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九贞
我想写的这部中篇小说故事其实很简单:她半夜三更走出家门,走了十几里路,天知道她是怎么过的港河。她在湖滩上狂奔,然后掉在泥沼里。她确实挣扎过,呼喊过。但是最终她死了,泥沼几乎把她完全淹没,只有头发梢儿在风中微动。当然,必须排除他杀;也不是自杀,她的死充满了神秘。
主题,或者小说的倾向性。现在谈主题似乎没有多大意义,如果按照某一种理论,作品的主题早已进入多义性时代了,“道可道,非常道”,主题能被明白无误地说个清楚,这主题本身也许已经没有意义,作品则必然是失败的。作品向世人传达的是一种信息,或者说是多种信息;小说让你领悟的信息越多越可能是好作品。然而小说总是有倾向性的。小说情绪是生命的象征。人与自然。肉体的人与精神的人。物质的满足和精神的追求。现实与神秘。存在是一种形式。物质不灭论。每个人都有他(她)的秘密。
人物,典型化抑或淡化。这里出场的人物只有一个,“她”。她的性格忧郁,沉闷,不善言语。她的婚姻表面看起来是圆满的,幸福的;她很爱她的丈夫,把这个家也操持得井井有条,日子过得不错,唯一的不足是不想要孩子,也从未怀过孕。这个人物有什么典型性?其实没有什么典型性,作家在这里故意淡化了这种典型性。淡化典型,是一种深奥的理论,恰如老子“无为而治”一样深奥。你越是淡化典型性,典型性就越能显示出来。当然这种显示不是过去意义上的显示,它是需要用心灵细细体会的,还需要历史不断发掘。
虽然本篇小说不注重情节和细节,但情节仍是支撑小说的“脊梁”,细节仍是小说的“血肉”,我仍然会在下边的篇幅里有所叙述。
她死后,我曾经用了近一个月的时间作过调查。这之前,我专门拜读了我老师的《灵性论大纲》,我想从那里边找到解答。我的老师告诉我,社会人群的一切活动,诸如经济活动、政治活动、科学文化活动等,无不出于对生命的考虑。人类的一切活动,无不来源于生命;文学艺术更不能例外。人们是生活在大自然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其最基本的三大需求:一是保存生命,二是繁衍后代,三是社会地位。这三大要求都是难以实现的,这是因为在大自然中人的自身能量是有限的;因此人们十分需要极力伸延自身能量。其伸延方式不外两个方面,一是向生产与科学实验进军,二是向精神上的愿望进军。作家对于生活的观察,其要义在于观察生命,体验生命现象。作家在文学作品中描写的,应该是人物的生命状态,诸如七情六欲、内心世界、深层潜藏等精神状况。生活现象是容易看到的,生命现象则是难于察觉的;作家容易写出的是生活故事或生活趣味,难以反映的是深层底蕴和生命潜藏等内在世界。丢掉生命意识的作家不会是有出息的作家。那么,我们的主人公,她是如何对待人生的三大需求的呢?她究竟满足到了什么程度?她是用什么方式来实现自我能量延伸的呢?她死之前的一段时间是怎样生活的?有没有预兆?她为什么半夜出走?她涉过港河,港河又宽又深,她又如何过去的呢?她为什么没死在港河里而是死在了泥沼里?她是不是精神有问题?她的内心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假使她出走后走的是另一条路,她还会死吗?她是否有某种错觉?或者冥冥之中有种神力或魔力在起作用?等等,如果允许疑问下去,这样的问题恐怕三天三夜也提不完。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将重新审视这一切,重新审视世界;如果有可能,我还将对科学进行考察,用我的研究成果来填补空白;我想我一定能够沿着神秘现实主义这条道路走下去,直至成功。
村里人说,她很长时间以来总好像神志不清似的,常常一个人默默地坐着,一坐老半天,脸上木呆呆的,眼睛不眨地看着某一个地方。她的瞳孔里光亮极弱。她像若有所思,实际上什么也没想。有时候无缘无故流泪,或者嘿嘿嘿笑上一阵子。没有人知道她的秘密。她很文静,没听人说有外遇。她丈夫整天不在家。他买了一部拖拉机,农忙在田间,农闲跑运输,生活上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村上还把她家列入了首批进入小康的示范户。她是怎么啦?有人说,她家房子盖得不好,一溜五间平房,中间起了三间小楼,两头低中间高,“二郎担山”,能不压抑吗?这样的话是否能信,是否构成她忧郁乃至精神错乱的理由,在作家看来还不成定论。
她丈夫说,我也不知道咋回事,我觉得我并没有在哪儿得罪她,招惹她,她天天生气找事,看什么都不顺眼。这日子还不好?她不愁吃不愁喝,花钱我给她,家里还有彩电、卡拉OK。她的嗓子很好,又会唱很多歌,唱得跟歌星差不离儿。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也不唱歌。刚开始还偶尔唱唱,后来干脆一次也不唱了。那些摆设放那里她只是看,不说也不笑。我跟她说话,她爱理不理,也说不到一块儿去。她最爱坐的地方是当门的窗台边,窗布一撩,窗外的那棵石榴树就在她眼里了。石榴开花的日子,她能坐在那儿一天,不吃不喝也不动。我不知她哪来那么大“耐性儿”。有一次一只大麻蝇飞了来,在她眼前绕来绕去,她楞楞地看它。大麻蝇落在她手上,仿佛还掉泪,就有一颗小水珠儿沾住了她的手指。她翻手把大麻蝇打死了。接着就哭,这一次是大声悲叫地哭,一下子哭了三天三夜,弄得我耽误了三天活。前几天她突然向我提出,她想出去打工。我一听,觉得怪可笑,怪荒唐,你日子过得好好的,到哪儿打什么工!我当然没同意。我没同意她也没说啥,还是那么默默地坐在窗前。她这个人真是,成天有那么多怪想法,好日子不好过!那天夜里,我出车回来很晚。我回来的时候,她还是那么坐着,脸上毫无表情。我让她上床睡觉,她便不吱不声上了床。谁知第二天我醒来,竟没有了她。我想起来了,我进家的时候,我好像听见有人嘿嘿地笑,很瘆人的,那没有疑问是猫头鹰在笑。猫头鹰一笑要死人哩,我当时咋没想到呢?我要是想到了,我加小心了,我不睡觉地守着她,不放她出去,过了那个时辰,兴许她就好了,我们以后的日子也许会欢欢乐乐愉愉快快的了。呀,我好悔好悔噢!
她的丈夫还沉缅于悲痛之中。从他对她的回忆里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她精神上空虚。富足的物质生活并没有带给她同样富足的精神生活,甚至相反,物质生活越富足,精神生活越贫乏。如果此时没有切实的追求,没有健康的信念支配,就可能引起精神崩溃。我们的女主人公不幸陷入了这样的魔圈。
她初中毕业。她的父母均已过世。她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哥哥疼爱她,嫂子对她也很好。妹妹大学毕业留在了省城,在一家大公司当总经理助理,前途无量。她曾经是学校里的高材生,她的理想是当一名记者,或者做诗人。她曾经写过很多诗,记下了密密麻麻的三大本。她的诗写得很棒。我看了她的遗作(那是在她的娘家,她哥哥向我展示了她的笔记本),我甚至怀疑那是不是她写的。她写这些诗时年龄还小,她小小年纪竟写下了如此美丽且富于哲理的诗句,她的感情丰富得无以复加,她的才智决不在任何一个伟大的诗人以下。然而,她没有成功,她过早地涉入了感情生活。——这是我从她的诗作中读出来的,她的诗里总像有个潇洒英俊的“白马王子”,无时无刻不牵动她的心。她似乎陷入了“单相思”,坐在课桌上老拿眼睛瞅他,多少次他闯进了她的梦乡,她幻想着和他的苟合。她的成绩急速滑坡,而且无论老师怎样努力也无济于事。她深知自己不能自拔无法救药,考不上大学已成定局。她放弃了高考。她的“白马王子”却考上了名牌学府。她的精神极度痛苦。愤怒出诗人,痛苦出诗人,她写道:雨下得真大\而我的爱恋是一朵雪花\啊……然后便不写一字,她整个儿沉默了。
本篇的情节试图这样展开:她听妹妹说,省城的人特爱吃芦蒿,价钱贵得吓人。她想,我反正在家里没事做,丈夫又不让出外打工,就下湖挖芦蒿吧。她记得微山湖里到处是芦蒿。这一带的人不懂得它是一道好菜,从没有人挖过它。她起得很早,背了只筐子,拿把镢头,就离了家。天还很黑,港河那儿静悄悄的,渡船拴在木桩上,渡工还在小屋里打鼾。她犹豫了一下,看看宽阔的港河,港河在黑暗中透着亮光,这亮光幽幽的,森然可怕。她解了锚绳,一点一点地划着。几条大鱼在前边拍打着水面,一只水鸟被她惊飞。好像有蛇在船头示威,水面上突出了它高高昂起的头颈。她神志是不是有些混沌?她的勇气是从哪儿来的?她已经好些年没来过微山湖了。在她的想象中,微山湖还像以前一样荒凉,芦苇丛生,茅草满滩,人把高的水荭草,芦蒿则盘桓在其中。其实不然,这些年微山湖变了,除去水的那部分外,湖滩这儿早已今非昔比,大小鱼塘星罗棋布,湖滩开发热火朝天,就连天上的鸟儿也没有过去多了。她没有见到哪儿还有芦蒿。于是她想,长此以往,这湖还像个湖吗?她想回家算了。但转念一想,几十里的大老远了,空手而归未免太失望,不如到里边找找看吧,兴许还有芦蒿,或者捞点儿鱼虾什么的。太阳一露脸,天就热起来。她脱了外边的罩褂,挎在胳膊肘儿上。她下了羊肠小道,来到一片绿茵茵的草地。草地很美,还能勾起她儿时的回忆。她记得有一回她和几个小姐妹来湖里拾鱼。那时候微山湖里鱼多得老鼻子,什么鱼都有,而且鱼还不怕人。你要是在水边蹲下,抓一把麸子皮儿或者馍馍渣儿往水里放进去,鱼会一下子聚来好多,直往你手边游。它们其实并不饿,只是想和你逗着玩儿。它们碰着你的手梢儿,或用嘴巴嗅你的手背,眼睛盯着你瞧。你不去抓它们,它们会很长时间这样跟你玩下去,如果你想抓它们,它们尾巴一摇,眨眼间钻进水里踪影全无。西南风一刮,水往里退,有些鱼就落在了水洼子中。四方几十里的人就来拾鱼——因为这时的鱼是用不着费力气逮的,只需要人弯腰拾起来就行。她有时一天能拾几十斤,背不动,大人们就来迎。弄到家里吃,吃不了就卖,价钱是很低的。有一回她还抓了条蛇,蛇把她的胳膊盘得紧紧的,勒得她的手脖发青。她不怕蛇,她的一只手掐住蛇的脖子,就这样掐死了蛇。她把蛇从胳膊上取下,甩了两圈儿,一松手,甩出几十米远。这些都是回忆。现在蛇也少了,她来到湖里这么老半天,走了几十里地了,还没有看见一条蛇。她倒替蛇难过,这才几年呀,蛇就几乎不见了,要是再过个十年八年,不绝迹才怪哩!她寻找芦蒿。她看见前边有一片稀稀拉拉的芦苇,还有水荭,水荭的花穗有的正吐着红的黄的小花,放着异香。她深深地呼吸了两口。她想,那里边八成有芦蒿吧?她朝那边走过去。她不知道天到什么时候了。她抬头看太阳。太阳在东北的天上。她迷向了。她想赶快辨别一下方向,以免天黑以前走不出湖滩。但是她的努力没有结果。管它东西南北,只要有芦蒿。她想着,又朝有芦蒿的那片地方走过去。她不小心陷在泥沼中。她想回过身来,攀上硬地。可是不能,她无法转身。况且,她回头看时,身后全是烂泥,她是在泥沼里了。她试探着拔出脚来,费了很大劲,劳而无功,脚没有拔出来。怎么办?她环顾四周,目所能及之处,一个人影也没有。她孤军奋战。她拼命挣扎。可越是用劲挣扎就越下陷,渐渐地就陷到了大腿根儿。她大声喊着救命。没有人听见。湖鸟可着嗓门在她头顶上叫,那叫声使她想起不祥的“死了鸟”。她扔了褂子,把筐子从背上解下来,放在面前,把镢头横在筐子上。她想借助它们的浮力爬出来,但她失望了。她的意识活动在此时最为活跃。她想,如果她有个儿子,儿子放学回来看不见了妈妈会是什么样子?她会哭吗?他会到这大湖里来找她吗?他肯定找不到这儿,即使到湖里来也找不着这儿。丈夫现在是什么情况?丈夫以前很风流,他和他的女同学谈恋爱,谈了那么多年,后来他结了婚,人家还等了许多年,难为那女同学了!她早先不知道,如果她知道,她就该拒绝结婚,她应该祝福他们幸福。现在到时候了,她眼看就要完全陷进泥沼,连头发稍儿也不露,她就要死了,他的丈夫又可以和他的女同学重叙旧情了。接着,他们会结婚。她尽可能地想象着他们的新婚之夜。她呢?她是不是能在茫茫冥间寻得见他呢?这个他当然不是她丈夫,而是另一个他。就在她结婚的头一天晚上,她曾经把贞洁献给了他。……
高潮在哪里?现代小说淡化了主题,淡化了情节,淡化了人物,同样也淡化了高潮。不过,我想,中国特色的小说里还是应该有高潮的。因为有了高潮,才可能使小说内容发生质变,作品的主题或者倾向性,往往在高潮的刹那间形成,高潮是作品的“眼”,是画龙点睛之笔。
至于结尾,我曾经为它设计过好多种,但是思来想去没有一个是满意的。我于是退一步想,干脆不要结尾吧,不要结尾的结尾不是更好的结尾吗?
她的行为里永远有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