叫我李会计，是这村最大的煤球厂的财务主管。不说你也知道，在私营企业当这个角色，其实只是“聋子的耳朵”，真正的主管是老板，我这样的人因为有会计证，才被他们聘了来，给支撑一下门面（国家有规定，他们必须使用有会计证的人做财务以及报表之类，否则在有关部门过不了关）。我懂这一点，所以我从来不把自己当“白领”，煤球厂的活我什么都干，做账倒成了业余的了。老板很高兴，给我加薪，留我当“长工”。我也很乐意，谁怕钱多咬手啊？我出来就是想多挣钱的。这年头都是为了两个钱儿，只要有钱挣，年纪轻轻的苦点累点怕什么？就这样一年一年的，我在这村已经生活了五六年了。我前年才结的婚，儿子还不到一周岁，老婆本来说好和我一起在这村打工的，可是结婚、怀孕、生孩子、奶孩子、带孩子，没办法，就只能留守老家了。我是一个人租了一间房子在这村“安家落户”的。我租的房子在东南街，东南街的一个更偏僻的小巷里，大门朝东，一个院子里住了十三个“外来户”，我是其中一个，租住时间最长的一个。我租住的房间是二楼的最东头，不靠楼梯间，极安静。我的邻居是一对老夫妇，做网袋生意的，一个星期前老头生病，退房回老家了。就是说，这个房间是空的，我每天经过这个房间门口，都会不自觉地想“老人怎么样啦?”这个问题，以致心生牵念、惆怅、孤独甚至虚空之感。那天我休班，上午忍着一个一个的喷嚏，收拾了下房间，中午煮点儿面条，喝了半碗，下午躺在床上看书，看的是秘鲁作家巴尔加斯·略萨的《绿房子》。因为感冒，脑子嗡嗡的，看书看不进去，看了几页不知所云，迷迷糊糊的要睡着了。迷迷糊糊的，听见隔壁有叮叮当当的动静，有说话的声音，还有房东老太的粗喉咙大嗓门。我睡不住了，艰难地爬起来，拉开门，伸出头来看。
房东老太正站在阳台走廊指指点点地朝屋里说话：“俺这床七成新，前年八百块钱买的，恁（方言，即你的复数，指你们）看好了，都好好的，连一根板条也没毁。这儿还有炉灶家伙络子，是老杜两口子买的，临走欠俺一个月的房钱，打给俺了。还有这个柜子，只有开门这儿打了一个钉。这个桶，好好的，打水用。这些，都给恁使唤，恁走的时候要原样交俺。哦，茅厕在那边，楼下，往那儿拐个弯儿就是。来咱家，要不偷不拿不坑不骗不吸大烟不拐良家妇女不做违法的事儿，这些也要记住。俺要跟恁说，上级就是这样交代的，俺说了就没有责任了，谁作谁受，俺老嬷子不给担待。”
她看见我，又对我说：“李会计，这下好了，你不孤寂了。”
我说：“是吗？那敢情好！”
“感冒了？”房东老太听我说话鼻塞，张扬着她的关心，“没吃药吗？年轻人也真是的，不要硬撑哦！这晚（方言，即现在，眼下）呀，感冒没个百儿八十块的不中，每每（这里是方言，即以前，过去的岁月）是，喝碗姜茶，发发汗，几天就好了。这晚啥都变了，1059（一种农药）都药不死腻虫子（蚜虫）。”
那边房间里有嘀嘀咕咕的说话声。不一会儿，出来一个青年男子，二十三四岁的样子，脸是那种长长的，黄里透白，下巴处有几颗没有褪净的青春痘，发型挺可怕，像我们乡下人说的“茅草鸡窝”，但是，实事求是地说，还是很英俊的。他穿了一件紧身的茶色上衣，却穿着一条宽大的喇叭裤，裤腿脚儿好像被什么划破了，划破的布条儿拖着地，也摩擦着他的一双锃亮的尖角皮鞋。他只毫无表情的匆匆看了我一眼，就对房东老太说：“我们不用你的这些东西，我们会买的，你要马上把它们清出去。我们还要请人把房间刷刷新。最好现在。有家政吗？”
房东老太磨了一圈儿，她不知“家政”为何物，因此没法接话，刚才的气势也没有了，显得很萎靡和尴尬。我猜想，她这样子的原因大部分是由于他“不用这房间里的东西”的声明，他不用房间里的东西，接下来可能就是要讨价还价了，因为房租费是包括房间里的东西的，人家不用，房租降低，理所当然，房租降低，她可要少收入了，她不划算，这等于被人“半道劫了皇纲”，她不愿意接受。至于家政，乡下哪来的家政？可是找两个人干干活，你只要肯付工钱，那是不成问题的。
我见房东老太憋了个脸通红没有说话，就主动给她解围，说：“找人收拾一下没有问题，我给你找两个人来，你看工钱……”
“工钱他们说吧，我照付。”他很爽快。
我说：“那也要有个数，先小人后君子。”
“我也说不好你们这里的价码，”他征询的眼光看我，“你说吧！”
“我是一手托两家。——你是想包工包料还是包工不包料？”
他踌躇了，看得出来，他不懂，一时语塞。女的从房间里出来。女的一出来，我顿觉眼前一亮，哈，世上果然有万分标致的女子！猛一看，她是摩登女郎一类，卷发高擎，有一半染了黄色，黑黄相映，脸是瓜子脸，小嘴，高鼻，大眼，弯眉，两腮微红，额头上有淡淡的粉质，下巴稍尖，有一道细细的纹成弧形把下巴衬得如一朵含苞待放的雪莲，只是她的脸色除了两腮而外有些灰暗。她穿着并不华丽，可是很是时髦，浅绿色深V迷你吊裙，领口处是满天星的碎花，脖子上围了一条藕色的围巾，黑色的紧身裤，穿一双深筒的靴子，靴子后跟不高，却也足以显示她窈窕的身姿。在我看来，唯一的不足是，她的腰围似乎大了些，吊裙显得有些鼓，挎的那只坤包过于鲜艳，大红的，越发显出她肚子那儿的雍容。她瞪了男人一眼，转向我，微微一笑，脆声说：“这位大哥，一看你就是实在人，你就说吧，只要把活干好。”
我收回眼光，想了想，说：“大热天的，不容易，——包工包料吧，也省了你们的事，——一桶涂料不够，一桶‘106’……”
“要好的，不要‘106’，要多乐士。”
“‘多乐士’好，价格就高了。”
“多少钱啊大哥？”
“大哥不知道多少钱。”我大约算了一下，“连工带料，少说也要七八百块吧？”
“那就八百块，图个吉利，大哥说了，人家也不容易。”
“就八百吧。”男的附和。
我说：“我去找人，你们看着他们干就行了，防止偷工减料质量马虎。”
“大哥你如果有时间，就给掌个眼吧，我们怕那个味儿。”女的说。
我犹豫了一下，说：“不好吧？”
“我们知道大哥时间宝贵，这样你看如何，我给你一百，有时间你就给监监工。”之后又补充一句，“这是另外的，不在工钱以内。”说罢看着我，有求于人的样子。两秒钟以后，没等我回答，她就从大红坤包里掏出一叠钞票，点了数，犹豫了一下，又抽出一张，递给我。看我没接，又说，“怎么啦大哥？隔壁邻居，帮个忙吧！”
我只得接了，接过来查了查，十张，一千块。我说：“多了。”捏两张退回她。
她不理解地看着我，问：“怎么？”
我说：“我不是为挣你的钱，邻居了，帮帮忙也是应该的。”
“哪有白用人的呀？”说着，又塞给我。
我说：“那也不能这么多，就按你先前说的，一百吧。”
她嫣然一笑，用手挡着我递过去的钱，说：“这点钱，没什么，只要大哥肯帮忙。”
我推托不过，只得接了，连连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是有缘啊！噢，他叫阿富，我叫小来，以后还有麻烦大哥的。——我们先回去，这里有你大哥了。”
我“被”她给“大哥”了，我这个“大哥”也没了办法，看着手里的十张崭新的大票子，精神好像被“强奸”了一样，我“阿嚏！”打了一个喷嚏。
“你要，”叫“阿富”的男的对房东老太说，“马上把你的东西清理出去。”
小来又拿出一叠钞票，递给房东老太，说：“这是半年的租金，你数数。”
房东老太赶紧接过钱，“唰唰唰”点好，咧开嘴，笑了，答应着：“中，中，中。”
他们屁股一颠，走了。这时我才注意到，他们还有私家车，车是红色的，很漂亮，停在大门外，把条小巷子给塞了个严严实实。红色小轿车在小巷里“嗡嗡”了好一会儿才走出去。随着它的声音的消失，房东老太长出了一口气，说：
“没少给，就好。”
一个星期后
不说我怎么出力了，两天后，房间给粉刷好了，我是按照我在城里看到的样子让人给粉刷的，整体感觉还行。在此期间，阿富和小来始终没有出现过，粉刷好了也还没有来，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才过来住。我和房东老太说过几次。她说，眼下的青年人你猜不透他是啥想法，花钱像流水，哪还有个章程？她说的当然是指阿富和小来这样的青年人。我其实比阿富大不了几岁，她认为我的想法和她八九不离十，和阿富、小来不一样，在她看来，我已经是“成年人”了，老成的青年人，所以我不在她说的“青年人”里头。
我在想另外的一个问题，阿富和小来怎么会在偏僻的这村租房子住呢？他们有私家车，出手那么大方，不像出来创业的角色，“富二代”是没有疑问的。那么，他们到这村来是干什么来了？不会无缘无故的到这里来吧？他们还要重新置办床铺家具，永久住下去似的，是不是要开发这里的什么资源？这村有什么资源呢，除了蔬菜？——这是我闲暇时间偶尔的疑问，我没有更多的时间“替古人担忧”，我还要上班、干活、挣钱。
一个星期后。
天刚擦黑，我居住的小巷进入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下地的村民们回到各自的小屋，拉亮了电灯，或者点起电石灯，声张着歇息，干点细小的家务，下厨做饭；几家小铺子都掌了灯，店主向过路的亲邻打着招呼，有时也介绍商品，招徕人买点儿回家；打工的人到了下班或交接班的时间，一个个或行色匆匆，或像败下阵来的伤兵残将，在窄窄的巷子里擦肩而过；行动敏捷的青年和拄棍扶墙的老人，放学归来的学生，被父母喊着叫着拉着扯着情愿不情愿回家的小孩，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来来往往的人影子在从屋里、院子里泄露出来的灯光和夕阳的余晖里变换着图形，重叠，分叉，拉长，缩短，显现，消失，又出现，以致反复无常；各种嘈杂声混合在一起，把无垠的天地空间搅合成一个大大的回声筒，到处都是“嗡嗡”的声音，人们的耳膜这时都被刺激得失灵了。
我回到小巷，在小巷的巷口，看见很深的地方，有一柱灯光，在小巷弯处的里边，我住处一带，与往常不一样的亮着。同时，在所有的“嗡嗡”声里，又多出了机器的轰鸣，还有异样的咋唬。我估摸，一定是阿富和小来来了，他们也许带了床铺和家具来了。
果然是他们来了，一辆小卡车停在我寄居的小院门口，阿富正指挥人从上边往下卸东西。卸车的是两位我同院的房客，一个是四十多岁的“穆铁柱”，大高个头儿，姓穆，我们都叫他“穆铁柱”；一个是二十岁不到的“小冬冬”，“小冬冬”不是外号，他姓冬，就叫冬冬，因为年龄小，前边冠个“小”字，顺嘴，好叫，亲切。“穆铁柱”个大力不亏，“小冬冬”年轻有猛劲儿，两个人配合得倒还默契，一只看样子很重的红木桌子被他们稳稳卸下，又稳稳抬起。我过来，和阿富打了招呼，看“小冬冬”终因长力不足有些气喘，就伸手帮他一把。
“小冬冬”忙说：“不要不要。”
“穆铁柱”也说：“不用了，李会计，快搬完了。”
看他们的神情，我这个忙帮的多余了似的。可是，我当时的理解，是他们的客气，反正都是帮忙，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你们不轻松一些吗？就笑着说：“一个院儿住着，都该插手帮帮的。”
他们俩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地摇摇头，异口同声地说：“不！俺俩能干了。”
我有些懵了。
阿富的脸绷着，在一边向我摆摆手，语气有些生硬的说：“他们两个就行了，不需要更多的人！”
我脑子又是一个迷瞪，生生地被“晒”在这儿了。我感到无地自容，很尴尬，很没有面子，是一种被遗弃、被煽了耳光、必须立即逃脱却又无处潜逃的感觉。“他们两个就行了，不需要更多的人！”这是什么话？本来我和你素不相识，你说要装修房子，我自告奋勇，还感冒发着低热，给你找人、监工、干活；房子装好了，你来到就住，连一句谢谢的话也没说；我跟你打招呼，你就那么应付了一句，你忙我看到的，可对我总要有句好听的话吧？没有倒也罢了，怎么像我欠你几万块钱似的，像我求你施舍似的，像我和你有仇似的？不错，你们付了钱，你付钱还兴我不给你找人干的吧？何况我是主动帮的忙？是粉刷得不满意？不满意说话嘛，也不能转而为仇吧？“穆铁柱”和“小冬冬”能给你帮忙，我怎么连手也不能伸呢？辱没你？就算你是花钱雇工，他们两人拿了你的钱，我帮手也不会跟你要工钱的，我是那种人吗？哦，想起来了，我帮你找人粉刷墙壁你给了我钱，我不要你硬给的啊，不是你亲手给的是你媳妇给的，你媳妇给的也一样，等于你给的。我起初可不是为你那二百块钱。你付给我钱，我拿了你的钱，你就比我高了一等？我就比你矮了一头？不会吧？是不是这原因呢？如果不是，又会是什么？总不能无缘无故给我撂脸吧？还有“穆铁柱”和“小冬冬”，我看你们累得不轻，好心给你们帮帮手，怎么像我抢了你们的饭碗子似的？我不会抢你们的饭碗子。我和你们一个院子住着，间间断断地也有几年了，我是那种人吗？我想不通，我在我可能的范围内找不到能够为他们开脱的理由的理由。因此我很委屈。这委屈渐渐形成一股气，闷在封闭严实的肚子里。闷着的气在肚子里就往一块儿凝结，翻滚，越滚越大，越滚越实在，越滚越具有爆发力。我终于按捺不住，大吼一声：
“你！……”
还没等我吼出第二个字音，一个甜甜的声音飘了过来：“哎，大哥，回来了？”
我抬头看见了那个头型树得很高的尖下巴青年女人，在临时挑在竹竿子上的电灯的光照下站在二楼的东头，脸色白茫茫的，朝院外的我们这边招手。那是小来。我刚要开始的雷霆戛然而止，鼓鼓的肚子也像被戳了窟窿的气球，一下子瘪了。我觉得我有点没有出息。可是没有办法，我听不得甜美的声音，也禁不住人家的软和话，生就的耳根子软，怕软不怕硬。她一出来说话，我以为她实际上已经向我道了歉，她向我道了歉就等于她的老公阿富向我道了歉。道歉就是认错呀！天大的事情人家只要一认错，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前嫌尽释，雨过天晴，你还能打九九又打加一吗？我是不能。我收缩了几下肚皮，愣住了，没说话。
“大哥，谢谢你啦，刷的真好，房间像新的了，墙皮很刮净。”
我不答话不好，就回她道：“凑乎就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吧！”
“看大哥说的，我们挑剔了似的，我们真的要谢你的。”
“嘿嘿，别卸（谢）了，整挂着吧！”说完，我甩手进了院子。我肚子里的气并没有完全释放掉。
“穆铁柱”和“小冬冬”架着桌子开始上楼。小来在上边看着，一边指挥：“慢着，别碰了桌子腿，小心那边的棱，那是红木家具哦，不是烂杨木桐木的，不值钱，这个值钱。”
两个人应着，往上抬。前面的“小冬冬”是退着上的，走一步要试一下，走一步试一下，显得很笨拙，后面的“穆铁柱”架着往上推，推得他几次险些坐下，他就急：“少用些劲，我摔倒了！”
“穆铁柱”说：“你娘的我不用劲你能上去吗？”
“那也不能使这么大的力。”
“你说得轻巧，你来试试？”
“小冬冬”不敢了，他个头小，也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只得忍气吞声，拧了一下脖子。他长力不足，通身是水，背心都湿的贴了皮，“呼呼”的喘气了。上楼梯拐弯的地方，“小冬冬”脚后跟碰了上一级台阶的边棱，没踏上去，一脚踩空，“扑通”仰坐而倒，前边的两条桌子腿就“啪叽”落地，声音很着实，很脆，像石瞎子敲的玉鼓。石瞎子是我们后庄上的，早已死了许多年了，他的“玉鼓书”唱得很出名。以前乡下文化生活少，他可是十分“吃香”的，无论冬夏，周围十里八村，甚至百八十里，都请他去唱。他的玉鼓是一个圆柱形的筒子，在一端蒙了蛇皮（或牛皮之类），他摸索着绷紧，就用手在上面弹一下，试试音质，那声音“铛铛”的就有了锣音。
红木桌子腿接触楼梯的声音一发出，楼上的小来“踏踏”的就来了，院外车上的阿富“腾”地也来了，他们一起喊：“怎么啦？怎么啦？”
“怎么啦？”之后，小来弯腰瞅桌子腿：“摔坏了吗？”
阿富急瞪黄眼，说：“摔坏了你能赔得起吗？几万元钱哪，怎么搞得你们！”他站在下边，瞪着“穆铁柱”和“小冬冬”，“茅草鸡窝”摆了几摆。
小来检查了几分钟，没查出什么毛病，见“穆铁柱”架着桌子还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直着眼，闭着嘴，毫无表情，“小冬冬”傻了一样，想哭未哭，一颗清泪映着灯光在眼眶里凝结着，就“大慈大悲”的挥挥手，对他们，也对阿富，说：“算了吧，别吓着他们，你们继续往上抬吧！”
他们继续往上抬了。
那天的情形有些令我不可捉摸，紧接着便有了戏剧性的一幕。我主要是碍于面子，不多听小来的甜言，也不帮他们搬弄家具，上了楼，径自回到我的房间，关上门，倒了一杯水。那水不凉不热的，我“咕嘟咕嘟”一气喝干，在床边坐了八九分钟，屁股一磨，腿放在了床上，倚着后墙又坐了七八分钟，然后随手拿起《绿房子》，心不在焉地看起来。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听见有人敲我的门，“笃，笃，笃。”声音不大，如现代汉语里的轻声，音长短促，也像古代汉语里的入声，就三声，三声已罢就没有了。我仄耳听了听，没有动静，就又把眼睛对着书本了。一行字没看完，听见那个甜美的声音在我的门外说：
“大哥，开开门，我有点事儿要求你。”
这女人，好像心理学家，她仿佛知道我这个人最怕有人求的，只要谁说半个“求”字，我的心即刻化为滚滚铁水，人家爱怎么铸造就可以怎么铸造的，她的“求”字一出，我没了防线，也忘了面子，赶紧起来，给她开了门。
门外站着小来和阿富。看我开了门，小来看了阿富一眼，朝他努努嘴，笑着，没说话。阿富站着，很不自在似的，操着手，两边的裤兜里就像有两只刺猬，老是骚动、挣扎。他埋着眼，愣了一两分钟，终于说：“对不起，我……”
“大哥，不跟他一般见识，啊？他这个人啊，小肚鸡肠，刚才走在路上，卡车颠得厉害，他怕颠坏了家具，跟人家急，情绪就下来了，也不看跟谁，对大哥就没有好话，大哥你大仁大义，宰相肚里划大船，我们在这村，还得大哥你帮忙，你说，对吗？”
我心里想说什么，可是突然笨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嘴巴咕哝咕哝老半天，脸热得有些发胀。
她看我没说话，就又说：“大哥，他这人也实在，他知道自己错了，在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的酒店备了酒菜，当面谢罪呢，也表示对你给粉刷房子的谢意，赏个光好吗大哥？”
我说：“我在厂里吃过饭了。”
“哎哟，饭后酒古来有，酒又撑不大你的肚子，嘻嘻！再说了，撑大了大哥你就更帅了，你不知道你的身材有多标致，肚子再大一点儿比张灵甫还标。张灵甫是将军呢大哥。”她惟恐我不知道张灵甫是谁，还进一步作了解释。
我皱皱眉头。她把我比作谁不好偏偏比作张灵甫，我成了反动派了！她还自以为是夸我呢，自以为她的比喻新奇有趣，洋洋得意的样子。嗨，这个表面靓丽的女子，她有些不懂接人待物的讲究，肚子里的“水儿”看起来不一定够装一“瓶子”的。
“大哥，”阿富说话了，他的脸通红，有点口吃，“就去吧，小来是真心的。”他不说他是真心的，却说小来是真心的。他这个人看样子也真够实在，不像那种胡作非为的“混混”。
可是，我还是不能赴宴，我拿了人家的钱，再吃了人家的请，那我以后在人家面前真的不能直起腰来做人了。我再次回绝：“谢谢你们的好意！我这个人有个坏毛病，一旦吃饱了饭，再多吃一点点都会吐出来的，我的胃浅。”
阿富见我这样说，不吱声了，看着小来。小来笑了，原来一直是微笑的，这回出声了，“嘻嘻嘻”个不停。笑罢，说：“大哥哎，笑死人了，你真会找理由，什么理由不好，咒自己的胃干嘛？”
我说：“不是咒，是真的，真的胃窝子浅。”
她说：“别找客观原因了，就算我小来请你还不行吗？”停了停，她上前一步，伸手竟拉着了我的衣袖，好像很熟的熟人了，就往外拽。
阿富说：“走吧，我菜定好了。”说完，转身去关他们房间的门去了。小来拉住了我，说什么也不松手。我转脸看见房东老太站在下面看我们。我怕这样僵持会影响我的形象，甚至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就不再坚持，勉强跟他们去了。
结果，我被他们灌醉了。
又一个星期后
阿富确实比较实在，除了性格倔一些不使人喜欢以外，还算诚实、厚道，他没有多少言语，喝酒时也不多说话。和他的寡言相比，小来开朗活泼，巧嘴八哥似的，能说会道，树上跳来跳去的麻雀一般，“喳喳喳喳喳”没完没了。但是，有一个小细节我注意到了，她说话有些喘，缺氧似的，嘴唇干干的，还时时用手按一按肚子，用眼瞟一瞟下身。我当时就想，她也许怀孕了。她笑起来两边的喝酒窝以下各形成一道沟，看上去就像谁拿笔在仕女图中美女的面部恶作剧地画了两条相对应的线，既破坏了美，也衬托了美，它们倒是无意间配合了高擎的发式，或者理发师有意以这种发式配合了这两道线，整体看缺了哪一种都不成其美。不过，在我看来，她的轻佻也由此更加彰显，一如她的浅薄，三句话就能听得出来。她的眼睛是圆而大的，然而她常常半睁半闭，弄成两个小小的弯月，从弯弯的框里出来的，是能融化人的魂魄的柔光。她无疑是一个多情女子，可能在一切同年龄段的异性面前都爱卖弄风骚。我必须提高警惕，不能被卷入任何是非之中去。
我尽可能不再和他们打交道，出来进去躲着他们。有时走个对面躲不开了，我最多只点个头，对他们的任何话都不置可否。但是，他们，实事求是地说，应该是她，小来，对我的这种态度视而不见，从不在意，而对我的友好和信任则有增无减。我感到，她对我已经构成骚扰了。她是用声音骚扰我的。几乎每天的夜晚，几乎所有的通宵，她的叫床声都震动着这村的这个较为偏僻的小院，甚而至于引得“小冬冬”和“穆铁柱”以及几个同院的打工男半夜三更爬起来扒着他们的门偷听“壁脚”。
大约又是一个星期以后，那天我有些累。老板说天气要变了，安排工人加几个班多加工些煤球，以备客户抢购。没有办法，我跟了两个班，到夜里十二点多钟才回到住处。洗了脸，擦擦身子，准备睡觉。我突然觉得今天像少了什么。少了什么？细细想想什么也没有少，所有该做的事情都做了，老板对我的表现是百分之一百的满意，我的收入也是倍增的，即使“三省乎吾身”亦无可挑剔。那么，怎么回事呢？夜静静的，只有我床前的闹钟“滴答滴答”的响，仿佛比平常高了两三倍的分贝。隔壁也没了动静，好像没有人住一样。他们也许出去了，回城了。他们出去了，回城了，我的耳朵里就没有无休无止的叫床声了，我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个舒服觉了。谢天谢地！可是，我却睡不着了，我分明已经习惯了那种声音。我大睁着双眼，看天花板上就要脱落的灰皮，以及两三只壁虎。壁虎们大概捉虫捉累了，吃虫吃饱了，趴在上面鼓胀着肚子，一动不动。我不相信它们会这样一直一动不动的。在我的印象里，壁虎没有清闲的时候，它们的不动正是为了窥视猎物，而动才是它们的常态。你看，一只蠓虫飞来了，飞到一只壁虎的面前，那只壁虎的尾巴便开始慢慢地摆动，小小的身体贴墙更紧了，而腰部则微微躬起，下巴稍稍离开墙壁，它要进攻了。果然，当蠓虫刚一接触天花板，它便猛可冲过去，饿虎扑食般一口吞下，可怜刚刚还鲜活的小生命顷刻间即成了壁虎腹中之物！
我于是很悲哀，悲哀于蠓虫的脆弱，悲哀于壁虎的狡猾，悲哀于弱肉强食的残酷，也悲哀于自己的无眠。我怎么会睡不着呢，这么沉寂的夜，这么需要睡眠的时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可能是一个钟头，可能是两个钟头，也可能只有十分钟，隔壁毫无迹象的猛然有人大叫，这叫声是阿富发出来的，而伴着这大叫声的，是小来的微弱的呻吟。我却忽然来了困意，一个哈欠，眼里流出黏黏的泪水，脑子一个混沌，昏昏欲睡了。
“嘭！嘭！嘭！嘭嘭嘭！！！”有人急促地敲门。
我激灵清醒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哥，大哥，”是阿富，“快，快起来，小来，小来，送医院！”
他慌张的声音使我意识到一定发生了大的事情。小来？小来会有什么不测吗？我对小来尽管敬而远之，我尽管害怕会招来麻烦，可是当听到“小来”的名字时，当阿富以这种语无伦次的慌乱说到小来时，我还是一骨碌爬起来，急急地问：
“小来怎么啦？”
“流血了！小来流血了！”
什么流血了？他们打架了？他们动刀子了？怎么可以这样？男子汉大丈夫对自己的老婆怎么可以这样？人家是弱女子，你应该是女人的保护神，你不能对女人动武，这是责任，是义务，是天职，是女娲娘娘造人时就立下的规矩，你有什么权利破坏？你这混蛋！我心里激烈地跳跃着这些词句，非常狠毒地骂他。
“是、是、是小产，快，送医院，救命！”
我冲出我的房间，甩了阿富一胳膊，又冲进他们的房间，一边对后边喊：“快打电话，要救护车，快！”
阿富赶紧去翻手机。
我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翻滚折腾的小来，她痛苦地嚎叫着，声音虽然不大，却声声凄厉，撕裂人心。我看见床单上鲜红的血液，似乎还在殷殷地流淌着，增厚着。她突然很安静了，弓着的身子软软地放倒在血浆里，没了声息。怎么啦？莫非？
阿富的电话还没有拨通，看到这情形，呆了，呆了半分钟，忽地趴在床上，“嗷嗷”的哭了。我赶快用手去试小来的鼻息，有热气流动。再看她的面部，苍白得像一块纸，豆大的汗珠一颗接一颗滴到床上。她眼皮颤动着，颤动着，然后微微睁开，反射着雪亮的日光灯，把针尖一样的光点投进我的瞳孔。许久，她轻声说：“扶扶我。”
我扯起被她蹬脱的单被，给她盖盖好。捧起她的头，后边给她塞了枕头，让她靠着，以便舒服些。她乖乖地依顺着，张眼看着我，有一串泪珠就款款地流出来。我看阿富不哭了，站在一边死死地看我，看我照顾小来的一举一动，那眼光很是复杂，忧郁，恐惧，怀疑，设防，无助，忍耐，妒忌。我特别看到妒忌，那光如同烈火，在隐隐的远处燃烧，似有燎原之势，却无由扩展，最是痛苦。我看到他眼里集中了可以想象的所有情绪，唯独缺少友善。
我说：“你还站着干什么？快来帮帮忙。我是过来人，没有事的，”我是安慰他，也是释放我的顾及，没话找话说，“不要怕。你来扶扶她，给她揉揉腰捶捶腿，我去找车，去医院。”我知道，他们的红色小轿车这次没有带来。
“我要救护车。”他说。
“救护车来得及吗？来回要几个小时。去乡医院！”我几乎要吼了。
“那……”
“那什么？时间就是生命，知道吗？”
“你，你要救救我，哦，哎哟哟，哎……”小来有气无力地说，没有说完，就又来了一阵疼痛，又是痉挛似的翻滚。
“快给她点儿慰藉，我去找车！”我是命令式的了。
“好，好，那就，谢谢了！”阿富吭哧了半天，说。
我下楼去找“穆铁柱”，他有一部机动三轮，是跑菜的。对了，他是菜贩子。我叫了半天，不知他是装睡着还是真睡着了，硬是喊不醒。我“嘭嘭”地砸他的门。他不悦地说：“敲啥敲？”
房东老太也起来了，她睡眼惺忪，显然很生气，说：“砸毁了门，啥势张（方言，即张扬，虚张声势）的？不让人睡觉了你！”
我说：“想借个车用用。”
“啥事儿？半夜三更的！”
“小来病了。”我说，我没敢说“小来小产”，因为我知道，这类事情，他们是不可能借给车用的。
这样说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说破三寸不烂之舌，我终于借到了机动三轮车。“穆铁柱”一再说，他三点半要去拉菜，不能误了。我答应着，说保证不能耽误，我会很快回来的。我会开车，不劳驾他，要了摇把，就去发动车子了。
临出门，“穆铁柱”又在他的屋里对着我们咋呼：“三点半前我要装菜啊——”
没有人理他。我开着车，冲出大门，一路飞奔，不过我尽量走得平稳些，免得小来加重痛苦。到乡医院就几公里路，我觉得走了几个小时。好不容易进了急诊室，值班的医生一看是小产的孕妇，已经出了那么多血，脸色蜡黄，连眼珠子都黄了，手足无措起来。我急忙提醒他，喊妇产科医生来吧？他马上说，对，快去叫！他自己却不动。我问他，妇产科医生住哪里？他告诉了我们。我让阿富照顾小来，撒开两腿跑出了医院，到了镇子南头的医院宿舍大院，死缠赖缠把妇产医生拉来。妇产医生让我们把小来弄到手术室，她给做了处理。又是一阵忙乱，我们进了观察室，给小来挂了水，小来的情况稳定下来，我才松了一口气。
我想起“穆铁柱”的叮咛，对阿富说：“我得回去了，小来你照顾吧，没大问题啦。”
阿富看也没看我，说：“我会照顾好她的！”
回到这村，已是四点多了，打鸣的鸡乱叫了，东方露出亮光，一抹曙色依稀显露。我知道坏了，“穆铁柱”非得急得暴跳不可，他是个“虼蚤”脾气，有点事儿就要一蹦十八圈儿，遇上对手恨不能咬上几口，我误了他赚钱，他能饶了我？果然，我还没进院子，就听见他骂骂嚼嚼的声音：
“这孩子，到啥时候了，还不回来！馋嘴猫，蝇子似的，嗡嗡地跟着，一个骚，一个 ……”他其实早就认出他的三轮车声了，他是故意说给我听见的，我进了院子，他还继续说，说到这儿，看我把车就要停在他面前了，才打住。
我说什么呢？借人家的东西，没有按时还，本身就理亏，只有道歉。我陪着笑，说：“穆叔，对不起！”我省略了平时调侃常带的“铁柱”两个字音，声音充满了友好和巴结，“我帮你装菜吧？”
“你帮我装？叫那小娘儿们帮我装还差不多。虚着的身子，可不能累垮了，累垮了是一辈子的事儿，我得教给你，别贪那个，那是老虎，老虎会吃人的。”
起早拾弄家什的两个人也跟着“幽默”拉边套，问我：“李会计，富妞的味儿咋样？”
我恶心，但是我明白，对于我们这些“同病相怜”的人，大家只有这么一点点快活快活嘴的乐趣，我怎么忍心“剥夺”这同样也属于我的“权力”呢？
再两天后
小来在医院两天了，我心里有些惦记。我说不上我为什么会惦记一个我决心避开的“危险人物”，是不是我的灵魂深处过于肮脏？抑或她的某些方面的确吸引了我？我认真地检查了一次又一次，觉得都不是。你肯定不会相信，我心里真的没有一丝丝邪念，我惦记她，也许仅仅因为她出了意外，住进了医院。
我每天照常上下班，吃饭，睡觉。
两天后的一天里，不，严格地说是半天不到的时间里，发生了两件令我头疼的事情。第一件是“穆铁柱”找了我的“后账”，自然还是缘起我用了他的机动三轮车拉了小来这事儿。
在厂里吃罢午饭，我忽然想起我早上洗的衣服挂在外面的绳上，因为这时天上生出来了乌云，黑咕隆咚的从西北压过来，云头翻卷，空气凝固了一样，半丝儿风也没有。这其实是大的风暴来临前的迹象。俗话说，老头活到八十八，没见过西北的雨来发。西北的风雨一旦来了，就说不定是破坏性的。我天天太忙，积攒了好多天的衣服早上才有空洗出来（不洗的话也没有替换衣服了），风雨一来，我算白洗了。这还不说，被风刮掉了，刮跑了，刮丢了，我除了身上穿的，在这村的所有衣着家当就全没了。我跟老板说了一声，就骑了“公用”（其实是老板的，只是他出入有了小车，就放厂里作为“公用”了）破自行车，飞快赶来我居住的小院。刚进院，就见“穆铁柱”一脸不是一脸，他黑沉着，瞪起我，起初一句话没说，这是他怒火中烧的表现。我马上意识到他可能会向我爆发，他一定是对我来的，不会是别人。
果不其然，待我正要跑上楼梯的时候，他吼住了我，他的声音高得让人发毛：“你给我站住！”
我站住了。
“你……”
他的声音刚起，天空中猛可地炸响一个霹雳，“咔嚓嚓！”雷声轰动，震得大地颤抖。我和他同时打了寒噤，我看见他身体一个哆嗦，我的两眼就冒了金花。我稍一愣怔，几步上了楼梯，从绳上拽下衣服，抱起跑进房间。
雨下起来了，瓢泼一般，挟风裹雨，天也霎时灰黑一团。我伸头看外面，看楼下，“穆铁柱”竟然直直站在黑濛濛的雨里，光着头任凭风吹雨淋，那情景很是让我不忍目睹。我吆喝他，你想死了你！他没有反响。可能是风雨声太大了吧？风雨声大得三步外听不清对面人说话，他听不见我在楼上喊他是很自然的。但是，我不能看着他这样淋雨，这样淋雨会病的；再说，雷电交加，也很危险。他怎么回事？怎么这样子？莫不是神经出了问题？他吼我的样子就很吓人，眼直直的，就像疯子，一个神经病患者。
我冲下楼去，把他拉进他的房间里。
“你想干什么，啊？”我看他的眼睛，仔细地看，看他是不是神经有问题。
他不说话，这样呆了几分钟，然后拧了一下头，对我瞪起了眼，大声道：“你不是想让我死得快吗？我就随你的意，淋死散熊！可我死了，你也不能吃双份儿啊，嗯？”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可是我假装不知道，歪着头问：“怎么啦，爷儿们？”
“啥爷儿们？谁是爷谁是儿？”
“你是爷，穆叔。”我软和着声音。
“咋啦？你做的好事！我的车有了血光了，叫那婊子给玷污了，你……”
“什么什么，穆叔，谁说的，没有的事。”
“你还瞒，还瞒！那婊子还在医院，血还没淌完。”
我自知理亏，无话可说。雷声一个接一个，电光闪闪，暴雨下得正猛。在雷声的间隙里，在大雨的咆哮中，“穆铁柱”气愤填膺。
“你是不懂咋的？那是血光啊，血光冲了谁谁倒霉，不是人亡就是财空。你哪是借我的车，你是咒我！我和你无冤无仇，我没把你的孩子撂井里吧，啊？平时咱也没有面红面赤过，几年了，还行吧，你咋对我这狠毒？”
我慌忙解释：“穆叔，你信那啊？”
他更狠地瞪起眼：“我不信那我信啥？信你，信你你能给我啥？给我钱还是给我权？你看你这孩子的样子，”他声音低下来，“识文写字的，我还以为你是好孩子呢，可你就这么不懂事，你咋想起来借我的车的？借谁的车不好偏借我的？嗯？”
“穆叔，别生气，我觉得咱不错，你能担待，借东西也看人啊，所以我借你的。”我极力和解，以情动他。
“可我咋办啦？啊，咋办啦？”
“穆铁柱”虽然“钱心”很重，又迷信，但是归根结底是好人，我软缠赖缠，好话说尽，终于共同商定了一个办法：买两盘千头鞭炮，围着他的三轮车放，驱走血光，接来吉祥。这事不容迟疑，我马上就办。我冲进雨柱，去附近的小店里买鞭炮。
西北来的雨，虽然阵势大，可它下的急停得快，又是夏秋之交，不大一会儿就雨过天晴。这村一带是沙土地，是黄河淤积起来的平原。沙土地薄，不过它有一个好处，越下雨地越板，雨后的沙土路最好走，沙土漏水，雨过路干，一般不存水，人走上去软硬适中，很舒服，即使存水，那路也是板结的，不像淤泥，拔不出脚。我们居住的小院里，空地上早已凝结得像铺了水泥混凝土。我买来了鞭炮，把“穆铁柱”的机动三轮车从靠院墙的棚子里推出来，推到院子正中，把鞭炮取开，围着车绕了一周。
房东老太看我取炮，看着看着就对我唠叨说：“两个畜生不要来了，要来俺不能跟他拉倒！”
鞭炮被我点燃了，它的爆炸声一浪高过一浪，火光闪闪烁烁，硝烟弥漫了小院，小院的上空顿时云遮雾罩。
房东老太吓得颠颠地回了房，关上门，唠叨着：“作孽！作孽！”
我心里很酸，很委屈。我是什么啊？房东老太的话我倒不上心，人家租她的房子，人家在她房子里做什么与我无关，那是她和他们之间的事情。可是，“穆铁柱”和我是有关的，他的三轮被血染，我脱不了干系。你想想，我和小来本不相干，竟为她做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也没有什么，却因为我为她做事而损了“穆铁柱”，这是我心里最不平衡的。另一方面，小来处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我能不伸手相助吗？我不能见死不救！不见死不救，就使“穆铁柱”心理蒙了阴影。他的精神受了打击，这个打击只能用精神的方式补偿，我能吗？我肯定不行，我无法打碎他的精神炼狱。我借车送小来的时候没有想这么多，没有时间想这么多，那时候只想到救人要紧。为了救人，我暂时忽略了民间习俗，忽略了车主可能的伤痛。但是，一个人的忽略并不能改变事情的实质，对方不能因为你的忽略而忽略关乎自己的客观存在。“穆铁柱”最后还是看到了事实。看到事实的“穆铁柱”用他的方式提出了抗议，我靠着和他多年的接触用习俗的方法临时解决了这个问题。不过，这问题解决得了吗？我在“情”上欠了他许多，他在精神上失去了许多，我欠他的和他失去的却不能相等。我欠他的一辈子也还不清，他损失的恐怕也需要相当的时日才能填平。小来的出现，打破了我的生活常态，不，是精神的常态，我的精神其实已经受伤了。然而，我不能见死不救。仅此而已。
我钻进我的房间，倒在床上，又死死地盯上了天花板，盯上就要脱落的灰皮。就要脱落的灰皮有托煤球的板子那么大，一边连着房顶，一边张合着，沾满灰尘的蜘蛛网使劲拉着张合的一边，好像一松手它就会掉下来。我情绪一落千丈，颓废极了。我忘记了还要回去上班，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就在我心烦意乱的时候，第二件头疼的事情发生了。
我听见外面一阵呵斥，一阵痛骂，还有争辩。是阿富和小来他们回来了。房东老太骂道：“……奶奶的头，扑了俺的家门，俺日子过得正旺着，真是扫把星，走一路害一路，害到俺的头上了，奶奶的头，俺就这么好害吗？俺也是万贯的家业，混青大院，水泥铺地，人丁兴旺的，恁别觉得就我老嫲子好欺负，我是在这看老宅子的，儿孙们都出去住了，我说一声他们就能来揍死恁，信不信？奶奶的头，哼！恁听着……”
阿富顶了一句：“我们花钱租房子，为什么不能回来住？”
房东老太蹦起来了：“为啥？为啥？为啥恁知道！天天嚎，天天嚎，就跟打圈子（方言，即发情）的老母猪，奶奶的头，哼，不打了？打得流了，流了就流了，恁流到哪里不好，流俺家恶萦俺，奶奶的头，就这就不能再在俺家住了，再住我叫俺儿子打断恁的腿！”
“你还讲理不讲理？”阿富说，“真是穷山恶水泼妇刁民！”
“啥？说啥？俺不讲理？恁去打听打听，俺是不讲理的人吗，俺最烦不讲理的人。恁就不讲理。恁去打听打听！”房东老太幸亏不甚懂“穷山恶水泼妇刁民”那句话，或者没有听清楚，只在讲不讲理上纠缠，不然，她会发疯，会上去打阿富的脸。
房东老太没有打阿富的脸，但是也“气急败坏”了。“气急败坏”的房东老太一蹦多高，我听见地被她跺得“咚咚”响。我判断，她准是还把着门不让他们进院子，因为我听着他们的声音是在我的左下方。
我是老房客了，房东老太跟人争吵我是不能不出来看看并打个圆场的，无论是谁。我出门来的时候，看见她的后背打着跩，哆嗦着停下来，她可能蹦累了，想歇歇了，可是仍然面朝院外，堵住大门，不让阿富和小来进来。阿富脸憋得发紫，拿出架子，要冲进来的样子。小来穿了不合时宜的厚衣服，头上顶着粉红色的头巾，额头整个遮着，还遮了半边脸，默默地站在阿富的后边，看着院子里面，或者干脆说是一直看着房东老太。我觉得她有点可怜巴巴，她一定是因为阿富说不出道理让房东老太平静下来而允许他们进到他们租住的房间，感到有些失望，有些无助和无奈。雨后的黄昏之前，秋意渐浓，风也比平时凉多了。小来好像冻着了似的，脸色渐渐发暗。我想这样耗着是不行的，阿富应该想个办法，暂时去找个旅社，把小来安顿下来以后再说。我这样想了，就从楼上下来，到了房东老太背后，对阿富说：
“咱这儿的风俗，借死不借生，你就别愣着了，去旅社吧，西头有个小旅社，是河南那个队里的，集体的有担待。”
房东老太听见我说话，拧转身，对我瞪起眼，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个娘养的，奶奶的头，你还懂啊？你懂你咋做那缺德事儿？恁都给俺滚，晦气死俺了！”
我憋又憋咽又咽。就算小来给你带来了“晦气”，与我什么关系？房子不是我的，不是我租给他们的，也不是我介绍他们来的，小来小产更与我无关，要说“穆铁柱”恨我骂我，还有情由，你恨我骂我就没有一点儿道理了。我不能接受。我真想和她大吵一顿，浇浇刚才被“穆铁柱”烧来的火。可是，转念一想，我不能和她吵，她偌大年纪，是我几年的房东了，虽然唠唠叨叨，虽然对小钱看得较重，平民百姓嘛，又没有大钱，为了生存，有什么错的？再说了，谁是十全十美的？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她心眼儿平和，善良，刀子嘴豆腐心，纵然错怪我，我不理解也得理解，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笑了，这笑自然有些勉强。我说：
“大娘，您老消消气，我们要是真滚了，您——就舍得吗？谁跟您老作伴啊？谁给您房租啊？”我故意把“谁给您房租”几个字音加重，又故意停顿一下，观察她的反应。房东老太张着的嘴没有合，想说的话好像咽回去了。我想，有门，就又说，“我们舍不得滚，您老也舍不得让我们滚，是不是？这样吧，大娘，您别吵了，就让他俩回去，等满了月再回来住，房租不少您一分，不好吗？”
“你说得轻巧，这事儿不摊谁身上，”她明显地没有那么大的火气了，当然问题没有解决，她接着说，“俺家的晦气咋办？你说说，咋办？血气扑人，这是玩儿的吗？要是以前，以前是……”
“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还说以前？”阿富冒冒失失说了一句。
“啥时代？啥时代？啥时代也不能没规矩！”房东老太的火又要起来。
这个阿富，你就不能不说话吗？你不懂农村，不懂老人的忌讳，干嘛乱说话啊？把房东老太的火再度挑起来，怎么收拾？你还住着人家的房呢！真是不会随高就低，不会给自己找台阶下。我怕事情再往坏的方面发展，就赶紧说：“阿富不是那意思……”
“啥意思？奶奶的头，你咋知道不是的？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眼子头！你呢？奶奶的头你是坏种，你娘的你明知道血气扑人，你还，”房东老太没等我说完，就语气急促地骂开了，“俺咋没看出来你，你这个血坏种！俺没多要你的钱吧？你咋能这样儿？你娘的你就不怕断子绝孙吗？奶奶的头，你是血坏种！”
我的头都大了，她把骂人的狠话都搬出来了，我的忍耐到了极限，我感到血都涌到了头顶，两眼冒出了火。
“穆铁柱”从哪儿冒出来，劝房东老太，其实也是按住我：“哎呀呀呀呀，咋啦这是？您老人家气坏了身子咋办？李会计是好人，他年轻，想的不周到，该原谅的。”
接着，“穆铁柱”又说：“您想想，他用了我的车，我都原谅他了，您不让他们住就是了，值得生这么大的气？把儿子叫来伺候您吃您喝您拉您睡？儿子不挣钱了？您就愿意？”
房东老太的儿子不怎么孝顺，她也最怕她的儿子来算计她的房租，“穆铁柱”等于“将”了她的“军”，把她“将”住了。她呜呜噜噜半天，“卡壳”了。
我气归气，理智还是有的，趁着“穆铁柱”的话，强装着笑：“大娘，您老，嗨，您老吃斋念佛的，行善积德，慈悲为怀，就高高手让我们小字辈过去吧！您骂我我听着，人家阿富小来还要找房子住，伤了风是一辈子的事，就让他们走吧，以后再回来，还给您孝敬房租费，行吧？”
我和“穆铁柱”又费了些口舌，房东老太终于没了话，“哼哼”了两声，说了两句“作孽！作孽！”然后回她住的房间了。
阿富和小来站着没有动，既没有进来也没有回走。我看他们都气得不轻，阿富紫黑着脸，小来的脸也沉得厉害，泪水一串串往下掉。我说：“你们找地方吧！”
阿富说：“凭什么？我给了钱的，我有权利，为什么要我们走？”
他上了脸了！我肚子里的气“咕咕”的滚，转身不理他。
“穆铁柱”“吔吔”了两声，说他：“别给台阶不下哦，李会计可是看着小来的面子，要不然，哼！”
“我告她去！她凭什么？”
“你以为是在城里吗？”“穆铁柱”生气了，“动不动就告，你能告她啥？大不了你走你的路，她再租给别人，能咋？年轻人，这个世界上，理不是唯一的，我都活了四十多，不比你们懂？钱更不是万能的，你有钱也不能啥事儿都能办，规矩还是讲的。”
小来这时有气无力地说：“走吧咱。大哥为咱受了气，咱走吧！”
“李会计为恁背了黑锅了，要不是李会计，哼！”
“穆铁柱”又是一声“哼！”我明白他“哼”的背后是什么，越发感到芒刺在身，头也不回地上楼了。
远远的，好像又响起了雷声。
当天晚上
我晚饭也没有吃，躺在床上生自己的气。
是该生自己的气，我是谁啊你说？我不止一次地质问自己。我的质问没有结果。我质问的时候显得非常理直气壮，我回答质问的时候同样理直气壮，两个我在脑幕上各自动用了十八般兵器，打得难解难分不亦乐乎。我失眠了。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拉开灯，看书，看《绿房子》。我眼前的绿房子变成了红房子，黄房子，花房子，黑房子，就是进不了《绿房子》。我复又拉灭灯，《绿房子》开头的混乱场面却出现了。警长扫了帕特罗西纽嬷嬷一眼，肉蝇还停在她的额上。汽艇在混浊的河水上颠簸不已，两岸墙一般的树木散发出黏糊糊炙人的蒸气。警察们光着上身，被中午黄绿色的太阳照射着，蜷缩在船篷下呼呼大睡。小个子的头枕在讨厌鬼的肚子上；黄毛汗出如雨；黑鬼张着嘴在打鼾。一群蚊蚋紧跟着汽艇；蝴蝶、蜜蜂、肉蝇在人体之间飞来飞去；马达均匀地咕嘟着，打了哽噎，接着又咕嘟起来。领水员聂威斯左手掌舵，右手拿烟，脸上亮油油的，头戴草帽，毫无表情。安赫利卡嬷嬷闭着眼，直挺挺地坐在船尾，脸上至少有一千条皱纹，她不时地伸出舌尖舔舔胡髭上的汗水，再吐出来。这些森林地区的人跟常人不一样，不那么汗淋淋的。可怜的老太婆，怎么能禁得起这种颠簸呢。肉蝇搧起蓝色的翅翼，轻轻一震，离开帕特罗西纽嬷嬷发红的前额，在白光中绕了几圈就消失了。领水员要去关掉马达，警长，快到了，峡谷后面就是奇凯斯。但是警长心里明白，那儿是不会有人的。马达的响声停止了，嬷嬷们和众警察睁开眼睛，直起脖子张望。聂威斯站起来，把撑篙左右摆动，汽艇悄悄地靠了岸。警察们站起来穿上衬衣，戴上警帽，套上长靴。在河流的急转弯处，右岸的一排护栏般的草木突然中断，出现了一个悬崖，那是凭空插进来的一片红土；悬崖下面是一片小小的河湾，湾头一片泥泞，布满鹅卵石和一撮撮的芦草和羊齿草。遍地的荒草。
可是，小来那阴郁的脸。她的身体能经受住风雨和辱骂的打击吗？阿富的眼里好像有凶恶的光，可也有无能为力的成分，应该是无能为力，恨恨的无能为力。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敌意，对我为他们所做的一切没有丝毫感激之情。他是简单的，然而在某些时候却是无比的复杂和深邃，爱、恨、怨、嗔、疑、怒、防，无所不有。他们怎么啦？我又怎么啦？即使小来是婊子，即使是婊子，也是一条命啊！原来警察们已经跌跌撞撞跑到了空地上。安赫利卡嬷嬷愤怒地朝警察挥着手：把枪放下，蠢货们，瞧中尉怎么收拾你们。两个女孩把头藏在老太婆的胸前，紧压着她那对软瘫的乳房；男孩眼睛瞪得大大的站在警察和嬷嬷中间；一个阿瓜鲁纳男人放下香蕉，这时在某处那只公鸡又咯咯叫了起来。领水员聂威斯站在茅屋门口，草帽戴在后脑，嘴里叼着香烟。安赫利卡嬷嬷跳了起来：警长，怎么不等招呼就插进来？放下枪就没事了，嬷嬷。她却还是挥舞着长满斑点的拳头。警长命令：把枪放下，弟兄们。安赫利卡嬷嬷又滔滔不绝地轻声对阿瓜鲁纳人讲了起来；她那硬邦邦的双手作着缓慢的带有说服性的动作。阿瓜鲁纳人渐渐地缓和了下来，还用单音节的声音回答着，嬷嬷微笑着继续在讲。男孩凑近警察，嗅嗅枪支，还用手摸摸。讨厌鬼在他额上打了一下，男孩蹲下身子大叫，讨厌鬼一阵大笑，笑得细腰、下颚和颧骨直颤动：还不相信我们，婊子养的。帕特罗西纽嬷嬷脸色变了：无耻!你在说什么?为什么对人这么不尊重？太粗野了。
是的，为什么对人这么不尊重？我们完全是两个圈子里的人，她的圈子和我的圈子、房东以及“穆铁柱”们的圈子完全不一样。可是这一切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大家都是人，都是安放了灵魂的肉体。这个肉体很脆弱，同样需要呵护。无论他（她）是什么精神的支撑，肉体的救助和延续都是不可置疑的，都是他（她）以及他（她）以外的所有人义不容辞的责任。人与人在精神上是平等的，这是我们向上层社会的呼唤。人与人在肉体上也是平等的，这是我们对待落难的每一个人的基本态度，不论他（她）是上层社会的人还是下层社会的人。我们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幸灾乐祸。不把这看作天经地义的真理，就失去了做人的资格。睡吧，阿富一定把小来安顿好了，一定的！
我开始数数，一，二，三，四，五……据说这是催眠术里的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可是我却越数越清醒了，清醒到一点点困意都没有。你想，我多难受啊？拉亮灯。壁虎在天花板上栖息。一只壁虎，又一只壁虎。那块灰皮真的要掉下来了，扇合扇合地动。扇合扇合的灰皮煽出了几颗灰尘，灰尘就迷进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硌得疼，疼的流出了泪。我用手揉，揉得满脸是水，湿漉漉的。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有人砸门，声音急促而沉重，“嘭嘭嘭！嘭嘭嘭！”我猜想一定是小来他们回来了，他们没有找到住处，旅社也许已经住满了，容不下他们了，他们不得不回来。可是，没人理他们，尽管砸门声震天介响，小院里的人们酣睡如常，就连爱唠叨爱骂人的房东老太也没有应声。
我起初也不想去理会。我是怕“问事有事”，一方面怕沾惹了小来他们，一方面也怕被“穆铁柱”们嗤笑。可是我的同情心又鞭挞我的“小九九”，使我内心极其矛盾和痛苦。我读过茨威格的《同情的罪》，我深知许多事情往往事与愿违，弄不好把自己搭进去，把对方推进火坑，于己于人都是罪过。可是外面的声音太大了，“嘭嘭”声是挟带着悠长的尾音的，“嘭嘭”声的间隙里，那尾音比“嘭嘭”声还惨厉，还揪人心肺。揪人心肺的尾音有时还像钓者的长线，“呼隆隆”钓来了沉闷的雷鸣。下午的雷雨仿佛不甘心它短暂侵占后便被赶走，企图“卷土重来”，在遥远的远处为它即将的新一轮进攻击鼓叫阵，敲门声成了它的“内应”，它拽着“嘭嘭”声的尾音，迅速地压了过来。
小来的身体！我立即想到小来的身体，它是不能再经风雨的了，如果不马上保护起来，它会在风雨中跌倒，然后在这个世界上消失。这个问题的严重性远远超过无端招惹的“骚气”以及“穆铁柱”们的嗤笑。这仍然是一个性命攸关的问题，是救人命的问题。我无法不同情，我不能不“出手”。我只能选择“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条善道，至于别的，让人家说去吧！
我一骨碌爬起来，拉开门，往左前方跨进一步，靠了栏杆，朝下边说：“等等，我去要钥匙！”
“凭什么不让我们进？”下面还在喊。
我没有说什么，转身“蹬蹬蹬”下了楼，去敲房东老太的门。任我怎么敲，怎么叫，她就是不搭理。我敲了叫，叫了敲，折腾了一个时辰，雷声已经来到头顶上了，房东老太聋了哑了一样，满院子的人都聋了哑了一样。我一筹莫展了。我跑上二楼，跑到二楼东头，对急得发了疯似的阿富说：“等等，等等！”可是，雨要来了，阿富能等吗？小来的身体能允许她等吗？我又能忍心让他们等吗？但是，不等，又有什么办法？
“大哥，我有些冷。”小来开口了，声音有些颤抖。
冷？她冷吗？我是热得一身是汗。小来也许真的冷，就要入秋的夜，雷雨前就要入秋的深夜，穿着一身单的“准产妇”，会禁不住这种风寒的。对于她来说，这是要命的感觉。
我还是说：“等等！”
我说“等等”的时候是一丁点儿“等等”后的解决办法也没有的，我不知道他们“等等”后能等来什么。我又“蹬蹬蹬蹬蹬”跑下楼去。
我刚要敲房东老太的门，——我是下决心要敲开她的门的，敲不开撬也要撬开，——忽然想，先给小来一床被子吧，让她裹起来，暖和起来，不冷了再说。我折身跑上楼，跑进我的房间，抱起一床被子，到了阳台走廊的尽头，对他们喊：
“先给你们一床被子吧，给小来裹一裹！”
阿富吼道：“不要！不要！给我们开门！”
好像门是我不给他们开的似的。我沉疑了一下，但是不跟他一般见识，我说：“小来会出毛病的！”
“给我们开门！”他仍然这么没有理智地大呼大叫。
小来说：“大哥好心，就接过来吧，我冷。”
“干净吗？嗯，干净吗？”阿富对她嚷道，“要用也用咱自己的。”
“那，让大哥给拿一条吧？”
分把钟的沉默。阿富说：“给你钥匙！”语气生硬。
我抱着被子愣那儿了，半天没有反应过来，样子一定十分窘。
小来说：“大哥，让你笑话了，你给拿一条来吧？”
我回过神来。说什么呢？事情被自己碰上了，绕道走是不道德的。我把我的被子撂在栏杆上，伸手去接钥匙。阿富使的力气小，钥匙没有扔上来，“啪啦！”掉地上了。我又跑到楼下，在地上寻找。找了一会儿，没有找到。我说：“没掉墙外面吧？”
阿富说：“怎么会？是你没接住。”
我就再找。
我听见小来低声对阿富说：“你怎么这样说话啊？大哥一个好人，你冲他干什么的？”阿富没有说话，只“吭吭哧哧”的，肚里有话倒不出来的样子。
我找着了钥匙，开了他们的房门，拉亮灯，从床上拉了一条被子，挟着，出来，在栏杆那儿，说：“接着，我给扔下去了？”
我扔过了院墙，阿富接了，我站着看他披在小来身上。
雷声又起，这一次是一个立闪，与立闪同时，就是“咔嚓！”的巨响。我被震得眼睛冒出万朵金花。雨又下起来了。先是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接着就开了口子似的往下倒。我对他们喊：“快！快到大门根儿，避避雨！”
我又去敲房东老太的门，房东老太不搭言。我急得直转圈子。大雨浇湿了我全身，可是我却觉得那其实是我身体里冒出的汗水，“嘟嘟嘟”，没完没了。
“给！”门闪了一条缝，房东老太的手伸出来。我刚要去抓，房东老太又缩回手，说，“赶明个儿给上个供，挂红！”
我说：“准的！”接了钥匙就跑进雨帘，打开大门。
没想到阿富吼得更厉害了。大门一打开，我想把小来裹严实赶快上楼，免得淋了雨生异症。阿富却竟是一副不愿意进院的意思了，他站着，脖子直直的，把个头拧到一边去，斜瞪着房东老太的房门那儿。
我说：“快进来！”
他不理睬，就那么瞪着。小来拉他一下，他突然爆发：
“我告她去！她凭什么？”
我说：“你进来不进来？你不进来我锁门了？”
小来不吱声，顶着被子进来了，上了楼。上了楼，她才说：
“你就会告，你别上来了，你有本事去告啊！”
我倒是想，房东老太有些太不像话了，人家一个刚刚流了产的小女人，淋坏了怎么办？淋出好歹，一辈子的事啊！人家给你房钱，人家付了钱，这里就是人家的家了，怎么不让人进屋呢？风俗是风俗，破了风俗还有补救的法儿嘛，怎么就不能变通的呢？阿富想告就去告吧，阿富给小来讨个说法也好，不然万一小来淋出毛病连个承担责任的都没有，小来冤死了。
我站在雨里看阿富，我以为他真会去派出所或者什么地方，告房东老太的刁难。他转了一个圈儿，头部格艮了几格艮，又停了停，回身进了院子，“扑嚓扑嚓”上楼了。我锁了门，把钥匙从门缝塞给房东老太，也回房间了。
路过他们的房间门口，我还听小来有些气忿忿的说：“……你怎么不去告了？你敢吗？啊？你不敢，你不敢你发的什么虚？你觉得还不够丢人？你看看还有谁看我们一眼？李大哥……”
阿富没说话，阿富终于也没有去告房东老太。
我脱了湿衣服，用毛巾擦干头发，冻得打了几个寒噤，才想起我扔在栏杆上的被子。被子被淋得裹满了水，我拉了两下没有拽动，想它反正是不能盖了，就放弃了。回到屋里，拿出旧毛巾被，裹紧了，躺床上。
我真不知道天亮以后怎么摆平接下来的林林总总，做好这个复杂的“善后工作”。
也许雨住了，雷走了，天底下竟是死一般的静，只有我心脏的跳动声听起来那么清晰。
有一天
次日我下班回来，才知道阿富和小来不辞而别了。“小冬冬”对我说：“那家伙走的时候还发狠哩，说回来再跟房东老太算账。”
“穆铁柱”说：“算啥帐？他这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穆铁柱”说着，对我坏坏地笑，然后觉得还不过瘾，就加了一句：
“太不讲究，咱李会计照顾百了千当的，也不给打个招呼。”
他们走时是什么情形我不知道，“穆铁柱”又是怎么知道他们走了就不回来了我也不知道，他们本来和我毫不相干，他们的情况我也不需要知道。我不去理会跟在我背后的风言风语，扭头对院子里的人笑笑，上了二楼。在二楼阳台走廊上，我加快了脚步，我总觉得有个东西和我如影相随，甚至在扯我左边的耳朵。我不敢转头看，也不敢停留，我必须像百米冲刺一样，冲过终点线，到我蜗居的所在。可是，当我经过小来住过的房间的门口，忍不住还是转了头。门是关着的，窗是关着的，我看不见里边的一切，看不见他们是不是把属于他们的东西都弄走了，看不见他们留下的是一片狼藉还是窗明几净。我忽然心跳骤快，脸刷地热辣辣的。我下意识扭过脸看楼下，看身后，看看有没有人注意我刚才那一转脸。我此时的心境竟一直延续了很长时间，很长时间之内，只要我经过阿富和小来住过的房间，都会不自觉地扭头看一眼，又都会怕被人窥见，做了亏心事似的，赶紧夹起尾巴逃走，钻进我的住处，不敢出来。而我每夜都感到特别的空虚，有时还会心悸，胆怯，仿佛隔壁随时有可怕的魔兽破墙而入我的居室，张牙舞爪，慢慢吞噬我的肉体和灵魂。我的空虚、心悸和胆怯，渐渐凝向一个小点，这个小点也渐渐由先前的模模糊糊变得清晰起来，清晰起来的问题把我吓了一跳，这个问题竟然是：不知小来身体复原了没有？
小来！小来！我怎么老是想这个呢？
我有时很盼望隔壁搬来新的房客，我以为这也许是驱逐纠缠我的问题的唯一有效方法。但是，那间房子却一直没有人住，阿富和小来既没有来住，也没有新的房客入主。我好多次想问问房东老太，打听一下阿富和小来是不是还回来，如果不回来，为什么不赶快租出去？当然，我没有问，我不能问，我为什么要问啊？我甚至怕有人提起阿富和小来。
然而有一天，有个小孩给我送来一张纸条。我接过扫了一眼，忙问那个送纸条的小孩：
“她人呢？”
小孩说：“她说她在那里等你。”
小孩子飞快地跑走了。
我再看手里的纸条，上面的字像一根根海蛰的触手，向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缠来，缠得我失去了呼吸的能力。我去赴这个约吗？我能赴这个约吗？这究竟是“神仙会”还是“鸿门宴”？她约我干什么？赴约的后果是什么？我为什么去赴约？我去赴约意味着什么？到底是赴约是道德的还是不赴约是道德的？我轮番向自己轰炸，直把自己炸得体无完肤，都没有把自己的心炸死，这颗心依然只想着好的一面，善的一面，真和美的一面。人啊，不能把人想坏了，不要把自己想坏了，更不得以防不测为由拒绝帮助别人或者做有利于社会的事情。我希望这不仅仅是我的自我安慰。
我不是爽约的人！
去村北废渠的路，是一条窄窄的弯曲的小道，两边是一人多深的“青纱帐”——玉米地。玉米棵子上有青的或黄了皮的玉米穗子，嫩白的，浅黄的，粉红的，以及黑紫的樱子，挂在它们的顶部，散发着清新湿润的香气，醇醇的，很是醉人。偶有不大不小的风吹来，肥大的叶子摇动起来，那白的、黄的、红的、紫的樱子轻摆着，像埋伏着无数将士，只隐约暴露着他们壮观的头盔。我不禁胆怯了。我怎么可以到这里来？小来怎么可能到这里来？她怎么选择这样的地方和我约会呢？我的疑窦使我顿生畏惧和忧患。一只兔子窜到我的面前，灰色的身体，红红的眼睛，三角豁嘴不停地活动，盯着我看。看了一会儿，它忽地跳起，跃过我的脚面，消失在密密麻麻的玉米地里了。野兔子的出现也着实吓了我一回，头上渗出了汗，心脏“唿嗵唿嗵”快跳两下。又有两三只野鸡“咔咔”的叫，“扑啦啦”从头顶飞过去。野鸡是从废河那儿飞来的。野鸡飞起的地方，想必有人，是人惊吓了它们，打搅了它们正常的栖息。那儿有几棵高大的树，从远处看，像一幅水墨画，起伏在绿野之上。下午的天空是蔚蓝的，只有几片白濛濛的雾气若有若无的飘忽其上。于是，水墨画似的树丛更显出它的优雅、层次和有致。我想，小来可能就在那里边。
她就在那树丛里，卷发高擎，有一半染了黄色，黑黄相映，两腮微红，额头上有淡淡的粉质，下巴稍尖，有一道细细的纹成弧形把下巴衬得如一朵含苞待放的雪莲。她还是我第一次见到的穿着，浅绿色深V迷你吊裙，领口处是满天星的碎花，脖子上围了一条藕色的围巾，黑色的紧身裤，一双深筒靴子。她站在一段废弃的河堤上。那河堤有三四米高，河堤的一侧被起土起成了悬崖峭壁，小来恰恰站在悬崖之上，平衡度稍微掌握不好，就有可能掉下来。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头晕目眩，腿肚子转筋。我有恐高症。我对她喊：“快从那边下来，危险！”
“危险吗？”她“格格”笑了，我第一次听见她的这种笑法，爽朗，做作，目空一切，而又“王顾左右”，声音刺耳，莫名其妙。
“快下来！”我的话软软的，只差乞求了。
她又笑了。笑罢，说：“你不用担心，我不跳的，我不能让大哥你为难，叫你落下跳进黄河洗不清的罪名。”停了停，她又说，“大哥是好人，好人要有好报才对，好人要是得恶报，世上谁还做好人？世上没了好人，世界就毁灭了。世界是为好人才存在的。”
我平静了一下心情，抬头问：“你、你们到哪儿去了？”
她没有回答。她的笑早已烟消云散，脸上挂着的是一层混合了灰尘的霜。从这个时候起，直到我们离开，她都是这样，再没有了笑容，而且，一句话也不说了，上下嘴唇紧闭着，把人中拉下来好长。
我没有办法，从废河河坡绕过去，上了那段废河堤，向她伸出手。她忧郁地看了我一眼，慢慢递过她的手来。我攥了她的四根手指，把她从悬崖处拉下来。
她好像犹豫着什么，但是很快稳定了，坐在斜坡上，双手不住绞动，看我一眼，眼眶里分明滚动着清泪，然后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
我在她不远处坐下。我想问她一些话，可是没有问。她也不说话。就这样，我们一直坐到黄昏，见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入苍郁的野田，落到即将成熟的庄稼地里，才都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同时拍去屁股上的土，一起迈步走下堤坡，走上弯曲的小路，回到这村东南街。
记得那天的夕阳特别大，特别红，让人看了觉得不可思议。回来的路上我好像什么也没有想，但是摆不掉的沉重，以及莫名的烦恼，似乎还有些担忧。你可千万不要俗气，我没有被情网罩住，我根本就没有这个想法，我是有老婆孩子的人，我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我不会走进骗色的深渊。真的，我没有骗你，那天的情景就是这样，我们没有任何别的接触。我骗你，等于骗自己。或者我真的骗了自己，但是我的理智告诉我，我不能对她有那种爱。我假装悠闲地移动着步子，缓缓地往回走。突然，我看见一簇我们当地叫做“兔酸子”的野菜，并且闻到它的带了湖水腥味的气息。它们生长在高亢的玉米地里，依稀有点不合道理。它们的颜色变得有些红，叶片的尖部和两边很薄，几近透明，颜色也由红而白了，完全不像我们家乡的样子。我们家乡的“兔酸子”叶片很厚实，整个儿是绿色的。我们是微山湖畔，这种野菜是我们那儿的“特产”。它所以长得好，一是因为水分充足，二是因为土壤肥沃，我们那儿的土壤近似于黑土，养料充分。我忽然有了淡淡的哀愁，这哀愁不是别的，是思念家乡的感觉。我为什么要背井离乡来到这村？这与沦落他乡没有什么不同，是什么使我走到这一步？我的家乡，我的土地，我的房屋，我的家人，我不愿意久违你们！是的，我不会久违你们，我期盼着“衣锦还乡”，用我的微薄之力，献给你们美好的未来。我心里的沉重、烦恼、担忧骤然间化为了一种希望的痛苦和亢奋，我真想立即插上翅膀，飞回我的家乡去。
小来依然默默无语，低头走她的路。
在我们就要拐进那条小巷时，我们看见了一个意外：乌压压的人群把小巷围了个水泄不通，乱嚷嚷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揍他！揍他！”的喊声尤其聒耳。怎么回事？莫不是阿富……？我看了小来一眼。她紧张地哆嗦着，双手扒着两边的肩膀，身子矮了许多似的，往我身上靠。
我赶紧跑开，跑到人群拥挤的地方，拨开骚动的人，大人和孩子，男人和女人，奋力向中心挤去。
红色小轿车已经被砸得碎了几块玻璃，拥挤的人流把它不停地掀动，它没有一点还手之力了。阿富贴着它，也被挤来挤去，头上，身上，不时有拳头击中。
关于这件事，后来我知道，起因是在阿富，责任也在阿富。阿富带了小来到了这村，大家知道的理由是他们来搬他们的家私。他们的车停在我们住处的附近，小来出去了，阿富坐在车里等。小来出去的时间太久，阿富看看天色已晚，心里燥了，开了车门在下边溜达。时候既然是晚饭之前，人来车往的就很繁忙。有一辆四轮拖拉机从外面回来，必须经过这条小巷，而被红色小轿车挡住了去路，过不去。开四轮的是个年纪大的人，他下来让挪挪车。可是阿富不挪，阿富不挪的理由是，你靠靠边能够开过去，我又没碍着你，干嘛要移？年纪大的开车人上了四轮，试了几次，开不过去，就又下来，又让阿富挪车。阿富心情不好，说话就冲，还是不愿意挪车。阿富说，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路又不是你的！年纪大的开车人就不答应了，蹦起来骂，你娘的哪里来的野孩子，在俺家门口撒野？两个人互不相让，后来便发展到了这个不堪的局面。幸亏我及时赶到，否则阿富会吃大亏的，他们的车也别想开走。
我分开人群，挤到里边，止住攻打阿富的人们。其间，我重重地挨了几拳，有一拳是打在我的左眼上的，我的左眼当时就被封住，疼痛难忍，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急了，朝天上挥舞着双手，声嘶力竭地大喊：“别打了！别打了！出人命了！有话好好说，有事依法办，父老乡亲们，别打了！”
我在这村的威信还可以，也是年数多了，大家都认识，看在我李会计的面子上，住了手，可是嚷嚷声依旧，分不清都说了些什么。我又费了很大的劲儿，使大家都冷静下来，有几个“愣头青”小子也慢慢平了激愤。趁这个空当，我求东家拜西家，好在有几个老年人出面，说服了众人，给阿富和小来的红色小轿车让开了路。我推着发愣的阿富，把他推到车里去，叫他发动车子。他的眼睛红红的，直着脖子拧头，不服气的样子。他打着了火，红色小轿车屁股喷出一股难闻的尾气，“秃噜！”一踩离合，窜出几米远，翘了几翘头，停下了。我真担心他发疯，他发动的那一刻，他踩离合的那一刻，他窜出去的那一刻，我攥着一把汗，唯恐他发飙，轧人。他停了，我方才松了一口气。我紧跟几步，傍着他的车门，也是为了保护他安全离开，甩下吵闹的人群。到了小来跟前，我看小来还在原地呆呆地站着，双手抱膀，眼睛直直的，神经有了问题似的。我说：
“上车吧，没有事了！”
小来机械地上了车，那样子机器人一般，一抬手，一举足，都很生硬。她的面部表情也是如此的木然，让人看了以为绝不是活生生的人。她在后座坐了，腰肢还是直的，挺挺地立着，目不斜视，有一种绝望在里头。
我向他们挥了挥手，叮咛阿富路上要小心，中速行驶确保安全。阿富点点头，好像说了一声“谢了！”又重新发动车子，亮了远光灯，“吱——”一声开走了。
红色小轿车开出去以后，我才想起有几句话要对他们说，其实我内心里是觉得有必要对小来说，我后悔刚才在废河堤上没有说，我怎么会一句话没有呢？此时我不好单叫小来的名字，就大声对着小车的后屁股，使劲喊道：“以后的路还很长，对自己要有个规划，不要沉沦，不要放弃希望，一切都会好的！”
阿富的信
他们走了，他们就这样“极没有面子”的走了，他们房间里的家私一件也没有带，等于扔下了“万贯家业”，灰溜溜地逃走了。我知道他们这一次走永远不会回来了，他们宁可抛弃他们的财物，也不会回来取了，除非要来报复。
我本来也是想马上回家乡的，我们家乡要开发微山湖旅游，还要搞新农村建设，家乡的城镇化、产业化都有了跃进，我回到家乡会有用武之地了，——可是我没有回去，这村煤球厂要扩大经营，而且又上了新的项目，成立了分公司，老板让我担任一个分公司的经理，老板信任我，并委我以重任，我不能不知好歹。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是半年多了。这半年多里，我隔壁始终没有人住进来。不知是否是房东老太怕着什么，还是有其它原因，有人来租，她就是不给，以致这一间空着（准确地说，不是空的，里边还有十分贵重的家具之类）的房间一直闲置着。我每每打从门口过，都会不自觉地看几眼，甚至幻想着阿富和小来正在里面厮闹哩。当然不会，他们早去了不知什么地方了。
这天我回到住处，喝了一杯水，刚要打开《绿房子》，——我看书很慢，慢到一天看不了一页，不仅因为没有时间，也是因为没有心情，——房东老太上来了，她说：
“你的信，老黄（邮递员）送来的。”
我接过来，说：“谢谢您！坐会儿吗？”
房东老太回：“不啦，晚黑小孙孙要来吃饭，我还没做好唻。”
房东老太“咯噔咯噔”下楼了。
我看了看信封，寄信人地址竟是“内详”。打开信，有几张纸，我先看了落款，是阿富的信。阿富？这家伙怎么想起来给我写信了？他都写些什么？小来在做什么？他们过得好吗？我这人，真是的，阿富和小来是富家子女，他们怎么会过得不好？我简直是杞人忧天了！我摇摇头，自嘲地笑了。
下面是信的内容。
李会计：
你不会想到我会给你写信吧？几个月了，想起来我还欠你的情，你给我解了围。我很狼狈地逃跑了，你是不是很高兴啊？我以前怀疑你一直看我的笑话，还想勾引我的人。后来不了，后来想你是好人，你是真心的为我们好，为我们付出了很多，你没有想勾引人的打算，你是正直的，讲道德的，你是我遇见的最好的人！
你一定会想，我怎会想这些啊，我是不是吃饱了没有事做，净猜疑不好的事？不是的，这是有原因的，原因自然在小来身上。
我和小来……不给你介绍了，总之小来是多情种子，我说她是乱情，她不高兴我这样说她。反正，她爱上了你。她从小富里生富里长，她是跟钱打交道长大的，对于人情世故，知道的不多，和我一样。跟钱打交道，就是跟奸诈打交道，她没见过你这样实在的人，她不知道世间还有你这样的好人。所以，一看见你，一和你接触，她就对你产生了好感，常常在我面前夸你。你也是男人，你知道，一个女人老是在人前夸一个男人，比如你老婆，在你面前夸某某男的怎么怎么好，夸了还夸，那意味着什么？你心里就没有想法吗？你会有的，一定会有的。我就有，我吃醋了。我怕她和你见面，怕她和你说话，怕你帮我们做什么。可是事实上，还只有你帮助了我们，没有你的帮助，就没有小来的命，没有我的今天。那天要不是你，我会被他们打死的。
我起初也不知道她爱上了你。
我们住下的那一天夜里，她说她想做爱。我抚摸了她，我吻她的嘴，她的脖子，她的双乳，她的肚子。她说她很希望我这样吻她。她的话让我奇怪，我每次都是这样啊，还有什么希望不希望的？我就吻她。她那一次特别的很，我一摸她，她就叫起来，叫得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淫荡。她的叫声把我挑逗起来了，我就想上去，可是她不让，说她怀孕了，不能做。她说她就是用这种声音让我高兴，她说男人不都是喜欢这种声音吗？喜欢好，我就给你这种声音听，还不够吗？她是让我精神享受，肉体痛苦。其实，才不是呐！你想不到，她开了录音机，把她叫床的声音录下来了。录完，她放了一遍。我一听，很生气，说，你弄这个干什么？她不搭理我，只顾放。后来放够了，她说，让你听啊，不能做事就听，你听了不好受吗？我没有说什么，转脸睡觉了。
那以后，天一到黑，只要听见你那边房门响，她就打开音响，把音量调得大大的，调到最高，放那个录音。我没有办法，我说你不怕人家笑话啊？你猜她怎么说？她说，笑话什么？谁不干那事？干了叫出来还怕笑话，那才是笑话！我把我的叫声放出来，听的人都高兴，不等于给他解决问题了？你听听，像话吗！
她是放给你听的。我听了受不住，就想做爱，她说什么都不让，从那以后都不让，只让我听她叫床的录音。我渐渐明白了，她是放给你听的。我能不恨你吗？
只是有一天，她哭了一下午，不知为什么，没有原因，什么理由都没有，就是哭，哭得很伤心，眼睛都哭肿了。后来我问她，她不说话，再问，她说了一句，她说没有人爱她了。怎么能说没有人爱她？我爱她啊！我们都知道，可能我们没有最后，可是我爱她，她也爱我，这是事实，怎么能说没有人爱她？
这个问题好理解，我理解了，是你没爱她，你没有响应她的爱情，她伤心，她以为没有人爱她了，她把你当做世界上唯一的男人了！
晚上我们都没有吃饭，我们早早地躺在床上了。开始我们各睡各的，同床异梦，她面朝里哭泣，我面朝上想心思。等她哭够了，她要做爱，让我要用力做，做个翻天覆地。我想你不哭就行吧，做就做，早就想做了。可是她怀孕了啊，我不敢用力。她不愿意，骂我不爱她了，做爱都是应付了。我没有办法，只能够按她说的做了。我做了，她却像一根木头，我就像奸尸，我身下的活尸一动不动，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她的喉咙像下了卡，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接下来，她流产了。我没有办法，我害怕了，才又求了你。再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我不说了。
我们离开这村，那里的人太不讲理，我们花钱租的房子不给我们住，我真想去告她。我没有告。我不告有我不告的原因。我不告便宜她了，便宜就让她便宜吧，人人心里有杆秤。
可是，小来没有忘记你，小来有时就说你的好处，小来的脾气也变了，有时喜有时怒，变化无常。有一段时间，她天天闹着要到这村，要见你。我被她闹得没有办法，就开了车来了。我是怎样来的，我心里是什么味儿，你可想而知吧？她闹得我不可开交，我不知怎么办才好。有时我也想，如果她愿意，她不想和我永远这样下去，要是有好的，合适的，找一个嫁出去算了。可是，她不找，她就看中了你，而你，你有老婆，你不该招惹她！
我们离开了这村有几个月了，由于我们的特殊原因，我们还是一直在外面流浪。我们有钱，我们的卡里会源源不断地来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们恨我，恨小来，可是他们还给我们钱，他们不给我们钱，他们怕我会宰了他们的。其实我不会那样，不论怎么说，他们都是爸妈。
现在，我想通了，你还是好人一个，她爱你不是你的错，是她自作多情，你没有对她做什么。可是你怎么会对他不做什么呢？她爱上你，你就该爱她，这样也说不定她会好了。小来是好人，小来也是好人，她本来是很善良、很纯洁的，可是世道让她变得没有廉耻了。我也是，我也没有廉耻，我猪狗不如！我仍然希望你能理解，这不是我们的错。我是强辩吗？我以为我不是，你不了解我们的周围，我们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我们被染污了。当然，我们自己也有责任，我们是内因。我们的内因也是坏了的，我们是受害者，是上一代遗传给我们的，是那个叫“集体无意识”（对不对我不知道，老师说过这个词）的东西把我们弄坏了的！
你对我们是有情的，想想我无论如何都要给你写个信，表示一下我的想法。你是好人，如果你离了婚，也请你告诉我，如果你愿意，就来娶小来吧！我想通了，我不能给她永久的幸福，你能！
我承认，我的城市意识有问题。其实我不是纯粹的城市人。我爸爸是农村的，他靠国家的政策富起来了，在城里有大公司。我妈妈是城里人，她下岗了，后来和我爸爸结了婚，阔气了，珠光宝气，穿金戴银。人生这么短暂，谁不想好好享受生活啊？
写了这么多，我都不知道说了什么了。不说了。再说一句吧：如果你离了婚，你就来找小来吧，她说她等你，只等你一个人。
我是没有希望了！
祝你好运！！！
阿富
XX年X月X日
这封信让我惊诧不已，目瞪口呆，都不知道想什么好了。
报纸上的消息
又是一年秋风劲。
我活得很好。
我隔壁的房间一如既往的空着。
我渐渐把阿富和小来忘记了。
可是，我的耳边有时还有他们的名字。比如，房东老太偶尔会说：“小来的东西还没弄走呢！”
房东老太是个谜一样的老人。我想她可能受了“高人”指点，留着那“金库”一般的房间不外租，可进可退，无懈可击。
我也很忙，工作头绪比较乱。幸亏我是搞过财务的，我的思维模式已经“数字化”了，再乱的头绪我三下五除二就能给理清。
百忙中我没有忘记《绿房子》，有闲就翻开看几行，哪怕几个字，不然总觉得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有做，觉也睡不好。我看完了最后一页。最后一行字是：
“知道了，知道了，”加西亚神父咕哝道，“不要老是嘱咐我。”
看看表，还有时间，离下班还有十五分钟。我随手翻了一张报纸，是《淮海周报》，第三版有一个标题引起我的注意：《驾车撞人致死，逃逸翻车自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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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裕？小赖？会不会是阿富和小来呢？他们名字、年龄、爱车都是那么相像。难道？我不能相信，不相信，不敢相信，不会相信，那绝不是他们两个！我把报纸往眼睛挪挪近，再细细地看那上面的照片，照片上两个年轻人面目全非，认不清楚。细看那女的，好像不是小来，头型不像，衣着也不像。但愿不是，但愿！
这只是我的祈愿。如果真是他们呢？可能是他们吗？他们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想想与他们的交往，想想他们的作为，又觉得他们的行为与报纸上的消息有种必然联系。是怎样的联系？我说不清楚，仅仅觉得有联系，某种冥冥中的联系。我喉头鼓冒着，一腔热血沸腾了，肚子里就有如涌的气流往上冲，忽然想声嘶力竭地呐喊：快救救他们！快快救救他们吧！
我宁可相信，现在救他们还来得及。
无论是不是他们，救人总是第一位的！
可是我也知道，无论是不是他们，无论他们有没有救，我都不可能再见到他们了。
我叠巴叠巴报纸，塞进口袋，逃也似的赶紧跑回住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