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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九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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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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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王筑城

蒋九贞 


我的工作是为人作嫁衣裳。这应该是4000年前的事情。一天,一个亭亭玉立的女酋长来到我的店铺,她说她要做嫁衣,让我给她选白荷花那样的布料。我看着她,笑了,她就是一朵荷花啊,润白润白,只是还没有开放,额上的毛发细绒绒的,有些发黄。是该“开脸”了!我想。女酋长扔给我一串钱,轻盈盈的走了。

我说,啥时候要啊?

她头也不回,七天。

七天,是很近的了。我可忙了,织布,漂白,上色,又漂白,如此几遍,为的是有女酋长要求的效果。我的手艺没有说的,要不,也不会成为“天下神剪”。

七天的期限已到,我的活儿也做好了。我把做好的嫁衣撑开放在一个木架子上,左看右看,嗬嗬,那就是巧夺天工!女酋长穿上一定会很漂亮。

可是。七天过去了,女酋长没有来;又七天过去了,女酋长还是没有来。我看着那像白荷花的嫁衣,心里嘀咕,这出嫁的事能是儿戏吗?

女酋长终于来的时候,已是三年以后,她看见那仍然撑开放着的嫁衣,楞住了,似乎是久别的姐妹,俄而突然抱住大哭。

我说,怎么才来呢?

她泣不成声,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徐国国君征国死了以后,房继承了王位。房很气盛,他是一个英俊的少年,他的铜戊曾经削平半个西夏,算是为他的曾爷爷伯益报了仇。以他的性格,他是要消灭夏王朝的。可是先王告诉他,夏不该亡,夏的盟主地位也不能动摇,没有盟主,天下岂不大乱了吗?八方狼烟,生灵涂炭,该是多么悲惨啊!而徐国暂时不能替代夏号令天下,既然徐国不能替代,徐国就不该灭夏,让其他的什么人取而代之,徐国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房班师回国,一边奏着凯歌,一边杀兴未尽,举起他的铜戊,嚓、嚓、嚓,将身边的三个副将斩于马下。

那时候征国还没咽气,他听说后老眼里溢出了两滴浊泪,摇摇头。可是他已经不能理事,他的呼吸显得很急促,眼珠子发蓝,灰暗的脸皮贴着棱角分明的骷髅,嘴里老是呜呜噜噜的折腾。

他们在徐国的土地上又走了一天一夜,征国的情况每况愈下。房很急。他迎着日出,看那带血的脖颈,还有远处的一片汪洋。他想,不能再走了,父王命在旦夕,不能让他在旅途中归天,要有个安生之处。他登上一座山头,看见一条大河,乌黑的浪头翻卷奔腾。好水!他大叫一声。身边的人知道,他已打定了一个主意。

他的主意是要在这里建城。因为他看到袅袅云气,看到碧色山峦,看到女风部落的无限风光,看到那轮红日就是从前边升起来的。他把铜戊往地上一插,叫道,都给我听着,安营扎寨,建造王城,敢怠慢者,杀无赦!

他把父王抬上山巅,说,你看,这天下都是你的了!

征国又摇摇头,又是两滴浊泪掉在地上,染红了脚下的一块石头,一棵小草钻出石缝,捧出一支蓝蓝的小花。一阵山风吹来,征国哀叹一声,嘴里分明喊出一个字:“良!”便呜呼哀哉了。

房就是良王了。良是他的字号。先王的一声呼喊,想必是遗嘱了,是叫他的名字,也是告诉他做一个好国君。房大哭,他说他一定遵照先王遗志,固本富国,拓展疆域,扬威寰宇。

女酋长就是那时认识房的。女酋长和房一见钟情。房说,你嫁给我!女酋长说,我嫁给你!并说好七天后办喜事,举国同庆。

良王英明!兵卒齐声呐喊。

然而,房的谋士、房的第一个老婆的哥哥舍命力谏。谋士说,祖宗之法不可抛,三年守灵岂可废!先王尸骨未寒,迎娶之事不能冒昧。

房大怒,欲斩谋士。他的铜戊刚刚拉出,呼啦啦跪了一大片人。房更怒不可遏,挥动铜戊,咔嚓嚓数十人头落地。

良王英明!又是一阵阵高呼。

可是,又上来一拨人,跪在血地上,扶着身首异处的同伴,齐声哭求,有一个人悲情地嘶喊,三年!千百人立即响应,三年!

房的眼里滴出了血。他举着铜戊,疯了一般。

女酋长不忍心血雨腥风,毅然挺身而出,抱住房的胳膊。房看了她一眼,哼了一声,愤愤地扔掉铜戊。

女酋长和房的婚事搁浅了。房把他的心思用在筑城上,女酋长也把她的心思用在筑城上,协助房巡视工地,指挥兵工。

三年终于熬过来了。可是,良城却没有最后筑好:西城门有一个垛子筑上去塌掉,筑上去塌掉,如此七八回,耗了两个月,总是不能合龙门。房的意思是庆祝都城竣工时与女酋长结为连理,大宴天下。这龟孙子城垛子!房大骂。他把第八次的挂帅叫来,二话没说,当堂斩首。

那天,女酋长很烦闷。她倚在大殿的侧房的门边,禁不住泪花直流。她想起三年的经历,想起三年的苦辛,也想起三年的相思。三年啊,她几乎耗尽了青春。而房,少年的标致已不复存在,满脸的胡髭使他老气横秋,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十几岁。城池的建设让他倾尽心血,也使他简直忘记了性欲,忘记了情爱,至少她是这么认为。可是他的脾气却越来越坏了,他的殃及无辜己激起众怒,不少人对他怀恨在心,只是碍于先王的余威,碍于国君的威势,才敢怒不敢言。谁知久而久之会是怎样的呀?她很苦闷,虽然胜利在望,幸福在望,但等待她的是什么呢?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呢?她没有底数。

她悬着的心忐忑不安,迷惘的眼睛紧瞅着似乎在晃动的房梁。一只乌黑乌黑的大鸟从面前飞过,它的尖硬的羽翼拍打着新覆的殿檐,几片塘泥瓦啪啪落地。她惊慌极了,抹去清泪。啊,王后的哥哥?王后的哥哥!他不是死了吗?他怎么会在这里?他轻盈地迈着坚实的脚步,从午门外缓缓走来。他目不斜视,径直朝大殿而去。他的侧影把西坠的太阳模糊了一下,如一幅薄羽,煽了一阵凉嗖嗖的风。她想喊,却喊不出;想去大殿告诉良王和他的臣僚,却移不动双腿。王后的哥哥很从容,他穿过戒备森严的御林军,穿过形态不一的文臣武将,好像是从他们的身体里穿过的,他们对他熟视无睹,又仿佛根本就没有看见。

她看见房斩了挂帅,看见挂帅的头离开脖颈后飘然而下,一腔黑红的热血从脖颈处直喷殿顶。那只乌黑的大鸟就是从那里飞出来的。王后的哥哥狞笑着,一步跨上去,扶住无头的挂帅,然后把头给他安上。挂帅向王后的哥哥跪了单膝,直起身体时顺手从一个武士腰间抽出佩剑,随王后的哥哥冲上王座。一位勇敢的兵士死命抱住他。佩剑刺透了兵士的胸膛。兵士的尸体燃起蓝色的火焰。蓝色的火焰烧焦了挂帅。王后的哥哥看了一眼,乜斜着,冷笑一声。为什么那么多人竟然都看不见王后的哥哥呢?

你?房很吃惊。

是我。你以为我死了吗?不错,我的身体是死了,可是我的灵魂没有死,我的灵魂一样能够杀死你!而且你一旦死了就不再有灵魂,就会彻底消失。哈哈,不信吗?

你!你犯上作乱!

是吗?为君者不为民,民可反之;不合道,道可弃之;不如法,法可诛之。你为民吗?你合道吗?你如法吗?不为,不合,不如,为何不能杀死你?

我修了城池,发展了经济,固了国,富了民,我是英明的国君。

哈哈哈,好一个英明的国君!你的城劳民伤财,比天子的城还大,你诸多犯上,还指责我们作乱吗?

我是你妹夫,这一条你总得想一想吧?

妹夫?我妹妹被你打入冷宫,你还是我妹夫吗?你淫乱无度,为人不齿,我能有你这样的妹夫吗?——我不是来跟你讲道理的,昏君,拿命来吧!

女酋长眼看着房被王后的哥哥撕成碎片,血流在地上,王后的哥哥蘸了地上的血,将碎肉一口一口吃进肚里。

满大殿里的人都笑咪咪的,没有一个出来制止,犹如没有看见一样,犹如他们的国君仍然端坐宝座,他们在满足他的敕封,欣赏他的美音。

就这样,良城建好了,房死了,死得何其凄惨!

女酋长的故事讲完了,她的泪水已经变得血红,有几滴滴在嫁衣上,给裙摆印出了一朵红玫瑰,一朵粉红的荷花,如同初夜的杰作。

我叹了一口气,说,作孽的人啊!

女酋长又甩给我几串钱,一边穿了新嫁衣,她朝门口退着,问,好看吗?好看吗?

门口的湖面上正有几朵白莲花张扬的开放着。女酋长渐行渐远。啊,她汇入它们之中,她不分明是一朵硕大的白莲花吗?几只蜻蜓围绕着,有欢快的燕子俯冲下来,带起一串水珠,水珠落在白莲花的花瓣上,晶莹莹的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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