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徐州人》的成功“密码”
——兼谈执笔人风格在口述式传记文学中的作用和意义
蒋九贞
由张继超口述、钱丽娅执笔记录整理成书的《我是徐州人》,可以说在徐州迄今为止的传记文学作品中毫无疑义是扛鼎之作,即使在全国的传记文学中,也属极有特色的一部,它为传记文学这一形式开辟了新的路径,注入了新鲜血液,引进了新颖的叙述方式。
《我是徐州人》是成功的。
成功作品必有其成功之处。
如果我们把一部成功的作品比作一座微型宝库,而这座微型宝库其实就是一个价值连城的保险箱。价值连城的保险箱必然要有相匹配的极其精密的锁,是这把锁锁住了所有价值。打开这把锁只有一个精心设计的密码,这个密码当然就是打开价值连城的保险箱的唯一工具。构成这个密码的是一串数字,这些数字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错位、缺少或变更的,一旦错位、缺少或变更就不成其打开这座价值连城的保险箱的密码了。
我们也可以这样解释,这密码的每一个数字也是构成成功作品的一个个因素。
那么,《我是徐州人》的成功之处何在呢?
一
我以为,它的成功之处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雅、俗、大、细、新。
下边分别简述之。
一曰雅。
《说文解字》称“雅”为“楚鸟也。一名鷽。”对于“鷽”的解释是“山雀”。山雀是善鸣之鸟,其声也悦耳。徐铉则说是“鸦”,亦作“鸦鵶”,好像就是乌鸦了。不管这个字的出处如何,古人大都是把这个字解释为“正”,如《周礼·春官大师》里记载,“教六书,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就已经把“雅”作为诗文的一种形式或曰形态后又引申为方法了。这里的“雅”,指的是礼乐法度,文章教化,或者文体形式,它永远是文学作品的基本要求之一。
《我是徐州人》是雅的,而且是“大雅”的。我之所以这样说,因为,从整体上看,它没有丝毫的媚俗之嫌,不是那种附庸风雅之作,不是为了名利为了标榜,它传播的是正能量,没有一点点负面的东西在里面,即使是记述那些“右派”,那些“老反(革命)”,自己家族的不公正待遇,以及那些苦难的岁月,受侮辱的人群,也是以积极的人生态度对待之。如第十二章“粉丝厂的老右们”,他们身为右派分子,却天生乐观,在工作中都是很认真的角儿,生活上也十分通达,与工人、干部们关系融洽,得到了合理的保护。这样的情形,定位很正,描述很雅,这是该书“正道”,值得肯定。
现在,传记文学盛行。太平盛世,社会发展,个个是文化人,到了一定年龄都想“立言”,给后代留下点儿什么,也算是生命的延续。因而,大人物有大人物的传记,小人物有小人物的传记,普通人写传已“常态化”,社会名流、地方名士写传更是常事。这本无可非议。但是,有的传记借实录历史为名,兜售一些错误的理念,或抹黑历史,给人中国历史一片黑暗的误导,或以历史虚无主义态度对待历史,对历史事件给以有违历史真实的评价,夸大灾祸,以个人感受代替历史事实,等等,这就很不好。
如何把个人正确地放在历史中书写,《我是徐州人》为我们提供了成功的经验。
二曰俗。
这里的“俗”不是通俗的俗,不是雅俗共赏的俗,而是指本书自始至终贯穿的民俗风情。本来,传记的主人公张继超先生就是徐州民俗学会的会长,他口述这部书的时候,正是民俗学会成立之初,可能他先前并没有想写这部书,只是让钱丽娅女士笔录下来,作为《徐州民俗》杂志的文章内容,后来口述的多了,把他的经历和人生也带进去了,就有意识而为之了,形成了以人生经历为经、以民俗风情为纬的格局。恰恰是这个格局,成就了这部书的特色,是这部作品不同于一般的传记,而具有了很强的可读性和历史认知性。
我曾经在一篇叫做《试谈民俗文化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的文章里说:“实际上,文学作品,特别小说之类,是离不开民俗的,民俗写得好,小说就精彩,反之,就枯燥无味。退一步说,无论如何,民俗都是文学的一个借鉴,有这个借鉴和没有这个借鉴是不一样的,这是不争的事实。”对于小说是这样,对于传记文学也是这样,《我是徐州人》就很好的结合了民俗,民俗提升了传记的质量,使传记活了,有滋有味了,让人津津乐道了。这是很难的,一个人的传记,能让人像读小说和故事那样感兴趣,甚至比读小说和故事还有兴趣,不容易做得到。《我是徐州人》做到了,做得很好,无疑一半是民俗的功劳。你看,那些儿时的游戏,那些坊间的风俗,那些人情世故,那些人与人之间的传统型的相处方式,养育巷里的习俗,张家大楼的房客,粉丝厂的风情,猛男集团的“兼职”,收藏市场的趣味,民俗研究的兴致,主人公的工作、追求融于其中,读来清新、清纯、清爽,给人无限的遐思。谁说那时的日子苦?谁说那时的形势恶?谁说世事难料?谁说人情纸薄?在张继超的口中,在钱丽娅的笔下,都是美好的回忆,都是该有的阅历,都是生活的必然。
三曰大。
大,就是大气,是《我是徐州人》的又一个特点。张继超先生1943年出生于徐州市南关的养育巷,是养育巷养育了他,使他成长和成名。他只读过一年中学,1958年8月参加工作,高级经济师,做过学徒、工人、供销员、科长、副厂长、厂长、总经理。他在任职徐州猛男制衣集团总经理期间,创江苏省著名品牌商标“猛男”牌衬衫,被评为“八五”期间徐州优秀企业改革家,徐州市首届十大经济新闻人物,1991年被推选为徐州市十一届人大代表,市人大常委会财经委员会委员,曾任徐州市商标协会副会长,2003年退休,担任江苏省收藏家协会常务理事、徐州市收藏家协会会长、徐州市民俗学会会长、徐州艺术馆顾问、《徐州民俗》杂志主编。他本人就是大气之人,当然做的事情也是大气之事。书中凡是涉及他本人所作所为,无不显出了大气。第十四章“最后一场批斗会”中,在“打到张继超!”的呼喊声中,他得到了一个发言申辩的机会,于是慷慨陈词,“我终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畅所欲言,阐明自己的观点,并被大多数人所理解、所接收并赞赏。多年后老朋友相聚,还提起当年的这场批斗会,说我的‘演讲’水平实在高,听着太过瘾了。”第二十五章“敢背‘大象’换厂牌”里,他从袜子厂撤回衬衫厂,开始了新的创业旅程,大刀阔斧,披荆斩棘,硬是杀出了一条“血路”,将徐州的“猛男”衬衫推向全国,走出国门,刷新了徐州轻纺工业的记录。而后,他又阔步前进,兼并了劳保服装厂和苏北纺织品经销公司。但他也意识到,这一次的兼并非同小可,当时的市场出现了市场疲软的迹象,南方及沿海省份个体经济波澜壮阔迅猛发展,相比之下,内地就更显的落后了,国有企业到了非常困难的关头。他有几分犹豫。可是,张继超就是张继超,他接下了这个“瓷器活儿”。
这时刻,我的“别”劲儿又上来了,同时还怀着雄心壮志:不就是兼并三个企业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都是人干的,今天没有先例,从我张继超开始就有了!人这一辈子就是要逞点能,能忽悠点事,不能活的窝窝囊囊!即使失败了,从头再来!
就这样,他一鼓作气,成立了猛男制衣集团,一时间他成了新闻人物,他走出了徐州集团经营的第一步,设想构建纺织系统的“航空母舰”。第三十四章“七子奁盒捐南博”里的大义捐珍宝,第三十五章“汶川义拍”里的多次解囊,不都彰显了他的大气吗?
四曰细。
第四章“童年游戏”里,关于蛐蛐的描述是这样的:
立秋之后,蛐蛐的叫声又把孩子们吸引住了。捉蛐蛐、养蛐蛐、斗蛐蛐,成了我们牵肠挂肚的事。常常结伴去扒拉草丛乱石,寻觅旮旯洞穴,只要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听到小虫叫的声音,便立即做好战斗准备;如果时间久了仍不见其踪影,就用嘴往里面吹风或灌水,甚至有时往洞里撒尿。蛐蛐一旦蹦跳出来,眼疾手快的孩子便迅速用铁丝编的蛐蛐罩,将其轻轻捂住,捂时一定得讲究技巧,切不可太用劲儿,否则翅膀、触须或大腿受到损伤,这只蛐蛐就失去了参“斗”的价值。
接下来描写蛐蛐的灵性,没有亲身体验和细心观察是不会有此笔触的,本书的口述者和执笔人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蛐蛐是有灵性的,各种不同的声音分别有各自不同的含义,且从鸣声中能辨别出不同等级:声音微弱、轻飘而刺耳的属次等品;鸣声虽较响亮,但不够凝重,属中等品;鸣声圆润凝重有力,犹如钟声,则是上乘等品。那些刚刚捕捉回来的蟋蟀具有野性,它在罐内感觉憋屈,不停地乱蹦乱跑,这时需要用带有丝毛的草在它的须上微微的碰触几次,它才会安稳下来,也可碰触它的门牙或尾枪……
真是越写越细了!然后就是斗蛐蛐,捉蛐蛐、养蛐蛐都是为了斗蛐蛐,这是玩蛐蛐的高潮部分。
斗蛐蛐有专门的“斗罐”,陶瓷的、泥土的、搪瓷的皆可,不像现在的那么讲究。参斗之前须先把蛐蛐放在左手掌上,用右手连续地拍打左胳膊的前端,蛐蛐就在左手掌上相应地跳动,名曰“掂掂”,实际上是做战前的准备活动。接着双方的蛐蛐便摆开阵势撕咬搏斗起来。其间,主人要用细草撩拨蛐蛐尾部,激励其斗志。直到一方伤痕累累,败下阵来,一场“恶战”方才宣告结束。此时,胜利者会得意洋洋地振翅欢叫,意在向主人报捷。
我之所以把这一段大面积摘抄下来,意在说明本书的又一大特点,即:描写之“细”。也许因为本传记是结合了民俗写的,所以全书对于民俗描写是非常细腻的。有文为证,不多赘述。
五曰新。
新,就是新颖。新颖,按照有关解释,原指植物刚生的小芽,比喻新鲜、别致,有创新感。语出苏轼《送参寥师》诗:“剑头惟一吷,焦谷无新颖。”新颖总是要给人新奇感或者陌生感。从接受美学的角度说,任何文学艺术作品,都是作者和欣赏者共同完成的。既然是共同完成的,作者的文本对于读者而言,必须具有可读性,要新奇,新鲜,让读者买账,能让读者读下去才是胜利。德国康茨坦斯大学文艺学教授姚斯认为,一个作品,即使印成书,读者没有阅读之前,也只是半完成品。读者拿到一部作品,连看都不想看,这部作品不论作者怎样吹嘘,都是没有用的。
《我是徐州人》给人的感觉就是很新鲜的。如前所述,大量的民俗描写增加了新奇感,这是这部传记文学的重要特色。民俗,是人们在长期生活中约定俗成的东西,是民间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一个地域一个人群区别于他地域他人群的重要特征。民俗具有文化的喜闻乐见性,也具有自然沿袭性。可是,由于时代的突飞猛进,也由于某些文化的断层,许多民俗与现代社会人们生活渐行渐远,特别是几十年前还处于相对落后的民间的习俗已经几近消失,这时候拿出它们来展示人们就会感到眼睛一亮,感到新鲜和新奇。而新鲜感,永远是提高阅读兴趣的兴奋剂。
法国文学批评家圣伯夫说:“最伟大的诗人并不是创作得最多的诗人,而是启发得最多的诗人。”费尔巴哈谈到音乐时说:“当音调抓住了你的时候,是什么东西抓住了你呢?你在音调里听到了什么呢?难道听到的不是你自己的声音吗?”
作品对人有启发作用,能够引起共鸣,能够让人看了还想看,因为书中不仅有主人公一个又一个故事,还有一个又一个旧有的然而却陌生的民俗,有那个时候的生活画面,有读者对于以前的生活的好奇。正是这些,吸引了读者的眼球,震动了读者的心。
二
就本书的结构而言,特色也是明显的。
一个是叙述次序与时空交错。
整体上看,《我是徐州人》是按照时间顺序由远而近进行构思的,这方面我们从目录就可以看出来。全书除了开篇和后记之外,都是按时间顺序安排的:从“我的父亲”“张家大楼”“母德如玉”“童年游戏”“我家的房客”“养育巷旧事”,到“我的读书生涯”“青春无悔”“我的大学”,从“编委与理发师”“粉丝厂记趣”“粉丝厂的老右们”“摔不烂的软毡帽”“最后一场批斗会”,到“命运转机”“治理臭水沟”“签订军令状”“四十不惑我仍惑”,从“临危受命”“车轮滚滚蜀道难”“第一轮较量”“青云有路猛男上”“东厂和西厂”“经营难管理更难”,到“敢背‘大象’换厂牌”“大红大紫”“义务蒙难”“临河园市场”“入党之路”,从“急流勇退”“下海学徒”“移师户部山”“开家打眼店”,到“七子奁盒捐南博”“汶川义拍”“黄釉缸的故事”“我是徐州人”,顺着时间推移,从生到老,一路走来,步步脚印,创业艰难,把主人公自己推向了辉煌的境地。
不过,我们不能说书中所有叙述都是按时间顺序的,在每一个具体的章节里,讲述人的叙述又是相当灵活的。如第三十六章“黄釉缸的故事”,说的是2003年10月南京博物馆建馆70周年暨首届江苏省文物节举办的民间收藏精品展,徐州出展50件,张继超先生一人就有30件,数目惊人,且品格高档,其中有一个“不起眼”的黄釉缸,引起了他的一篇故事,这就回到了这只黄釉缸的来历,以及它的遭遇,这是一只差点被主人公砸烂的宝物!文章从2003年拉到1949年以前,拉到1966年“文革”初期。因为出身不好有点“表现欲”的张继超砸了他家里几乎一切可以称作“四旧”的东西,唯独这只黄釉缸,母亲抹泪诉说“这只缸在咱家有五六十年了!”在他犹豫之际,隔壁的马婶赶来,夺过它,说:“行了,继超,该砸的都让你砸了,这只黄釉缸就留着吧,先放我屋里,我给你看着,看谁敢来砸!”是老工人马婶保护了它,以后又归还了他。这是一段锥心的故事,也是这个“不起眼”的宝物的无比珍贵之处,所以,张继超先生把它带到了南博,展示给公众,以示他心灵深处的珍惜。
其次是精心结构与信手拈来。
精心结构和信手拈来,看似是一对矛盾,其实它们有着内在的逻辑关系。精心结构而不显匠心,才是“无缝”的艺术。《我是徐州人》作为传记文学,全书的体制,清晰明了,次序合理,每一章之间都有传承关系,衔接紧凑,过渡自如,不枝不蔓,恰如其分,让人看起来那么自然,好像都是信手拈来铺成一篇似的。其实,那不是信手拈来,都是经过匠心独运的。信手拈来的意思有点儿随心所欲的样子,当然用在作文上就不是随心所欲,而是指胸有成竹,手底有素材,想拿出什么就有什么,随时拿来,用则恰当。
即使在一篇里,我们也能看出精心结构和信手拈来的轨迹,显示了作者的娴熟技能。第六章“养育巷旧事”,开头就是“这养育巷不知始于何年何月,也不知养育巷之名何来?听老辈人讲……”说的何等轻松自如,且引人遐想。如果把它作为优秀的开头,它也一定是一个典型例子,如加·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莫言《红高粱家族》“一九三九年古历八月初九,我父亲这个土匪种十四岁多一点……”一样,属于不朽的行列。这是很信手拈来的例句。这种形式其实也是中国叙事传统手法常用的开头法,只是用在这里尤显高明:它是传统的,也是现代的;它是随心所欲的,也是精心结构的;它是自然天成的,也是颇显功力的。而本章后面的讲述,更有许多可圈可点之处,让你觉得,讲述人和记录整理者真是把文体和语言玩得无所不精了。
主人公说:“我出生在养育巷,在养育巷长大,在养育巷结婚生子,一直到1995年养育巷拆迁改造,我才从养育巷搬出。养育巷于我,是家乡是故土,养育巷的风情世故、人情冷暖都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里,让我没齿难忘。”下边讲的“三百六十行”“徐记茶馆”“余音绕梁”等,都是那么亲切,里面的人物、故事皆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如临其境如在其中,那种现场感特别浓烈。“三百六十行”里“有皮行、粮行、竹器行;有茶馆、酒馆、剃头铺;有鞋铺、碾坊、缝纫店;还有开胰子(肥皂)店的、拉黄包车的、弹棉花的、磨豆腐的、轧面条的、做针线活的、卖驴肉的、售羊奶的、铸铜烟袋头的、卖青萝卜的、卖红土的、卖水的、搓背的、拾破烂的、接生跳神的、戗刀磨剪子的……”真是“应有尽有无所不有”了!列出这些以后,书中的笔锋在姚家、徐家和“我家”皮行、赵记竹器店、李记胰子店、杨记弹棉花作坊等上面轻轻一划,重点就落在周家猪头肉上,从周家猪头肉又说到“老实人”张二叔的绱鞋店、李大爷的搪炉泥、翟五大爷的“三美”剃头铺、收垃圾的老梁哥、拉平车的张二大爷、回民刘大爷、最穷的蛮大娘等等,都讲述得活灵活现,细节生动,嬉笑逗骂,如在眼前。还有那时的生活情景讲述,也是自然、风趣,真正具有乡土气息。
吃完饭,女人们收拾洗刷,忙着给孩子们洗脸、洗澡,男人们则在路灯下打扑克、下象棋。有条规则大家都要遵守:输了就要顶鞋底、顶砖头,而孩子们此时的任务就是给大人们扶鞋底、扶砖头。记得有一次,巷子东头的怀森哥打扑克走了麦城,顶了11只鞋底。他急眼了,起身将11只鞋抱了就走,其他人见状不顾赤脚,赶快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笑骂着。而怀森哥就是不给,说这鞋底是他赢的,要扔到故黄河里。众人赶快说好话,他这才把鞋子还给大家。当时大家哭笑不得,事后成了养育巷里的笑谈。2009年春节,我到已搬迁到黄山垄新居的怀森哥家拜年,已患半身不遂、说话言语不清的老哥哥,听我和他拉起我们哥几个打牌、顶鞋底的往事,他抑制不住地高兴,嘴里“啊、啊”地叫个不停。有人说:往事不堪回首,可这种快乐的往事,到何时都值得我们回味再三……
精心结构下的这种信手拈来的语句和细节,以及讲述的跳跃和风趣,多么诙谐有力量!
再次是大开大合与精雕细琢。
这部传记给人的感觉非常大气,上文已经说过,那是从人物品味说的,这里的大气则是指结构方面的大开大合,正是这种大开大合、能开能合、善开善合、该开则开该合则合、开合有序,很好配合了人物、故事的“大气”讲述,这才有了目前的阅读效果。
且不说整部书的开合,它其实是一个“开放式”的文本,如果讲述者愿意,如果执笔人想做,这部传记是能够嵌入无限个内容的。那些内容加进去,无非增加书的厚度,处理得当,绝不会有累赘或画蛇添足之感。原因就是这种大开大合的写法,它的容量之大,甚至可以超出想象。就是每一章的开合,也是非常有空间的。第二十九章“入党之路”,篇幅并不长,写的是张继超先生1991年11月终于实现了他多年的入党之梦,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可是,他的入党之路非常漫长,十分艰难。这一年他四十八九岁,从1965年他递交第一份入党申请书起,已是26个年头了,8份申请书,20多年的入党路,其中的艰辛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他对于共产党的认识和执着追求,对于共产主义的信仰。这一章里,他讲述了几次与党组织“擦肩而过”,屡屡受挫,然而却矢志不移。不过,他的讲述基本都是大而化之的,一笔带过,不作细述。唯独那次有人劝他加入民主党派,他讲述的比较详细。
有次去纺织局开会,有位领导找我谈话,谈到入党的问题,他建议我参加民主党派,并推荐到市工商联挂职。对此,我极不理解地反问:
“民主党派是爱国的,是进步党派,我不反对;但我几十年来追随并信仰的是共产主义,是想加入共产党。党组织叫我参加民主党派,是不是不信任我,认为我入党会给共产党脸上抹黑?”
那位领导赶紧解释:“你活动能力强,又爱读书学习,到工商联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这个工商联的组织我不入,你们另请高明吧!”我的话不太客气。
这就是张继超!
事实上,每一次入党受挫,都有一个故事,都有人从中作梗,都有种种形势所致和客观原因,如果也像这一段这样细致的写出来,篇幅肯定是不小的。可是,本书没有这样做,这就留出了大量的“空隙”,填写这个“空隙”的内容也许都在主人公的心里,大开的那个“口子”,都被讲述者立即“大合”上了。看了“入党之路”这个题目,读者诸君想看的可能是:主人公的入党路究竟是怎样的?有怎样的故事和曲折?而讲述者偏偏不给你讲,“大开”的架势,“大合”的结局。我们可以理解,本书这样写,是有它的道理的,“大开”是因为入党这件事情对于张继超先生来说,是生命中的大事,不可不谈;“大合”,是因为其中的负能量成分,负能量是“潘多拉匣子”,是不宜打开的,所以必须及时“合”上,免得带来不必要的负面影响。
大开大合,并不排斥精雕细琢。一方面是大开大合,一方面是精雕细琢,应该大开大合时就大开大合,应该精雕细琢时就精雕细琢,浓淡相宜,详略得当,这就是艺术。上面所录引文,就是证明,本文也不放开谈了。
第四是举重若轻与举轻若重。
从上面的分析,我们已经可以看出本书“举重若轻”这个特点的。
所谓举重若轻,按照“百度词典”的解释是,举起沉重的东西像是在摆弄轻的东西。比喻能力强,能够轻松地胜任繁重的工作或处理困难的问题。这是它的原意。引申到文学上,就是把重要的话题轻描淡写,在笑谈中或幽默中或“王顾左右而言他”中若有若无的表现出来。有人说这种方法是京派小说的发明,京派小说在叙述中融入诗意的抒情,在写实中弥漫着浪漫的气息,以东方情调的诗情画意抒写沉重的现实生活。如沈从文的《边城》《三三》,废名的《菱荡》《桃园》,还有芦焚的大部分作品都是举重若轻的例子。“他们在举重若轻的美学原则下,小说大多呈现出散文化的舒卷自如,从结构到语言,围绕表现生活,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完全打破了小说的界线,散到不能再散,汪曾淇的作品几乎完全无高潮,亦无波澜,恰好反映了他在这美学原则下追求形式与生活形态的胶合统一。”
说的虽然是小说,传记文学的叙述中也有举重若轻的例子,《我是徐州人》里就比比皆是。比如解放后对于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中,张家一家所受的冲击,三年自然灾害中饥饿的状态,“文革”的不公正待遇,以及在入党问题上的千回百折,改革实践中的难言之隐,本书都是运用了举重若轻的方式进行处理的。其具体方法是,要么细写民俗,要么轻飘而过。要么概括提要,要么轻松一笔,要么“瞒天过海”,要么唱几句“空城计”,反正,“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再灼热的话题,再沉重的故事,都可以在嬉笑中“着地”。
第二十章“车轮滚滚蜀道难”, 说的是1988年他们衬衫厂派员参加成都订货会的事情。这一章里四分之三的篇幅是讲蜀道难的,讲蜀道难,难道不是寓意创业艰难吗?但是,他们驱车前往,经过了万水千山,峻岭险峰,吟诵着李白的“噫吁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古诗,叹咏着“无限风光在险峰”的名句,终于在成都订货会上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收获:三万件订单,回笼资金20万元!1988年的20万元,那是什么概念?他们的厂子活了,火了!
可以说,关于蜀道难的描写,是有深刻寓意的,寓意着经济建设的艰难困苦和改革开放的惊险曲折。这是举重若轻的作用。
相反,举轻若重,就是细小的话题加重了说,也是本书叙述的一个特点。
第十章“编委与理发员”中,写主人公在粉丝厂里做了理发员,做理发员每天就是为职工理发,本无多少要写的,可是张继超先生却讲述了许多好笑好玩的故事,把本来轻松的题目写得很雍容很持重,也延伸了多个行当、多处地方,篇幅竟是两倍还多。这是本书中举轻若重很典型的一章。
诚然,这一章里同时也有举重若轻的例子,如卡车翻车事故,跟车的几个人都不同程度的受了伤,张继超被扣在车下,已经昏死过去,后被救出,很长时间才醒过来。这段经历,十分惊险,却写得比较轻松,着墨也不多。
举重若轻和举轻若重,看起来是相对的,其实是相辅相成的。这是文学作品叙述的机巧之举,在许多情况下,分别使用它们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我是徐州人》就是这样,沉重的历史事件,轻描淡写的表现方法,司空见惯的民间习俗,洋洋洒洒的字描述,让人读了觉得妙趣横生,余味无穷。
三
对于一个人口述、由另一个人记录整理的著作而言,执笔整理者的写作风格无疑是该书是否成功的一个关键所在。
我读《我是徐州人》,感到本书的成功应该是得力于这样几个问题:
一是执笔人与讲述者思想情感的接近。
合作著述,要求的不仅仅是合作精神,更重要的是思想情感的一致。作为执笔者,钱丽娅女士在思想、情感和对事物的认识方面,与讲述者张继超先生之间达成了高度默契,看法基本是一致的。张继超先生具有开拓精神,凡事敢为先,而且有情有义,激流勇进,志于创业,善于创新。钱丽娅女士是一个大气的才女,她的思想开放,认识高远,有对传统文化的钟情和执着。所以,当《徐州民俗》开创伊始,杂志需要这方面的文章的时候,张继超口述了一些关于养育巷里的故事,钱丽娅敏感地意识到这是一个非常不错的题材,无论是对于民俗,对于张继超个人,还是对于历史,都有相当意义。这里的碰撞点在于:他们都热爱民俗,都对彭城旧事有兴趣。于是,她一段一段的整理出来,形成了书中的章节。可以说,没有钱丽娅的认知,这本书就可能不复存在。
二是执笔人闲适散淡的散文风格与口述者随意漫谈的气质上的相似。
了解张继超先生的人说,这本书的口吻是张继超式的;了解钱丽娅女士的人说,这本书是钱丽娅风格。本来是两个人合作完成的,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效果?这是因为两个人气质上的相近。钱丽娅是散文家,她的散文平实,散淡,智慧,豁达,日常琐事,津津乐道,颇有些周作人的散文味道。本书中的叙事和语言特色正是如此,每一章每一节都如行云流水,更像清晨远村的袅袅炊烟,慢腾腾弥漫开来,与蓝天融为一体,也与大地相生相长。我们可以翻开书中的任何一页,找出任何一段,与他们二人的气质特点结合起来加以分析,说明我的这种推断。
柳琴戏,在徐州也称“拉魂腔”,因唱腔曲调优美,有拉人魂魄的魅力而得名。柳琴戏用地道的徐州方言演唱,既诙谐生动,又土得掉渣,还有别具一格的拖腔,即一段唱腔后来上一句长长的上行七度大跳的假腔拖音:“啊——呀——咦——”。外地人很难消受,受不了那扯着喉咙声嘶力竭的唱腔。可徐州人“听了拉魂腔,肉酒都不香”。当时最受欢迎的是柳琴名丑王平均的《喝面叶》,老人、妇女、孩子张口就会唱:“大路上走来我陈士铎啊……”养育巷的人两天不听柳琴戏心里就没着没落的,要不怎么叫“拉魂腔”呢?“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生活在养育巷里的人们,虽没有受多少正规教育,但是他们从戏中接收伦理纲常历史文化,在戏外感受悲欢离合人情冷暖,戏台就是他们人生的大学堂。
听张继超谈话,他就是这个样子的语气,每每说起来都要加上几句地方谚语或顺口溜之类,说得形象逼真,生动感人。而这段话,又是典型的钱丽娅式的。正如董尧先生在钱丽娅散文集《扇舞清风》的序言中所说:“丽娅的散文,像香槟酒,饮后细品,方能领略其美。读她的每篇新作,都能体味到她是情之所动,有感而发,且不文不雕,自然流畅。”文如其人,读《我是徐州人》,不仅读出了张继超先生的“我”来,更能读出钱丽娅女士的闲适和自然。
三是执笔人的谦虚与口述者的开明这种修养的上的融通。
记录口述者的话,把它们整理成书,是一个艰苦劳动的过程,也是一个检验修养的过程。无论怎样的高手,都不可能一字不落的记录出口述者的原话,而且,口述者的原话也不是每一句每一个字都可以写进书里的。据了解,张继超谈话中的不少东西就没有写出来,而一些张继超在口述时浮光掠影一说的,或者草草带过的,书中却写得很充实,很具体。为什么?原因之一是张继超讲述可以“口无遮拦”,钱丽娅著书就必须考虑社会效果。有负面作用的东西,钱丽娅就不采用;有些民俗,时代远了,人们不知道了,就需要详细解释、介绍,钱丽娅有的充实了,有的再采访张继超,让张继超重新说起,细说原委。张继超先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他不仅愿意这样做,还鼓励钱丽娅多提多问,该删就删,该增就增。一个谦虚有致,一个开明有加,这是这本书得以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他们的合作是愉快的,互让的,互勉的,集中了两个人的智慧,经过了反复斟酌,达到了高度互补,所以《我是徐州人》成其为现在的样子,使每一个读它的人都能从中受益,并且夸赞这部书是徐州传记文学中目前为止最好的书,是“钱丽娅写得最好的书”。
另外,行文至此,我想借机说些“题外话”,探讨一下执笔人风格在口述式传记文学中的作用和意义。
一部由口述者口述、记录者整理形成的著作,口述当然是基础,没有这个基础,就没有这部书,这是毫无疑义的;但是同样,执笔人、或者叫做记录整理者也是很重要的,没有他(她)的整理,也没有这部书。两者相辅才能相成,缺一不可。
那么,问题就来了,究竟谁在这部书里显露的风格更显著呢?
一般而言,仅就文字论,我以为,自然是后者。口述者的东西,是属于资料性的,是执笔人写作的基础,执笔人就是根据口述者的口述资料,按照自己的谋篇布局要求,以及适当的“红线”参照,完成其创作任务的。
作品中的每一个字既然是执笔人所写,执笔人在作品中留下的痕迹肯定是最大的。而这所谓“痕迹”,其实正是执笔人的风格,是执笔人品位、素养、水准等等的表现。
我读钱丽娅女士的散文集《幽谷白兰》,所看到的作文风格,如《我是徐州人》一样,朴实无华,却也丰富多彩。徐州报业集团的郑敏芝还在负责报纸副刊的时候,和钱丽娅的散文接触较多,说她“初只觉平实,毫无可以雕琢之语,内容多是叙写生活琐事,所忆,所见,所感,所读,所悟,像每天呼吸空气一样”,稍后又说:读钱丽娅散文“一种久违的安宁和醇香慢慢浮上心头,不仅为作者文中所记之事所萦怀,为作者见微知著的睿智所叩击,为作者恬然自得的人生态度所感染”。(见钱丽娅著《幽谷白兰》序《昔年曾见》)郑敏芝所言钱氏风格,在《我是徐州人》里依然,只是更多了一些开阔,显得胸襟更加宽广了。
赵杰生在粉丝厂是文化教员,代语文课,平时酷爱读书。他长得堪称美男子,高个子,白皮肤,大眼睛,而他最大的与众不同的特点是有洁癖,行为举止更像个女人。他在粉丝厂住一个单人房间,每天早上起来必定要揽镜自照,而且还要描眉搽粉修饰一番,这在当时可算天大的新闻。我们有时和他一起写火炬报时,也给他提过意见,但他依然如故,每天早晨关上房门不妆扮好不出门。工人们私下叫他“娘们相”。他听后只是笑笑,不作辩驳。可据我观察,他除了爱描眉搽粉有洁癖之外,其他行为与男人并无两样。时间一长,粉丝厂的工人们习以为常不再大惊小怪了。很多女工甚至还很喜欢赵老师。
这个赵老师命运却也不大怎么样,他老婆竟然是个“十足的乡下黄脸婆:又胖又矮,还是一双半大的解放脚,根本不像是赵杰生的老婆”。原来,赵杰生17岁那年还在城里上学时,就被生病的父亲威逼着与这个大他几岁的女人结了婚。无疑,他的婚姻是不幸的。
这段话,风格就是典型钱丽娅的。不要说作文,就是平时说话,她也很幽默,且多使用短句式语言,痛快淋漓。她的短句,增加了她的幽默感,也增加了说话的力度,更增加了语言的张力和容量,使得她的能指和所指都有了内涵和外延的扩张。
正是她的这些特点,《我是徐州人》出版后深得广大读者喜爱,以至于一版再版,在徐州大有“洛阳纸贵”之势。
(《我是徐州人》,张继超著,钱丽娅执笔,华夏文艺出版社,2012年7月第二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