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码白丁的小说
——赏析白丁小说集《结束或者开始》
蒋九贞
白丁的文学简介是这样的:白丁,1960年出于江苏徐州,祖籍江苏镇江。1992年在《雨花》发表小说处女作,从此开始文学创作。200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95年加入中国煤矿作家协会和江苏省作家协会,2008年进入鲁迅文学院高级研讨班第九期。迄今已在文学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评论等百余篇,小说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转载,获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芳草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中篇小说《舞者》收入《1949年后中篇小说》。散文获全国“新衣裳”散文大赛一等奖,江苏省企业报好作品一等奖。文学评论在《文艺报》《文学报》《创作评谭》《文艺新观察》等刊发表,获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出版小说集《结束或者开始》《无法开启的门》《打开隐秘世界的钥匙》,散文随笔集《我的太阳》。
我与白丁认识很长时间了,但接触较少,过去也没有读过他的作品。有人曾问我,白丁的小说怎么样,我无从回答。近日才得以读了他的小说集《结束或者开始》,觉得有点说话的资本,可以谈一点浅见了。
白丁的这部小说集,在我看来,从结构艺术技巧上说,可以用几个字来回答,即:趣、味、奇、巧、小,还有一个是“讲述”的灵活性。
一
先说其“趣”。
小说须有趣,这是小说的重要元素之一。美国作家约翰·盖利肖写了一本叫《小说写作技巧二十讲》的书,第一讲是“怎样使小说引人入胜”,引用了凯瑟琳·富勒顿·杰勤德的话:“索然无味是得不到回报的”,开宗明义,就强调了“趣”的重要性。趣,志趣,兴趣,风趣,是一种美感情愫,作品有了趣才能引发阅读兴致,也才会有市场,才可以流传。如果一部小说索然无趣,这样的小说不写也罢,因为写出来没人喜欢看,写便是白写,写的人倒不如到有阴凉的地方去休憩享受了,何必费那么大的功夫摆弄无人问津的枯燥文字呢?所以,写小说要讲究有趣,趣是读下去的基础,也是流传的基础,流传开来和流传下去,都要靠趣。
而趣,其中幽默(包括冷幽默)和语言陌生化无疑是重要的方面。白丁的小说,仅从文字就能让人读下去,这当然是得力于他的语言功夫。他的语言有风趣,容易让人产生兴趣。当下的评论界好像十分重视小说结构的分析,而对于语言似乎不太在意了。其实,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无论何时都不能忽视语言这一关键要素。
每一件事情的发生都有着它的必然性。比如那天傍晚我注定了要见王清,鬼使神差地跟着她到了她的家里,在那里见着了她的老公,我的昔日恋人,他现在已经是小有名气的青年作家了,我们谈起了一件让我刻骨铭心的往事。
这是小说集《结束或者开始》里的第一篇《那时我一无所有》的开头。从这个开头我们可以看出,作者有足够的睿智,这里已经不仅仅是语言的风趣和陌生化了,而是一开始就给读者设置了悬念,在有乐感的叙述长句的魅力吸引下,去追索那件“刻骨铭心”的“往事”。
白丁的小说以“讲述”为主,主人公往往就是作品中的“我”,或者虽然不是“我”,但“我”绝对是故事的见证者,再不然至少是讲故事的人,“我”笔下的人和事就是那样非常自然的发生着,他们正好充当了“我”需要的那个人物,他们的故事充实了“我”要写作的文本内容。这篇小说亦是如此。“我”是个已经有了不满周岁儿子的少妇,与很多有了宝宝的女人一样,常常在黄昏之际到小城的这片空地。空地离他的单位不远,在这里有时可以看见他从单位大门出来,然后骑上自行车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儿子身上了,没有多少工夫想他。可是,今天突然很想见他,想看看他过得怎样。巧了,他老婆王清约“我”去她家玩。王清和“我”一样,也曾经是文学女青年,她是把文学当做“敲门砖”,有了工作,有了他,就不写作了。“我”就跟着她去了。他在赶写一篇反映打工生活的小说,他知道“我”去海口打过工,就让“我”给他提供一些素材,“我被领进了那些纷繁的往事”。接着,“我”回忆了南下的苦难遭遇,他认为这些遭遇就是一篇很好的小说。其实,他不知道,“我”是因为他才出远门南下海南的。这天夜里,“我”迟迟不能入睡,有种被出卖了的感觉,是“我”自己出卖了自己,“我曾发誓不对任何人说起这些事情,可是,我却将自己的衣服掀起来,把身上丑陋的伤疤展示给我曾爱过的人看,我为自己几个小时前的侃侃而言感到羞耻。”而他,“他大概把过去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写小说时一定会像说别人的故事一样轻松。然后作品在某家刊物上发表,还会有一种成就感”。这是个失恋的故事,失恋的故事用这种方式讲出来,便有了某种意味深长的“趣”,很值得玩味。读完此篇,我不知道应该为主人公“庆幸”呢还是悲哀,反正,一股酸酸的“趣”笼罩了我,在赞赏白丁的文字功夫的同时,更往深远处想。
二
再说其“味”。
趣、味其实是相连的,不过,我说的“味”要比趣味之味更深沉,它既是品味之味,亦是味觉之味,因而便有了形而上的意义。像上边的例子,其味道就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而从更高层次说,就有社会深层次的东西在里边。白丁的《结束或者开始》这部集子里,“味”的味道是很浓的。《黑暗》写了一个李四,他是风华铁厂有名的铁匠,娶了当老师的张雪梅做老婆,张雪梅聪慧水灵,知书识礼,李四自然欢天喜地。可是,婚后却一直不孕,他们为这事非常努力,却无效果。最糟糕的是,“突然”有一天李四失明了。他们的日子改变了不少,他不能上班了,只能守在家里过他的黑暗日子。在失去一方面能力的同时又可能生出另一种能力,那就是他的听力特别敏锐起来,张雪梅锁门的声音响过之后,他就“被孤独和寂寞蚕食了,他不得不用回忆和想象打发时光。门外一丁点儿的动静也能引起他的注意力和好奇心,他津津有味儿的琢磨起那些声响来”。而“张雪梅回来时的开锁声无疑会让他兴奋,她一回来,家又像个家了,他也从死一般的境况里活了过来”,这种情形使他生出“断断不能再失去这个女人了”的想法,有没有孩子倒已经退其次,“实在算不上什么”了。而对于张雪梅,李四的突然失明渐渐习惯,觉得有得有失,他对自己不那么吆三喝四了,不招惹是非了,她比以前胖了。可是,她还是想生下自己的孩子,觉得女人不生孩子不能“在人前抬起头来”。到这里,也许还不是那么有味,但是接着,又一个“突然”来了:那日天刚刚放亮,李四醒来想搂一搂老婆张雪梅,可是她不在身边,他以为她去解手了吧,却没有听见尿尿的哗哗声。这时他无意中发现,眼前竟出现了从东屋里透过来的一丝光亮:他竟然恢复了视力。他想给老婆一个惊喜,悄悄下床,拉开门。他看到张雪梅从东屋里匆匆出来,边走边系扣子。她按住李四小便,硬是没有发现李四眼睛的变化。之后,她扶他进了卧室。李四不睡觉了,他听出了东屋有动静,于是仍然装出瞎子的样子,慢腾腾向东屋摸去。他看见有两个人在床上蠕动,看见那个曾经对自己老婆张雪梅想入非非的赵老师压在自己老婆身上。张雪梅以为李四看不见这一切,企图掩饰,但是她怎么想得到,李四眼睛的突然变化,他们的奸情败露,两个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李四杀了人,便去投案。但两条人命在身,他还是被结果了。执行枪决的地点选在光明小学的操场上,在临死前的一刹那,李四想起了雪梅,想起了她在咽气前的喃喃自语,当时李四杀性正旺,没有听清。后来,他回忆起来了,雪梅嘴里说的只有两个字:孩子。他的眼里噙满了泪。
这时,脑壳后面的枪响了,李四一下子跌入了黑暗之中,这是永远无法摆脱的黑暗啊,无边无际……
小说结束。
小说结束了,但是其“味”没有结束,还让人回味。张雪梅人长得漂亮,赵老师追过她,可是被她甩开了。这事儿李四知道。李四怎么知道的?小说里没有说明。然而我想,是张雪梅告诉他的可能性比较大。张雪梅为什么要告诉他?说明张雪梅过去是没有与赵老师发生“故事”的想法的。况且,她在家里一直是“逆来顺受”,这样的表现,不说他如何爱他吧,至少是想本本分分地过日子,不愿意惹是生非。那么,为什么现在出轨了呢?文中虽然没有作进一步的解释,不过我揣度,因为他们的没有孩子,雪梅清楚,是李四的问题。李四现在瞎了,李四原先是期待有个孩子的,她自己也期待剩下自己的孩子,他瞎了,他精神空虚,她想满足他的这个愿望,也满足女人生育的欲望,于是与追她的赵老师发生了性关系。不巧,李四突然复明,复明的李四偏偏发现了他们如此这般的情景,这就造成了三个人的无可挽回的悲剧。而李四临死之前,“眼里噙满了泪”,似乎有悔意。这个悔意是非常之“味”,此“味”之烈,胜于核裂变。——这才是这篇小说的主旨。
想起“冰山理论”。海明威曾经在其作品《午后之死》中,提出著名的“冰山原则”。他说:“冰山运动之雄伟壮观,是因为他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他以“冰山”为喻,认为作者只需描写“冰山”那“八分之一”露出水面的部分,水下“八分之七”的部分应通过文本的提示让读者去想像补充。如果从文本的角度说,我以为其八分之七的部分可以是“铺垫”,而只有“八分之一”才是真正的内容,最具本质意义的内容。假如这个“以为”也能成立,白丁的《黑暗》是符合这个“标准”的。李四的瞎与恢复,李四的冲动与杀人,其实是为一个暗含的题旨服务的,而这个题旨的核心是“女人不生孩子就抬不起头来”,张雪梅为此而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这个题旨如若拿到七十年代之前评论,它的“矛头”指向是封建主义,是旧有制度的余毒。
三
三说其“奇”。
奇者,奇诡之谓也,凡奇妙、诡异、陡变、意想不到,甚至包括误会、偶然、幻灭等等。
白丁小说之奇,不能算惊艳之奇,它们是在较为淡然但语言别致的叙事里,以“首尾呼应”或“且听分解”的方式,运用了相声里“解扣子”的技巧,“急转弯”实现的。《老莫的罗曼史》里,老莫的儿子小莫十九岁了,也到了谈恋爱的年龄了,他今天谈一个,明天谈一个,相处一段时间,甚至同居了,又给他甩了。对此,老莫很有看法,觉得儿子不应该。可是,老莫也是单身汉,老婆跑了,留下个儿子小莫给他,而小莫继承了妈妈的遗传基因,不检点,让他头疼。老莫虽说年近不惑,可还是满有风度的,被小莫抛弃了的女孩子有的就偷偷喜欢上他。老莫脑子里有许多孔夫子的教诲,从不敢越雷池半步。他担心不知什么时候儿子会突然提出结婚,结婚是需要钱的,他要去挣钱,积攒钱。不过,他觉得自己也该再找一个,来这个家里做女主人。老莫会做装修活,待岗后就干起了。这天,他和同时待岗的同事小李到一家的新房子搞装修,房子的男主人李科长了一个不善的主儿来挑刺儿,并威吓他们“活干得不好,我就不给钱”。与李科长形成对照的是其妻子,这个女人给他们买西瓜,递烟,送饮料。老莫就想“有女人真好”。小莫的女朋友肚子大了,要结婚,需要钱,老莫就拼命干活。活儿干完了,那天是他的四十五岁生日,他悲哀自己的生日没有人记得,没有人给他祝福,想自己给自己过个生日,“痛饮一场,一醉方休”。房子女主人来了,说为了庆祝装修结束,请他去夜市“吃点东西”。老莫答应了,说“我请客”。女主人坚持她请老莫。就这样,他们到了夜市。吃饭时候,他们谈起女人的丈夫,那个李科长,女人说了不少李科长的“坏话”,说他包养情妇,等等。吃了饭,女人随老莫到了他的家。就在这个时候,小莫小区林荫道上被几个陌生人打伤,老莫的门被踹开,一群人破门而入,照相机把他和女人都拍了下来。他被迫拿出了刚刚到手的五千元工钱,还被逼着写了收到“湖滨新村3号楼504室装修费伍仟元整”的“收条”。老莫气得发抖。他就想着一定是这个也叫“英子”的女人和那个李科长演的“双簧”,他们合伙算计了他,让他白白辛苦了两个月。儿子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然后出院,然后结婚。老莫在小李的撮合下,与那个矿工的遗孀有了进展,准备重新回厂上班后就把婚事办了,之前也把旧房子装修一下。年底的一天,老莫去厂里领工资,李科长的老婆像个幽灵般出现了。老莫不愿见她,但是女人跟着他,没办法,他们走进一家咖啡馆。女人请求老莫不要认为她是个坏女人,她没有参与李科长的阴谋。她说,“对不起……根本不存在美人计,我是对你动真情了,在那天晚上。”她自己在那件事发生的第二天就被迫与李科长离了婚,李科长很快娶了他的老相好,她也是受害者。“要我说,那不是什么美人计,他用的计不在三十六计之内,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计。不过,和这样的男人分手也许是一件幸事。”女人说完就走了。这里有一个细节,女人走了,却把小包丢在了座位上,老莫叫了一声“英子”追出来,她已经挤上了一辆公共汽车。老莫过去一直以为是这个女人和她的老公把他谋害了,“现在看来,他老莫也害了别人。到头来,只便宜了李科长。辛辛苦苦垒的窝,她竟然没有捞着住,她被那个狗男人找个理由一脚蹬了,却给别人腾出了地方。这叫什么事儿!那个谢顶的李科长真实聪明绝顶了,这样的毒招他也能使得出来。这还是人吗?”直到天黑了,老莫才下定决心,他要找这个女人,他从女人的包里翻出通讯录,打了电话,可是,接电话的不是那个叫“英子”的女人。
这里,有必要对其“奇”做一点梳理。一是,故事的奇。小说故事之奇并不是非要奇异的情节,而是往往可能是一系列的误会和巧合。老莫一个普通工人,大约也貌不惊人,他去给李科长装修房子,竟博得了美丽的“官太太”英子的感情,以至于主动投怀送抱,你说奇也不奇?如果这还不算太奇,恐怕谁也没想到那个秃顶的科长后来使用了下九流的计策,“一箭双雕”,离了英子,坑了老莫,李科长的所为应该属于奇的范围了,这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的奇,奇到了让人不敢相信。二是,表现的奇。这个表现是指表现方法,技巧问题。按说,白丁好像并没有使用什么技巧,好像就是平铺直叙娓娓道来写下的,中间夹杂着小莫的故事,把小莫的“时髦”和老莫的“守旧”相对照,增加的也只是一些气氛,“噱头”。但是,并不这么简单,小莫对老莫有一定“推动”作用,从需要挣钱到情感“引导”。这是一种“隐性”的奇。还有,英子对老莫的感情,她喜欢他干活的认真劲儿,从他的认真推断出他的可靠,他们的感情升华是“渐进式”的,不是一见钟情,也不是大是大非的感动,更不是互相勾引,甚至连顺其自然都说不上,没有热烈的场面,没有常见的情节,就这样发展了,升华了,几成床笫之欢。这也是“隐性”的奇。三是,能指的奇。小说没有官场描写,而我们读来却分明感到有一个可怕的官场在那里,这个官场是腐败了的官场,是没有人性的官场,是一些官员为所欲为的令人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官场。李科长的所作所为,那些帮凶的可恶行径,怎能不令人作呕?如果任凭这样的官员滋生和升迁,我们的国家将向何处去,真的成了值得思考的问题了。我不知道作者有没有这个用意,客观效果气到了这个作用。这也是这篇小说的“奇妙”之处。
四
四说其“巧”。
关于“巧”,上面已经有所涉及。可以这么说吧,《结束或者开始》里的每一篇都是非常“巧”的,每一篇都运用了巧合的写作技巧。我这样说可能还不能够完全表达作家白丁的真实写作状态,更确切地说,巧合可能就是白丁谋篇布局的深层次自觉,是他结构的方式,而不仅仅是方法。
《出走》这篇小说的篇幅不长,4页多一点,作品写“我”接到了一个叫“腊梅”的女作者的小说稿《怎么办》,作者的名字很陌生,“我”不认识,稿子叙述的是作者的一段畸形之恋,她与一位男青年相爱,但是因为这位男青年家里穷,出不起彩礼,父母干涉,给拆散了,后来她遵照父母之意,找了一个他们满意的女婿。这个人有很多坏毛病,好吃懒做,交了一帮酒肉朋友,还经常与一些小姐厮混。她开始很自己当初的软弱,想起她与那位心爱的男青年约会的那片柳树林。整整八年过去了,一天她接到男青年从南方的电话,男青年说,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找女朋友,他在等她!那天晚上,她彻夜未眠,辗转反侧,不知该怎么办。“我”知道父母干涉子女婚姻是当时社会的一个普遍现象,许多人的婚姻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金钱,“我”觉得这位女作者应该毫不犹豫地离家出走,去寻找自己的幸福。“我”被这篇小说的真情叙述打动,可是没有发表这篇小说,原因是怕给作者带来副作用,想看看事态的发展。日子一天天流逝,没有腊梅出走的消息。然而,“我”的老婆却“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从我的身边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当我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已经获悉了准确消息:他已经到南方找她的初恋去了。据说那人很有钱,是一家公司的总经理。”
小说结束了,掩卷遐思,世界上竟有这么“巧”的事情,那个“腊梅”不就是“我”的妻子吗?《怎么办》里描写的男青年,也许就是“我”,“腊梅”的父母就是“我”现在的岳父母,他们的婚姻状态应该就是我的婚姻状态。小说大部分篇幅写的是“我”接到的小说的内容,却分明在写“我”个人的婚姻,写妻子的出走。
《同谋》更“巧”得有点迷离扑朔。“我”喜欢孤独,自己有一个他们都不用的房间,“我”几乎不去科室办公室。但是,最近“我”突然很想配一把钥匙,去开那间属于我们科室的办公室门,因为那里有一台电脑,“我”想玩电脑。由于“我”长期不在办公室办公,没有那把钥匙。可是“我”又不想公开配钥匙,就向已经调到别的科室的小马借钥匙,他人走了钥匙没有交。钥匙配好了,但是新配的钥匙不能用,只好用小马的钥匙打开们,“我”如愿以偿地玩起电脑。二次配钥匙仍然不能用。他的钥匙也是配制的,所以影响了再配制效果。小马索要钥匙,“我”给了他。“我”又找老钱借,说想配一把钥匙。配制成功,“我”便把第一次配的钥匙扔进了阴沟。因为借了老钱的钥匙,闹了一些不愉快,“我”把它还给老钱。又因为“我”的疏忽和忙乱,几天没有去办公室试用新配的钥匙。不久,老钱退休,他的钥匙给了“我”。“我”也由此而失去了原来的“单间”。“我”老是打不开妻子这把“锁”,渐渐淡了,找了一个叫小英的情人。一天正在办公室做爱时,妻子破门而入,抓住把柄,离了婚。而打开办公室门的,正是“我”第二次配制的钥匙!小说题目叫《同谋》,读者不禁要问,谁是同谋?是怎样的同谋?妻子抓住了“我”的把柄,离婚了,她有同谋吗?她的同谋何在?“我”配制的钥匙帮了妻子的忙,妻子用“我”配的钥匙开了办公室的门,似乎“我”也是她的同谋?事情非常巧合,结局出乎意料。
“巧”是白丁小说的结构方式,他的成功可能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巧”。当然,每一篇小说的“巧”是不一样的,所以我们读他的小说没有雷同之感。《我和周小姐》里“我”有幸应邀去南方参加一个笔会,同行的是女作者周小姐。“我”对她有好感,她对“我”也一片热情,但是她好像有些势利,贴着那些大刊的编辑,令“我”不快。舞会上的“悲剧”,几个人先后搂着周小姐跳舞。“我”首先发现周小姐“不见了”,大家就到处找。在赞助商熊总裁住的506房间卫生间,看见了褂子和裤子都被撕破、披头散发满脸泪水的周小姐,还有被抓破脸的熊总裁。“我二话没说,走到姓熊的面前,一拳就把那家伙的鼻子打出了血,然后就离开了506。”周小姐一个人回来,没出一个月就结了婚,一年后再见她,她已经生了孩子,她推着儿子在马路上走,“我”走过去,掀开纱巾,看到小家伙像她老公小田,脱口说出“这才是你最好的作品啊”。“周小姐笑了,样子很幸福。”这里的“巧”好像有点“隐晦”。事实上,“我”与周小姐同赴笔会是一巧,在笔会上与刊物编辑们认识、荐稿是二巧,舞会上的群魔乱舞以及周小姐的周旋是三巧,周小姐被熊总裁纠缠而唤醒周小姐是四巧,一年后路遇周小姐而周小姐已结婚而生子是五巧,有此“五巧”,文焉不成?从此也可以看出,白丁是用“巧”字做文章的,他以巧结构,以巧成篇,一个“巧”字贯穿全篇,也贯穿每一个情节和细节。《玩笑》仅仅因为一个玩笑而除了命案,《命案》因为喜欢的女子嫁人不善出手相助致使出了人命,《握住你的手》里一段失败的恋情前后的巧合,《结束或者开始》里的“我”因一个与刘美娟长得相像的女列车员回忆起与二十年前的“我”与刘美娟,《二手货》因为旧手机引发的一连串故事以及二手手机再次失盗,等等,无不说明了作为小说家的白丁这方面的才气和用心。
五
五说其“小”。
这里,“小”有三层意思,一是篇幅短小,二是小人物,三是小情趣。
篇幅小,是说《结束或者开始》里,大部分篇幅都比较短小,180多页,17篇小说,还有几个中篇,可见其篇幅均不长。篇幅短小并不是说含量小,相反,它们都有很大的信息量,反映的主题也是不能轻视的。前面所举的例子,都可以说明这一点。男女之情好像纯属个人私事,但是也不尽然,在所有形态的社会里,爱情都带有那个时代的烙印,不管是失败的爱情还是成功的爱情。“我”失恋了,用外出打工排遣郁闷,而在打工的路上,种种艰险又是一番风雨,“我”之受难却只为了别人浑然不知的单相思,世上事莫过于比这更悲怆的了(《那时我一无所有》);暗恋的女人嫁了别人,而这个别人不是善主儿,这是当事的女性在择偶方面的狭隘造成的,其实它也是一个社会问题(《命案》)。
白丁小说里描写的都是些小人物,相对地位低下,可是他们的故事同样感人。《花雨伞》说的是,“我”那时还在北方的一个小县城里当县报副刊编辑,每天读一些乏味的稿子,某一天有一篇《温暖的冬季》的稿子出现了,署名“娟子”,是一篇没有标明单位、没有联系电话“来路不明”的稿子,但是稿子打动了“我”。作者是初三学生,文章写了她的初恋,她喜欢上了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这天晚上有雨雪,放晚学后大都是冒雨雪回家的。娟子带了伞,她从书包里拿出来,想给这个男生。可是她犹豫了,她不敢,因为有其他同学在场。她又把雨伞放进书包,默默陪着他,一直到分手的地方。学校不准许学生早恋,她只能把喜欢这个男生藏在心里,想等到可以恋爱的年龄再把这天晚上的事情告诉他。“我”没有给发出来,原因是考虑到对这个叫“娟子”的女生不利。“稿子虽然没有发出来,但我一直没有忘记这篇文章”。几年过去了,十几年过去了,“我”的儿子上高三了,一次开家长会,有个中年妇女问老师,女儿的成绩怎么下滑这么厉害,老师对她说,你回去问问你女儿,你女儿在热恋,能不下滑吗?“我”又想起那个名叫“娟子”的女生。我没有找到娟子的原作,就凭记忆,写了一篇文章,也叫《温暖的冬季》,发在县报上。一个星期后,有个女人约“我”,她就是“娟子”。“娟子”讲了她的暗恋、失恋和与他的结合。他离婚后,她与他终于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开始是很幸福的,我把那个晚上的故事告诉了他,他很感动。可是后来,他的公司越做越大,他的财富越来越多,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对我和女儿的关心也越来越少。他事业上算是成功了,可是我们的家完了。”他在外包养了小姐,“娟子”想离婚可又割舍不下这份感情,“我指望他回心转意。毕竟,他是我多年来的一个梦,我的梦不可以破灭。我不能这么轻易地让爱从我身边溜走。唉,你说我和女儿到底怎么办?”她不需要回答,“我”也无法回答。之后,“我”把翻箱倒柜终于找出来的原稿交给她。她哭了一阵子,把稿子揉成一团,又“一点点展开,铺平,折叠起来,装入口袋里”。走出茶楼,雪花飘飞,她取出一把伞,“我拿过伞,撑开。我们并肩走着,谁都不说一句话。”然后,分手,“她握住我的手对我说:‘谢谢你。’”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娟子”,“我”非常“希望她的故事有一个美满的结局”。
小人物,小故事,小情趣,折射的却是大世界,大主题。这里有社会问题,也有人性问题,而且几乎每篇都涉及人性。《看园子的老人》讲的是“芳草园”看园老人的故事,者是位退休工人,退休后承包了芳草园。他的爱情故事也很动人。他是三十八年前因为占用土地带工进矿工作的,那时候还演“样板戏”,他因为胡琴拉得好而进了宣传队。演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女主角吴琼花的是周爱琴,一个副矿长的儿子赵麻子演男主角洪常青。赵麻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在追周爱琴。老者那时候对周爱琴有好感,暗暗恋上了她,他觉得自己并不比赵麻子差,只不过他爹是副矿长。周爱琴并不喜欢赵麻子,有一次他们还闹翻了,原因是赵麻子排练时摸了周爱琴的奶子,周爱琴当场翻脸,离开了排练场。老者那时候气盛,联系了几个人想教训一下赵麻子,于是在一个月黑天把赵麻子打了。有人供出他。赵麻子就要报复。周爱琴就常常到他的住处,帮助洗衣服,一起去食堂吃饭,他们的恋情进展很顺利似的。可是,劳资科长找他谈话,用处分威胁他,他有点儿怕了,几天没去找周爱琴。待再去她的宿舍时,她告诉他,“你今后别来了。”他不甘心放弃与她的爱情,但是,她只是哭,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她嫁给了赵麻子。而他,娶了个农村媳妇,农转非后,她命苦,两个孩子在外地上班了,媳妇却去世了。当时,老者那时候害怕井下事故死了,想到井上工作。有人建议他去找赵麻子的父亲。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他给已经升任矿团委书记、正准备和周爱琴结婚的赵麻子送去一千块钱。他被安排在了矿花房,就学会了侍弄花草。他喜欢它们,所以退休就包了这个园子。后来芳草园被征用,要建商业区,老者也不见了,估计是回了老家。故事不长,也是折射了不少社会问题,也有人性的软弱以及人性复杂性的描写。
篇幅相对长些的《带刺的玫瑰》和《如果爱》,也都不同程度的描写了人性的复杂性。这两个故事在男女关系方面写的有点“乱”,可是其中的用意没有离开人性的探讨。小人物吃饱了喝足了就想男女之事,所谓“温饱思淫欲”,他们不在高位,不谋政事,有点小职位,也是利用了干些鸡鸣狗盗的事情,同时,他们的心灵必然经历着种种折磨和历练。他们也有他们不容易的地方。——这就是生活啊,是现实中部分人的真实人生!
我所看到的白丁小说里,没有“高大上”的人物,他们不伟岸,也不拿捏,都是些芸芸众生,都是存在这样那样缺点的人,都是具有复杂人性的活生生的人,有光明的一面,也有阴暗的一面。
六
白丁小说的成功,还得力于他的叙事技巧。
叙事,“约定俗成”的被说成就是叙述。其实,它们不完全等同,叙述的内涵和外延与叙事不完全重合。在我看来,叙事至少有三种方式,或曰三种形态,即:叙述,描述,讲述。叙述、描述、讲述,它们都有“述”,都是述,然而侧重点和方式略有不同,叙述重叙,描述重描,讲述重讲。
白丁的小说是重“讲”的。我初看他的小说,便使我想起《当代小说》主编、著名作家刘照如的叙事方式,他是中国最早的现代主义流派作家之一,我读过他的不少小说,他还送我一本他的小说集《鲜花盛开的草帽》,我曾经想为这部小说集写一篇评论,题目拟好了,叫《讲述使故事更精彩》,后来因为身体原因放下了,再后来搬家把他的这部小说集弄丢了,就没有写。我不知道白丁是不是阅读过他的作品,是不是受了他的影响,抑或受了类似作家作品的影响,反正我认为他们有许多相通之处。
小说是从口头文学发展而来,开始出现是用于讲述的,中国古代的话本小说、传奇故事就不用说了,国外的那些脍炙人口的古典小说经典,也大都是讲述形式的,骑士小说,游侠小说,史诗,都是。所以,讲述应该是小说的主要叙事方式之一。讲述,实际上也是现代派文学之母,讲述的灵活性为现代派小说提供了展示和发展空间,使五花八门的文学现代派有了合法性。
这都是题外话。白丁小说讲述的成分大,包括语言方式也是适合于讲述的,活泼,机动,风趣,口语化,跳跃性,甚至也给“穿插”留出了余地。随便看一段他的叙事吧:
那一天的天气绝对没有什么异常,我的心情也很好。我穿着老婆头天刚刚为我买的西装,哼着流行的小曲,迈步走进我单位的大楼。在我踏上那十几层台阶的时候,我还产生了一丝自豪感。并不是什么人都能跨进这幢大楼的,更不用说在这幢大楼里拥有一个单间了……
这是《出走》的开头。在白丁的小说里,它不算最好的开头,可是它基本上可以代表其写小说讲故事的方式,这里的口语化是明显的,而且有些还不完全符合汉语语法,“在我踏上那十几层台阶的时候,我还产生了一丝自豪感”,一句话里出现两个主语“我”,作为书面语言肯定多余,而作为口头语言则完全可以。重要的,是这种讲述信息含量高,同时奠定了全篇的讲述基础。
再比如:
这手机是别人用过的,我靠,这不是废话吗?我是说,从手机的样式看,用过它的那个人一定是个男人,我对它原来的主人当然是一团模糊的印象。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从事什么职业?长什么样?性格如何?多大岁数……
这是《二手货》里的一个小片段,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讲述的状态,它真的方便了小说叙事。随便说一下,讲述更有利于心理描写,有利于用简洁的语言刻画人物性格和人性的需求,有利于加快叙事进度和时空变换。正是由于这样的方便,讲述才成为小说叙事的重要手段,白丁的小说才如此多彩多姿,如此具有魅力。
这方面我无需说得更多,读者自有领悟。
白丁是个很有个性的作家,他用自己的笔创造着他的“世界”,用不很洪亮的声音讲述着他或者他们的内心,他是独特的。记得有个对白丁的访谈,其中有一段是这样说的:“白丁说他最相信文学,最相信小说,他清楚,他的小说不会走红,永远都不会。但他写的是一个苦闷的灵魂,展现的是一个生活在这个时代的男人的内心世界。面对这个世界,他要发言,要发出他自己的声音,这声音虽然微弱,但却是真实的,不同凡响的,仅仅这一点,足以让他安慰。”
至此,我对白丁小说的赏析可以告一段落了。
(《结束或者开始》,白丁著,文心出版社,2014年1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