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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九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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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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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堰湖水老鼠

梦堰湖水老鼠

蒋九贞 


有一天他一觉醒来,忽然想起水老鼠,那些肆虐成灾的梦堰湖水老鼠。细细的身体,长长的尾巴,尖嘴巴伸出水面,鼻孔一张一合,把湖水都给染黑了。他翻身坐起,对着跪在阳台上的妻子说,还记得梦堰湖里的水老鼠吗?

妻子正在祷告,被他的问话打断,不耐烦地说,主啊,什么梦堰湖,什么水老鼠?

他说,你看你这记性,忘了?哦,我说一个细节吧,那回一只水老鼠钻进我们的被窝。是的,就是那只水老鼠,搅乱了他和妻子的恬静生活。身子是黑的,一拃多长。眼睛也是黑的,亮得像宝石。妻子惊叫起来,却不敢动弹。

他说,还有那个光头村长,一张嘴就是一句脏话,“娘(读nia,方言,骂人时才发这个音)的!”长得很滑稽,脸长长的,上宽底窄,两只小圆眼睛,几根黄不拉几的胡子,活脱脱一只水老鼠。

妻子说,我没去过梦堰湖,你也没去过梦堰湖,压根儿就没有梦堰湖,我们是城里人,我们到那里干什么?哪儿来的光头村长?莫名其妙!主啊,他在做什么?

他听了,摇了摇头,对妻子的话表现出十二分的不理解。说,显然,你记忆出了问题,我不是地道的城里人,我的家乡在遥远的“老区”,就是说,我原本出生在十分贫困的农村,你也是,你实际上就是梦堰湖里的人。她的明显的印记是大屁股。她的大屁股给她带来的最大好处是,每次挤公共汽车,不论多么紧张,只要她一撅屁股,再勇武的人物也要退避三舍,给她让道。

我是到梦堰湖去拜见从未谋过面的老丈人的。小船在河道里行驶。记得那天的天气不错,梦堰湖风平浪静。他问妻子,老丈人在哪里?妻子随便一指,在那汪(方言,那里,那边)。你说话就是这个声音,老侉。

妻子喊了一声“主啊!”就又说,你神经啊你?

她怎么这样说啊?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他还是第一次在湖上看日落,没想到竟是那样一个壮美的景观。残阳如血,而且很大,压住那边的一个小山头。它迅速地接近地平线。越是接近地平线,它在湖面上的投影就越离奇的壮阔。它从遥远的天边甩下“大尾巴”,在湖的尽头,和它的“尾巴”相连的,是一个红色的“染缸”,从那个“染缸”出来的,是一湖的金元宝。忽然,脚下震动了。他想,肯定是太阳砸着了地球。那一刻太阳正好触上了地平线,大地就抖动了,摇晃得厉害,而且魔鬼般的黑幕从天上罩下来,恐怖不期而至。

忘记了是不是有风,但是浪很大,小船把他颠簸得呕吐了。妻子倒是神情自若,稳稳地立在船头,扭着大屁股,不惊不慌地一篙一篙撑着小船。小船被呼啸的波涛卷向未知的方向。小船倾斜了。恶浪一个接一个打来。污泥般的湖水倾注到身上。他紧张地看天,看湖。夜幕已经降临,黑浪愈加凶猛。他们的小船眼看就要倾覆。

这时有一条大船过来。大船上的人看见了他们,抛来一根大绳。妻子接过绳索,扔下长篙。小船向大船靠近。娘的!是你呀?大船上的一个脑袋亮光光的老几问。妻子说,找俺爹来了。又指指他,他是俺对象。那个光头老几又骂了句“娘的!”“哦哦”了几声。妻子问,村长,俺爹在哪呐?光头老几伸出一只手,漫无目标的指了一圈,说,娘的!在湖里。

他们靠近了大船。吊着的心放下了,长长出了一口气。总算安全了。老丈人,他在哪?我们有的是时间,只要安全了,再慢慢去寻找吧,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光头村长说,娘的!我还要巡湖,恁(方言,你,你们)要小心水老鼠。水老鼠?是啊,水老鼠,它们会爬上船来,吃恁的口粮,咬恁的船帮。光头村长说了这几句,就开船走了。妻子吐了一口,呸!她说,不说好话的乌鸦嘴,水老鼠才吃恁的口粮咬恁的船帮哩!

他以前还从来没见过水老鼠。它长的什么样子?他是见过老鼠的,不用说,相对于水老鼠而言,那是旱老鼠。它们是住在洞穴里的,个头不大,两颗绿豆似的眼睛滴溜乱转,几根长长的胡须上下前后的活动,是动物里很聪明的一类。水老鼠?水里也有老鼠?它们怎么栖息呢?难道也和鱼类一样,住在水里?它们会有什么能耐?几只水老鼠算得了什么?

他们把小船泊好。他喘息着,躺下休息。蜡烛炸开了火花,舱棚里的光亮明暗不定。哎唷!妻子忽然嚷道,快来!他顺着她的眼球,看见一列列湿漉漉的水老鼠,一只接一只,一只挨一只,黑压压的,争先恐后爬上船来。现在已经爬到我们手上了,爬上了头顶了!

妻子气极,一颗清泪滴在地上。

他对着妻子说,你必须承认有水老鼠。妻子说,是有水老鼠,水里的老鼠,水耗子,会潜水,昼伏夜出,到处乱钻,好吃病虾、死鱼。他说,这就对了,就是说,你承认了,有水老鼠,梦堰湖水老鼠,个头不大,两颗绿豆似的眼睛滴溜乱转,几根长长的胡须上下前后的活动,从水里出来的时候是湿漉漉的,然后身子一抖,就干了,它的皮“离水”,油光水滑。妻子说,那又能证明什么?能证明你去过梦堰湖?

你怎么想那是你的自由。梦堰湖水老鼠,成群结队,一刻不停地爬动着。他的脚被狠狠地咬了一口。它们爬进了他的裤管,戏弄了他的阳物,然后又顺着另一条裤管鱼贯而出。那块尚未吃完的水豆腐里,一下子拱出七八只体型娇小的水老鼠崽子。

在他的记忆里,妻子当时恐惧到了极点,她哆嗦着,把身子缩进船舱的一角,活像一只大团鱼。她顶着被子,水老鼠就从一个没裹严的地方钻进去,络绎不绝。也有在被子外面爬上最高峰的,最先爬上去的水老鼠得意地两条后腿支起身子站起来,两条前腿去捋它的胡子,吱吱吱吱,向它的同伙炫耀。

这就是可恶的梦堰湖水老鼠!

妻子坚决否认,说,没有,没有梦堰湖水老鼠!这都是你的想象,是你的作家梦把你害苦了,你得了臆想症,主啊,您赶快拣选他吧,让我的配偶和我一样,和您的孩子一样,沐浴您的灵,投进您的怀抱,做您的羔羊。

他哧哼一下鼻子,嘴角往上撇了撇。自始至终的一个重要人物:光头村长。船帮上,船舱里,船头船尾,连舱棚的房顶,也都爬满了水老鼠。它们穿梭着,歌唱着。爪子抓附物体的声音,欢呼雀跃的声音,以及不停地吞噬的声音,鼠牙磨错的声音。伴随着它们的声音的,是妻子筛糠的声音,牙板打颤的声音,忽高忽低的惊叫声,还有嘤嘤的哭泣声。我不知所措,我想,老丈人是湖里老人,一定会有办法的。可是,老丈人在哪里啊?他试着把头伸出舱棚。湖上的夜色特别空旷朦胧,幽深可怕。他们的小船湾在一个鸭墩的凹处,孤零零的,没有左邻右舍。远处倒是有零星的灯光。他好像看见光头村长从一个船舱钻进又一个船舱,一副踌躇满志、心满意足的样子。光头村长在做什么?他想撒尿。可是,水老鼠源源不断地从他的一条裤管进去另一条裤管出来,他动弹不得。他明白,他只要微微一动,水老鼠们就可能十倍百倍千倍的疯狂,啮噬他萎缩的命根。

妻子嘟囔着,主啊,您就可怜可怜他吧!家里没面了,没油了,没盐了,电费该交了,水费超期了,儿子的入托费老师来催了,我下岗了,他工作丢了,还这么魔道,日子怎么过下去呀?我知道,这是您在考验我,我还知道,这是魔鬼撒旦在搅扰我,主啊,伸出您大能的手,把魔鬼撒旦赶走吧,不要叫我遇见试探,无所不能的主啊!

光头村长突然出现在他们的小船上。光头村长说,娘的!村“鼠办”研究决定,不分大人小孩,不分户口所在地,只要在梦堰湖住着,无论你是长期居住,还是临时居住,一律按人头,每人每天逮住一千只水老鼠。我说,我们是来走亲戚的,光头村长说,娘的!走亲戚也一样,必须每人每天一千只!你一句话不说,只怔怔地看他。

妻子差点儿闭过气去,说道,你还在胡说八道,主啊,饶恕他吧!

他歪头质问,你不是也说有水老鼠吗?

妻子说,怎么会没有水老鼠呢?可是,那是另外一回事。

他哈哈笑了,说,着啊,有水老鼠,水里的老鼠就叫水老鼠,水老鼠生长在湖水里,咱神州大地上有个湖泊叫梦堰湖,梦堰湖是湖,是湖就有水老鼠,梦堰湖里有水老鼠,有梦堰湖水老鼠,没有一点儿逻辑错误啊!

妻子重又跪好,把头抵在地上,她要继续她的祷告。

他接着说,水老鼠也是老鼠,是老鼠都会成精作怪,《西游记》里的老鼠精够厉害的,那个千年女妖金鼻白毛老鼠精,住在无底洞,逍遥自在,外表妖艳,手段残忍,吃了两个好色的和尚,它是用它的涂了胭脂的长指甲杀人的,它的长指甲可谓锋利无比,连孙悟空都不敢正面硬碰,你道它是谁?原来托塔天王的干女儿!天上地下有几个能比得了?梦堰湖水老鼠也异常的猖獗,猖獗的水老鼠钻进了你的裤裆。

你!你!妻子“你你”了两声,由于低了头,声音呜呜咽咽的。她决定不理他,阴沉着脸默默地在胸前划十字。

他不管不顾的说,我不是无中生有,本来嘛,事实总是实事,真理就是理真;你不必担心,不就是几只水老鼠吗?值得吓成那样?当然,它们发起威来着实了得,那是它的一面,另一面,这另一面是……还要说吗,这另一面还可以分成两面看,每一面都可以分成两面看,层层分下去,以至无穷,所有的道理都在这些无限的两面之中。

妻子伏在地上,祷告着,永恒的父,当我越过今日的门槛,我将自己完全的交托给您,神圣的上帝啊,塑造我像耶稣的形象,但愿我的生活能反射您的圣洁、仁爱和恩惠;求您用您的灵充满我,好叫我不效法这个世界,却要每日行在您至圣的旨意里。

光头村长布置的任务,明天一早是要检查的。任务必须完成。他和妻子一起想办法。妻子说,用老鼠药。老鼠药当然有效,可到哪里去弄呢?

距他们的小船不足几篙远的地方,一只“小溜子”(小型打渔船)横着。他喊,喂,有老鼠药吗?那边回话,你叫谁?他说,叫你啊,大哥,有没有啊?那边很生硬,你才是大哥哩!他奇怪了,我好心好意的称呼你,你发的哪道子火?你不是大哥难道是……他想说“是大爷”,可是没有说,那边的人不够大爷的格儿,嫩得很,听声音顶多三十来岁,叫你大哥高看你啦,还想要我叫你什么?叫老祖宗?呸!他不再说话,拿眼睛去寻找其它可能有老鼠药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那边的人嘻嘻的来了。在黑暗里犹如一座铁塔。那人来到他们的小船旁,说,兄弟,俺是你二哥,二哥,懂吗?二哥是讲义气的,叫大哥那是骂人,俺可不是山东的武大郎,说俺是武二郎还差不多,俺姓吴,俺是吴二哥,咱是邻居了,恁有难处俺理应帮恁,可咱湖里不兴老鼠药,咱吃的是湖水,水里有老鼠药了,水就不能吃了,咱只用老鼠夹子。

吴二哥指着远处的一点灯火,说,那是老范家的船,谁都知道老范的老鼠夹子,村里特许经营,独一无二,他闺女是虞美人,屁股一撅,村长啥都给,可也未必有货哩,他卖老鼠夹子卖“洋眼”了,不是谁都卖给。

谢谢你的指点!他说。

有啥谢的啊?都是邻居,还是整挂着好;再说了,我看了一眼大腚西施,赚了。

他翻着眼皮,疑惑半天,什么?

大腚西施,嘻嘻!

妻子又从头开始,主啊,您的怜悯又带领我迎接另一天的黎明,求您让我在灵修时间里与您在心灵和真理中恳谈,引领我今日走在您完全的路上;主啊,愿您的杖,您的杆保守我走义路,约束我的脚,免得我迷失进入隐闭的危险,求您保守我免遭恶者的所有攻击、世界上诱惑的诱饵,用您的大手护庇我,把平安赐给我,带我走出埃及地……

他看了一眼妻子。她一声声喊着“主啊!”大屁股撅着。水老鼠在“禁区”如入无人之境。可是,他不知道他的这个邻居、就是那个老范够不够慷慨,能不能卖给他老鼠夹子。逮住一千只水老鼠要多少老鼠夹子啊?一千个吗?一个老鼠夹子是不可能同时夹住两只水老鼠的。不,要两千个,两千只水老鼠的任务,一人一千只。真是狗年月。

没想到,事情很顺利。

老范是个“自来熟”。老范神秘地一笑,哈哈,吴二那家伙,绿帽子客。

舱棚里伸出一只黑牡丹,拧着声音喊了一声,爹——!

老范不言语了。

他觉得很尴尬,停了一下,问,你们船上也有吗,水老鼠?

老范说,咋会没有?可要说逮嘛,你碰运气吧!

他付了款,说一声,谢谢!

我是抠你的竹杠,还谢?

怎么会?是个交易。

对,是交易。老范说,吴二就从来不买,他有后台,其实你也不要买的。

他想,我也不要买?为什么?光头村长可是言之凿凿,厉声厉色,威严有加的。每人每天一千只,一只也不能少。我初来乍到,又是梦堰湖的“高客”(即女婿),完不成任务,挨罚,这个脸面不好瞧。他回头看老范,老范也在看他。

他问妻子,吴二哥怎么就可以不买老鼠夹子不逮水老鼠呢?妻子好像有些难为情,很快又正色说,吃自家的饭别管人家的事。不管就不管,可是吴二哥可以不买老鼠夹子,我也可以不买老鼠夹子,我却买了,一买就买了两千个。

他对妻子说,水老鼠上来了,它们目空一切,大胆而又狡猾,你怕得要死,坐在地上,两只手撑着地,畏畏缩缩地往后挪;我说啊,水老鼠骚扰一下又能怎样?我们的形象,我们的自尊,我们的声誉,也许不会受到丝毫的损伤,而完不成任务就不同了,光头村长的呵斥,湖里渔民的白眼,一人吐一口唾沫,水高五尺,不淹死才怪呢!

妻子的祷告声,主啊,在这充满迷惑、混乱和嘈杂响声的环境里,只有您的话是我脚前的灯,是我路上的光,求您打开我的双耳,好叫我以喜乐接受您的话语。

水老鼠蜂拥而至,它们根本不知道我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噔地蹦上舱顶。在脖子上爬。出溜出溜钻进裤管袖筒。你“娘哎!”一声,闭过气去。随后就是啪刺啪刺的声音,像炸豆子,脆脆的。战果辉煌,两千个老鼠夹子个个不空,有的一个竟然夹住了两只水老鼠,你用筐子收起它们,一筐盛不下再来一筐,满满四大筐。

天一亮,水老鼠就隐蔽起来。有几只没有隐蔽的,也躲他们远远的,在鸭墩上朝他们伸头挤眼,洋洋自得的神情。

光头村长过来了,单手叉腰,威风凛凛,娘的!给我查数!

查数的是个侏儒,顶多一米一二高,胡子拉扎,吭哧吭哧的,肚子里好像有放不完的气,弯一下腰噗刺一个屁,又弯一下腰又噗刺一个屁,一个屁连着一个屁。随着一声声的屁响,一筐数完了,又一筐数完了。侏儒报了数,二千另三。我自傲地拿眼睛看光头村长,光头村长油光光的脸上坏坏地笑着,一双眼就瞟向你。妻子剜了光头村长一眼。你发现了我在看,慌慌地转过脸去,看远远的水和天,你的脸红了一下,你的眼睛有些恍惚,你看远处的水和天的时候,你的衣摆飘在船帮上,你的衣摆的下面,大屁股一抽一抽的,你一准是夹了个屁没好放出来,你也很高兴,我们完成了任务,不至于在娘家人面前丢人现眼了。

然而,光头村长的脸色陡地变了,娘的!我不是跟恁说每人每天一千只吗?恁两个人,一二得二,两千只,不多不少两千,恁是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儿啦我看,哼!

他被弄懵了。我们完成了任务,还超额了三只,超额完成任务是错吗?看起来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娘的!两千只,不多不少,任务就是这样,任务是根据,哦,根据科学下达的,科学,懂吗?是科学就得要遵守,科学任务是一人一千只,不能少也不能多,恁是不把村长当干部了,不相信村“鼠办”的科学,不和村里保持一致,看我咋治你们!

我不知道他要怎样惩罚我们,我问你,你说你也不知道,整整一天,我们都是惴惴不安,因为心里没有底,被大难临头的预感折磨得急火攻心,眼睛红了,嗓子哑了,两条腿像弹簧做的,老是抖抖的发颤,我想赶快离开这里,可你说,任哪没找着爹哩!也不知老丈人哪里去了。湖面浩瀚。野鸭子飞起来,又落下去了。有人唱渔歌,梦堰湖哟,那个哟嗨嗨——

黄昏时分,光头村长又出现了。光头村长说,按咱的村规民约,要把恁赶出梦堰湖,看在,哦,看在你、你,哦的面子上,下不为例,要是再,哼,别说我不讲究了!

妻子唯唯着。她没敢看光头村长,眼睛埋在两腿间。

你为什么要那样子呢?你没有喜悦,却明显地在抖了,不住的筛糠。

主啊,求您在今日的每一时刻靠近我,我需要您的恩典来帮助我面对另一天的需要和挑战,世界和其上的试探常常随着我,今世的王寻求我的衰落,诱惑我邪恶的本性来成为他的同盟;主啊,求您帮助我,不然我将跌倒,只有您的能力能够保守我免致滑跌,使我安妥。

真是没有什么好说,你根本就没有听我说话,那害人的梦堰湖水老鼠成了世界的主宰了,它们是那样疯狂,毫不怕人,人却要怕它,简直是人鼠颠倒,国将不国了!

妻子开始做饭。仍然是梦堰湖特产水豆腐。那是真正的水磨磨出来的,颜色略带青色。做好,趁热,再拌上蒜泥和辣椒,吃起来一种奇怪的香味就在口腔里弥漫。但是他却没有心思品味它,而是胡乱地填嘴里一块,一边嚼着一边去摆弄老鼠夹子。米粒儿大的一小点儿蒜肉挂在嘴角。他吧嗒几下嘴咽下口里的,又伸出舌头来舔,把米粒儿大的蒜肉舔进嘴里。

他心里老是七上八下,他不能预测今夜战果如何。他想,要是再逮多了,我就扔水里去,绝不能再让光头村长抓着了,尅我,尅得我难堪;可要是抓不到呢?如果不够两千只,那将如何是好?对,这是个问题,不多不少,不能多可也不能少啊!尤其不能少,逮不够我现变也变不出来。光头村长的脸色。那一声“娘的!”新账老账一起算。变本加厉。他真会把我们驱逐出梦堰湖的!

妻子不住地祷告,主啊,拯救我们的神啊,求您因您名的荣耀帮助我们,为您名的缘故搭救我们,赦免我们的罪;求您保存我的性命,因我是虔诚人;主啊,求您拯救这倚靠您的仆人,还有您仆人的配偶,靠我主耶稣的名。

没有用,完不成任务,就是说少于两千或者多于两千,他还是要驱逐我们,不让我们在他的一亩三分地里混,把我们撵回城里去。

水老鼠真多!天一黑它们就倾巢出动,吱吱喳喳,你呼我唤,弄出了不小的动静。妻子仍然见了它们就发抖,他的裤管里仍然有水老鼠钻来钻去,这些和昨天几乎没有什么两样。好啊,这么多水老鼠,不愁逮不够。他下好的一个个老鼠夹子,张着嘴,如弓弩奇阵,严阵以待,专等着水老鼠“上钩”。两千个老鼠夹子啊,那阵势壮观得很。他咧咧嘴笑了,说,来吧,梦堰湖水老鼠,你们的死期到了,哈哈!他的笑让几只水老鼠暂时停下行进的脚步,警惕的嗅嗅。

有了昨天的经验,加上夜不成寐的困乏,他收紧单被,睡了。他想,我只管睡觉吧,明天早起一会儿,一定要赶在光头村长来到之前,把多出的水老鼠处理掉。

他真的睡着了。

东方发白了,几点渔火相继熄灭。又被骚扰了一夜的妻子却似乎刚刚入睡。你睡你的,我有活儿干。他刷了牙,洗了脸,便急切地去看老鼠夹子。在没看之前,他突然想到,多逮住的水老鼠不能简单地扔水里,它们身子轻,如果漂出来,恰好又被光头村长发现,肯定不好的,光头村长必然大做文章,湖里的居民也不会善甘罢休,因为污染了他们的饮用水。其实,湖水早被水老鼠污染了。可是,水老鼠污染是一回事,他扔死水老鼠污染又是一回事,水老鼠污染大家都习以为常,他扔死水老鼠污染再被光头村长别有用心地一渲染,问题就严重了。所以,这是个需要认真对待的问题。怎样才能做到既及时处理掉又不被光头村长发现呢?水天茫茫,世界之大,却没有藏几只死了的水老鼠的地方。如果死水老鼠是石头蛋子,就好了。石头蛋子扔水里啪刺没影儿了。打水漂。他以前常玩的一种把戏。没承想这是一道难题,这是眼下的“哥德巴赫猜想”:水老鼠,死了,不沉底。

他思索了好一会儿,看一个大大的火球就要喷薄而出,刚刚还乌黑的湖水只一瞬间便血海似的,——才醒过神来,必须收老鼠夹子了,否则多出的水老鼠处理不好光头村长可能就会来到,那事情就麻烦了。

他拿了筐子准备收水老鼠。他要亲自一只一只的查,以免出差错。

怎么能是这样?我是很有信心的去收拾“战利品”的,可怎么也没有想到,老鼠夹子差不多都是空的,和头天晚上一样张着大嘴,几乎没有猎物被它夹住。我傻了,那些黑压压的水老鼠怎么就逃脱了呢?不,不可能!再看,还是这样,数了数,只逮了八十八只,八十八,怎么是这么个数字呢?八八,发、发,太讽刺了,太搞笑了,不可思议的数字!八十八具水老鼠的尸体,排列在船头。他张着嘴,看它们,脑子一片空白。

俄尔,他神经病一样跳下船头,跳进水里,又跳到了老范的船上。老范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来似的,微微的笑着。

当时我找到老范,劈头就问,你的、老鼠夹子,怎么不逮水老鼠呢?老范回我,咋会呢?我说,怎么不会呢?两千个,就逮了八十八只,八十八啊!我比划着;他说,不吧,头天逮了多少?我照实说了;他说,着,着,这就不是老鼠夹子的事了,是你不会用;我说,什么?他笑了,说,水老鼠精着哩,只要有死水老鼠气味的物件,它就不偎,那些老鼠夹子都逮住过水老鼠,就沾了死水老鼠的气味,你还咋逮得到?那、那怎么办呢?清洗!清洗?先用泥水洗,再用清水洗,还要涂上猪油,沾些咱梦堰湖水豆腐渣。

老范说,梦堰湖水老鼠爱吃梦堰湖水豆腐渣,就好比麻虾爱吃汁泥(方言,即淤泥),癞蛤蟆爱吃蠓虫子。

它们爱吃什么我不管,我们没有完成光头村长交代的任务这是当前面临的最大灾难,我问他,我们怎么办?他不回答,这个老范,这个老滑头!老范扬起右胳膊,朝远处喊,喂,吴二,吴二——

吴二答应着来了,嘻嘻哈哈的。吴二是个水脾气,乐天派。嘛事啊?

嘛事,就这事,咱新来的邻居失了信了,村里要罚他,你给想个法子吧!

吴二摸摸脑袋,看他,说,你好办啊,大腚西施屁股扭扭,啥事儿能有?

他怔怔的,瞅吴二。

看啥哩?看啥哩?不信,你去瞧瞧,保准有戏看,嘻嘻。

老范也哈哈大笑了。

他拂袖而去。这些个湖毛子!他们不是明明白白欺负人吗?他们欺我初来乍到,欺我孤门独户,欺我……实在欺人太甚!

他极为恼火。他一时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漫天乌云,黑浪翻卷。他前面一片芦苇。芦苇深处黑烟咕咚。他看见那是一个高台子,有一排简陋的工棚,一个刺眼的白色牌子树在一侧,上面有几个红色大字:“梦堰湖水豆腐加工厂”。无数的水老鼠,藏于高台子周围的水底,吞食着从加工厂里源源不断输送出来的水豆腐渣。水老鼠成了水豆腐加工厂的“清道夫”,使水豆腐渣不至于因运不出去无法销售而堵塞四方的财路。水老鼠们发现了陌生人闯入,向他发起攻击,撕裂着他的皮肉。有一只直击他的命根。母鼠。他仓惶逃脱。

我逃出了鼠口。可以用“屁屎尿流”来形容他的狼狈。

他喘息着,余悸未消。

他们的小船在泊地晃晃悠悠。平静的水面被激起涟漪。涟漪如声波,刺激着他的耳膜。他的妻子的近乎哀求的话语,你下边,不要来了,我有了他,日子好好的。娘的!咋?寻了那孩子,就忘了我?哼,我宰了他!光头村长似乎咬着牙。又是一番骚动。你声嘶力竭地叫,不,你不能再这样了,不能再这样了!

我终于看见了我们的小船,可眼前的情景令我无地自容,但是我以为你还是一个好人,一个好女人。

主啊,主啊,主啊,求您保守我的心怀意念在您完全的平安里,不给围绕的邪恶有玷污的机会;求您堵住他污蔑的话语,使魔鬼撒旦从他身上滚开;求您开导我属灵的心扉,不要让我因承受不住他的辱骂而大发脾气。

光头村长站在船头,对他吼道,娘的!干熊吃的?恁是存心给我捣蛋,就逮着这几只?不及我一屌头子揉(方言,读第三声,即抽打)的多,哼!

他忍无可忍。大吼,我跟你拼了!

妻子以比平时快得多的语速背诵着主祷词,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您的名为圣,愿您的国降临,愿您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您的,直到永远,阿们!

她草草结束了祷告。

结束了祷告的妻子圆睁着双眼,面目狰狞,似笑实哭,挣地站起,扑向他。不过她没有扑到他,不是因为他躲避,而是她嘎然止住了扑向他的势头,转而手指着他的脸。她连哭带说,你,你,这般的侮辱我的人格,这日子不能过了啊!你走火入魔,天天神神经经,全没了人性,咱,咱离了吧!

离婚?你怎么想到离婚?

不离婚,你看这日子还能过吗?

怎么不能过?我们怎么啦?

还怎么啦!还怎么啦!这还不够吗?你还能怎么样?

梦堰湖水老鼠是一个事实,你否定这个事实。

你,你还做梦啊?你做你的梦吧,我是不跟你过了,这日子没有头啊!

都是水老鼠惹的祸,可恶的梦堰湖水老鼠!

主啊,他何时能清醒啊?您饶恕我吧,我和他必要离婚,他是魔鬼……

你才是魔鬼,你这个泼妇!你和光头村长早就不清不白,光头村长是恶魔,梦堰湖的女人他一个都不放过,我恨不得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替全梦堰湖的女人出这口气,报我的夺妻之恨!他这个伪君子,梦堰湖水老鼠其实就是他养的,他的水豆腐加工厂是水老鼠之源,他说要消灭水老鼠是假,借机敲诈、强奸才是真,他是彻头彻尾的败类!

主啊!主啊!

他们的吵闹逐步升级,不可开交。

“澎!”的一声,房门开了。有黑影笼罩过来。进来的是两位穿灰制服的治安协警。两个小伙子都是虎背熊腰,其中一个黑些的,往那里一站,两脚呈倒八字,两条胳臂架着,双拳紧握,一看就知道是经过武打训练的角儿;白些的似乎文文静静,可是两只眼睛里射出的却是凶光。黑协警大喝一声,不准动!

他和她都被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的吼叫吓坏了。

哦,是你?哦哦,有事吗?他镇静一下,对着那个白协警,口齿不利索的问。

哼,你原来是个道貌岸然的家伙!

我?我犯了什么法?

还说没犯法?你声嘶力竭,竟敢骂……骂谁呢?嗯,光头村长,不管他光头还是蓄发,他都是队长,队长就是干部,你编造事实,极尽污蔑之能事,骂我们的干部,还说没犯法!

哦,原来这样!我是作家,我是在酝酿一部小说,小说,你是懂得的,就是虚构,我就是在虚构小说。

谁会相信你的话!反正,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有摄像头和录音器证明着,你不承认也不算数,派出所里有监视监听,谁叫你安了那个防盗装置的呢?

白协警说毕,偏了一下头,黑协警一步跨上来,扭住他的胳膊,往上一抬,他哎哟哟一阵叫,差点儿疼昏过去。

对不起了,我们只是执行公务。白协警轻蔑地一摆手。

走!黑协警抬脚踢了一下他的腿弯,他差点儿跪倒。

妻子从震惊中醒过神来,哭喊道,不能,你们不能这样对他,他从来都是犯法的不做,他是好良民。

你说的也不算,他犯没犯法,到了派出所就知道了。走!

他被押走了。

这边,妻子紧跟几步,忽地扑倒,大屁股如一盘摇动着的石磨,晃晃的,嘴里呼唤着,主啊,救救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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