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故事
蒋九贞
随着“喵哇——”一声尖叫,林总的左脚扎扎实实踩着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他有片刻愣怔,实事求是地说,他被惊呆了。
在这之前,他已经记不清他是如何打发走他的司机,好像司机开车走出老远还按下车门玻璃伸出头来往回看他,那眼光令人不解。他好奇怪,在他四十多年的生涯中,还未曾有过这现象,哪怕连续十天十夜在他的工地上不休息,也没有像今天这样丢了魂儿似的。他出门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他告诉爱人他要回一趟老家。虽然只有不足百公里的路程,他的“皇冠”最多也就跑上个把小时,但是离开近九年了还没有真正回过一次家。一个星期前,乡里的头头脑脑,还有村上的官儿们,都到了他的房产开发公司,推杯换盏之际,提出村里要建座希望小学,各路神仙都拜到了,也希望他捐个十万八万,为家乡办点实事、好事。他欣然应诺。能说什么呢?尽管他不十分乐意,尽管他认为家乡的人们没有对得起他。唔,不必耿耿于怀,我不是已经走出了穷乡僻壤吗?好,拍板,十万元。四月二十八号送到。还要举行仪式?没必要,没必要。二十八号,星期一,对,星期一上午十点前赶到。久违了父老乡亲,我请客。哎,那就随便吧,自己人,不客气。来,再干一杯,为了家乡的繁荣,为了希望,为了希望。二十八号,星期一,那就星期一见。
二十八号,星期一,晴转多云,有风。风是黑色的,风把田野吹得黑绿黑绿,把树木吹得黑绿黑绿。那一片槐树林还在,槐花如雪,异香沁人。嫩嫩的槐花是一道好菜。他在老家的时候,每年的这个季节都要带了杆子,杆子上绑把镰刀,一棵树一棵树的钩槐花,钩了一篮又一篮,他家吃,别家也吃。婶子大娘都夸他,扶逊这孩子心眼儿好,有出息。他把槐花馍馍分给小伙伴们吃,小伙伴们高兴得又唱又跳,有时候还把他抬起来往沙土窝里甩。几个小伙伴,扯胳膊扯腿的,喝了号了,把他像荡秋千似的甩来甩去,然后再一声号子,一齐撒手,他便扑嗵一声被甩出几步远,落在松软软的沙土里,弄得一身一脸全是土。他觉得很自在,很惬意,有一种满足。这感觉他现在是体会不出来了。
他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抽回脚,后退了一步。他缓过神来,定眼看去,一只半大不小的黄猫痛苦的痉挛着。他这一脚显然踩得太重了。黄猫的出了眶的眼球射出悲哀、怨恨然而却混沌的光,这目光使他不寒而栗。猫的四条腿极不协调地挣扎着,企图站立起来。但是,它的努力毫无疑问是徒劳的。它侧卧着转了两个圈儿,潮湿的土地上印出了一条不规则的花痕,下边的那只眼球沾满了肮脏的泥土,像尿克螂推出的粪蛋儿。不大一会儿,在一阵剧烈的痉挛之后,再次发出“咪哇”一声惨叫,四条腿慢慢地伸直,伸直,然后,死了。他看着它,足足有一刻钟,脑子里简直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想。可怜的猫!他似乎听见一声沉闷的雷鸣,在很远很远的天边。闪电肯定在那神秘的空间划了一个大大的弧,恍惚有似虹非虹的的光圈,于风中摇曳不定。猫是何等动物?他怎么能一脚踩死猫?这猫怎么会跑到远离村庄的野地里?如此等等的一系列问题都蜂拥着一齐钻进他膨胀的脑袋。他竟把猫给踩死了,这本身就好不蹊跷。他目光呆滞失神地看着死猫。他的干涸的眼睛里此刻涂满了黄浑的颜料,像甲肝病人临死前的眼球那样令人害怕,像腐朽的黄昏那样充满恐怖和忧郁。他盯住死猫,缓缓绕过它,那么庄严肃穆,他的双腿甚至要弯下去了。
他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声音遥远而戚惨。待他惊魂未定地四下寻觅时,那声音似乎清晰了,而且还伴有沉而哀的撞击声。“扶逊唻,家来啰——”一声又一声,凄凉,悲哀。
妈的,这是怎么回事?叫魂吗?
他亲临其境过叫魂的场面,是他的远房三嫂吊死的那天。三个人爬上高高的屋脊,三只簸箕一起被敲响,咚!咚!咚!敲一下喊一声,XXX家来罗!旁边站立的人便答应一声,来了!那时候他还小,他真的被这古老隆重而悲哉哀哉的场面感动了,和大人们一样,一动也不敢动地垂立于过道一侧。三嫂躺在六爷的怀里。三嫂的脖子箍出一道血糊糊的沟,舌头伸出半尺长。六爷用手紧紧地捂她的嘴,紧张地看她的脸。六爷一辈子没结过婚,没和女人有染,只有谁家的闰女媳妇上吊叫魂的时候才那么近乎地接触女人,不管辈份高低。这是因为,吊死鬼最吓人,村里只有六爷胆子大,六爷不怕。在六爷的一生中,确有过“吓”走吊死鬼救活上吊人的辉煌历史。谁家出现吊死鬼,都请六爷。六爷于是兴奋异常,忙着布置一番,然后就抱了上吊的人,叫声快喊,叫魂的仪式便开始。六爷现在早死了,六爷得罪了吊死鬼,得罪了阎王爷,在一天的夜晚喝了酒,从酒场回他的乌黑的小土屋的路上,趴在了他门前的小树权里,脖子正好卡着,就这么死了。村里人都说,六爷驱赶了一辈子吊死鬼,最后却被吊死鬼带走了。这是真的。六爷抱着三嫂僵直的躯体,眼睛里渐渐就有了浑浊的泪光。林扶逊仿佛看见三嫂的魂儿在院子的上空转悠,如一缕清烟,那么袅袅的。有几次,这青烟似的魂儿飘回了她的躯体,被一团白色的东西给挡住了,并且一下子给撞出好远,那缕青烟恐惧地逃出屋子,逃出过道,又升到院子的上空,最后竟至不见。
一片蜜蜂嗡嗡着围上来。他想驱散它们,可很怕被蜇着。蜜蜂们的到来使他暂时地恢复了最清醒的神志。他知道那片槐树林每年都会招来一批放蜂人。他朝槐树林走过去。在一片空地那儿他停了下来,地上的狼藉证明放蜂人确实在这里安营扎寨过,帐蓬的遗迹犹在,还有一些被遗弃了的生活用具,几根筷子和一团旧铁丝。铁丝是用来牵引和固定帐蓬的,小气的放蜂人怎么会舍得丢掉呢?他摇了摇头,莫明其妙的笑了笑。一只灰黑的老鼠从哪儿钻出来,两只黑豆似的眼睛盯着他瞅,试探着在狼藉的遗迹寻觅。他静静地看它,决没有任何惊动它的意思,他觉得此时有这么个生灵出来对于他太需要了。那些散兵游勇的蜜蜂们绝难知道人类的情感,而鼠类则不同,鼠类大约是很懂得人的心理的,它在那儿的伺机以动,说明它每时每刻都在揣摩着他,它的警惕性实际上就代表着它的悟性,它的对于他的种种理解。一只黄鼠狼子,直立着,向他闪动着幽幽的眼睛。他的头皮发炸,一股凉气直透脊梁。
他想起刘非的爷爷。记不得哪一年了,也许就在这片槐树林里,刘非的爷爷把一只黑嘴的黄鼠狼子用夹子夹了。它恶狠狠地瞪他。刘非的爷爷的手真狠,他一把卡住它,逮到家杀死,剥了皮,装实麦糠,挂在南墙上晾,将它的肉剁碎,加了大大的辣椒和佐料,炒成香喷喷的一海碗菜,煮了一壶白干酒,美美的享受起来。刘非的爷爷的土黑色的老槐树一样的脸上顿时有了光辉,红朴朴的像年轻了二十岁。儿子和媳妇在一旁小心地伺候他。刘非的爷爷是这个家庭至高无上的权威。他从来瞧不起他的这个儿子,他认为儿子缺乏一种什么,天生愚笨,不好好学也学不会他的捕狐技术。不会捕狐,以后怎么生活?这日子咋过?他恶狠狠地对儿子发号施令。每每端起酒杯,便大口大口地吃他的猎物,旁若无人,从来不招呼儿子和媳妇过来吃。等他吃饱了喝足了,把碗筷摔得乒乓响,起身回他的屋里去了,儿子和媳妇才敢过来“打扫战场”,把剩饭剩菜吃了充饥。偶尔还有几滴老白干,儿子把酒杯翻过来,让白干酒一滴一滴的滴到嘴里,此时他才感到做一个男子汉的骄傲和尊严。刘非的爷爷吃得很高兴,他从来没有尝到过如此鲜美的菜肴。他甚至怀疑那根本不是他猎到的黄鼠狼子肉,黄鼠狼子肉绝没有那种味道。他的两眼朦胧着,第一次招呼儿子,来,喝两口吧。儿子疑惑着,但不敢不来,眼睛一直瞅着爹的脸。儿子怯懦地在桌子一边坐了,坐得没有一点儿声息。儿子突然发现爹咀嚼的竟是异物,两嘴角子流下的是臭哄哄的稀屎。儿子一阵恶心慌忙捂了鼻子。刘非的爷爷见儿子这般不识抬举,勃然大怒,圆睁双目,他肯定想狠狠责骂儿子一通,然而一句话没说出来,往后一仰,齁了一声,断气了。更出奇的是送殡的那一天,五更里,儿子,当然是刘非的父亲,被一阵号哭惊醒,他扶棺仄耳,那号哭分明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他有几分惊喜,也许死了的人复活了?更是十二分的恐惧,他不知道接下来还要发生什么离奇之事。他叫醒家人,叫来村里所有的明白人,让他们听这哀哀的号哭,并商量这稀奇古怪的事儿该怎样处理。有人在细细辨听之后,断定说,这号哭确是刘非爷爷的声音,刘非爷爷也许没有真死,而是一口气憋过去了,经过这几天又起死回生了也说不准。于是主张开棺验证,希望奇迹出现。这提议很快得到附和。等到人们七手八脚打开棺盖,天哪,棺材里哪里有刘非的爷爷的尸身,躺在棺材里的,是那张复原了的黄鼠狼子形状的皮。爷爷的尸首呢?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刘非的父亲把头磕出了血窟窿,叫天呼地。天色大亮的时候,人们在晾那张黄鼠狼子皮的南墙上发现了爷爷的尸体。爷爷的尸体被五根大铁钉钉在墙上,身上的寿衣荡然无存,一丝不挂,那样子丑陋不堪。
那只灰色的老鼠乐不可支地蹿跳,还时不时地吱吱哼着小曲。“扶逊唻,家来啰——”这幽幽的声音又响起。林子深处的那座新坟上,令人毛骨悚然的引魂幡扑扑啦啦,黑色的风肆无忌惮地刮着,连槐树也呜呜咽咽学鬼叫。几只乌鸦突然叫声大作,嘎,嘎,嘎,活像催命的音符。一声猫的惨叫刺痛了他的耳鼓。那只猫,林总想,那只猫?灰黑的老鼠惊慌失措,仓促之中撞一棵树上。他的胸口一阵疼痛,那颗突突跳动的心犹如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拉动了几下。他逃命一般离开这片槐树林,还总觉得背后有幽灵跟着他,那叫魂的声音高一声低一声的在耳边荡着,余音不绝。绿色的田野晃动着。几丛黄色的碎花对他嘲笑。我为什么到这里来?林总揉了揉鼻头,那儿好像被虫子叮了一口,痒痒的。他想打喷嚏,张了两张嘴,终于没打出来。
传呼机嘀嘀的响了。他从腰间掏出来看了看,便从包里抽出大哥大,接通。喂。什么?让他们查嘛。我们一切证件齐全,合法经营的,不怕的。噢。嗯。搞建筑质量清理?好嘛,好事嘛。唔,这样,这样吧。什么?质量?建筑质量是个大问题,我早就说过,马虎不得,百年大计质量第一嘛,人命关天嘛,闹不好要做牢的。什么?十万元的问题?真是岂有此理!手续不全?有问题?挪用公款?放屁!我挪谁家的公款?我的公司嘛。可以补办手续嘛。我这是捐助希望工程。对,希望工程。好吧,找我的法律顾问。有什么需要通融的?人在屋檐下?嗨。怎么搞的嘛。好事难成。噢。喂,喂。这样吧。嗯。嗯。嗯。好。好。你全权负责处理。我以董事长兼总经理的名义委托你。好吧,就这样。再见。还有?不。再见,再见。一切顺利!
他关了机,情绪稳定了一会儿,然后又趔趔趄趄朝生他养他的村子走来。太阳在猎猎的风中蒙了一层灰纱似的黯然失色。林总更加心烦意乱。他解开外套的钮扣,松了松脖子上的那条法国金利来领带。他感到了舒心了许多。妈的,这条可恶的领带!
他面前有一道细水冲出来的沟堑。沟堑的边缘长满了芨芨草,开着紫色的小花的星星草,还有野草莓。如许的清水贴着沟底淙淙而流,蜿蜿蜒蜒若一条细蛇。他鬼使神差,往左转,逆流而上。他记得前边不算太远的地方有一个亘古流传下来的芦苇滩,滩里有一个挺大的泉眼,如注的泉水还冒着热气,从春到夏,从秋到冬。泉眼周围是光滑滑的一片,没有芦苇,也不生杂草。他和那一群无王之蜂似的孩子们常常结伴到那里去,脱个精光,洗澡,打滑儿玩。他太高兴了,大笑着,尽情地伸开双臂,一屁股坐到泉眼上,然后哧溜一下被泉水冲出去,如同在云龙湖里玩冲浪,何等刺激痛快淋漓!
黑绿的芦苇阴阴森森。一团白雾由此升腾。白雾里隐隐约约有几条黑色的影子,影子颇长,呈人状。他为之惊愕。忽而狂风大作,他与数人风雨飘摇,来到一个如梦如幻的小岛。既登岸,但见花草芳美,山重水复,并无路径。行入一片丛林,有溪流横现于前,水石清浅,众遂涉足而过,行至大山深谷间。俄尔见长人数十,身皆丈余,耳垂至腹,逼近前来。长人伸出如爪的大手,只轻轻一掠,将他们悉数提到山谷深处,罩于大铁笼中。长人除留一名看守外,余皆疲倦,躺卧石上,掩耳为枕,于是酣睡。长人若是饿了,就打开笼子抓一个人出来,捋衣撕食,残忍不能目睹。他趁看守的长人亦熬不住困顿而熟睡之际,在笼底掘土为穴,穴透得逸,饶幸生还。他仿佛经过了传说中的每一个细节,他想,长人是追不上他了。
然而他的眼前却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犹如置身于洞。他努力回想,不,现在,还不到中午,他肯定也不在洞中,身边的芦苇碰撞着他的身体,戳着他的手和脸,他分明行进在芦苇滩,那自小就相当熟悉的地方。肯定是遇着“鬼打墙”了。他差一点儿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他听到过许多“鬼打墙”的传闻,其中不乏凶险的情节,但那都是在夜晚,是夜晚发生的故事。而现在,现在是白天,是正午之前,正午之前也能遭“鬼打墙”吗?他镇定了一下,努力睁大眼睛,摸摸索索地往前走。他以为,仅仅几十亩一片的芦苇荡,这么一直走下去,总会走出去,走出去当然就是艳阳当空。他不信,如日中天的他,事业正值鼎盛的他,会在这儿栽跟头。果不其然,他看见了光明,一条明晃晃的路径愈发清晰的呈现在眼前。他喜出望外,循道而行,并渐渐加快了步伐。悬崖峭壁。这是什么地方?他搜索记忆的细胞。芦苇荡里没有悬崖。但是他必须小心翼翼。立陡的崖壁上长满青苔。青苔很滑,苍蝇也难在上边存身。一阵异响,若流泉,似哭泣,又像有人在击水蛙游。仔细听去,却什么都不是。这异声时大时小,每一声都足以让胆小的人魂飞魄散。他几乎失足落入深谷。他站稳马步,手里死死地抓住一根藤蔓,才幸免于难。那奇异的声响突然停止,突然得使他觉得末日来临。一声震耳欲聋的叫喊:“来了!”一声细语缠绵的甜言:“你可来了。”这是谁在说话?妈的,不管他,他得赶快走出去,走出这阎罗殿一般的幽地!他又听见了“扶逊唻,家来啰!”的呼叫声,依然是那么幽远绵长悲凉凄哀急迫殷切如泣如诉。一个胖娃娃在前边挡住了他的去路。这胖娃娃赤裸着如泥捏似的肉嘟嘟的身体,朝他微微笑着,颔首致意。他本来一跨步就可以轻而易举捉到它的,但他犹豫了,他不相信这竟可能是一株人参,他害怕是魑魅魍魉之所为,是置他于死地的又一个陷阱。其实他错了,那确实是传说中的宝物。如果他捉到的话,就不会有后边的故事。祸兮福所依,刚才的险象环生谁能说不是福之将至的祥兆?然而他失之交臂。人之命运呵,有时就这样奇怪,偶尔的一念之差,或人生之途的一步之差,便酿就了截然不同的结果,或生或死,或贵或贱,或升或降,或功或罪,或伟大或渺小,或天才或蠢蛋,总之,完全两极分化。林总看着它,心里又一度紧张,竟吓出一身冷汗。
只一眨眼,天地一片明亮,太阳高悬在蔚蓝的晴空,黑暗逃匿得无影无踪;嫩绿碧透的芦苇齐刷刷的,几只苇嘎子呼应啼鸣;脚下的清泉吟鸣着温馨的春歌;不见了奇石,也不见了胖娃娃。他抬起左腕,看了看表。哎呀,十二点了!说好了十点前,怎么解释啊?人家又要说我不守信用了,还会说我舍不得这点儿钱,对家乡的公共事业对希望工程对未来不支持。他们准以为我躲起来了。躲?躲到哪里去?躲进深山老林?还是躲进繁华的闹市?他凄凉地笑笑,摇摇头。他把蓬乱的头发往后拢了拢,用手心轻轻地按按平,整理了一下衣裤,正正领带,咳了一声嗽,然后像登台的演员似的,头一昂,亮一个相,极有风度地踏上了他的征程。
他径直走进村子。这是一个贫穷落后而又俗不可耐的小村庄,整个村子的色彩呈青灰色,到处可见被烟洞熏黑的墙壁,风雨剥落得不堪一击的土院,长满茅草的腐烂成泥的旧草屋顶,以及残砖断瓦和污水臭粪。这是他的村子吗?他皱着眉头。他以为他记忆中的村子决然不会是这个样子。那时候,村巷显得极深,两边的院墙似乎高不可攀。三嫂家的高墙挡住了他企图窥探一切奥秘的视线,三嫂的大嗓门发出的声音诱得他踮起脚尖,但是也看不见三嫂的大大咧咧的动作和喜怒形于色的表情。于是,他憋足了劲儿,猛地甩开双臂,腾地跳了起来。三嫂的乌发飘动着。娘薅着他的头发,硬是把他从石碾底下拽出来。石碾轧玉米或芋干的声音挺脆,卡啪卡啪的,碾盘好像在摇晃。他看着娘使劲蹬地的双腿交叉地移动。娘的裤子破个洞,在外边的那条腿上,一抬腿便看见那截黑瘦的腿骨,一点儿肉没有,他甚至觉得连皮也不存在,就是如烧火棍一般的骨头。他爬在地上打滚儿玩。他滚到墙根儿下,眼发花,头发晕。他以为如山的墙就快倒下了,吓得哇哇直叫,想站起来逃走,但却站不起来。他哭了。妻把他叫醒,问他,这是咋啦?他睁开疼痛的双眼。妻的面目好不狰狞,小嘴巴长得也好像不是个地方,额头上分明写着“可恶”两个字。他赶紧皱起眉头,闭上眼。他出走的那天,妻的眼睛红肿,儿子哇哇的哭。他发誓永不回来。三嫂家的墙头似乎坍塌了一截。他望见三嫂吊死的那间房子门洞黑咕隆咚,好像看见三嫂站在那黑咕隆咚的门洞里向他招手。时过境迁,一切都时过境迁!他摇摇头,嘴角不易察觉地扭曲了一下。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小草偷偷地从土里钻出来,嫩嫩的,绿绿的。园子里,田野里,瞧去,一大片一大片满是的。坐着,躺着,打两个滚,踢几脚球,赛几趟跑,捉几回迷藏。啊,捉几回迷藏……这文豪,朱夫子哟……桃树,杏树,梨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开满了花赶趟儿。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花里带着甜味儿;闭了眼,树上仿佛已经满是桃儿、杏儿、梨儿。花下成千上万的蜜蜂嗡嗡地闹着,大小的蝴蝶飞来飞去。野花遍地是……这是春天吗?野花遍地是?野花遍地是。绒绒的梧桐花儿铺在地上,硬硬的蒂壳儿犹如猫的爪。猫,那只猫,那只被踩死的黄猫。出了眶的眼球。痛苦的挣扎。树叶飘落在地上,一片,两片,匀匀地撒了一路。败叶枯萎,有的已经焦干。他见还有些毛毛虫在那上面爬。村路歪歪斜斜,有几处被谁家的烂石和柴堆给堵住了。粪坑里的水发出臭味。临街的猪圈里的猪哼唧着。一只狗突然叫起来,威猛而凄厉。他吓了一跳。他平生最怕狗。
哎呀,你才来呀?欢迎欢迎。嘻嘻,恭候多时了。来,来吧,快屋里请。屋里坐。洗洗脸吧?你的车呢,开过来嘛。咱村这路,唉!妈的狗,滚开!上座上座。坐吧。来,来,这边,这边。他稀里糊涂地被推上座。他坐下后,看到全村的大小干部都到了,一个个嘴巴油光光的。一桌子菜已被扒拉得乱七八糟。啊,等你久了,就吃了,不成体统,不成体统。自家人嘛。不客气。来,开始。重新开始。三杯酒。斟满斟满。乡长有会议,没能来,说一定要举行个仪式,叫我们传达。咱家乡酒,家乡菜,来,干杯。你这是义举,希望工程有希望了。再满上,满上,酒不满心不实。第二杯,干。扶逊兄,发财啦,看你那腰,粗着哪。你这是衣锦还乡,光宗耀祖了嘛。来,第三杯,干。好,好,还是当年那劲儿,利索!痛快!林扶逊喝了多少酒,他已不复记得,他的脸红着,两眼迷迷茫茫,一直那么晕晕乎乎。手机响了。他掏出来,打开。喂,我……噢,回不去了。嗯,喝,喝,喝。咳,咳。去他妈的。去他奶奶的。加深加深,一碰两个酒。加深四个酒。四个就四个,全倒满。不行,不行,你的不满。你这个玩艺儿不错,不用电线就通话,我试试。来,我打一个。还有路,也得修。百废待兴。啥?千疮百孔。积重难返。哪来的那么多词儿,屁!一个破村子,几个癞孩子,吊儿呱叽过日子。喝,喝坏了党风喝毁了胃,喝得到家就下跪,喝得老婆不跟你睡。跟你睡?我才不要呢,破鞋。老婆交待四句话:喜新不厌旧,抽烟不喝酒,有钱不要抠,对,有钱不要抠,抽烟又喝酒,再来一瓶,喝!说个笑话,憨子学精,那是什么?不说它。听我的,且说有个……去了吧!喝酒喝酒,瓶下酒,喝完吃饭。一醉方休。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纠纠。酒仗英雄胆。谁他妈的是狗熊?奶奶的!咱村的人都他娘的……哼!市场经济。三十六计。诸葛亮草船借箭。周瑜时时都想杀诸葛亮。曹操也是个笨蛋。鲁肃是好人。好人干不了大事。蒋干算什么东西?咱干部就是催粮收款计划生育。刘欢那小子,滋,唱得挺帅。报纸上那天登的,一个女人生了十五个孩子。几胎,不计划生育呀?一胎十五个,十五个。猫秧子似的,嘻嘻。管他哪,咱继续喝酒。对,来,干杯。谁,谁在门旁探头探脑的?贼似的?瞧,瞧,进来呀,明明,明明,这孩子!明明?明明,是他的儿子吗?是那个明明吗?和妻离婚后就没见过儿子,他时常感到内疚,他欠了儿子的债。干……他抖抖擞擞地端起杯。酒到嘴边,舌头硬硬的。干,干!
他的脸部隐隐作疼。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那里的,好像有人架着他往外送,又好像有人踹了他一脚,他一头栽到路旁的沟里。明明。他的脑子里模模糊糊现出儿子的瘦弱的形象。明明。原来曾经存在过的——家,妻,前妻,离了婚的妻,还有明明,儿子。不怎么规则的小四合院。堂屋的当门放一张五抽屉的楠木桌子。桌子上有几只破破烂烂的碗。桌子下边有一只香炉,香炉是那种古老的陶制品,雕着两条远古时代的飞龙,龙头有角有棱,龙身弯得象弓,龙尾粗壮有力。香炉底朝天,里边似乎还有香灰倒出来。他趴在桌子下,捧起香炉,觉得好玩。他朦朦胧胧记得香炉被他摔碎了。他张大嘴巴,一股难闻的臭气加酒气从他胃里钻出来。他想吐,咔咔了几声,只吐了几口粘液。粘液沾在他的西服上。他的领带很紧,他松了松,领带结歪到了一边。一座乌青发亮的山。崇山峻岭。蓝的天,蓝的地,啊,蓝的花。他手里的笔龙飞凤舞,石破天惊。蓝色的小河。一条蓝色的船。船上的人欣喜若狂,无声地大笑。一条狗舔他的前襟。狗对他毕恭毕敬,鞠躬尽瘁,这使他无限欣慰。狗嘴插在他的裤裆里嗅。还不时抬起头来看他的眼,仿佛在笑,讨好似的笑。他不知道狗为什么在瞬间便凶相毕露。咬掉了他的阳物。他血肉模糊的身躯躺在门板上,有人正扒他的皮。他的皮挂在南墙上。他看见那张皮迎风招展,明明举着那张皮走过他的身旁,明明的凛然正气突然间让他心惊胆战。混乱的交通。交警指挥失灵。他没看见哪儿装了红绿灯。一辆汽车驶过来。他异常小心地辨别它的行驶方向。左边的灯亮了。它转向左边。他一下子被撞个趔趄。他骂了一句最难听的话。妻端给他一碗鸡蛋茶。明明的书本被他一巴掌打掉地上。儿子的哭声尖细刺耳。水,水。他喊。他挑起水桶去井台汲水。他扔下吊杆,晃荡几下井绳,桶竟没扣着井水。再晃,再扣。一股臭气冲出井口。桶被提上来,没有水,却是一桶污泥。狗从井台下边过来,看一只死老鼠。尸体的腐臭味。他掩住鼻子。抬头看见井架上斜吊着一具已经腐烂了一半的女尸。生殖器裸露着,却很完整。在井台的后边,破茅屋那儿,是一具已被支解的男尸。他要水。口渴难忍。他抓起茶杯。他摇摇晃晃地走,周围没有人。他在酗酒的痛苦中挣扎。
他真不知道这个村庄是怎么搞的,竟会见不到一个人。明明。儿子要学费?他摸摸口袋,口袋里瘪瘪的。钱是不是交给村里了?他已经记不清。反正不会不翼而飞。他记得狗咬了他的阳物。他用手托起裤裆,还在。好好的,好好的。他想着,笑了。这狗日的——明明,我得去看看他,我的儿子。他从裤袋里掏出手帕,擦去眼角的眼屎,整整领带。他打了个嗝。一嘴酒臭。踉踉跄跄。
是这儿,这儿应该是我的家,是我的家。砖垒的院墙,风吹日晒,斑驳陆离。大门闭着,没上锁。对,没锁大门,证明家里有人。谁在家里?门楼该修整了,瓦片烂了几块,露出了笆片,笆片腐朽了。一抹夕阳斜照过来。墙头上长出了狗尾草。青青的狗尾草在夕阳下轻轻摆着叶片,而且只摆动着那枝朝外的叶片,整株狗尾草一动也不动。他好像犹豫了一下,去推门。电话铃响了,有人替他接过。他要到远方的一个城市去学习。飞机票订在下午三点。菜地里还有一片草没有拔净。菜墨绿墨绿。有人问他,咋还不走哇?他看看表,还早哩?五点啦,还早呢五点离三点,还差两钟头。他慢慢腾腾,心想,北边不就是那座城市吗?高楼大厦像蒙在雾中。一架飞机从天而降,舱门自动打开。他走了进去。里边坐满了人,他全认识。它在田间土路往南行驶。公路两旁是几丈高的白杨。公路上的车辆、行人全无规矩。汽车直闯。他提醒司机,慢点,慢点,别撞人了。司机不理他。他看见他乘坐的汽车飞一般冲向前面的人群。肯定有人倒在车轮下。他的心提到噪子眼儿。他感到一阵昏眩。
啪!一个细软的东西落在他的颈项,那东西凉冰冰的,他感觉有被抓挠的微痛。他吓得一哆嗦,一缩脖子,木乃伊一般立在那里。那东西却迅速钻进他的内衣,顺着脊梁往下爬。他疾速掀起上衣。一只壁虎掉到地上。壁虎在地上打个滚儿,慌不择路地逃走了。门已被他推开了缝。妻正走出屋门,来到院子里。妻真正地老了。头上的皱纹密布,根本不像她的年纪。难为她了,他忽生怜悯之心。他的心仍惴惴的,怎么开口跟她说话呢?她听见了门响,也看见了他。她顺手从墙边捞过一根木棍,一步一步朝这边走来。他后退了一步,他不知她要干什么。她乒地把大门关严实了,又用棍子顶牢,便开始指桑骂槐。她是从骂她的狗开始的,骂狗白吃了她的好菜好饭,连尾巴也不会摇,连家也不会看,见了亲人不亲,见了坏人不咬;春天的苍蝇也这么多,嗡嗡的惹人烦,惹恼了老娘拍死你!骂哪儿的癞蛤蟆,哇哇像刚生下的孩子哭,老娘老了,没用了,奶子瘪了,没法喂你奶吃了。你该去找那狐狸精,狐狸精的奶子挺挺的,硬硬的,那豆腐好吃哟,你还没吃足吃够吗?骂得不亦乐乎,连祖宗九十六代都骂上了。林扶逊,林董事长,林总经理,只能听着,无言以对。他望了一会儿和左邻右舍比起来还算堂皇的院子,拖着酸痛的双腿,离开了。
他的酒醒了,头很沉。不过,现在也已经是他一天来最清醒的时刻了。他被“家”给赶了出来,他得回去,回到他蜗居的城市去。他打开手机。
哎哟,大哥呀,你咋在这转悠呢?女子的娇滴滴的声音。随之他看见一个标致的少妇模样的女人朝他走来,一边走一边对他笑。咋?不认识?噢,难怪,你咋能认识俺平民百姓?俺可都认得你。我是林晓家的,是你兄弟媳妇呀。不记得林晓了?那可是你近门近枝的兄弟呢。不认得我也不认得林晓吗?他细细看了看,觉得面熟,像谁呢?他想不起来她是谁家的闰女。林晓,那是他的远房弟弟,他也结婚了?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嗨,看我这人!他想说几句抱歉的话,但没有说,说了有什么用,说了也保不准又要引起什么话呢!嫂子不让你进家呀?我都看见了。难怪啊,一个妇道人家,还带了孩子,难哪!骑驴不知步撵的,饱汉不知饿汉饥,年轻轻的就活守寡,你试试!你不知道女人哟,那不是滋味!他看了她一眼,没有接茬,眼圈儿倒有些湿润润的了。你一个大男子哥们儿,这会子也犯难了是不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她倒是一个菩萨心、长舌头的女人!他苦笑笑,对她的话不置可否。我看哪,你就先到俺家吧,回来我去劝嫂子,老夫老妻的,干啥干啥呢?再说离了婚,离了婚过去也是两口子呀,还能一点儿情意也没有?一夜夫妻百日恩嘛,都做了多少年夫妻了,连孩子都做出来了,就那么绝情?你放心吧,大哥,晚上有戏唱。不管他答没答应,她就在前面带路了,不容他不跟着走。他只好收起手机,怏怏地跟在后边。
林晓住得倒很宽敞,三间堂屋,两间东屋,一个独院。院里还种着菜,菜长得极茂盛,碧绿一片,院墙下边是一圈的花草。几株月季花,此时开得正旺;另外有几棵从地里移来的野花,栽在花盆里,争奇斗艳,装点着小院的春色。
先堂屋里坐吧,我给你泡茶,咱乡锣乡鼓的,茶叶不好,别苦着喉咙,慢点儿喝。他确是渴坏了,茶叶还没泡出颜色,他就吹了吹,滋溜儿滋溜儿杯不离嘴地喝起来。喝完了放下杯,让再倒,两嘴唇沾满尚示泡透的淡青色茶叶。
林晓的媳妇出去不大一会儿弄了几样菜,热热心心地请林扶逊在她家吃晚饭。林晓跟车上城里了,还没回来。哎,这个兄弟,真是的,常到城里去,也不到我那儿坐坐。他端起饭碗,说。这可是道道地地的湖里四鼻孔鲤鱼啊,你尝尝,味道是不一样吧?别客气,别客气,我自己来。我只想喝点儿稀饭,中午喝酒喝多了,胃里不舒服,而且我特喜欢稀饭。那就多喝点儿,多喝点儿,我烧得多。推开碗,她又出去了。
他知道她去了哪儿,他心里于是油煎火燎,显得有些烦燥不安,坐立不宁起来。儿子知道我来吗?怎么不来看我呢?他该长这么高了吧?高几啦?功课成绩什么样子啊?我现在不怪她了,她们娘儿俩确是很艰苦的哪!我与她离婚,太残忍,太自私,如今回过头来看不对了,我全没了责任心,没了良心,妻对我是很好的哟!当时,当时……不想它,不想它,往事不堪回首哇!我是不是该回城里去?马上就走?林晓还没回来。林晓的爱人该回来了?儿子,明明,会不会不叫我爸爸了?他不认我这个爸爸!妻苍老了,苍老了!世事沧桑,星转斗移,青春难再啊!不想了。他摇摇头,颓丧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林晓家的电灯发着红光,昏昏沉沉。一只蝙蝠从门框上边的空隙处飞出去,它拍翅的声音噼噼啪啪,速度极快地,钻进并不甜蜜的夜空。他记得他的门洞上安放着一只鸽子笼,每到清晨,旭日初升,清风乍起,鸽子们便咕咕鸣叫,它们十分高兴的迎来这新的一天,互相招呼着鱼贯而出,在屋顶上盘旋一周,然后向野外飞去,碧蓝的晨空立刻有了生气。有时候,阳光在飒飒作响的树叶上闪耀,鸽子们却从树顶上掠过,它们的影子从院子里消失。刚刚还以为它们全都无影无踪了,扑啦啦一阵响声,又不知从哪儿匆匆冒出来,把小院搅得一片混乱。鸽子是不大喜欢树的,它们不像喜鹊或麻雀那样常常在枝头吵闹。它们在空中耍够了,就落在地上,脖子一伸一伸地大摇大摆地走动;或者飞到笼子里,在它们栖息的处所向远天眺望。门外的远处有几颗若明若暗的星星。
他突然看见了那只猫的眼睛,猫的痉挛就像不断复发的癫痫病人。刘非的爷爷临死的时候,大概也有过短时间的痉挛,极端的痛苦把他的脸扭曲了。他惊恐地紧闭双眼。他清晰地又听见了那凄惨寒碜的声音:“扶逊唻,家来啰——”
他看见三嫂向他微笑,向他招手。一个一身白的人向他走来。三嫂好漂亮哟,她的双颊光润,双唇微红,细眉略淡,杏眼生辉。三嫂的妩媚竟让他呆若木鸡。美若天仙的三嫂是否有意取悦于他?她摆动着衣襟,那衣服飘飘的,就生出无限风光。郁郁葱葱的山峦从脚底下撤退。大片的黄花菜,无际的水田,豆子就要收割了,还有一个个堆起的雪人。林子很幽深,其间的小道曲曲弯弯,前边好像没有路了,三嫂在路的尽头停了下来,回眸望他。他想,三嫂在等我呢。可是转眼间,三嫂不见了,三嫂又到了另一条路上,仍然那么笑咪咪地对他,也许稍带些玫瑰般的羞涩。他感到心中油然升腾一股热浪,一种欲望,下身有一种难忍的骚动。他的肝部如火燎似的,热辣辣的隐隐有些疼痛,但难忍的骚动渐渐形成一股无法抑制的原动力。他紧紧抓住三嫂的肩头,嘴里不住地呢喃着。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那呢喃其实不是词语,不是语言,而只是一种声音,一种含糊不清的声音。他扑倒在地,抱着三嫂在苍翠欲滴的草地上滚。
林晓的媳妇见大伯哥林扶逊在地上打滚儿,还哼哼唧唧地咕哝,着实吓了一跳,差一点儿逃出去喊人。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把处于半昏迷状态的他拉到双人沙发上。她疑惑地审视他,无意间发现他隆起的裤裆。
林总林扶逊霎时醒来,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很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很抱歉!很抱歉!我今天像着了魔道,老是昏昏迷迷出问题,老是大白天做恶梦,刚才又梦见了三嫂,真是不可思议!噢,是吗?三嫂是吊死的,死的时候……唉!她很贤惠,很能干。嗯,听说过。你听说过?是呀,一个好人死了,活着的人还是要念叨的。
短时间沉默。一只飞蛾在灯泡周围飞来飞去。
林晓的媳妇倒了杯开水,递给林扶逊。林扶逊接过,看了看她。
大嫂说咱庄上没有你的家。
嗯。这是他料到的,妻会这么说的,妻的脾气不好,妻在忍耐到了限度后绝不会逆来顺受。
天这么晚了,你就先在俺家歇着吧,我去给你拾掇东屋。
不啦,别麻烦了,我回去,还有事。
呀,你看你说的,好像咱庄上就容不得你似的,好像咱姓林的就太那个了似的。俺东屋就是来个亲戚朋友住的,啥都有,拉开就行了,又不麻烦,就住下吧,林晓说不定一会就回来,你们弟兄俩好好叙叙,不好吗?许多年没回老家了,不能多呆一个时辰吗?
可是,他的妻的态度令他生畏,她坚辞他不让进门,连再看一眼老屋的权力都没有,他在这里住下还有什么意义?他抬头去看那淡墨的穹窿,牵牛星座仿佛在节节后退,而历来多情忠贞的织女似乎已扭转了身子,不屑地甩甩手,摆出了扬长而去的架式。他不相信这会是真的。不是真的吗?自己不就在妻最需要他的时候决然而去的吗?我要回去的,还有事情。他又说。他打开手机,按了号码,按了绿色的信号键,放在右耳侧,等对方的回话。他看到林晓的媳妇已麻利地把东屋拾掇好。喂,哪里?对方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我,林扶逊。派车来。我的事情已完毕。喔,让乔秘也过来。对,乔秘。什么?手机?传呼?噢,对不起,我统统关掉了。我是回老家哇,来捐助希望工程的。好了,回去明天处理。再见。林晓的媳妇帮他沏了杯浓茶,送到东屋。你就去休息吧,谢谢!他说,同时,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心烦意乱,在院子里踯躅。他宛若在重复刚才在梦里追赶三嫂时的某些细节,他的眼前出现了黝黑森然的原始森林,那些节瘤毕露的寄生植物交叉错杂地盘绕在千疮百孔的树干上。一只猕猴或者黑猩猩攀援而上,它的眼神可怕极了,讳莫如深且凶残歹毒。他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林晓的媳妇见他徘徘徊徊,惘然若失,感到可笑之极。堂堂的公司大老板,平时天天高朋满座,前呼后应,乍一出来,丢了魂儿似的,梦里还想女人。她斜睨着眼瞟瞟他,浅浅一笑,说:大哥,还是屋里来吧,喝杯开水,啦啦呱儿,我也不是那飞短流长、喧三传四扯老婆舌子的人,出卖不了你的商业秘密,怕啥哩?
噢,噢。他应了两声。他犹如一个听话的大孩子,进了东屋。他坐在红木椅子里,缓缓地环视着小小的卧室。室内装饰还算可以,节能灯紧紧吸着房顶,雪白的顶上装了石膏线,北墙上挂着两幅字画,一幅画着仙鹤,仙鹤伸长脖子,仿佛在引颈长鸣而且是不停地啼鸣;另一幅是几枝竹子,并配有诗句,好像是郑板桥的吟竹诗。两幅字画一新一旧挂在一起看上去有点儿别扭,并不协调,但这在封闭的乡下已是难得的了。写字台上放着台灯,台灯的一侧是一摞书藉,有政治的,有经济的,有文学的,还有一本迷信色彩很浓的老黄历。床是沙发床,但不是单人床,也不是双人床,比单人床宽,比双人床窄。他很少见过这种“二半吊子”床。他端过茶杯,呷了一口,热烫烫的,又放下。
村外有汽笛声。他起身出去,他让他的“皇冠”停在村外,和秘书小乔进了林晓的家。
林晓的媳妇见林扶逊带了个漂亮女人进了她的家,便有些不高兴的样子。但一个兄弟媳妇能说什么呢?她迎上来打了招呼,然后关照一声,叫他们别忘了关好大门,就折回堂屋,咣当咣当闩上屋门,睡觉去了。
林总让乔秘书坐下,自己也坐了,呆呆地看了片刻天花板,又收回眼光看乔秘书,一言不发。乔秘书差不多从不涂脂抹粉,不洒香水,不搽口红,其天然丽质亦足以让许多男人神魂颠倒;她的一颦一笑都妩媚动人,却又十分得体,动人处多几分尊严。许多年来,她协助林总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社交公关任务,为林总的公司立下汗马功劳。可以说,她和林总形影不离,林总待她非同一般。但决没有任何桃色新闻,连最爱搬弄是非,摇唇鼓舌的人,甚至千方百计想整他们的人也无可奈何。因为,所有的“刺探”都失败了,连造谣中伤的机会也逮不到。林总的一尘不染的品行人人皆知。
今天怎么啦?乔秘书疑惑地看着他的眼睛,很快把眼光移开,她感到林总有哪点儿不对头。她想起小时候看到的中邪的人的眼睛,就是这么一种目光,眼珠直直的很少转动,眼眶里枯涩,缺少光润。她恍恍不安,心慌意乱,预感到什么,慌忙站起,不失礼貌地说,林总,咱们走吧?
嗯。林扶逊机械地点着头,那样子像一个机器人。
乔秘书刚要跨出门,他说,你回来,我还有事。声音耿耿的,舌头像被拉住了。
乔秘书只好回来,重新坐下。他又那样直直地看她。乔秘书如坐针毡,但仍保持稳定,镇静自若。林总,您知道吗?您一天不在公司,多少人找您?公司里有许多大事情急着等您去办。我敢说,现在还有人在办公室里等您哪。
嗯,林总点点头,慢慢站起来。之后,猛地扑上来,紧紧抱住乔秘书的腰,在她脸上狂吻。
乔秘书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懵了,一时不知怎样应付。
林扶逊茫然进入一种幽荫荟蔚之境地,他觉得周围可怕极了。他死命搂住一棵树。树在幽风中摇曳。树冠上的幽深处开出一朵花,像荷花,像牡丹,像火红的杜鹃。花越开越大,渐渐地那花覆盖了头顶上的月亮。千种奇香从花芯里喷出。他被这花香醺醉了。啊?三嫂?三嫂在他怀里柔枝婀娜。哎呀,她的力气好大,猛烈到来的、无与伦比的快感使她天摇地动。
乔秘书愤怒得像一头母狮子,气吁吁地立在面前,手里的木棍显然刚刚折断。她的美丽的脸蛋气得煞白,眼里射出两道寒光,接着两串雨泪直泻地面。你!你!我错看你了!你也是披着人皮的狼!色狼!你的公司马上就要完蛋了,你却在这里逍遥自在,算计女人!你是不是人?你不是人!你知道吗?我这一天为你承受了多少压力,为你解决了多少个重要问题!你你,你竟然这样对我!你对得起我吗?呜呜,我不是那种下贱的“小秘”,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你听着,我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原谅你,你今天的心情也许不好,你也许精神有问题,可是我不管,我不能原谅你!你必须对我的名誉负责!必须!乔秘书的嘴唇哆嗦着,一字一顿地说。她的声音低低的,但异常威严,恰如至高无上的女皇在呵斥她的臣僚。林扶逊,你记住,你给我记住,我姓乔的始终是堂堂正正的女人,你懂吗?堂堂正正的女人!你在我身上打主意算是瞎了你的狗眼!看在你这些年来对我不薄,我不告你,你不用害怕。但是,你别忘了,你的公司就要完蛋了,我再说一遍,你的公司就是完蛋了!只要我一离开,只要我露出一点点儿口风,所有的人都会分崩离析,都会作鸟兽散,你就又会变成穷光蛋,乡巴佬。你这个可恶的乡巴佬!你还可能坐牢,坐牢!你懂吗?你这个囚犯!我冷静不下来,我无法冷静!我不想见你,不想再见你,一辈子都不想看见你!就叫你永远死在这里,做你的黄粱美梦吧!做你的肮脏梦吧!你不用求我,徒劳无益。无聊!无聊!我不会听你解释,解释是没有用的,枉费心机。我再跟你多说半句话都感到羞辱。不过我还得谢谢你让我看清了你的真面目,我还得礼貌地跟你说一声“拜拜”。在这我离开之前,我还要正式向你提出辞呈,同时索要我在你的公司里应得的那一份。对,现在!立即!马上!你给我签张支票!……哇哇,你完蛋了!哇哇,拜拜!乔秘书的昂昂的嘲笑声或者猖猖的狞笑声或者恨恨的狂笑声给这间屋子留下了太多太多的遗憾。
他傻乎乎的愣在那里,半天没动一动。他说不清都发生了什么事。其实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在短短的瞬间发生了,发生得叫他难以捉摸,发生得无比荒唐。他想,他是回不了城了,她肯定已经命令司机把车开走了。他的公司完蛋了,连同他的“皇冠”也不属于他了。屋外传来鸡鸣,至少也半夜了吧?他没有丝毫睡意,仍然那么怔怔地坐着,一动不动。
哎哟,大哥哟,咋还不睡?客人送走了?我还以为你也走了呢?你的脸色不好,咋这么难看?病了?哪儿不舒服?有热吗?林晓的媳妇把手伸到他的额头上,试了试。我去给你倒杯开水来,看我晕的,忘了放这屋水瓶了。说着,她出去,并且拴上大门。她把一杯新泡的茶端给他。
林扶逊眼光呆滞的看看她,接过来。叹口气,突然哇地一声哭了,悲伤至极。林晓的媳妇俯下身子,拍着他的肩膀劝他。他止住了悲声,但依然抽泣不已。
唉,哥,有啥窝屈的话就说吧,说出来就好了。什么兄弟媳妇老大伯的,就当我是你妹妹好了。她把身子靠着他,轻佻的笑着,柔声细语。
他突然觉得她很像三嫂,像白日梦里的三嫂。三嫂轻飘飘地来到他面前,安慰他,哄孩子似的哄着他。接着,她把他的头抱在怀里,放在两乳之间,用手梳理着他的头发,一遍又一遍。她让他的头搓揉着她的胸口,她的乳房。他感受到了那种酥软软的甜蜜。他的委屈和不幸即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再无精打采、怨天尤人,也不再漫无边际、胡思乱想,三嫂给了他精神和力量。万岁,三嫂!他也开始抚摸她。她的呻吟声让他心荡神游。他将她平放在床上。随着一声幸福荡漾的尖叫,激烈绝伦的争夺战之后,便是两个颤抖的躯体的凝聚,他们仿佛都变小了,并逐渐变成一个躯体两颗粒头颅的怪物。待他苏醒过来,喘息未定,他真的颤抖了。林晓的媳妇赤裸裸的躺在他的身下,十足的淫荡和事后的满足交织在她脸上。她满意地看着他,又一次抱住他的脖子,给他一个响响的吻。我这是在干什么?禽兽不如!不在五伦!林晓的媳妇,那是他近房兄弟媳妇呀!他挣脱起床,慌慌张张地穿上衣服。
她嘿嘿笑了,怕啥哩,又没人给你咬了去?
林晓,他说。
林晓今夜肯定不回家了。咋?怕了?还是不中用了?后悔啦?世上可没有卖后悔药的。后悔,后悔何必干呢?我最瞧不起那些兴致来了就干,然后装模作样说后悔的人!你耍人呀?我才不吃你那套呢?好了,就长久好下去,谁也别怨谁;不好,就别干。你干了,还后悔,三心二意的,我就不会饶你!城里小妞能骂你,我也能骂你;城里小妞能讹你,我也能讹你;城里小妞不告你,我可敢告你,起码叫林晓砸断你的腿!哼!
她的恐吓显示了威力,他屈服了,他的一只手便插进了她的两腿间。她一下子变得温顺如羔羊,眼里的凶光马上消失贻尽,代之以柔情种种。林扶逊重新脱了衣服,钻进被窝,开始了新一轮的交媾。
就在他刚要入睡的时候,一阵汽车的轰鸣声传来。林晓的媳妇突溜滚下床,衣服没顾得上穿,抱起来,蹋拉着鞋,蹑手蹑脚逃回堂屋。他听见堂屋门发出轻微的吱扭声,知道现在的安全系数上升了,心稍稍安定下来。但是刚刚上来的困意也顿时逃之夭夭,望着天花板出神,数着自己的心跳,苦思着这样子了如何与林晓见面。
他细听着门外的动静。一只夜鸟嘎的一声从屋后的大柳树上飞走,惊惶而凄厉。开大铁门的声音。喊屋门的声音。开门又闩门的声音。甚至,两口子窃窃私语的声音。然后,又是开屋门的声音。疲劳而又紊乱的脚步的声音。半夜三更的,早睡着了。那就明天再说话吧。接着又是关门闩门的声音。上床的声音。床上游戏的声音。这些声音慢慢地把他推到一个境界。
他似乎又听见那个突然显得无比亲切而美好的声音的招唤:“扶逊唻,家来啰——”那是发自天国的声音,是一种糜糜之音。这声音的触角犹如亿万根丝线,向他飘来,飘来,并缠住他的身体。他不由自主地循着声源而去。缥缈间他碰上了什么障碍物。他只消轻轻吹一口气,那障碍物便土崩瓦解,顷刻匿迹。他悠然提起一只脚,飘飘忽忽便飞将起来。他飞越一架高山。那高山直插蓝天。他的坚硬的翅羽被拦在山脊上。山脊上的一块同样坚硬的巨石几乎折断了他的羽毛。山下的世界旖旎无比。他的脚下是墨绿色的地毯。墨绿色的地毯眨着鬼火一样的眼睛。他踏着墨绿色的地毯走去。蟠桃园里幢幢影影,时而传来唢呐声,琵琶声,窃窃的笑声,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奇花异卉比肩而立,期期艾艾。野百合花在这里开得比大痰盂口还大。有人在翩翩起舞。前边琉璃城光华璀璨,如日如月。华灯初上,人影绰绰,行色匆匆,往来穿梭,人人都是那么祥和安宁。有谁喊了他两声。他没有找到喊他的人。喊他的人必定在如潮的人群里。他立定了审视。他似乎兴犹未尽,老是那么笑眼迷朦的。他感到谁拍了他一下。
月亮从东方的地平线上跳出来。他的村庄在朦胧的月色中像一尊出土的文物。我怎么在村外野地里了?我不是已经回到城里了吗?我,我还是我吗?他抬起右手,扯紧了左边的耳朵。有痛感。那么,是怎么回事?林晓。林晓的媳妇。难以为情。追悔莫及。可是,林晓家的大铁门明明是上了锁的,我怎么出得来?难道我真的从哪儿获得了超自然的神力?林晓的媳妇。三嫂。啊,她的模样多么像三嫂哇!前面黑乎乎的一条带子是什么?是河堤?河堤上长满齐腰深的灌木。一个白色的影子从眼前一闪而过,稍纵即逝。一只黄鼠狼子咕咕叫着从一片灌木丛钻进另一片灌木丛。猫或者猫头鹰的叫声凄哀瘮人。一片阴霾遮住头顶上的星星。荒凉芜秽的河堤在夜光中阴森可怕。咪唔,嗬嗬,咪唔,嗬嗬。这肯定不是人的欢声笑语。夜是恐怖的陷阱,决不是文人笔下的万籁无声。他出了一身冷汗。他立时感到头疼欲裂。他的两只手拼命按住太阳穴。
青纱帐在秋天的夜风中唰唰作响,他孑然一人钻进幽深的高粱地。三嫂正在解溲。三嫂招呼他过去。三嫂的白白的屁股很有魅力。她的整个身体都非常性感。跟我去吧,三嫂说,我们那里是大同世界,不比你的城市,你的乡村,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你争我夺,机关算尽;我们那里个个都一样,民主,平等,亲善,相敬,从官长到百姓,没有高贵,没有低贱,各尽所能,各取所需,自得其乐,各有所乐,什么守法,什么犯罪,统统不存在,我们的字典里只有一个字,那个字叫——咦,不能告诉你,天机不可泄露。你别相信人们造的那些谣言,等级制只有你们有,阴险狠毒的家伙也只你们中间有,阎罗老子都和我平起平坐。去吧,在那里你的一切欲望都可以实现,那里才是你的归宿,你的永远,不用任何谁祝福你,你在那里自然就万岁万万岁了。
不!他回答,我还要三思而后行。这是古训。古训还是要遵循的。
喳喳喳,三嫂心怀鬼胎似的笑了,转眼即隐循而去。
月光洒在灌木丛上,灌木丛于是就披上了银灰色的纱罩。河里的水映出温柔的月亮,月亮跃跃欲试着跳出水面,水却把它撕碎了。他感觉透心的凉,简直是如冰刺骨。他迷迷糊糊依稀踩上了薄冰。薄冰突陷,他沉入水底。他看见岸上的三嫂嘻嘻的笑着,还拍巴掌。三嫂托他的手正好攥着了他的阳物。他真希望三嫂永远就这么攥着,不要送他出水。但是三嫂还是把他救了出来。三嫂把另外一个在头顶上游移的他驱逐回来。那个他似乎极不乐意,他好像把三嫂的脸颊狠狠地亲吻了一下,才慢慢腾腾拢上岸来。他站起身。一只猛虎张着血盆大口,直奔他的天灵盖。那只虎的左边的眼球在眶外悬荡,沾满了浑黄的泥土。他呼唤着三嫂。三嫂就在面前。他伸出手去。但是三嫂够不着他,他的手够不到三嫂的手。一条小沟。一条大河。河上的桥一步便可以跨过去。三嫂在河那边招手。可这一步之遥却怎么也迈不过去。三嫂的脸色急得蜡黄。三嫂解下腰带。三嫂的腰带是丝做的。他打好结。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利用这腰带的结离开河的此岸。三嫂十分友善的告诉他方法,并在自己的脖子那儿比划着。他仔细地看三嫂的动作,他很笨,三嫂示范了好几遍,他竟没学会。三嫂气得摆着手,活该恶虎吃你!三嫂恶狠狠地咬着牙骨。她转过身,那意思想一走了之,再也不管他的事了。林扶逊绝望地回顾。他走进自己的卧室。随手翻阅一本新来的杂志。邮递员把那本杂志递给他时曾叮咛过他,这一本是无论如何不能看的。不能看?不能看我订杂志干什么?他翻开扉页,一条蛇便钻出来,蛇的红色眼睛瞪着他。再翻一页,又是一条。如此翻下去,蛇们成千上万。蛇们舔着他的脸、唇,他的躯体的每一个部位。他惬意异常。他合上杂志,把杂志扔到桌子上,杂志从桌子飞到窗台,从窗台又飞到户外。他追出户外。他诅咒似的唱着一首赞美诗。他把丝做的腰带栓在三嫂粗壮有力的胳膊上。他看见三嫂赞许地笑了,三嫂极力夸他聪明。于是他也笑了,学着三嫂莞尔一笑。他按照三嫂教他的办法,很快地把头伸进去。一只蜢虫营营地飞来。他的眼球被狠狠地蛰了一下。他伸手去揉,却被一只圈套给套住。
他睁开眼睛,妈呀,他的法国金利来领带系在那棵人头高的树杈上,举起的那只手脖子被结结实实缚住了。他双眼流着泪。那只蜢虫从他的右眼角顺着泪水淌出来。我这是干什么?我这是干什么?!可是……林扶逊恐惧地放眼而望。可是……下弦月在头顶紧张得抿着嘴,所有的星星一眼不眨,天地间的活物都屏住呼吸,只有隐隐约约的一声“来了”,在很远很远的天边有气无力的飘散。雄鸡的一声啼鸣令他不知所措。他有点儿后怕。他突然歇斯底里声嘶力竭地呐喊了,那悲切的声音在这偏僻乡村的上空久久回荡,回荡。
他的内心剧烈地挣扎着。这一刻,他希望他的人生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