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钟建平的《香炉湾絮语·水湄》
蒋九贞
上
“万物难逃一岁一枯荣/岁月在你的掌中搓揉”——这是何等睿智的诗语!它道出了哲理,道出了事实,道出了历史沧桑,也道出了古韵今声。这是钟建平先生诗稿《香炉湾絮语·水湄》里的第一节,就这一节,已经令人折服至极,不能不赞叹诗人的品味、底蕴、情怀、理性和匠心。只要读了这一节,恐怕你将欲罢不能,你的感觉一定会引领你一口气读完这本书里的全部200个篇章的诗作。
说是“诗”作,其实只是为了方便,是考虑到了受众的接受习惯,也是因为现在还没有一个更贴切的名词可以命名它。它的形式接近于信天游,全部诗稿都是两句一节。但它却不是信天游,它比信天游更像诗。它也不是那种严格意义上的诗,它有很多散文化的成分。不过,它不是散文,它有韵,尽管这个“韵”不怎么“规范”,这方面有点像散文诗。然而,它又绝不是一般的散文诗,它比散文诗多了“建筑美”的讲究。
说到“建筑美”,不能不说一说闻一多先生的诗歌主张。闻一多是我国新诗的开拓者之一,他的诗歌理论在当时来说是划时代的。他在《诗的格律》一文中提出“三美”诗观,我认为至今仍有借鉴意义。闻一多提出的“三美”,即“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奠定了新格律诗派的理论基础。它在一定程度上克服并纠正了“五四”以来白话新诗过于松散、随意等不足,对中国现代新诗的健康发展作出了特有的贡献。具体而言,“音乐美”强调“有音尺,有平仄,有韵脚”。“绘画美”主要强调辞藻的华丽,词语本身就让人赏心悦目,每一句诗都可以形成一个独立存在的画面。他是唯美主义者,他的理论基础是建立在“美”之上的。
诚然,我们还可以这样理解:“绘画美”不仅是形式美,更重要的是内容美,是王国维所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那种。“建筑美”强调“有节的匀称,有句的均齐”。其主要目的是在诗的内容和诗的格式上都拥有美。他说:“我们的文字是象形的,我们中国人鉴赏文艺的时间,至少有一半的印象是要靠眼睛来传达的。原来文学本是占时间又占空间的一种艺术。既然占了空间,却又不能在视觉上引起一种具体的印象——这是欧洲文字的一个遗憾。我们的文字有了引起这种印象的可能,如果我们不去利用它,真是可惜了……如果有人要问新诗的特点是什么,我们应该回答他:增加了一种建筑美的可能性是新诗的特点之一。”并把它与律诗具有的建筑美相比,得出“(律诗)可差得多了”的结论,因为“律诗永远只有一个格式,但是新诗的格式上层出不穷的……律诗的格律与内容不发生关系,新诗的格式是根据内容的精神制造成的……律诗的格式是别人替我们定的,新诗的格式可以由我们自己的意匠来随时构造”。十分明显,闻先生所说的建筑美,主要是指诗的节与节之间要匀称,行与行之间要均齐,虽不必呆板地限定每行的字数一律相等,但各行的相差不能太大,其音节要大体一致,以求齐整之感。他同时指出:“诗中首重情感,次则幻想。幻想真挚,则无景不肖,无情不达。”在《冬夜评论》中,闻一多就诗中的想象作出了详尽的论述,并批评当时的诗说:“新诗里尤其缺乏这种素质,所以读起来总是平淡寡味,而且有时候野俗不堪,很少浓丽繁密具体的意象。”而真正的诗人,应该“跨在幻想的狂恣的翅膀上遨游”。闻一多还赞同华兹华斯所说的,诗人应该把情感“渗透到物象的生命里去”。这就是说,他所称“建筑美”是绝然包含着情感和想象这些因素的。
当然,《香炉湾絮语·水湄》不是纯粹的诗歌,闻一多先生的诗歌形式美主张也不是新诗理论建设的唯一主张,我们没有必要这样要求任何一种形式的诗歌创作,何况钟建平先生这种创新文体的作品呢?
对于《香炉湾絮语·水湄》的文体问题,钟先生自己说,他进行的是“诗体散文诗的一次尝试”(和本文作者的微信语)。“诗体散文诗”这样的提法是不是科学?我们可以暂且不管,像我这篇东西题目所谓另类“信天游”的提法肯定不科学,亦可以不管。可是,这两种提法有其相近之处。我们可以不管提法,却不可以不管具体的文体和内容。
文体是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根据有关解释,文体是指独立成篇的文本体裁(或样式、体制),是文本构成的规格和模式,是某种历史内容长期积淀的产物。它反映了文本从内容到形式的整体特点,属于形式范畴。文体可以细分为四个层次,即文学类别(文类)、文本体裁(体裁)、篇章体制(篇体)、文学风貌(风格)。文体不仅是文学体裁、语言、风格和结构,更是时代、作家、文学体裁、语言风格的综合体。我们知道,任何内容都是通过形式表现出来的,没有形式便没有内容,可见形式的重要性。文学的体式形态在某种情况下就是它的全部,因为具体作品的具体形态是由内容(包括文学形象、生态面貌、背景材料、情感因素等)加上表现方式(包括语言、结构、体制、风格等)构成的。文体的相对独立性只存在于、仅仅存在于当它被抽象出来以后的概念“公约数”认知之中。
中
我们回到问题本身,《香炉湾絮语·水湄》里的篇章究竟是怎样的文体?毫无疑问,它属于有韵的文体,是诗体。在诗体里,除去排列方式外,它的内容接近散文,所以它应该属于散文诗,只不过,这种散文诗更像诗而已。
本来,散文诗,就是诗体的一种类型,它首先是诗,其次才是散文。这一观点,我过去有过表述,几年前在评论钟先生的散文诗时也强调过。我认为,散文诗是散文和诗的“化合”,它是散文和诗“结婚”后孕育产生的新的文体,第三种文体,绝不是散文的语境里点缀几个韵脚就完事大吉的。如果散文诗一味追求散文的风格而不是诗的效果,散文诗就不是散文诗,它只能算散文,最多是“美文”——因有“韵”读起来顺口而美一点的文章罢了。
钟建平先生是散文诗大家,早在20世纪80年代,他就是中国散文诗学会常务理事,珠海办事处主任,从90年代创刊《散文诗刊》,2015年2月9日创办《世界华文散文诗》微信公众平台,并且每年与出版社合作出版《世界华文散文诗年选》。他极力倡导散文诗写作,在他的倡导和带动下,珠海散文诗创作一派繁荣,涌现出不少各具优势、前景看好的散文诗作家,有些已经名震文坛。作为倡导者和实践者,他深谙散文诗创作之真谛。在散文诗创作中,他是更注重诗性发展的。这就促使了他所谓“诗体散文诗”的诞生。
钟先生积极主张文体突破。他在《人类明天的文学》里呼吁文学“三个突破”,其中之一就是文体突破。他说:“可以大胆地预言,随着人类的发展与变化,文学文本也将出现变化,非文本化和二元文本以上的杂交融合将是文本突破的方向。”实现文本突破的只能是文体创新,也就是文体突破。他的《香炉湾絮语·水湄》是个实验。他突出了散文诗诗性要素,使散文诗无论在形式上还是内容上都更像诗。
萤火闪烁在小巷
大雁迁徙往南方
当憔悴映入镜中
飘落成一地白雪
我们隔着的夜晚很薄
但通往你的路却很长
以菊花佐酒抵挡西风
收割一段晚秋的时光
品味岁月浓浓的沧桑
内心留一份淡淡的爱
我把一种思念种植在故乡
却在他乡收获沉甸的忧伤
《香炉湾絮语·水湄》(2)
走过喧哗的街市
穿越冷寂的旷野
来的时候呢喃低语
走的时候悄无声息
我想写一首诗赠你
如种子扎根在心底
我是你生命中的纸鸢
你是我季节里的候鸟
萧瑟的秋从心底掠过
纷繁落叶给予我慰藉
翻过记忆中丰硕的晚秋
你还留在那片如火枫林
《香炉湾絮语·水湄》(3)
时光是一把锋利的剑
我们都是剑下的亡魂
一个芸芸众生的过客
怀揣卑微的梦想生活
窗外是五月的明媚阳光
却没有一丝温暖属于我
一颗几乎被窒息的灵魂
蛰伏在低处却无法逃离
我是一个丢失了灵魂的人
只靠一具躯壳匍匐在世上
此刻一缕隐隐作疼的思绪
沿着日落的方向渐渐沉没
《香炉湾絮语·水湄》(189)
悲伤在我自己的悲伤里
我们被淹没似水流年中
两只蝴蝶飞入湖畔的花丛
晨曦的双手拉开时光帷幕
在这一生中要下多少的雨
才把污浊的世界清洗干净
一组湿润的词语奔走相告
干渴已久的万物沐浴甘霖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神谕
在这场豪雨中被再次敲响
一生中有多少次洪峰击溃
在我们每个人内心的河流
《香炉湾絮语·水湄》(190)
我之所以这样一前一后选择两部分连续的篇章作为例证,是想说明,钟先生《香炉湾絮语·水湄》全部的作品都是排列如此整齐的“信天游”体诗。这种诗体在“建筑学”的审视下,显出了其整齐对称的美感,是与闻一多先生的诗学理论一脉相承的。可是仔细欣赏该集中的内容,随处见到的,则又不完全是诗语,它们的散文痕迹非常浓。这样的体裁,我称之为散文诗语境下的另类“信天游”,或曰“新新信天游”。“新新”的意思是“新之又新,不断变新”。钟先生用“信天游”体写他的散文诗,这本身就是创新,或者用他的话说是“尝试”。这个尝试是有益的,有利于开发散文诗的诗性空间,发展和加强其诗的成分,使散文诗真正成为“诗的王国”里的一个有尊严的成员。
下
以上是我读了《香炉湾絮语·水湄》后,从文体这一角度,结合钟先生的散文诗,发的一点感慨,似乎与“序”约定俗成的要求相去甚远。但是我以为是有必要说的,因为近些年来的一些散文诗,确实存在着一种渐渐丢掉诗的要素的倾向,这种倾向发展下去对于散文诗而言,可能是一场灾难。
钟先生坚守着散文诗的诗性,并在这个基础上进行创新尝试,他是散文诗的真正卫士,为散文诗作者作出了榜样。
在内容上,《香炉湾絮语·水湄》是非常广泛的,有哲理警句,有写景状物,有心情表露,有记事忆往,有对美好的歌颂,有对邪恶的鞭挞,有爱的诉说,有怨的呐喊……在读他的“絮语”时我就想,钟先生文弱的身体里,究竟有多少喜怒哀乐?他瘦削的双肩,究竟要承担多少历史责任?他柔细的喉咙里,究竟还有多少可以变成音符的东西吼出来?他是思想家,他的每一篇章散文诗,都是思想的凝结,都是他庞大思想体系里的一个组成部分。他说过:“杰出的作家必须是杰出的思想家,他必须站在全人类的视野和高度思考人类的明天。”他的散文诗,不正是在回答他自己提出的思想家必须回答的“人类的明天在哪里?如何让人性回归?”这些问题吗?上面所引的几章散文诗里,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思想的闪光。
思想给了他崇高的追求。思想也给了他梦想的力。思想照亮了他前行的路。思想也照亮了他的文字。思想还使他成为南国文坛公认的“好人”。
他是珠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也是《珠海文学》(前身为《精彩》)的主编,我与他曾经有过交往,深知他为人率真,永远怀一颗赤诚的心,对朋友,对文学。他曾经是政府工作人员,可是他不屑于“铁饭碗”,毅然下海经商。那时候他的心里就有一种梦想,他要从最苦处开始,一步步走进文学的圣殿。他打拼挣了钱,一方面满足自己的生活之需,另一方面为他从事文学事业奠定了坚实的经济基础,同时也为发展珠海这个曾经被人称为“文化沙漠”的崭新城市之文学创造了必不可少的条件。他说过,一个人的成功不算成功,大家的成功才是真正的成功。他成功了,无论从哪个方面说,他都是成功的。他做了那么多文学公益事:出资办刊物,给文学一个阵地;组织文学活动,让更多爱好者有展示的机会;与港澳文学界联络,推动珠海和港澳、特别是香港文坛的互动和发展;征集、编辑、出版各类文学图书,尤其散文诗作,优秀作品按年度出版、交流;用他的行为吸引了其他地方的作家、诗人、评论家和文化名人来珠海发展;培养出了众多的文学生力军,在珠海已经形成了浩浩荡荡的队伍。
而这一切所需费用,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出的!他乐意这样做。他为他能够做这些公益而自豪。
他在近年笔耕不辍,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就写作、出版这三部《香炉湾絮语》。
一千多个日夜的思绪
刻印生命瞬间的痕迹
除了感恩岁月的馈赠
唯有活好当下每一刻
过去的不可能再复返
未来的也不可以预知
敬畏已知和未知的世界
敬畏崇高和卑微的生命
勇往直前同时也偶然回首
知足常乐同时也知乎不足
知道自己头上三尺有神明
恪守一颗平常心行走世界
《香炉湾絮语·水湄》(200)
这是《香炉湾絮语·水湄》里最后的篇章,即第200篇。这一篇章里,诗人写作之艰辛,思绪之不羁,感慨之良多,敬畏之信实,理想之守望,皆跃然于纸上。
事实上,我们每一个人,特别是从事文学的人,都应该和钟先生一样,做一个思想家,在认准的道路上勇往直前,“敬畏已知和未知的世界/敬畏崇高和卑微的生命”,“知道自己头上三尺有神明/恪守一颗平常心行走世界”,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以无愧于历史和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