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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九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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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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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梦

蒋九贞


 

他迷迷糊糊老半天,听见屋子里、院子里确实没有了人弄的动静以后,才睁开眼睛,看见柔柔的阳光从窗户外边照进来。他把胳膊从被窝里慢慢抽出,往上举着,伸了个懒腰,把床弄得吱——吱——响了两三声,拖着长长的后音,懒洋洋的样子。他想看看几点了,就一点一点翘起头,生怕翘快了把脖子筋折断了似的。十二点半?又十二点半了吗?他前几天一连几天都是睡到中午十二半的,等老妈做好了午饭,他才爬起来,刷牙、洗脸、上厕所,回来吃饭,吃过饭大概已到了下午两点。他曾几次立志要改掉这个习惯的,他知道长此以往不好,说不定能睡出病来,他什么都想有,就是不想有病,有了病就得自个儿受罪,这还不说,还要花钱,钱从哪儿来?自己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当然,钱会有的,我是一个干大事儿的人。但眼下的确没有钱,没有多少钱。靠爸爸妈妈做水果小生意能挣几个钱儿?吃几片药也不够。还有卖地的钱?对了,卖地的钱。郊区搞城市化建设,种庄稼的地被征用了,补偿了几万块。但是,那几个卖地的钱也不衬花的,那是腿弯子里的水一伸就干。他看了看窗户,觉得太阳还没有到正南,阳光肯定是斜着照射过来的,门的影子呈现着斜线。能会是十二点半?噢,他想起来了,墙上的挂钟昨天不走了,可能是没有电池了吧(应该是电池里没有蓄电了)?他想到街上买两节回来的,可是忘了,他被几个朋友拉到市里的卡拉OK泡了大半天,泡到夜里十一点多,到家已是今日凌晨一两点了。要挂钟有啥用?谁看着它过日子,又不上班!他想着,打了两个呵欠,再打了两个呵欠,接着又打了一个,这最后一个由于他把嘴裂得过大,耳根部麻麻的疼,眼泪就出来了。他用手擦了擦,自言自语,起,起。

他起床了。他还没有穿好衣服,手机响了。

喂,一会儿到哪里去浪漫?是西城舞厅还是碧海浴场?

他懒懒地回说,哪里都行,我还想去找工作呢。

工作?哈哈,年轻轻的慌的啥?等玩儿够了再说。

行。他说着,把裤腿蹬上,又套了袜子,大约两分钟时间,这在他已经是很快的了。

刚才我见了你从前的一个好友,把兄弟,薛蟠,对,那个叫薛蟠的家伙,他好像特别崇拜你,想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

薛蟠?我不认识,我从来不认识一个叫薛蟠的人,我更没有这个朋友,没有叫薛蟠的朋友,你知道的。

有,有一个叫薛蟠的人,他要给你介绍女朋友,他还给过你那个靓女的照片,一个长着美人痣的辣妹子。对,不是辣妹子,是林黛玉林妹妹。

你搞错了,我不知道谁叫薛蟠。至于长美人痣的林黛玉,是谁呢?我可能见过,不过也可能没见过。

去你的吧,你们同居了三个月,试婚失败,才分手的,咋说没见过?嘻嘻,健忘症了?

他想,我是健忘症吗?不是,我的记忆好得很,我的记忆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我究竟有没有一个叫薛蟠的朋友呢?我和林妹妹同居三个月?有这回事儿?不会吧?我怎么没有一点儿印象呢?

他把这事情问爸爸,因为爸爸正好站在他的床前边。爸爸不是早就出去卖水果了吗?怎么会在家?爸爸说,你没有叫薛蟠的朋友,也没有人给你打电话告诉你有个叫薛蟠的朋友。荒唐,荒唐,谁会打电话跟你说这些没有影儿的事呢?没有人给你打电话,你的手机一直在那儿放着,根本没有电话来,你的手机从昨天就没电了。你忘了?我昨天叫你打电话邀你表哥来家一趟,你说手机没电了。从那时起,你就没充过电。

可是,朋友约我到市里去找活干,一会儿在苏山头等13路车。

爸爸瞪起了眼,说,你怎么越说越胡扯了,你发烧了吗?爸爸凑到跟前,把一只手按在他头上。没有热呀,咋说胡话呢?

你能肯定我说胡话吗?

是的,我能肯定你说胡话吗?爸爸也茫茫然了,一脸疑惑,看着他的眼睛。

他推出电动车。可是没有骑,又把它放回屋子里,然后打了领带就出门了。他打领带是因为他感到天气有些冷,天气预报多云到阴,有寒流,温度骤降10度。可是太阳却很亮。“系根带儿,添一件儿。”领带一系,身上立刻就暖和了许多。

他在苏山头公交车站等他的朋友,约摸等了个把小时,并不见朋友的人影儿。他打开手机,才知道手机真的没电了。那么,怎么办?他想到市场路边的电话亭去打,然而又一时想不起那个朋友的电话号码了。他拿着话筒,手停在电话键盘上方固定了一般,一动不动。话亭老板奇怪地看着他,后来老板嘴里咕哝着什么,就转身去看内间的麻将牌。那里正哗哗啦啦地搓着。一条龙,哈哈,一条龙!

他忽然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等谁?也许爸爸说的是对的,根本就没有朋友给他打电话。那么,是怎么回事呢?

他见又来了一辆13路公交车,就挤上去,刷了卡。车上人真多,从唐沟进城的人真多。他们都去干什么呢?我得找个工作,没有工作不是法儿。初中毕业考了技校,技校毕业了老蹲在家里不是长久之计。人总是要有工作做的,有工作做才有饭吃,有饭吃才能维持生命,有了这一百多斤才能干这事业那事业,事业成功了人生才有意义。

好了,好了,我不等了,等个鸟等!

13”启动了。

 

 

他老是想不起来那个叫薛蟠的朋友,也想不起他和林妹妹有没有同居的关系,还有那个打电话的人,先前以为很清晰的是他的某某朋友,现在也模糊了。是谁呢?是谁打的电话呢?他竟然约了我在苏山头等13”,为什么又始终不见他呢?

必须抓紧找工作。降低一下标准吧,进哪家公司当个工程师也不错。前边有一家职业介绍所。好,进去看看,也许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找工作的人真不少,可是墙上的用人单位也很多。他寻视了半天,没有令他满意的。他皱着眉头,心里想,偌大的徐州城,难道就没有我吃饭的门路,没有我打工的地方不成?真他奶奶的见鬼啦!

先生,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工作?你看这个。有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飘过来。他扭头看时,见一位阿娜多姿的女郎正向他笑,他礼节性地点点头。然后觉得眼睛一亮,这小妞在哪儿见过?他向她伸出了手。她也迎过来。两个人握了握。他说,我认识你。

女郎嘻嘻笑了两声,说,我好像也认识你,咱们在一起吃过饭吧?你还给我买了一只大蛋糕,那天是我生日。

也许,也许。他讪笑着,又记不起来了,但又不好说没有这回事,何况否认女人的记忆那是要受到惩罚的,至少是感情上的惩罚。

我给你推荐个工作,你看行吗?

行行行。他连声答应。

不过,报名费太高。门坎高的单位报名费自然高,一样啊,你的年薪也高。

年薪?年薪制?

对呀,年薪制,白领阶层嘛,差半步就是领导层,努努力就可以上去,多好的差事!别人我还不给他介绍呢。不过你嘛,老朋友了嘛,报名费意思意思就行。

那就谢谢了!

谢什么,自己人。女郎爽朗地又笑了一声,牵了他的手,把他领到一个房间。这是一个只摆了一张老板桌的办公室,四周似乎很空荡,又似乎很拥挤。他喘气紧张起来。她甜甜地又说,我差不多把你当我的梦中情人了,白马王了。

那么,工作怎么说?他终于又问。

交报名费吧,优惠百分之五十,两千。

两千?

对呀,两千。这可是不能再少了,打着灯笼找不着的工作呀,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啦!

两千?我带了吗?我怕没带这么多。

没带钱,没带钱你找的什么工作!你以为人家好工作就等你呀?别傻不拉几的了!你不投资哪来的收获?算了算了,你不干自有人干,光咱徐州就有几十万人失业,没工作,你以为没人竞争吗?你以为好工作就等你一个人来干?做梦娶媳妇——净想好事!如今的靓妹不见钱是不会嫁的!

两千?你能保证工作是好的,收入是高的?

那还用说!不信,不信我先把我这个人押给你。我,怎么样?模样儿还行吗?告诉你,我还是处女呢!

两千,就两千吧。

这还差不多,男子汉大丈夫,干事业就要干干脆脆,风风火火,婆婆妈妈不是干成事情的作风。女郎高兴地收了钱,在他脸上吻了一下,一对“喝酒窝”里洋溢着醉人的芬芳。

她进内间去了,说去开张票。

内间?这个房间有内间吗?她是怎么进去的呢?她往后墙那么一靠,就不见了。待他去看时,那墙上一点儿缝隙也没有,何来内间门?她到哪儿去了呢?

他摸摸口袋,钱确实不见了。

奶奶的,这小妮子!

 

 

他寻那个醉人的“喝酒窝”女郎不着,觉得晦气极了。他想报警,但转念一想,他被漂亮女人给骗了,报了警破不了案,反落得被人说三道四,倒不如吃个哑巴亏吧。他怏怏地离开了职介所。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着,就来到了黄河涯儿,来到了铜牛劳务市场。这是一个“黑市场”,政府下文取缔过多次,但总是禁而不止,岂止禁而不止,还有越禁越旺之势,每禁一次,名声就大震一回,那些天南海北来找工作的人就知道了这么一个地方。也是,他们不往这里来到哪里去呢?去找形形色色的职介所吗?他们害怕,“黑中介”害人的故事随处都是,谁敢找它?还是铜牛,铜牛倒是个诚实的中介人。

但是,铜牛诚实归诚实,它周围找工作和招工的层次都很低,不是这个饭店招勤杂工,就是那个建筑工地招钢筋工,再不然郊区的哪个水泥预制厂招苦力。这样的活儿能干吗?这样的活儿我能干吗?他鄙夷地扭过脸去,心里自嘲似的嘀咕:我的价值是这个吗?我的价值难道只能是这个吗?

他在铜牛劳务市场转了约十五分钟,就不想再转了,就那些人的衣着他也不屑一顾,他当然不愿意和他们里边的任何一方(找工的和招工的)为伍。他想,我再到哪儿去呢?我的那位朋友在哪里?他是不是在我上了13”之后就赶到了苏山头?如果他也在那儿等我呢?如果他跑到市里来找我呢?这会儿我该到哪里去?

正在他犹豫不决之时,铜牛北边的河涯儿上呼啦围过去一大片人,同时他听到有人喊,有人落水了!有人掉黄河里了!

稍后一点儿的时间,他回忆起他的英雄壮举,其骄傲之情溢于言表,在他怀才未遇之前总算做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他听到喊有人落水以后,起初并没有想回去一看的想法,这倒不是因为他没有恻隐之心,那里已经围了一二百人,这一二百人之中肯定有见义勇为者,有救人的英雄。既然可能有救人的英雄,自己又离这么远,想做英雄怕也轮不到自己。既然轮不到自己做英雄,那就不去看这个“热闹”了吧!今天好似特没情绪,从被“喝酒窝”骗了二千元以后便情绪下跌,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跌越低。既然连看“热闹”的情绪都没有了,就远远地走开吧!

可是,他最终还是折回身了。那个落水者怎么样了?别一口水呛着了。他听人说,落水的喝饱肚子都不怕,及时些都有救,控出水来就可能复活;就怕一入水就呛,呛了肺,那就没救了。不论怎么说,都是人命关天呀!不去看一看,那还是人吗?

他急急分开人群,到了最边缘儿,他看见在黄河里有一盘乌黑的东西,那是头发,时现时没,落水的人乱抓乱蹬。

妈呀,马上就要沉下去了!他大声惊慌地叫起来。

下去救呀,下去救人呀!他又叫道。

他飞快环视了一眼,一岸的人嘁嘁喳喳,没有一个人下水去救人。为什么不救人,为什么不救人?他跺着脚。

有人说,不知落水的是谁,没有她的亲戚熟人,救了人白救,没人给钱。这年头不挣钱的事儿谁干?

奶奶的,是救人呀,不是做生意打工!他气愤极了。

要下水你下呀,你英雄,俺不英雄。

对啊,对啊,你下呀,还是个女的,英雄救美,说不定还有一段姻缘哪,哈哈!

奶奶的,什么话!他朝那些人大吼一声。

小心被女鬼扯进水晶宫拜天地啰。也有人嘲讽。

他圆睁着眼,连鞋子都没脱,就扑嗵跳进水里。

古黄河的水又臭又凉,他倒没觉得,直奔那片隐隐显显的黑发游过去。

他觉得有几次几乎被落水者抓住了,他想绕到她后边去,可是转了几个圈儿都不成,那落水女人老是朝着他转,抓天抓地,而且逐渐下沉。

他瞅准了空子,拦腰将她抱起,往上一窜,把她的头露出水面,让她能吸到新鲜空气。然后,他猛地松开,让她仰面朝上,一把拉住她的衣领,顺势往岸上拖。但是,他失败了。原因是,当他企图拉她衣领的时候,他的身子也往后仰着,两只脚就蹬着她的屁股。她的软绵绵的腰枝和屁股使他于胜利在望之际,神经产生了松弛。

迷蒙之中的落水者得了空气的帮助,又被一脚踹得往上偏右侧翻转,垂死挣扎的落水者终于抓住了她的“救命绳”。

也怪我抓偏了她的衣领,还怪我一脚蹬着了她的屁股,她的身子往右边侧翻过去,她乱抓乱刨的手就抓着了我的下身。我感到有一根酸溜溜的细绳子将我提起,直提得心里玄虚,脑袋里像灌满了陈年老醋,连头发稍儿都发酸了。我被她往水底下拽。我喝了一口水。我猛然间意识到我所处的危险,赶紧挣脱她的手。好在她只攥着了那么一点点,我侥幸挣开了。但是她却死死地抓着我的裤子不放。俗话说,急中生智。我当时就急中生智,迅速解开腰带,又迅速脱下裤子,在那一瞬间,我表现了我的全部聪明、智慧、机灵、麻利、反应惊人和勇敢果断。我脱掉了裤子,首先想到的是冲出水来,换一口气。

我仍然挂记着那个落水的女人,那个攥了我一下的女人,她还沉在水里,在水里挣扎,水面被她扑腾得直翻着花。又好在她始终抓着我的裤子,抓的那个狠别人不会理解,后来我发现我的裤裆被抓了四五个窟窿,成了蜂窝状。我重新游向她,扯住了我的裤腿,我拉着我的裤腿,她就被我又拉回了水面,露出了乌黑的湿发。

我把她拉到了岸边,有人帮我把她抬上岸去,放在草坪上,往外控水。我身上发冷。我努力掰开她的双手,夺回我的裤子,然后捂着下身,跑开了。

 

 

他还记得他跑进了一家酒店,钻进卫生间,脱光衣服,使劲儿拧干,然后就出来。可是他身上抖得厉害,打了几个喷嚏。他想起得喝点儿酒,酒能驱寒,就回身走向吧台,要了一盘花生米儿,还要了一盘回锅猪头肉,半斤装一瓶八五酒。他坐在靠里边的地方,那儿离灶间很近,从灶间有热气直往他身上扑。他开了瓶,对着瓶吹起来,吹了一会子,才吹进去不到一两。他感到心里热乎了。再去看那些食客,每桌上都十盘八碗的,混杂的香味直钻鼻子。奶奶的,我也好好美餐一顿,我也该好好美餐一顿,我救起了一个女人,我要是被她拉沉水底,死了呢,还怎么吃?那个浪女人,好好的跳河干什么?那个女人,那个小女子,眉宇间有一颗美人痣吗?我依稀看见有的。哎呀,是有!刚才我咋不细看看呢?我和长美人痣的女人同居了三个月吗?我怎么不记得得有这么回事儿?

吃!好酒好菜地吃!不吃才憨种哪!来,老板,来一样酸菜鱼,一样炒牛鞭,酒,酒换好的。什么,不能退,开了瓶就不能退?不退就不退,不喝八五了,喝好的,总之是好的,你给拿来就是。

不久,他喝醉了,不知东西南北,左脚打右脚地晃到路两边,眼前的车辆行人全成了古黄河里的浪花,嘴里不住地自言自语,这个长美人痣的女人,她是林妹妹吗?我,我肯定和她有缘。

我还是第一次喝茅台,好酒味道就是不一样,浓浓的,挂碗儿,倒满了杯上面能鼓出馒头似的一个包来。沾一沾,沉沉的香,用舌尖儿舔舔嘴唇,嘴唇还粘乎乎的,细一咂摸,醇正之外,还有点儿滴滴畏的味道,怪怪的,恰是这味道叫人越发的久久不忘。怎么会有敌敌畏的味儿呢?也许是吧,正像有些有毒的东西、剧毒的东西都是从人们常吃的好东西里边提出来的一样。

他们店的酸菜鱼做的不错,不说鱼的数量——越精的就越少,——那鱼做的可真叫手艺,一条一条的鱼肉,白白细细,嫩嫩生生,看一眼就大增食欲,尝一尝麻辣酸甜香软可口,差一点儿把舌头咽到肚里去。更叫绝的是里边的酸菜,一张张海带相似却比海带薄得多。紫韵韵的,爬满黑色小蝌蚪般的花椒粒儿,吃到嘴里又软又酥,又绵又脆,连花椒也好吃得很,嚼得嘴里啪啪响,往外流黄油。那汤就不要说了,一碗汤半碗油,黄灿灿红艳艳,油却不沾碗,看了就想喝两口。而那盘牛鞭呢?牛鞭的味道什么样子?牛鞭切得螺丝似的,就是那味儿,吃着半生不熟,只不过越嚼越有劲儿,也越有味儿,吃到后来就忘了什么滋味了。

哈哈,一顿美餐,此时有酒此时醉,哪管先前抛了钱,哪管刚才挨了淹,差点儿淹死在黄河滩!

那个长美人痣的……活转过来了吧?要是她现在抓住了我……哈哈!

 

 

他看见很多很多的人,从四面八方向他走来,一个个都笑嘻嘻的,离老远就向他伸出双手,为能得见他而无比幸运无比激动。

他傻傻地站住了,不知怎么回事儿。

欢迎,欢迎,欢迎救美的英雄!

噢,我是救美英雄?不错,我是救美英雄。

我是万万全大观园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贾政,为了表示我们全体员工对英雄的敬佩,特诚挚邀请曹雪芹同志到我们公司工作。那个系着红领带的道貌岸然的中年男子捷足先登,笑着握了下他的手,认真地说。

我是焦大发展集团的焦大,集团公司老总,我给英雄的待遇是,一上班就任命为集团保卫局局长,以后每两年提升一次,每次一级到三级不等,工资丰厚,奖金多多,欢迎赏光到焦大集团!一位敞着怀、露着厚肚皮的汉子说。

我是刘姥姥的外孙子板儿。说话的是位翩翩少年,我以万分诚恳,诚聘曹雪芹先生担任我们丰收食品加工厂生产厂长,负责全厂生产经营,希望能够垂顾。

……

他有点儿眼花缭乱,手轮流被人握着,都感到生疼了,他皱了下眉头。

当然,我们过去对英雄不恭,那是因为您还没有成为英雄,我们有眼不识金香玉,没有想到您今天会成为英雄。系红领带的中年男子,那个自称贾政的人带头检讨说。

是吗?他眨巴眨巴眼。唔,对,想起来了,前几天他去万万全大观园有限公司应聘员工,他小心翼翼地到了办公室,看见那张大红木桌子后边有一个人,躺在转椅里,而两条腿放桌子上。他轻手轻脚侍立门首,怯怯地说,我是来应聘的。

去去去,哪有岗位给你做?那个人头也不抬,一条腿在桌子上晃动了两个,好像是用脚说话似的。

他当时没有看清那人的脸,现在回想起来,不就是这位贾政吗?他是从红领带认出来的,那天他还以为那家伙脖子上有了什么毛病,系了块红布避邪的呢!

他又皱了下眉,同时摇摇头。张眼再看那些人,觉得都似曾相识,他想起来了,就在前天,他去焦大集团找活干,这个敞怀露肚皮的焦大二话没说,放出狼狗就咬他,他吓得连滚带爬,跑回家,睡了一下午,晚上连饭也没吃,接着睡到次日午时。那个刘姥姥的外孙子倒还温和些,看他也是个文化人,说话客客气气,又是赔笑又是道歉,说,实在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们厂子不缺人,还正想裁员呢,实在没办法安排,你去其它企事业看看吧。几句好话把我打发了。如今想起来,板儿也不是个东西,我当英雄了,你就来请我,我还偏不去。

他呆若木鸡似的,他的样子一定很傻很傻,以至于刘姥姥的外孙子说了这样的话:如果您因为救人而变傻了,傻得从此不再会说话了,只会说“是”和“啊”,那更好,就是说,如果您从今天开始痴呆了,我会给您最高工资,还把因为我们招了您这样的残疾人免掉的税款的百分之十作为奖金奖励给您。怎么样,到我们厂吧?同意就说声“是”,既同意又认为我的主意高明有创见就说一声“啊”。“啊”是表示赞叹的意思,明白吗?

英雄啊,您是英雄了嘛,不论我们过去对您多么不公,都请您原谅我们,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是不是?

原谅?不,我一个也不原谅!他在心里暗暗骂道,奶奶的,当初你们,你们真他奶奶的了。我谁都不原谅,我哪儿也不去,别他妈的假腥腥的了!

然而后来,他又想,我不原谅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还得靠他们找到工作哇,我得吃饭,吃饭,就得找他们,我不原谅能行吗?

他不情愿地笑了一笑。

乌拉,英雄原谅我们啦!

可是,可是,我到底干啥好呢?

 

 

他的头昏昏然,他知道他一下午都在做梦,大白天做梦,或者,正像爸爸说他的,发热说胡话。在他周围,在现实世界里,从来没有万万全大观园有限公司,没有那个贾政董事长兼总经理,没有焦大集团公司和老总焦大,也没有刘姥姥的外孙子和他的丰收食品加工厂。他是在做梦,不是发烧说胡话,梦醒以后的惆怅比发烧病愈后更厉害。他意识到这一点,躺在床上老半天没发出一丁点儿声音,也不动一动,比睡着了还老实。

他听见电视里有一位女郎的声音,她哭求救她出水的人能现出身来,让她有报答的机会。她说她还没有结婚,没有谈男朋友,如果救她的英雄愿意,她愿一辈子铺床叠被,三茶六水。

什么话!他有些听不热了,我救你就图个这吗?我救你是为了把你娶来当媳妇吗?奶奶的,给你说了吧,图报是熊!我救你并不为了什么,我就觉得你是一条生命,我是个人,是人就不能见死不救。就这,就这,就这么简单,我其余的啥也没想,连你脸上长没长美人痣都没有看清!我不听了,不听了,还是睡我的觉吧。

他闭着眼却没有睡着。

爸爸重重的长叹了一声。

妈妈说,冤孽!

冤孽!说我吗?我不是冤孽,儿子是大英雄了,儿子很快就会有工作了,我会挣很多很多钱,别担心物价上涨,菜也吃不起,咱还要吃肉哩!

停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却一眼看见墙上的挂钟,时针已过12”,分针在“6”上,随后清楚地听见节奏均匀的“嘀哒嘀哒”声。明媚的阳光直射进来。

他依稀记起了梦中的“壮举”,忽然想,我为什么就不能是大英雄呢?我一定会有一份好的工作的,我会用我的双手创造我所需要的,去开辟全新的生活,我不当“多余人”!

于是,他一骨碌爬起来,冲出门外,迎着正午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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