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九贞
雾,像梦,像朦胧诗。清泠的白,模糊的白,水珠和气体融为一体,把天和地混在一起,把昨天和今天搅在一起。雾舌子舔着路旁的树,把树粘得一动不能动,就连抖落它身上的那枯死的叶片的力量也没有。没有车辆,没有行人,甚至没有一条狗,除了他和他座下的轻骑。
他加大油门。这玩艺儿不错,俗话说的:比儿子还孝顺。只加上那么一点儿汽油,就能驮着他满天下跑,百儿八十里玩儿似的。他飘飘然然,两手捏住把,右手往前拧了拧,右脚踏在脚拐子上,使劲一蹬,右手随即往后旋动,就突突突发动起来了。他一骗腿,骑上去,收拢支架,松开手闸,轻骑便犹如离弦之箭。买它的那天,他还专门请了大飞,他以为很神秘,很复杂。现在想想自己好可笑,原来这么简单!他嗤哼了一下鼻子,头向右偏着,格艮几格艮,嗓子眼里就发骚,走腔走调的唱起了吕剧《李二嫂改嫁》。
他很高兴。他卜大龙什么时候像如今这样走运过?心里想啥就是啥,正所谓心想事成无不亨通,真应了钱瞎子说的,是“时来动转”,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他觉得自己可不就是那古时候的赵匡胤?该着到发迹的时日了。韩信荣归故里,宴请宾朋,汉刘邦唱大风歌,都没有忘记他们的旧友。当乡长的表哥把他扶起来,给他办了许多事,他在心里合计,将来,将来有那么一天,我要叫表哥跟我享享福。当然,那是将来的事儿,是多长时间以后的将来呢?他说不准。他自信会有那么一天。昨天表哥捎信来,叫他到镇上去一趟。啥事儿呢?
他晃悠悠的。他猜想表哥找他一定有啥喜讯儿。雾往一块儿聚,一大团一大团的。很远的地方几乎可以看见村庄了,眼前却浓得滴水。
那天的雾也很大,多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雾了,对面看不清人。一个奇闻在村子里传开了:有人看见一条龙从卜大龙的院子里出来,龙头像笆斗,胡子伸出来几尺长,还有两只角,身上的鳞片一闪光一闪光的,有四条腿,爪子像老鹰的爪子,尾巴像鲤鱼的尾巴,行动起来呼呼的风响,在房顶绕了三圈儿,然后腾云而去。一时间,邻里百舍都涌到卜大龙的家。卜大龙从外边回来,哼着“对孤灯想往事……”正然在兴头上,见这么多人围着他的家门吵吵嚷嚷,吓得赶紧躲到二嫂家。他问二嫂:“咋回事?”二嫂笑盈盈的迎着他:“哟,你还装着哇,你屋里有龙,飞龙在天了,你可不是真龙天子啦?我看见的,看见你屋里出来一条龙,好大好大,大得……那样子……”二嫂比划着。
“真龙天子?”朱洪武、唐太宗……那都是几百辈子以前的事了。难道我也是“真龙天子?”他疑疑惑惑,仿佛自己真的坐了龙床,文武百官,叩头朝拜,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嘿嘿,做梦吧?他想,不对,我明明醒着的。是醒着做的梦?就算是吧,谁能说不会变成现实?“梦想成真”,是有这么一句成语。梦想成真?嘻嘻,梦想成……才几年,他卜大龙发达得像个人似的了。当初东庄西庄的“剔狗牙”,嘴里胡编排,“可怜可怜真可怜,赊个猪X过过年,一个猪X没吃了,后边跟着要猪X钱。”那时候没敢想会有今天。几万块钱盖了楼,家里彩电冰箱样样齐全。“真龙天子?”是要飞黄腾达了。古话说,三十而立,眼看就要到……是该立了,李世民像我这么大早就面南称帝了。阿斗还在怀里就……阿斗不行,阿斗傻乎乎的,那算什么皇帝?康熙大帝,那康熙大帝少年就坐了朝廷。我比不了啦,我都……不说年龄。不过,那汉刘邦五十几岁才当皇上。
他一下子想入非非。轻骑忽悠忽悠地跑。雾紧紧的围着他。
也是早晨,太阳还没出山。天雾茫茫的。他推开锅屋的门,拉动开关线,一百瓦的电灯立即放出白炽炽的光,照亮这半间灰黑灰黑的草房——这是他先前的“窝儿”,盖了楼也没扒掉,留下作了厨房(本地人叫做锅屋)。——他感到困乏,又很紧张,心里恍恍惚惚的。能不惶惑吗?时到今日,他还是光棍儿一条。他想起麦季干活,自己一个人地里场里,丢下镰刀拉平车,丢下杈子摸扫帚,顾这丢那的。还是得抓紧找个媳妇,打里打外的都有,多好!可惜没有一个女人够“娘娘命”。二嫂给他介绍了那么多,不管人家怎么看他,他觉得都不行。他卜大龙是“龙”呀,不能挖到篮子里就是菜。他苦笑笑,用手背抹了一把鼻子,开口唱了一句:“对孤灯……”
悉悉索索的,头上有响声。他咔嚓一下打着火,那炉灶立刻显出蓝荧荧的火苗。他最近买了这么个煤气炉子,从此再不用咣哒咣哒拉风箱,死一把活一把往锅底里填麦穰稻草烟薰火燎的了。转眼之间,钢精锅里便发出咝咝的声音。头上悉悉索索的声音还在响,而且似乎越来越清晰,伴着锅里的咝咝声,一上一下,一高一低,一清一浊,犹如奇妙的乐曲。很长时间以来,他老是依稀听见一种音乐,这音乐神圣得令他飘飘然。他看过古装戏,那里边的皇帝老子还没有出场,音乐便骤起。不用说,神圣的音乐一定伴着神圣的人。“龙”到哪里能没有音乐?这悉悉索索咝咝的乐曲竟如祥云,把他托起,升到高空。他脚底下顿时烟雾腾腾。他想到更远的地方看看。啊!那是什么?灰黑的脊棒下边,贴着同样灰黑的山头,花糊糊的垂下来,足有三尺多长,下头翘着,正对着他的脑袋,腰部一扭一扭的。“蛇!”他激凌打了个冷战,两条腿抽筋一般,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打了两个滚,逃出门去。一整天,他都惶恐得要命,浑身软绵绵的,没有精神。天擦黑就闩了门钻进被窝睡觉了。他蒙头裹足,还生怕那蛇找了来。蛇果然来了,有胳膊那么粗,扁担那么长,红红的信子一伸一伸的,就要咬他的脚了。他猛地跳起,顺手摸出一柄斧子。蛇狞笑了,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他吓得悲声呼救。
当然,这只是一场恶梦。但醒来后心仍旧“别别”的跳。
“哎哟,你真是,蛇就是龙哟!”二嫂咋咋呼呼的。
哦,蛇就是龙?不错,屋上的蛇不是叫做“屋龙”吗?那倒挂在黑灰脊棒下的,是龙,他想。
野菊花在路旁向他微笑;几丛落了叶的灌木像威武的兵士,向他行注目礼。然而,他什么也没有看清。雾是云吗?他在云中行走,他的心胸开阔得能包揽天地。
县里点名叫他当什么代表,不用说,那是表哥的功劳。该给表哥记上这功。汉刘邦起初如果不当泗水亭亭长,后来兴许当不了皇帝。但是刘邦没良心,是谁提拔他当亭长的呢?没听说他感谢过人家?他盘算着,人还是要有点儿良心,不能学刘邦。该给表哥表点啥心意呢?电视机、卡拉OK,表哥都有。送啥呢?
“格噔”一下,轻骑蹦老高,他差点儿摔下来。“突,突、突——突!”熄火了。娘的,操蛋!他支起轻骑,扑、扑、扑,怎么也发动不起来。他急出一身汗。
一只老鸹飞过头顶。呱呱叫了两声。他烦透了。他似乎有一种预感,预感到要出什么事。清晨看到有条鱼在池里扑扑腾腾打水,昨天夜里,分明梦见一头驴跑进他的屋。这都是不祥之兆吗?后庄上有一个老头,早上起来踩死一只鸡,老伴吵他,他说咋啦,大不了我抵它。果不其然,上午去赶集,在路上被汽车轧死了。多灵验!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能说得准?比如……比如……二嫂不是好东西,拉我睡了一觉。要不……他恨恨地想,女人真是祸水。他忽然觉得二嫂要“图”他点什么,她说见了龙,怎么看见的?有一回她还说她到他屋里去,在枕头底下见一条蛇盘着,有油饼那么大,她吓坏了,一口气跑回家。她掀他的枕头干啥?她不是说,蛇就是龙吗?她怎么还怕蛇?这个二嫂呀!
娘的,咋啦?不过油?哪个零件坏了?才买几天啊,到底咋弄的?他握住把,一下一下猛劲儿蹬,还是没发动起来。
毛病出在哪里?他楞了楞。记得大飞告诉过他,有时候跑不起来,把火花塞卸下,用布头擦擦,就行。试试看吧。他又蹲下身子,用搬手卸下火花塞,从兜里掏出一团纱线,捏在手里擦。擦亮了,装上。然后搓搓手,又发动。嗬,中啦!突突突,轮子飞转起来。大飞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到底是有文化的人。武能打天下,文能治天下,我要是得了第,也封他个啥官儿干干。
卜大龙重新骑上去。轻骑带着风,往前冲,大团大团的雾朝他扑来。
龙,也许就在雾中。他又悠悠然然了。
怕球!谁能不遇着点儿困难?碰点事儿就往吉祥不吉祥上想,早晚要得精神病。人有点儿毛病是正常的,轻骑发生点儿故障也是正常的。瞧瞧吧,我的轻骑更轻快了!简直能离地而飞了!
他偏着头,抹了一下鼻子,异常兴奋,哼起了“暗自伤情……”
他在城里的剧场看特技表演。小飞天们真厉害!有个叫小小凤凰的女孩儿,才四岁,蒙上眼睛,在那网状大球里,骑着摩托上下转圈儿地飞,叫人提心吊胆。她的姐姐小凤凰也才七岁,能倒骑摩托,环球飞行。看的人无不喝彩,嘿,那真叫露脸儿。倒骑摩托?我来个倒骑轻骑看看。娘的,人高兴了胆子也大,何况我是“真龙天子”,怕球!
他攥住闸把,“吱——”一声停住,下来,转过身,又上去,把背对着前方,两条胳膊往后拢着,双手去抓车把。不大对劲儿,胳膊肘酸酸的,手也不得势,那么一攥,差点儿熄了火。他扭头看看,一切正常,于是松开闸,轻骑开动了。哈,好着哪,啥功夫不全在练?会了不难,久练久熟嘛。开始,他还有点胆胆怵怵的,小心翼翼地开油门。走了几步,感觉还不错,挺好玩,就把油门加大了。轻骑突突地奔驰,后边甩下的雾被尘土冲得翻滚,很像雷雨前的乌云滚滚。两边的树木飕飕地往后退。他卜大龙好不自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大笑着,仍然唱《李二嫂改嫁》。
…… ……
血,在汩汩地流。他低声呻吟着。轻骑栽倒在路沟里。几条白肚皮的小鯵条儿试探着嗅它,欢快地在它附近嘻戏,似乎嘲弄着什么。
起风了。风吹散了雾。太阳又还原了它本来的温和与光亮,把最后的一缕雾气驱净。
好心的过路人把他送到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