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九贞
1
他徘徊在谷地边缘。谷地平静得像一张铺展开来的黄纸,没有一点点风吹草动。他想看看那里边究竟有什么秘密。一段时间以来他老这么想。可是,他抬眼却看见云雾之中的楼台亭榭,那座无比雄伟的建筑和一条小溪,小溪里流淌的是无价的琼浆,而所有建筑都是金砖垒成,道路是白玉和绿翡翠铺就的。他想,这可能就是天国了,他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一个非常富丽堂皇的好去处。他想走过去,可是他像被限定了,只能在一个小小的空间范围内活动。他低头寻思的当儿,穹窿之下,有几个人围着一张小床落泪,床上躺着一个面色灰暗的年轻人。他漂浮在他的上空,背后的屋顶上掉下一缕灰尘,穿透了他的身体,撒在奄奄一息的年轻人脸上。有人给他拭去。他觉得左腮发痒,欲用手去挠,却不知手在哪里。他忽然想起一句话: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他分明看见床上的年轻人干裂的嘴唇在蠕动,听见他一字一顿、有气无力的声音:“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孩子,你说什么?”一个中年妇人轻声问,又悲哀又惊喜。
一阵骚动。有人走出屋子,有人从外边进来。
“医生都咋说?”
“没病。”
“那——”
“中医西医都查了。”
“这就奇怪了,咋回事儿呢?”
男人们在说着话。其中之一是这家的主人,表现出比任何人都悲痛的神情。
“我的儿子啊!老天爷就不睁眼吗?俺老少几辈子没做过坏事呀,也没得罪过谁呀!我识几个字,解放后缺文化人,工作队叫我当干部我都不干,为的就是平平安安过日子。可是……”
有个老人拄着一根柳木棍进屋来。
“他舅老爷来了。”
有人轻轻提醒男主人。
男主人张开眼,看清了,喊声“舅!”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妇人给老人拉条凳子。老人不坐,在床前站定,看睡在床上的年轻人,连连叹气。
老人从手上撸下玉指环,俯下身,拉起年轻人的手,颤颤的给他戴在无名指上。
“这是出土的,活玉,有血筋,还在长,舅老爷的传家宝啊,有灵,戴上吧,兴许会好,会好的!”
老人又长叹,眼里也闪了泪花。
他看见一只灰蝴蝶飞过来,在垂死的年轻人上方盘旋。
他不忍心看这悲惨的场面,抖擞着轻飘飘的身体,努力向躺在床上的年轻人靠拢。
2
他被父亲强拉硬拽地弄出了学校。
他回头看着大门上“铜山县郑集中学”的牌子,看着学校院墙上斑斑驳驳的标语: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打倒×××!”
…………
“大大(方言,爸爸),我不回家,行吗?”
“不行,我不能看着你往坑里扎。”
他鼓起勇气说:“我们是响应号召,怎么是往坑里扎?”
“你说啥?你说啥都没用,反正,反正得跟我回去,在家老实蹲着,不准胡闹。”
“我不是胡闹……”
“走!”
父亲拎着他的衣领,扯拉着打坠的他,一步一步远离这所遐迩闻名的县立中学。
路上有不少人用不同的眼神看这爷儿俩,还有人交头接耳、指指戳戳。
3
姚红梅刚从家里返回来,快要进校门的时候,见着了这一幕,便站住脚步,把背着干粮的包从左肩换到右肩,右手抄着包的底部,免得肩膀压痛。先前她不知道他们的张副班长是怎么回事,听了他俩的对话,才明白。她想上前去阻拦他的父亲,但是想了想,不合适,就立在路旁,半张着嘴,一双眼睛汪汪的望他们。
她是不愿意他这时候离开学校的,那样她以为会破坏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还有,她和他们的红卫兵组织将怎么办?
他从她眼里读出了这许多意思,读出了她朦朦胧胧的思绪。
初秋的上午,苏北大堤长蛇一样伸延。走在堤上,举目四顾,啊,收获的季节真好!太阳虽然仍很强烈,但白光里已经多了几分温柔,侧面吹来的风里也有了凉意;红高粱卸下了穗头,秫秸码在地边儿,玉米地中有人时隐时现,大块的豆地里蚰子撕裂嗓门此起彼伏的叫着,收过早秋的白地上慢腾腾移动着牛耕。她虽然司空见惯,可是今天看着显得特别新鲜,她的心境不同了嘛,她考上了有名的郑集中学,比起那些落榜的同伴来说,太幸运了。但是,前边的路怎么走?在一个岔路口,她停住了。她忘记了大人们给她指点的路线,不知从哪儿下路了。她想找个人问一问。这时候从后边走来一个男生,胖乎乎的,有点儿憨厚相,和她一样背着行李和书包。
“你也是郑中的吗?”她问。
“是。”看见女生,脸先红了。
“是从这儿下路吗?”
“是。”
“那,咱一块儿走,好吗?”
“是。”
这个腼腆的男生就是他了。真是机缘巧合,他报到路上见着的第一个女生竟和他同班,排位时又同桌,接着他还做了他们的副班长,成了她学习上的好帮手。他各门功课都很棒,文章也写得特别好,和谁都合得来。他们常常早自习一起练俄语,晚自习则为某数学题争得面红耳赤,当然胜利者往往是他。他在联欢晚会上激情朗诵他自己创作的诗歌,在几千人大会上慷慨发言,一点儿也不拘束。
原来他并不怯阵,只是怕一个人见女生。他的“憨厚”正是男子汉的稳健和雄浑大气,他在公众场合有种气吞山河的气概。他的心气很高,甚至想,只要有了支点,他能把地球撬起来。
他解读着她的眼神。
那一次他拉了她的手,抱了她的腰,却忘记了羞怯,也没有脸红。他在他的《串联笔记》里这样写道:
……我们是在夜幕的掩护下离开泰山营房的。因为四面八方的学生都涌了来,从徐州去北京的列车次次爆满,挤不上去,只好欲北上先南下,乘上了到南京的车。次日上午,到达南京浦口。下了车,大家都感到很困乏。我把行李扔在地上,叫姚红梅给看着,就出了站台找厕所,厕所没找到却来到江边。眼前一片雾气腾腾,对面有什么看不清楚,不仅看不清楚还觉得那边是在天上。我看着奔腾不息的江水,心想,这就是长江啊?这么宽,简直一眼望不到边,像我们家乡的微山湖,但比微山湖壮观的多。滔滔东逝水,咋就禁得住日夜奔流呢?那么多水从何而来?它流向大海,它的源头也一定是大海。江面上有大火轮,也有小木船。小木船在江里飘荡,上边一般只有一个人,偶尔也有两个人的,它们有的顺水,有的逆水,有的横穿,多怕人呀!他们在干什么呢?有大火轮过来了,那附近的小木船就颠簸,都要倾倒了,我几乎喊起来,为那些小木船担心。大火轮鸣着笛过去了,小木船们又恢复了常态,江水还是那么翻卷着往下流去。哎呀,当年毛主席是怎么指挥着人民解放军打过长江的啊?“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多豪迈哇!可见,“革命”是多么无法阻挡、多么雄壮、多么神圣又多么不可思议!“革命”着是美丽的,“革命”着也是幸福的,我一定把自己的青春投入到革命的洪流中去,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号召,将革命进行到底!我这样想着,再看对岸,高楼大厦比先前清晰得多了。哦,这就是南京?当年“打到南京去,解放全中国”的南京?我们的省会南京?革命的先烈们,前辈们,我一定接过你们的旗帜,打到,不,不不,串联到北京去,把革命的火种点燃到全国去,解放全人类!
后来我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方便以后,就回到车站。我差一点儿没找着我的同学,他们都被挤到一个角落去了。站内一片乱糟糟的,候车的人比刚才突然多了许多,基本上都是学生,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听说有去北京的火车了,都一哄而上。站里就出来人维持秩序,说:“革命的同学们,我们一定要有铁的纪律,要排好队,车还没有到,还要等一两个小时,先排好队。”还好,大家还听,没多久就平静下来。但是,车次极不正常,究竟什么时候有车,站里的人也说不清楚。我们从上午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下午,仍不见有开往北京的列车,就怀疑是不是被车站耍了。
车站月台上亮起灯的时候,有人叫了一声:“那边停的车就是到北京的!”等得心里着了火的人哪还顾得上真假,都一窝蜂的涌下月台,朝远处停靠的客车奔去。到那里一看,不是的,奔过去的人又垂头丧气的回来。奔过去的时候因为兴奋没觉得什么,回来时背上的背包像有千斤重,两条腿也灌了铅似的,半步也不想挪了。车站工作人员咋呼道:“快!快!火车就要进站了!危险,快上月台!”我抬头往西北一看,妈呀,一列火车呼啸而来,它的灯光由小迅速变大,此时它大概发现了这边铁道上的人群,鸣着刺耳的长笛,吱嘎嘎煞着车。我们都慌了神了,拼命往月台上爬。我在奔驰而至的火车还在奔驰的时候很快爬上了月台。但是没容我喘息,扭头就见铁道上还有人,姚红梅似乎吓傻了,站在两条铁轨间挪不动步。火车还在奔驰。天哪,只要一秒钟,一秒钟,最多两秒、三秒,那将是怎样的可怕情景啊!时间啊,你莫要再流动!火车啊,你赶快刹住!我迅即跳下月台,把姚红梅推出轨道,托上月台。我们刚刚爬上来,火车便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喘着粗气,“咣当”一声停下来。妈呀,好悬呀!她拉着我的手哭了起来。
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似乎我们喘息刚定,就听见有人喊:“火车来了,上海开往北京的,在轮渡口站台上车!”
轮渡口站台离我们等车的地方还有一段路程,要出车站大门,再拐弯才到。我们这些小同学也弄不清哪是哪,反正跟着大同学跑吧,糊里糊涂往前涌。姚红梅紧紧拉着我的手,一步也不离开。整个车站炸了营了!没说来车时还不显什么,一说来车,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人,你拥我挤,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前边有人叫“开门!”可能是大门还锁着吧?前边的人走不动,后边的人往前涌,就有人一连叠声的咋呼:“挤死人啦!挤死人啦!”后面哪个还管?都一喝声地涌啊,涌啊。我们班的几个同学你牵着我我牵着你,在人群里打拼,生怕失散。
这时,“唿嗵”一声震响,车站的大铁门被推倒了,人流一下子前扑过去,我闪了几闪差点儿被压倒,又努力挺起身,拉着姚红梅,和其他同学一起,随着人群踩着倒地的大铁门,涌向轮渡站台。……我拉她的手,没有丝毫怕羞的感觉,反倒觉得我有责任这么做。有责任感真好,有了责任感就可以坦然处之,一改我动辄脸红的毛病。
……我们终于挤进了去北京的火车。
他看她腾出了左手,想扬却没扬起来,望他的眼睛像天空中深邃的星星一样闪闪发光。
4
“你大大你娘都是为你好,如今世道乱糟糟的,今儿个打仗,明儿个死人,能放心吗?万一有个闪失,一辈子挖屈(方言,指抱怨、遗憾、后悔等意)。打今儿个起,你哪儿也别去,就在家呆着,家里保险,邻里舍亲的,有个照应,出不了差错。你是老大,得给弟弟妹妹做个样子。”娘对他说。娘像许多年没见过他似的,拍拍他的头,扭扭他的耳朵,左看右看,最后坐到门口去,还自言自语,“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回来……”抹了两把眼睛。
“不,娘,我……”
“咋?你是看娘没死是不是?你要离家一步,娘就死给你看!娘是活够了,娘活了四十岁,受了四十年,原指望你,你却不听话,娘还活个啥?不如死了算了!”
“娘,我不是不听话,我将来还要干大事哪,所以……”
“不,不,就为了以后,才不叫你再回学校去。”
“娘!”
“你真想叫娘死?你看着娘活着多余?我这就去死,我死了,眼不见心不烦,你爱咋作咋作,行了吧?好,我这就去死!”
娘站起身,死死地看着他,眼神里有些许令他害怕的东西,叫他直发毛。娘还用手稍弹弹身上的土,那样子真要去永别。
他上前拉住娘,眼睛埋在娘的胳膊肘里,哭。哭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对娘说:
“娘,我——听话,听话,呜呜……”
“孩子,这就是了,这就是了!”
娘又坐回原处,六岁的小弟弟默默地过来,趴在娘怀里,偏出脸,溜瞅溜瞅的看哥哥。妹妹们也来了,扯着娘的衣襟,连哭带说:
“娘不能死,娘不能死,娘……”
娘说:“娘不死,只要恁(方言,你的复数,同你们)哥好好的,娘不死。”
他扭过脸去,扶着门边儿,两肩一耸一耸地抽泣。
5
床上躺着的是他吗?他知道他小小年纪就经历了太多太多,他太累、太烦心,他不忍心打搅他。睡吧,睡吧,年轻人!
6
他住堂屋西间。这原本是三个妹妹住的房间,父亲把他弄回家后,就叫她们挪到他住的东屋,让他把他的小床搬过来,成了他的卧室。这个新卧室的窗户下横一张破桌子,一把同样破的木椅子搁在桌子和秫秸房箔子(方言,室内简陋隔板)之间。屋是土墙,留的窗口很小,且是用砖垒的窗棂,因此屋里昏暗得很,只有当日头正南时才有几缕阳光透进来。他就天天坐在那把破椅子里,看对面他蜗居的小床 ,一句话都不说,母亲叫他十遍八遍好像没听见,弟弟妹妹到跟前,他烦得要命,立马赶他们走。
看着他的样子,父母都很忧愁。
母亲对父亲说:“开心会忧郁出病来的。”
父亲说:“唉,没有办法!”
“他也不小了,给他成一家人家,栓他的心。”
“才多大呀?”
“你不整天说,西头的老万叔十四岁就领家过日子了吗?他都十七了,还小?”
“那是解放前,十四五岁结婚有的是。如今不是那个世道,国家有法律,不到年龄咋登记?你没听喇叭里说,又要实行晚婚晚育了,更早呢。”
“那,咋办?”
“没办法啊,家败出野物,随他去吧!”
7
“大婶,这是张开心的家吗?”
“恁是——”
“俺都是他的同学,来看看他。”
“哦,是,不是,他不在家,去山东他姥姥家了。”
几个中学生在门口一筹莫展了。
他从屋里一声不吭地走出来。
“张开心!”
“张班长!”
母亲先是嗔怪地瞪他,然后把两条胳膊一伸,两腿一叉,面对外边,堵住了大门。
“谁都不能过去,谁都不能把俺儿子弄走!恁闹恁的,俺不闹,俺想平平安安过日子。”
“你这是小农经济思想,扯造反派的后腿!”有同学声音不大的顶撞母亲。
母亲对前半句似懂非懂,对后半句可明白是什么意思,当时翻了脸,但不好太发作,只是更加紧紧的守住大门。
姚红梅走上来,脸红微微的对母亲说:
“大婶,我们同学不会说话,别生气。其实呢,俺几个就是来看看他,您老这么心疼他,他想去我们也不让他去。”
母亲上上下下看看她,没吱声。
“娘,人家同学跑了二三十里路来了,叫进来喝口水吧?”
他站在院子里,朝母亲说。同时向院外的几个人点点头,算招呼了。
母亲十分不情愿,但想了想,还是放他们进来了,自己仍守着大门。
同学们走的时候,他送到门外,对他们说:
“实在对不起,我……”
同学们依依不舍,在他面前自动排成一队,孙班长起了个头,声音洪亮的唱起“语录歌”: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母亲紧张地看看这个望望那个,生怕把她的儿子给抢走似的。
末了,他向他们摆摆手。
姚红梅久久地瞅着他,突然转过身去,捂着脸,跑了。
同学们紧接着去撵她。
他眼里滚下两颗泪珠,目送他们渐渐远去。
8
啊,谷地,一片谷地!霎时,由青绿变为金黄。
9
他的心仿佛经过了整整一个世纪的磨砺和激荡,又有瞬间的高涨和颓废,长期的和短暂的种种洗礼,意识深处即刻完成了历史性蜕变。然而,他也忽然觉得自己前途未卜,近路不拔,远路维艰,命运的小舟不知会漂向哪里。他在心里呼唤:人生啊,何处是归宿?
他按了一下眉头,转身想回院子,却听见有人跟他说话,他不得不停住。
“从学校回来了?”
是张起,本家哥哥,小学时期最要好的同学。但是从张起落榜那天起,他们的关系似乎就疏远了。张起出身地主家庭,他老子虽没有血债,和乡邻毕竟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张起常有自卑感,他劝过几次,未见效果,后来就很少往来了,一是因为学校离家远,功课紧,二就是他逐渐懂得了政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东风一吹,他更清醒了许多,知道与张起的交往时间长了没有好处,便有意避开一些。不过他有时想,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中央里的大官有几个出身贫寒的?大都是名门望族,还不都成为了无产阶级的领袖人物,青史留名?不要说张起本人不是地主,就是地主也可以改造好,共产党有改造他们使他们重做新人的能力,无产阶级就要用无产阶级思想灌输到他们脑子里,让他们成为有利社会有利人民的人。若此,不和他们接触怎么行呢?
“嗯。”他应道。
“那是你的同学?”
“嗯。”
“你真幸运!”
他没有做声。
沉默了一分钟。
张起看他面无表情,怀疑他是不想理自己,就知趣的要走开。说:
“你忙吧,我,走了。”
他想,人家是在我家门口,不管怎么说,大礼得做到,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你干再大的事业,也不能眼中无人目空一切,就算两军对垒,有使者来还要宾客相待哩,何况少年好友?张起不就是出身不好吗?出身不好也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怕什么?
“坐坐不?”他问。
“好、好吗?”
“有啥不好?”
“你是……”
“有成分论,不惟成分论,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你就不可团结?”
“不,不不,我也要成为无产阶级。”
“这就对了,道路可选择,只要忠于毛主席,积极投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同志,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我们还是朋友吗?”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在路线问题上没有调和的余地。就看你怎么站队了,内因是决定的因素。”
“那,我就到你家里坐坐?”
“行。”
母亲疑惑的瞅他,瞅张起。
他们进了他的卧室。
“都看啥书?我知道你最爱看书的,时时刻刻离不开书,把书当命似的。”
“没有书看。”
“真的?”
“回来几天,天天在这坐着,闷得不行。”
其实,他说的不是真话。抄牛鬼蛇神的家时,他得了一本线装《下论集注》,这几天他除了发呆的时间外,就是“啃”论语。都说“半部论语治天下”,他得的恰是半部,他以为这里边有玄机。可是作为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他不能用封建主义的资产阶级的一套看待这个“巧合”。他的观点是:列宁说过,“只有用人类创造的全部知识财富来丰富自己的头脑,才能成为共产主义者。”毛主席也说,“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应当给以总结,承继这一份珍贵的遗产。”为什么不能研究孔子的《论语》?我们要建设一个新世界,不能不整理过去的东西,不能不在历史的基础之上再往前推进,即使实现了“两个决裂”,那也是历史阶段的进步,而不是割断历史的结果。《论语》被中国人用了两千多年,肯定有一定的道理,我们可以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古为今用。不过因为时局不同,人们都在喊“打倒孔家店”的口号,读《论语》就不能太公开,还是隐蔽些为好,不让其他人知道。
“读书人咋能离了书?孔乙己偷书都要看,还说偷书不算偷。我,”张起神经兮兮,碎步移到屋门,伸头往外张望了片刻,慌忙折回来,说,“我有全套《红楼梦》,你敢看吗?”
“看!”他早就想看这部书了,只是以前学习紧张,没时间买来看,后来又“破四旧立四新”,有时间看却买不到书了,现在张起一说有《红楼梦》,他巴不得马上到手,一睹为快。“看《红楼梦》怕什么?毛主席说过,《红楼梦》不仅要当小说看,而且要当作历史看。毛主席说他读了五遍。还说,要看五遍才有发言权呢。”
“那是你,我的肩膀头窄,我担不了事的,连保存都不敢再保存下去了。你想看,我送你了,可以后不管出了啥事儿,千万别把我供出来。”
“我保证!你放心,我的脾气性格你知道,我从不会卖友求荣。”
“对天发誓?”
“对天发誓!”
“好,好兄弟!我啥时候给你?”
“我这跟你去拿。”
张起沉吟一会儿,摇摇头,说:
“白天眼杂,你晚黑去拿吧,别叫谁碰见。”
“你忒小心。”
“小心没有过火的。我掖门口柴禾垛东边儿齐胸高的地方,你找着后在俺家屋后墙敲三下,我就知道了。”
“好吧!”
“我走了?你到门口看看有人吗。”
“你神经过敏呀你?”
“也是为你好。”
“真是的!”
他一时被传染了“恐怖症”似的,行为变得鬼鬼祟祟起来,蹑手蹑脚到了外边,又蹑手蹑脚回来,向张起轻声说:
“没有人,快走吧!”
“开心兄弟,别忘了,晚黑,柴禾垛东边齐腰高。”
“知道了。”停了停,他又说,“这样不是长法,根本的出路在于:你要向贫下中农靠拢,转变自己的立场,最终成为无产阶级的一员。”
“我听你的!”
说完,张起耗子一般溜走了。
10
母亲忧心忡忡,叹了一口气,说:
“你不如他的心眼儿多,小心毁在他手里。”
他不以为然,甚至逆反,心里说:儿女在爹娘眼里,永远是长不大的小孩子,永远没有能力,——荒唐之极!古今中外都是英雄出少年,少年出英雄。我,就是英雄!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11
那天有月亮。他踏着月光从外边回来,身上出了汗。他不知道今天的天气怎么啦,浑浊的夜空中,月亮竟是红的,连它周围的浮云都被染成了红色;月光洒在地上,地上便像有血水流淌,分明能看见血流的波浪,远远近近,翻翻卷卷。他的脚就淹没在这血色之中,血溅在他的裤腿上,也溅在他的手上和脸上。他有些惊恐。
他推开大门,看见昏暗的煤油灯下,母亲坐在堂屋当门的矮凳上,父亲也坐在堂屋当门的矮凳上,母亲嘴里唠叨着什么,父亲吧嗒吧嗒吸他的自卷烟,一声不吭,也许由于空气被红月亮污染,光见父亲大口大口的吸,根本看不清吐出的烟雾。
母亲看他进了屋,说:
“你哪去了?你大大找你一黑天。”
“有事。”
“也得说一声呀,咋越上学越傻了?”
他径直钻进西间卧室,把怀里的纸包放在破桌子上,不理不睬,也不出来。
母亲喋喋不休,无非说些不让他跟张起在一块的话。
他没有点亮破桌子上的灯,一屁股坐在那把破椅子里,左肘拄着桌角,把头歪在左掌上,眉头越皱越紧。
父亲说话了,声音倒是非常平和:
“咱庄上也复杂得很。——你把门头上的广播喇叭摘了吧,坏了。”
“不是好好的吗?”
他不明白,中午还好好的,就是声音有些纰,晚上就彻底坏了?
“坏了!”
父亲重复一遍。
母亲叹着气,站起来,准备回东间屋里睡觉。
“坏了!”
父亲又说。然后也站起,和母亲一道进东间屋了。
他搬了破椅子,跐上去,把安在门框上的喇叭连盒子一起摘下来。
12
朦朦胧胧,他听见广播喇叭里队长喊:
“社员同志们,老少兄弟爷儿们,湖滩二百步的小麦熟了。为防止阶级敌人破坏,今天突击抢收,只要能拿动镰刀的,人人出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给咱带来了新气象,咱要抓革命促生产,打一场漂亮的四夏仗!队里定了,往常割一亩五分,今年十分,咱也要体现社会主义优越性,体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威力,体现咱的日子是越过越好的!”
他起床,刷牙,洗脸,从门后摸一把崭新的镰刀,随大家赶往东边湖里的麦地。
他心里好不畅快哟!
他觉得已经久违了那美好的阳光。你看哪!东方红,太阳升。他踏上微山湖大堤,向东舒展开胸襟。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幅无与伦比的湖光山色图,无尽的天穹下,远山,近水,滩地,红日,白帆,飞鸟,万亩滩涂,麦浪涟漪,有几棵绿树散落其中。霞光漫卷过来,披在身上,人整个儿精神顿增百倍,再吸一口又香又甜还混杂着湖水腥味儿的空气,那真是要多惬意有多惬意。啊!我伟大的祖国,江山如此多娇,让我怎能不爱您?回头看自己的村庄,堤下顺堤河以外,一片郁郁葱葱的杨树、柳树丛中,若隐若现几处农家房顶,三五缕炊烟袅袅升起,纵横的河流在炊烟下像一幅油画。他没见过瑶林仙境,但是他认为他的家乡就是瑶林仙境。
他干活的地方不是湖里二百步,而是庄南麦地。
割麦子真累。他的手不灵活,浑身的力气使不上,使出来了却又适得其反,累得他腰酸腿痛汗流浃背。他看手中寒光闪闪的镰刀,心里疑惑,它咋就不快呢?
他口渴得要命。
终于听到工间休息的哨声。
他携了镰刀,来到月牙河边。
他看了一眼那只飞速飘去的小船,便俯下身子,用手弹去水表的腐草,掬起一捧清水。
一条蛇向他游来,蛇的眼睛专注在他脸上。
他虽然不怎么怕蛇,但恐惧之状仍显而易见,慌地站起身,后退一步,右手掯住镰把,紧张地观察蛇的一举一动。
蛇把头翘在岸上,一对火样的信子快速运动着。刹那间,它尾巴猛地扬起,“啪”一声脆响,击起一股水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扑来。
他反应敏捷,挥镰劈向那条飞来的恶蛇。刀光闪处,“咔嚓!”蛇被斩为两截,落于地上。他刚要松一口气,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两截变成两条,带着响哨,呼啸而起,同时向他攻击。他不敢怠慢,迅速迎战,“咔嚓!”“咔嚓!”两条蛇被斩为四截。四截又变四条。他越战越猛,蛇也越斩越多,四条变八条,八条变十六条,十六条变三十二条,如此倍增,以至无穷,天上地下,全是恶蛇。他使出浑身解数,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刷刷”生风,把镰刀舞成一团光球,滴水不漏,蛇们近他不得。他累得几乎支持不住了!
忽然,恶蛇即刻消失,天空一片晴朗。
他停下镰刀,愕然间见张起笑眯眯的向他走来。蛇呢?怎么是张起?难道是张起帮我驱逐了蛇?是的,是张起,张起帮我驱逐了蛇,给我解了围,救我于危难。好个张起!好个少年好友!我将如何感谢你?对了,你放心,我会竭力说服所有同志,让你尽快加入无产阶级革命队伍!
他想说致谢的话,但是又恐怕说出来太庸俗,就把业已张开的嘴作为排解劳碌的气孔,一面看张起一步步向他靠近。
张起始终笑容可掬。
他伸出手,想用紧紧地一握代表他的心。
张起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他依稀听见一种音乐骤起。这音乐通过他的耳室,传导到他的心脏,传导到他的大脑,使他心跳,使他脑疼,使他产生无名恐怖,而且随着张起每一个脚步的落地,音乐的旋律就加快一拍,恐怖随之就会加重一分。
他思想的武装一层一层被解除,人性的懦弱则一点一点显露。
张起离他只有一箭之地了。
一个重音符敲击着他的心。
又是一个突然,张起扑倒在地,张口咬他的脚。
他本能地后退、自卫。
13
他清楚他不是做梦,那是他给他的一次预演。但他却没有完全领会他的意思,反而疑惑不解。人哪,为什么就跳不出“当局者迷”的设定呢?
14
世界上没有这样的梦,一切都如此清晰,历历在目,明明是刚刚经历过的,怎么会是梦呢?可是,可是不是梦是什么?我才刚刚起床,而且现在夏伏将尽,秋雨欲来,哪来的麦田?
他刷了牙,把缸子往破桌子的一头一推,缸子倒了,牙刷甩出来。他看了一眼,不去拾,重重地坐在破椅子里,眉头紧皱,脸也不洗了,想他的心思。
他想到南地看看梦中的现场,验证一下就是做梦。
他见母亲过来,就说:
“娘,我想出去走走。”
“出去?上哪儿去?”
母亲很警惕,以为他又想回学校。
“庄南,地里。”
“做啥?”
“看看野绿豆能摘了不。”
“这事儿呀?野绿豆煮饭也不烂,咱不缺那一把。”
“叫大妹妹跟着还不行吗?”
“不是,不是,我知道你是听话的孩子。”
“那就定了?”
“今儿个不行,今儿个——一会儿后院你二大娘来。”
“她来她的,您老年人说话,我也插不上嘴。”
“你二大娘是来给你说媳妇的。”
“什么?”
“给你说媳妇。”
“娘,我不要媳妇,我才多大啊!”
“啥?不要?男大当娶,哪有不要媳妇的?”
“我不要!我还小,我还要上学!”
“还小?你西头的老万老爷十四岁就娶媳妇领家过日子,你都十七岁了,还小?”
“不,我才十六。”
“咱庄户人可都讲虚岁的啊。”
“我还得上学!”
“上学?你看乱的,谁还能上成学?你大大说了,只要这个媒你愿意了,以后就不管你了,反正娶起媳妇管起饭,啥事儿你自己看着吧!”
“娘……”
“别说了,就这!”
15
吃罢早饭,父亲去地里干活了,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被大妹妹带着出去玩,家里就剩母亲和他娘儿俩。他还是坐在那把破椅子里,屋里昏暗得连书都看不成。他也不想看书,1959年版的四卷本《红楼梦》就放在破桌子上。他拿过第一卷,翻了翻,心里烦躁不安,书上的文字不往眼里去,更不往心里去,不知所云。他把书卡下,靠着椅背,后脑勺抵着墙,微闭着眼,又苦苦的想心思。
后院的二大娘果然来了,还带来一个女孩子。女孩子长得很漂亮,行为也落落大方。
“我说出来串个门,俺小荣也说在家怪闷,我说就到你大婶家吧,就一起来了。她是昨儿个来的。噢,这是你大婶,这是外甥女小荣。”
二大娘向母亲介绍。其实她是“掩耳盗铃”,在入正题之前绕的圈子,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她的目的。
母亲忙拉凳子让她们坐下,眯着笑眼打量小荣。
“大婶儿!”小荣叫的甜软软的,既矜持又娇柔。
“哎——”母亲拉着长音答应,唱歌似的抑扬顿挫。又朝他,“你二大娘来了,也不出来说说话,这孩子,光知道看书!”
“那敢情好哇,以后会有大出息。”二大娘接说。
他不能不出来了,但显得懒散、随便,连鞋子都是趿拉着的。
“二大娘来了?”
他说,同时对小荣点点头。
“我们认识的,小时候常来。”
“那更好。”二大娘笑笑看他,转脸朝母亲,其实话仍是说给他听的,“俺小荣和开心一般大,都是属兔的。”又对小荣,“你看人家开心,多用功!”
母亲说:“闺女家家的,识几个字就行,把抓做活(方言,指肯出力干活、勤劳持家且是劳动能手)能过日子才是上等的。”
他心里觉着母亲的话太刺激人,也不对,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为什么女人就不能有大学问干大事业?你光知道说,别人怎么受?他下意识瞟了一眼小荣,小荣果然脸色有了变化,寒下去,低了头。
“娘,咋能这样说呢?女同志做大事情的多的是,比如女政治家宋庆龄、女作家冰心、女科学家居里夫人等等。”
“俺小荣没想,俺小荣就想安安稳稳过日子。是吧,小荣?”
小荣“嗯”了一声,仍然埋着头,不说话。
母亲自觉失言,忙用支支吾吾的话掩饰着,一边对那娘儿俩讪讪的笑。
本来不愿搭理这事儿的他,原想打个招呼就缩回他的“独立王国”,看他的书或想他的心思去,这会儿因为出了这事儿,出于礼貌,不能马上离开了,只得陪着在屋当门说话。
16
“哥哥,给喜糖吃,给我喜糖吃!”
弟弟从外面回来就缠着他。他知道,一定是二妹妹“教唆”的,二妹妹最调皮,且没到知深浅的年龄,不理解他的心情。
“去去去!”
他一脸愠色,赶走弟弟和妹妹们。
弟弟要哭,大妹妹哄着拉着出去了。
二妹妹向他撇嘴,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
小妹妹眨巴着眼睛,悄悄扯了二姐一把,一起出了堂屋。
二妹妹回头伸舌头,跺脚。
17
母亲说:“你二大娘给你提的,你咋想?”
他说:“娘,我不愿意。”
“啥啥?不愿意?你咋说出来,你跟人家女孩儿家又说又啦的,不愿意?不愿意就别跟人家见面,见了面就别说不愿意,这是规矩!咱张家大门大户,丢不起这个人,你大大丢不起这个人,我也丢不起这个人。你不愿意,反了你啦?”
“娘……”
“啥话也别说,你二大娘还等着回话呢!人家小荣哪点儿不如你?你拿个镜子照照,要不是媒人的实(方言,的读di,第三声,的实意即根底厚、可信度高),人家会愿意你?再说了,女孩子不是随便跟谁见面的,见面就得八九不离十。要不,羞着人家你担得起?”
“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你真是!”
“什么时代了?咱乡旮旯里的人不管那些,管他驴年还是马月,老规矩不能破!要是小荣有个好歹,不说你大大不愿意你,我不愿意你,你二大娘也饶不了你!别小小年纪想三想四的,给家里惹祸!”
“那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吧!”
“啥话?愿意不愿意得你自己说话。”
“我?”
“你心甘情愿。”
“娘!”
“我等你的话,就今儿个晚黑前!”
母亲气哼哼的出了屋子。
到院子里,母亲又回来,换了柔和些的口气,说:
“爹娘没有把自己的儿子往火坑里推的,谁不是为自己的儿女好?等你大了就知道了。你是老大,得给兄弟妹妹做个样子,得为这个家多想想,为老的分分心。唉,老无血心,少无良心,你再拗天别地,当爹娘的也不能不问呀!——人家女方没啥意见了,就等你了。”
说完,就又出去了,回头看了他两三次。
他瘫坐在破椅子楞上。
18
晚饭气氛很沉闷。一家七口围在案板周围,谁都不说话,连平时爱吵吵闹闹的小弟弟也只扑沓扑沓眼看这个看那个,看完啃着碗扒饭,二妹妹乜斜着瞅了一圈儿又瞅一圈儿,整座院子里除了吧嗒吧嗒吃饭的声音,还有黄昏的蚊子发出的“营营”声,再就是外面偶尔的狗吠以及呼喊家人吃饭的叫声,便没有别的声响了,掉根针都能听到。
19
父亲把条几上的煤油灯拨亮。然后用纸卷了一根筒,从小布袋中捏一撮黑烟丝,塞进去,拧上口儿,含在嘴上,凑灯火吸着,吸到嘴里的烟雾吐一半咽一半,咳了一口,坐回板凳。
父亲看了他一眼,对他说:
“你坐下。”
他从西间拉出那把破椅子,在父亲对面默默地坐了,谁也不瞅。
母亲打发妹妹和弟弟到东屋去了后,顺手拿了一个小凳子在东边坐下,和父亲并排,手里的蒲扇煽起的风也照顾着父亲。
“你二大娘给你提的亲事,你打算咋办?”父亲开门见山。
他嗫嚅着。
母亲又数说利害关系,和白天说的话无二致。
父亲不插言,吸烟,吐雾。
屋里弥漫着呛人的白烟。
母亲说到一个节口上,父亲扔了烟蒂,音量由低向高,音速由慢向快,说:
“这事儿不能全由着你当家。儿子就是儿子,老子就是老子,老子说跟儿子商量,那是叫儿子有时间把思想弄通。不通也得通,通了畅快,不通难受,难受还得受,那就不如不难受,不难受就得通。看看,还是通了好!老子一说儿子就通这是聪明,老子再说儿子还不通这是忤逆。老子当家天经地义,儿子当家算哪家的规矩?你要当了家你不就是老子啦?啊?”
随着父亲声音的提高,他慢慢抬起头,眼里噙着泪,目不转睛的看父亲的嘴。他越来越快的蠕动着嘴唇,最后终于说:
“那,那,我就毁了啊!”
“什么?我跟你说了半天,你一点也没听懂?你咋毁了?毁了啥啦?你把爹娘的话当耳旁风了?你二大娘给你介绍的没错,你还想啥?嗯?”
母亲又说:“你觉得俺活着多余是不是?那就让给你!”
“啥死啦活啦的!”父亲呵斥母亲,“他翅膀根儿还没硬,就是硬了,也得听。”
“他这样,咱还能活吗?还能抬起头来吗?”
母亲哭着,擤了一把鼻涕,甩到屋门板上,那把鼻涕就顺着门板破裂的缝隙像一个感叹号似的往下拉长、拉长。
他呆呆地望着门板。
父亲逼他:“你自己的事儿,你得说话。”
他想反抗,但是,他生就的软心肠,纵有千条理由万条理由,在父母面前,在父母为了他的事情甚至要吵架的时候,他都只有“缴械”的份了。他在心里说:如果在政治斗争面前,如果在阶级斗争面前,我会奋勇向前、誓死战斗,可眼前是父母呀,是出身贫雇农、从小吃苦受罪的父母呀!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声音低低的,试探着说:
“我,我只能说同意?”
“你看着办!”
父亲的话却斩钉截铁。
他又沉默,一边摸了一下眼睛。
父亲接着说:“不过我给你说,你要答应了,你就是有家室的人了,以后你的事儿,我和你娘就不多管了。”
他明白,这是交换条件,他答应了这个亲事,他就“自由”了。
母亲说:“你看一家人为了你,都弄得七死八活。你是老大,就这么叫人操心,唉,这以后的日子还咋过?你就答应了吧,我去给你二大娘回话。”
他瞅着母亲,眼神里几分无奈,几分询问,几分企求,左眼有一颗泪珠滚出来。
“我,可以回学校吗?”
母亲扭头看父亲。
父亲想了想,微微点了点头。
母亲转脸对他说:
“行吧?”
父亲眉头却更成疙瘩的皱起来了。
他双手捧着头,两肘支在两腿上,含糊不清的说:
“您说的,我同意。”
母亲听了,站起来,朝他煽了一扇子风,说:
“这不结了?早爽爽快快答应了,还生那么多气?睡觉去吧!”
他愣了愣,起身拉了破椅子进西间了。
他听见父母莫名的叹息声。
20
他没有马上回学校。他知道他想调整调整自己的情绪。他现在已经是“有妇之夫”了,他甚至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有了媳妇。他有了媳妇,还能再是学生吗?他到学校如何面对同学们?可是不去不行,那里有火热的斗争,有满腔热血的“战友”,斗争需要他,“战友”需要他,他不能当“逃兵”,他要关心国家大事,要和全国人民一起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去又怎么办?他有了媳妇,一个小小的初中生已有了媳妇,他的头还能抬得起来吗?不去?难道,他就这样离开“战场”?
他在他的头顶盘旋,感受着他的羞愧、坚毅、矛盾、痛苦、无奈和彷徨。
21
他走出家门,出了庄,一直向南。
他想去看看梦中的现场。
他们村子是一座“世外桃源”:东边是很宽的微山湖顺堤河,西边和北边是半圆的月牙河,月牙河北头通顺堤河的地方还有一条公社新修的引水灌溉渠,形成三河交汇,但没有桥;南边也是河,一条从古流到今的大河,河下有大跃进时兴建的涵洞,东西南北流水互不干扰,河上还有也是那时建的水闸和大桥;河北河南的堤坝就是两条平行的大道,都和湖堤相连,四面八方皆可以通达。
他急急地来到南地,在村子里唯一一条出路的西边站住,仔细看月牙河这边的田块。
他的背后是已经红了的高粱,面前是金香玉般的谷地,谷穗齐刷刷的往下坠着。对于这块谷地,他在笔记中曾经这样写道:
初时的谷地一片青翠,由于我的心都在学校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上,并没有注意它的美。但是,随着成熟期的到来,那自然美便彰显出来了,任是谁只要一看见也会被感染。或在清晨,或在黄昏,我走出家门,穿过种了大豆、芝麻、山芋等等作物的自留地,沿着大田和自留地的界沟,缓缓地迈着步。如果是早上,旭日东升,霞光撒在地上,由青变浅黄色的谷地泛着荧光。这时你就会觉得,造物主真的很伟大,造物主造出了那么美的世界,又造出了那么灵性的人,造美世界是为了让人欣赏,造人是为了欣赏美世界,美世界因人而美丽,人因美世界而灵通。爽爽晨风,使我清醒了许多,烦恼消退了不少,暂时的感到人活着还是有意思的。我往往是背着阳光朝月牙河那边走过去,站在河边看清清的流水,看刚刚生成的谷穗。如果是傍晚,落日就要收尽它最后的余光,河里的鱼儿摇头摆尾,几茎水草被它们戏弄着,河水由青一点一点变黑,知了在河岸的树上聒耳的鸣叫,而大田里的谷子们仿佛又从一场洗劫中挺立起来,齐刷刷的穗子微微点着头,向天空,向大地,向村庄,向人们,也向我。我的心略略释然。啊,我脑子里的乡村晚景,我脑子里的给人希望的谷地,也许可以伴我做一个好梦了!晚上是我的黄金时间,我尽可以海阔天空,我让我的思绪连接宇宙里的每一颗星辰,当然我不能不憧憬明天。啊,明天,何其美好的明天!然而,路在何方?妙不可言的谷地啊,你能告诉我吗?我久久地望着,我希望美丽的谷地能给我一个完美的答案。
但是今天,他没有走他往常走的路,也没有往常的心情,他在如锦的谷地前黯然神伤。
他眼光混蒙,一片茫然。
浅黄色的谷地里,有炊烟形成的云雾,薄薄的一层,忽隐忽现。蓦然,一阵风从不远处平地而起,刮向纵深的地方,很远的田间的薄雾便凝成一个乌纱似的烟柱,直冲霄汉,消失了。
有手扶拖拉机“突突”的声音,越来越大。
他下了路,顺着田埂,在谷地里缓缓移动。
他的头不停的转着,可是眼睛里宛若什么都没有,包括淡雅的谷地。
他来到月牙河边,在一个树荫下站定,看河坡,看河水,看河床,看河以外的天地。
河水在河床里静静地躺着,河水这边的河坡有水冲刷的痕迹,看上去那一道道的水痕重重叠叠,呈现出暗红的颜色。
没有麦地,没有恶蛇的尸骨,甚至连蛇的影子都没有。
他无力的坐在河岸上。
一只红眼绿蛤蟆爬出水面。
他发现它的时候,它正趴在水边儿,昂着头,下巴下面一鼓一鼓的,盯视着岸上的他。
他也盯它。
红眼绿蛤蟆盯了一会儿,然后一跃而起,直奔他坐的地方。它窜跳的样子很好看,一纵身,蹲着时候的“圆球”便舒展成“一”字,两条后腿并拢着,像跳水运动员最后直插水池时刹那间的动作,落地时又是一个“圆球”,后腿猛蹬跳起时又是一个“一”字。如此三十几次,它便落在他伸手可抓的地儿,停住了。
他好奇的看着它。
它冷静的看着他。
他不知它接着还要干什么。
它则好像若有所思着什么。
时间在他和它的对视中飞快溜走。
太阳在正空中炫耀。他完全暴露在太阳底下。
他伸出右手,想反手抓住它。
它却蜇身而回,从原路返回河中。
他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也从原路出了谷地。
他心里极度疑惑和烦恼。
22
他低头走着路,对路上的车辆行人熟视无睹,谁也不招呼,别人招呼他他爱理不理。
有人就跟同路人说他:“咋啥也不懂了?”
同路人说:“你没看他那样子,心事大哩!”
“是吗?”
“听说他定亲了。”
“谁?同学吗?”
“不是,大欢姨家的闺女小荣,大欢娘给说的。”
“不错嘛,那妮子我认识。”
“可开心才多大呀?还在上学哪!”
“也是的。”
“他大大他娘不知咋想的?”
“是啊。”
议论他的人走远了。
他抬头时,眼眶里的泪水差点儿掉下来。
23
“开心哪,咋这么巧在这儿碰着你?我就说……”
他转脸看见大队治保主任下了自行车,趔趄了几步才站稳。
“哦?”他应了一声。
“我就说,张家大门大户,藏龙卧虎,开心有出息啦!”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如何接着说,只咧嘴笑笑。
大队治保主任也诡秘地笑了。
“我就说,你作文写得不错,咱鱼窝窝也能飞出金凤凰。这不,真飞出来了!”
“阚主任,表舅老爷,你夸奖了!”
大队治保主任姓阚,和张家有狗连蛋的亲戚,五十多岁,没有文化,最多认识男女公共厕所,由于当了多年干部,说话有板有眼,平常是非常正经的,这时却阴阳怪气:
“没夸奖,没夸奖,我就说,你就是有出息,咱鱼窝头一个中学生,谁能比?”
“……”
“回头我请你代写封信。我就说……”
大队治保主任跨上车子走了。走出老远,又回头大声说:
“我一会儿就到你家,千万给我写啊!”
24
他回到家,大队治保主任已经在家里等他了,正有一句没一句的跟父亲说话。看他进了院子,脸上的横肉里挤出一丝得意的奸笑,对他说:
“你大大心里喷(方言,正在,现在进行时)着火来,燥你到哪儿去啦,我就说见你了,在南边路上,这就来。我就说,看,来到了吧?”
他从门后拿条毛巾,到锅屋沾了一毛巾水,擦了一把脸,就进了堂屋西间。
大队治保主任随后也跟了进来。
大队治保主任一眼看见破桌子上的书,像饿狼发现了猎物,眼珠子都红了。
“你看的书?”
“哎。”
“你看这书?”
“哎。”
“你真看这书?”
他听出大队治保主任的意思了。
“这书咋啦?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都提倡至少要读五遍。”
他这样说着,就去拿那套《红楼梦》。
大队治保主任伸手抢在前边,按住了那四本书,然后猛一扒,抱进怀里。
他惊住了,也震怒了,两片嘴唇哆嗦着。
“你……”
“好啊你,我就说,大大小小的学生都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在学校里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你咋就家来了呢?我就说,原来你回家有你的反革命目的,躲在家里看封资修的书,有人检举你偷看《红楼梦》,我还不信,这你还有啥话说?写黑信诬告革命干部,肯定也是你。我就说,你是不是还要策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层,密谋推翻共产党的领导?嗯?你说!”
“《红楼梦》不是坏书,‘帽子’吓不住我。检举人别有用心。阚主任,你能跟我说谁检举的吗?”
“你还敢说不是坏书?谁检举的你你不要问,只要有事实。张开心,你忒嚣张了你!我就说,你不是善碴子。你家来才几天,就把咱大队搅合了?我就说,你这是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父亲本来已出去了,母亲在锅屋做饭,听见大队治保主任的训斥声,知道不好,赶紧进堂屋。
弟弟妹妹们吓得在东屋里缩作一团。
父亲给大队治保主任陪笑脸,一边熊儿子,并抬手打他,一边对大队治保主任说:
“表舅,表舅,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您高高手他就过去了,您低低手他就过不去,还不是您老人家一句话?”
母亲也说:“开心被他大大弄回家以后,天天看着他,哪儿也没去过,他不能做啥事儿的,不能做啥事儿的。”
“啥?是我诬赖他不成?你还想打着红旗反红旗、反咬一口是不是?我就说,这《红楼梦》是我变戏法儿变出来的?是天上掉下来的?我就说,这是封资修!问题太严重了!”
母亲扑向儿子,声嘶力竭的咒骂他:
“你个招天谴的!你是存心不要这家人活了,俺几口前世都欠你的命,俺这就还给你吧!”
大队治保主任抱着书,退出西间,对他们说:
“我就说,恁不要用这法儿糊弄人,以攻为守,蒙混过关。我就不信这个邪,共产党的干部最讲认真。我就说,无产阶级专政的力量是强大的!”
“表舅,您别走,他是孩子,该打该骂随您的便,您别走,信还没写呢!”
“哼哼,不写了!我就说,对啥笔迹?多此一举!有这几本坏书在,我就整死他!”
“咱,咱可是亲戚里道的啊!”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能惹就得能撑,他写黑信打黑拳放暗箭,我就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讲亲戚了吗?”
“你胡说!我没写过黑信,我没写过黑信——”
被突如其来的事变弄呆了的他对着大队治保主任的后背大喊大叫。
25
他说:“大大,娘,我没有写过黑信!”
父亲点点头。
母亲摇摇头。母亲说:
“蚂蚁不钻无缝的蛋,大队咋就怀疑你呢?”
“是无中生有!”他说。
“咋就是你呢?”
“娘,你不相信你的儿子?”
“我相信,可你看《红楼梦》,被抓个正着,抓偷抓赃,人家把书都拿走了,说啥?”
父亲说话了。父亲说:
“开心说了,《红楼梦》不是坏书,我信。”
“大队的嘴大,你有啥法子?”
“就是大队怀疑他写黑信,啥时候也说不清。”
“那,咱咋办?大队还来找开心吗?”
“你没听见,要整死开心?”
“哎哟,咋办呢,咋办呢?”
他听父亲和母亲说话,心里盘算:我明天就回学校去!
“唉,当初不该叫他回来。”
“别说了,说啥都晚了,想个法子吧!”
“叫他上他姥姥家吧?”
“不,娘,我不去!”他说,“我想回校,我是造反派,大队还敢到学校抓我吗?”
“不行,大队会找着你的,天下……官向官民向民,大队是要整死你呀,多狠心呀!”
“娘,不怕!”
外边传来嘈杂的声音。
母亲起身到大门口。旋即,她折回身,慌慌张张,踉踉跄跄跑回堂屋。
“快!快!大队、大队民兵来了,扛着枪,阚、阚龟孙带着,快!”
父亲大惊失色。
母亲往屋里推他。他挣脱出来,说:
“我跟他们拼了!”
“光棍不吃眼前亏,”父亲说,“赶紧跑,事大事小,一跑就了!”
嘈杂声更紧了,更近了。
母亲瘫坐在地上。
父亲出了屋子,奔向大门口(父亲是为了给他争取更多时间而去门口“挡驾”应付的),转脸对他说:
“还不快跑?啥也别想,跑出去再说。别担心俺,大队是奔你来的,不会咋着咱家里人。快跑,翻屋山头厕所墙头,快!”
他叫了一声“娘!”跳出屋门,转身进了屋山头厕所,扒着墙头,纵身一跳,爬了上去。
这时,大队治保主任带的民兵涌进院子,开始唬天唬地,翻箱倒柜。
“张开心呢?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包庇坏人一律同罪!”
大队治保主任吼着。
“他饭没吃就走了,走的时候啥也没说,不知道去哪里了。”
他听见父亲大声给大队治保主任解释。他明白,父亲是要他赶快跑。他尽量不弄出响声,跳下墙头。
有人在他刚跳下去的时候进了厕所,并在厕所里朝天放了一枪。
他吓了一跳,赶紧猫着腰跑开,出了村子,钻进庄稼地。
枪一响,大队治保主任笑颜遂开,忙问:
“逮着了?”
“没有。”
大队治保主任马上脸又寒了。训道:
“没有开啥枪?”
“报告主任,我是为了显示显示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震慑震慑阶级敌人。”
“快带人去封锁路口!”
“是!”
大队治保主任气急败坏:
“张天保你听着,张开心啥时来家你啥时报告。不然,哼,有恁一家人的好看!”
他们都走了。
父亲也瘫坐在院子里的地上。
弟弟妹妹们从外面回来,看到父亲和母亲的情形,又看到屋里屋外一片狼藉,都抱头大哭。
26
更狼狈的是他。他躲进村西玉米地里,原打算出玉米地,过谷地,上大堤,即使过不了桥,从那儿也可以出去,可以去学校,投身火热的斗争,摆脱这块“死地”的恐怖和家庭方面的烦扰。但是,就在他喘息未定、刚要走出玉米地的时候,他听见零星的枪声,听见有人朝村子唯一的路口南大桥方向跑去。他知道那是大队治保主任的布置,是要封锁出口,是堵住他的出路。旱路不能走了!旱路不能走就走水路吧。他小心翼翼的靠近月牙河,想涉水过河西去。但是,他的头还没探出玉米屏障,就从间隙里看见持枪的民兵在河岸上巡逻。他赶紧缩回来。
他坐在玉米地的一个沟堑上,真有些“走投无路”了!
虽然节气已进秋天,但伏尚未尽,天气依然酷热,玉米地密不透风,则更其热了。闷热的玉米地里蚊虫猖獗,又热又咬。难熬的热加上提心吊胆,他几乎窒息了,喘不过气,也不敢喘气,生怕他的呼吸被民兵听见。他坐不住了,扭身趴在地上,让胸口紧贴大地,让大地帮助他释放胸中的郁闷和紧张,缓解他的燥热。
他昏昏沉沉,看见姚红梅走过来。姚红梅满脸泪痕,见了他破涕为笑,拉着他的手,出了玉米地。他问:“学校形势怎样?”她说:“一片大好。”他问:“你怎么哭了?”她说:“想你!”他看着她,她笑盈盈的,像七仙女下凡。他说:“我也想你。”她一下子搂住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腮上。他抱紧她的腰,亲吻她的唇。他们相濡以沫。许久,他说:“我们结婚吧?”她也说:“我们结婚吧?”他的下身涨得不行。他们走进一块谷地,谷地里有一座小楼,大门上贴着大红“囍”字。他俩牵着手双双进了他们的婚房。他迫不及待的把她抱上床。他们的裸体纠缠一起。他突然感到很舒服,有生以来从没有过的舒服,他形容不出那种感觉,下身的释放使他享受了人生,他觉得此时如果叫他死他也愿意。
他们跨上自行车,先是他带姚红梅,接着姚红梅带他。他坐“二等座”的时候把脸贴在她的后背,感觉到她的腰肢扭动,他真想就这么一直感觉下去。可是他突然想,我是男子汉,我应当主动承担责任。他们换了位置,他骑了自行车驮她,让她坐“二等座”。让她坐“二等座”的感觉真好。他飞快的蹬着脚踏子,在宽阔的公路上驰骋。姚红梅搂着他的腰,她的呼吸使他的腰际热气腾腾,她的双臂勒得他直想呼喊,啊——!啊——!啊——!
学校的操场上人头攒动,口号震天。在批斗谁?大队治保主任?是大队治保主任!大队治保主任弓着腰低着头,两条胳膊往后翘起,像“燕别翅”,是在“坐飞机”呀!活该!谁叫你怀疑一切打击一大片呢?谁叫你无中生有诬我写什么“黑信”的呢?我是革命小将,是红色接班人,是你能够打击的吗?“打倒阚龟孙!”他振臂高呼。不妥,不给出路的政策不是党的政策,我们的目标是把矛头对准那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不能转移这个斗争的大方向!他登上高高的舞台,对台下的革命群众说:“革命的同志们!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们!你们好!”掌声雷鸣。大队治保主任“解放”了。大队治保主任“扑通”跪在他面前。“你这是?”他拍拍大队治保主任的肩膀,“不要感谢我个人,要谢就谢共产党,就谢毛主席,就谢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民大众。”大队治保主任磕了一个头,再磕一个头,磕第三个头的时候,身子忽然间变长,邪恶的三角头朝他的脚面子迅速袭来。“啊,张起!张起!”他惊慌的喊道,一头栽倒在舞台上。
他渐渐苏醒。淅淅沥沥的小雨淋在身上,裆里温湿粘绵,他感到一阵舒适。他的两腿发软,小腹微微有点儿痛。姚红梅呢?姚红梅在哪里?眼前是一片迷蒙的黑暗,没有舞台,没有革命群众,没有被革命群众批斗的大队治保主任,也没有恶蛇袭击。他挣扎着翻起身,触着旁边的玉米棵子。哦,他回忆起了下午的一切。又是做梦?梦魇不断。恶蛇?他真是恶蛇缠身了!大队治保主任=恶蛇?张起=恶蛇?恶蛇=大队治保主任/张起?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难道?不,唯物主义是不相信梦境的。我必须彻底抛弃思想里的非唯物主义杂念,才能做合格的红色的共产主义接班人!但是,大队治保主任对我为什么刻骨仇恨呢?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社会存在产生社会意识,大队治保主任对我的怀疑大概不是空穴来风。我确确实实没写过“黑信”,按理是不该也不能怀疑我的,可是就怀疑了我,真是莫名其妙!是谁汇报我看《红楼梦》的呢?
细雨霏霏,天黑如墨。他弄不清是什么时候了。时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离开这里,回学校去。他站起,头晕,眼花,抓着跟前的玉米棵子,穏了稳。可能肚子饿了,咕噜,咕噜。他随手掰下那枚玉米穗子,摸着黑剥去上面的皮,摢拉掉穗缨子,横在嘴上啃起来。
他想起小说里描写的革命战争时期的“青纱帐”。咳,历史真会开玩笑!
要是姚红梅真的骑了自行车来接,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啊!
他忽然后悔,我死也不该同意和小荣的亲事。
大队治保主任和那些民兵不会还围追堵截吧?
他警警惕惕出了玉米地,认清了月牙河的方向,顺着月牙河往南摸索。
雨停了。有雨的时候雨打玉米叶子唰唰作响,夜半三更,一个人虽然害怕,心理上还能承受。现在雨停了,万籁俱寂,鸡鸭狗不动,他突然无比恐惧,他害怕任何一点点声音,哪怕自己脚下发出的扑刹声。
他激灵淌了一身热汗。汗水给早已淋湿了的衣裤增加了些许内容,发出了酸臭味儿。
他估摸着应该过了村子了,过了社员的自留田地段了,到了谷地了。
他扶着河边的一棵柳树,想喘口气。
他仰天长叹一声:天啊,真理何在!你为什么让无辜的人受如此折磨?难道你将降大任于我,就非得要我遭罪吗?你回答我,你回答我!
蓦地,他抬头往东南方向一看,惊住了:一个高高的个头、穿了一身白衣服的人站在谷地里。全世界都是黑暗的,唯独那个人白得清晰,以至于就像在眼前,只是瞧不见脸。是鬼吗?他的头发梢儿陡地竖起来。但又想,唯物主义是无所畏惧的。哪来的神鬼?都是自个吓自个。
他想走近白衣人。可是又想,如果是大队布置的罗网呢?那个白衣人就是暗哨、就是装神弄鬼企图用一切卑鄙手段抓他的人呢?不能走近,我得远远的观察。
观察了一会儿,白衣人并无异常,依然是那样的站着。他心里十二分的疑惑,陡长了即使是鬼、即使是大队派下的民兵也要看个究竟的强烈念头。
也许既不是鬼、也不是大队派下的民兵,而是有人穿了白衣服夜里出来偷庄稼的吧?
这样一想,胆子便大了起来。他蹚过河岸上的蜡条子灌木丛,到了谷地边,俯在谷穗头朝白衣人看。不错,是人,肯定是来偷庄稼的!是人?我得躲一躲,不要叫发现。如果有鬼呢?如果那就是鬼呢?是鬼,我倒要见识见识,看看鬼是什么样子!
他仍不敢实扑过去,每走几步,都要俯在谷穗头看一阵子,判断一阵子。
那人有意跟他逗着玩儿似的,不远不近,老是那个距离,那个样子,白白的一个柱子,看不见脸。
如是,他撵了整整一节地,有半里多路,前面是更黑的一条横贯大地的黑飘带,大概快到南河堤了。
离那白衣人只有一步之遥了!他俯下身子再三再四地看。
一支谷叶刺了一下他的眼囊,他用手按按,眨巴了一下眼睛。
再凝目看时,那里还有白衣人?他面前是一个老坟头。
白衣人大概缩到谷地里了。
他围着坟头转了两三圈儿。
除了黑黢黢的谷地和长满荒草的坟头,什么也没有。
真有鬼?这世界上真的有鬼?不,不——!但是,不是鬼是什么?不是鬼怎么可能倏忽不见?
有鬼!
他张开双臂,一声长号,拔腿就跑。
然而,他的两腿好像严重缺钙,好像突然得了麻痹症,迈不开,支不住,脚脖子好像被绳索缠着一样,“忽嗵”栽倒了,顿时失去知觉。
27
从那一刻起,他就脱离他的躯壳,一直盘桓在他的上方,不即不离,若即若离。和他一样,他也不知道究竟怎么一回事,那白“人”是什么。说是人,总会有痕迹,为什么瞬间无影无踪?说是鬼,他应该能够感应得出来,为什么就毫无觉悟?
直到次日早饭后,他才被人发现。
一个放羊的老头把老母山羊栓在月牙河坡上的一截烧焦的树桩上,两只羊羔子欢蹦着窜进谷地。放羊老头怕它们糟蹋谷子,栓了老母羊就去撵小羊。小羊这时已经窜到那座老坟头,悠闲的啃老坟头上的草。放羊老头绕过一条田埂,走近老坟头,扬起鞭子。不过放羊老头的鞭子没有甩下来,便一屁股坐在老坟头上了。声息全无趴在谷地里的他把放羊老头吓坏了。放羊老头其实不是害怕死人,是怕死人头上有糨子,粘住了自己吃官司、坐大牢。放羊老头滚爬起来想一走了之。可是能走得了吗?放羊老头想了想又车回身,站在老坟头边儿探头观察他是不是真的死了。他口里还吐着白沫,那白沫的气泡一个顶着一个往上冒。他没死。没死就不是死人。不是死人的伤病号都得救。见死不救等于杀人犯。放羊老头于是大声咋唬:
“救命啊——”
在南大桥路口冒雨守候了一夜的民兵刚要换班,听见呼叫,有人就跑过来。
两个民兵把他翻过身来。
“是他?”
有个民兵就喊:
“来人啊!”
又有几个民兵跑过来。
大队治保主任也来了。大队治保主任围他转着看一圈儿,鼻子哼了一声,说:
“我就说,恶有恶报,死有余辜。不管他,走!”
有个民兵说:“他没死呢,咱……”
大队治保主任瞪了那个民兵一眼,喝道:
“革命就是他死我活,懂吗?我就说,不懂就回家抱孩子去,还当啥民兵!走!把这个老家伙也带走!”
那个民兵马上“是是是”,承认错误。
放羊老头吓软了,双膝跪下,哀求说:
“不是我,不是我,不……”
大队治保主任鄙夷地看了一眼,嘴角一撇,然后突然裂开:
“带走!”
过来两个民兵,一边一个,架起放羊老头。
“我的羊,我还有羊来——”
28
公社医院里。简陋的病房,简陋的设施。
母亲端一碗稀粥,在病床一边坐下,偏着身子,说:
“来,喝两口。”
他欠欠头,半闭着眼,说:
“娘,我,不喝。”
“那怎么行?都两三天了,不吃不喝,你想死啊你!”
他闭上眼睛,把头放枕上,不动了。
母亲连连叹气,把碗放回病房门口的炉子上,擦把眼泪。这时,她抬头见后院的二大娘来了,忙上前招呼。
二大娘来到病房内,看了看似睡非睡的他,那张脸苍白苍白的,把手里的布包搁床头柜上,说:
“没买啥,就二十个鸡蛋二斤糖,补补身子。咳!”
“你看,你来啥那么忙的,来就来呗还带东西,叫你破费啦!”
“咋样?”
“眯眼不睁,啥也不吃,唉!”
“这孩子咋就这多灾多难的?”
“谁知道,怨啥哩?——哎,开心,开心,”母亲轻摇他,轻叫他,“你看你二大娘来啦,啊?”
“他睡了,别叫了。”
二大娘拉母亲到门口,转头看一眼病床,小声说:
“你看这事儿,才几天,小荣在家听说哭得泪人儿似的,直叫她命苦,你看你看,这事儿!”
“二嫂,要是……”
“那咋说?咱张家大门大户的!她婶子,小荣家族也大着哩,两头都丢不起人。”
“可,可,唉!”
“老天保佑,让咱开心快点好吧,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老天保佑!”
母亲又去抹眼泪。
二大娘安慰了几句,又说了一会儿话,就告辞说:
“我走了?大队那边……我来时见大门那儿有民兵?”
“唉!”
29
他迷迷泱泱来到一处小楼,他意识里这是他的家,他和姚红梅的家。他看着那套合欢被,那条合欢枕,却不见她。姚红梅呢?她会去什么地方?“红梅,红梅,梅——”他喊着。出了新房,他看见满世界的谷子,从他的小楼一直到无际的天边,金黄灿灿。没有一点儿风,金黄灿灿的谷子却你拥我挤,形成波澜,一起一伏,无比壮阔,宛若在海边看海,看金色的大海波浪翻滚。陡然,一股龙卷风在金色的海中悬起,它的尾巴扫荡着大地。一排巨浪铺天盖地而来。他相信巨浪的破坏力,他知道不是它的对手,他将在它的击打下粉身碎骨。
他大呼:“救命!”
他依稀听见母亲和二大娘的对话。
母亲说:“眯眼不睁,啥也不吃,唉!”
二大娘说:“这孩子咋就这多灾多难的?”
母亲说:“谁知道,怨啥哩?——哎,开心,”母亲还摇他,“你看你二大娘来啦,啊?”
二大娘说:“他睡了,别叫了。”
停了一会儿,二大娘小声又说:“你看这事儿,才几天,小荣在家听说哭得泪人儿似的,直叫她命苦,你看你看,这事儿!”
母亲说:“二嫂,要是……”
二大娘说:“那咋说?咱张家大门大户的!她婶子,小荣家族也大着哩,两头都丢不起人。”
母亲说:“可,可,唉!”
二大娘说:“老天保佑,让咱开心快点好吧,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老天保佑!”
他感觉有救了,有希望了,于是使尽全身力气呐喊:
“娘!”
“孩子,你叫我?我送你二大娘去了。她来看你了,买了鸡蛋,买了红糖。你想吃吗?我给你熬了米粥,回头再加点红糖。好,我去弄。”
母亲又去投炉子。
他看见姚红梅了,在那边,骑着自行车,仿佛很忧郁。你为什么忧郁呢?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啊,红梅!
他喊:“红梅——”
母亲听了,摇摇头:
“唉!这孩子从小就爱听《红梅花儿开》。”
30
猛不丁的,外边涌进几个人来,带头的是大队治保主任。
“咋样了,张开心?我就说,在劫难逃,起来跟我上大队学习班吧,啊?”
大队治保主任阴阳怪气,眼睛瞅着床头柜上的鸡蛋和红糖,“嘿嘿”冷笑两声,又说:
“我就说,你还欺了祖了,小日子不错,哼!拉走他!我就说,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要是啥事儿一装死就过去了,那谁不装死?”
大队治保主任一边说着,一边甩手把鸡蛋红糖拨拉到地下,鸡蛋“啪啪啪”摔烂了一半,红糖也撒了一地。
母亲上前护着,被过来的民兵踹到门外。母亲疯了一样扑上来,嘴里呼叫着: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恁不能……他病得快不行了,行行好吧!苍天有眼啊!救救我的孩子吧!救救我的孩子吧!”
进来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冷眼看着病房里乱不拉几的一切,有些愤怒了:
“我们是医生,医生的责任是治病救人。请你们出去,病人非常危险,要马上抢救!”
“对反革命分子也抢救?你们,我就说,你们医院站在啥立场上了?”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治病救人,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
有个民兵悄悄扯了一下大队治保主任的胳膊,两个人一起出去,到外面咕唧了几句,大队治保主任朝病房里伸了一下头,说:
“好,我就说,对他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吧,等病好了再说,回去!”
他们一窝蜂的来了,又一窝蜂地走了。
母亲扑倒在病床上,“呜呜”的哭起来。
他犹如刚睡醒,又像是在做梦,微弱的声音说:
“大大,娘,红梅,红、梅、来了……”
31
姚红梅找到病房的时候,几个医生慌慌张张地正忙着抢救,他鼻孔里插着氧气管子,张着嘴直喘气,好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他的脸色发蓝,双目紧闭,微皱的眉头说明他在昏迷中毅然忍受着怎样的痛苦。她心酸极了,眼泪“梭梭梭梭”地掉下来。
母亲蹲在一旁哀痛的哭泣。
姚红梅依着墙站了一会儿。
抢救结束了,汗流满面的医生一个一个退出。
插着氧气管子、挂着吊针的他显得比刚才平静多了。
姚红梅走到他跟前。
他的面色有些红润了,眼睛微微想睁开的样子,嘴唇轻轻的哆嗦着。
姚红梅躬下腰,偏着头,让耳朵对准他的嘴。
“梅——”
姚红梅似乎听见他这样叫。她的眼泪又涌出来了,朦胧的泪眼瞅了一下吊瓶,也瞅了一下氧气罐的显示仪表,便转身朝着墙角,掏出包里的手帕。
母亲看他稳定了,心里宽了些,想起来招呼姚红梅:
“你这位同学,坐吧。”
“嗯,大婶。”
“从哪儿来?”
“从学校。”姚红梅心里虚虚的,极力解释,“上回和同学们到过您家的。这回我回家,同学们叫我拐个弯儿,看张班长什么时候回学校,大家都等他哩,他是我们团长,他走了我们还怎么革命?没想到,他病了。大叔说他病了,我就到医院来了。他几天前还好好的,怎么病这么厉害呢,大婶?”
“唉,大队……《红楼梦》……”
姚红梅愕然了,骇然了,愣怔了半天,才自言自语似的说:
“《红楼梦》?他怎么能看《红楼梦》?封资修!他怎么能看《红楼梦》!我被他蒙蔽了,我们都被他蒙蔽了!不对,他不会的,他不会看《红楼梦》的!他是毛泽东思想红卫团团长,是我们誓死捍卫毛主席和毛泽东思想的红卫兵领头人,他不会接受封资修的毒害的,不会的!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母亲混茫的望着她,莫名其妙。
32
他飘飘然然的随姚红梅身后带起的那股风出了病房,看见姚红梅剧烈的抽泣着,很想对她说,你误会他了!可是不能,他发不出声音。她走得很快。她的背影歪斜着,前倾着,忽高忽低着,时而停下,双手捧着脸,时而又抖着肩膀跑几步。他想跟着她走,一直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然而他走不了,病房里的年轻人令他牵肠挂肚,他必须即刻回到那儿去,不能使他的母亲过于悲伤。
33
竭力抢救他的那个医生进了病房。医生说:
“我们尽力了,中西医联合会诊的结果是,他没有病,可是实际上他却奄奄一息。你们,回家吧。一切,就看他的造化了!”
母亲脸都吓黄了,哀求说:
“大夫,大夫,行行好,救救他,救救他!”
父亲正好从家也来了,看到这情形,蹲在病房外的走廊上,抱着头,默默地流泪。
34
舅老爷给他戴上玉指环,看着他,哀叹不已。问:
“到底咋回事呢?”
父亲一边落泪,一边颠三倒四地说:
“学校武斗,我怕他有个好歹,就叫他家来了。他爱看书,每天都看,坐里间不出来。他不高兴,不愿意从学校回家,老生闷气。谁知他看《红楼梦》,叫俺大队治保主任逮着了。大队治保主任还说他写啥信,怀恨他,官报私仇。大队治保主任带了民兵来抓他。他跑了。在外边淋了一夜雨,就病了。说有病还没病,查不出病,这是啥冤孽病啊?舅!您老人家看看他还有救吗?舅,您说啊舅!”
舅老爷闭上眼默默叨念了一阵子,然后睁开眼说;
“他是气恼伤寒加惊吓呀,吃药打针没有用的。听我的话,反正都这样了,治好治不好可别怪我?”
父亲连忙说:“那哪能哪!”
母亲也说:“咋弄呀?那是他的命啊!”
舅老爷说:“让我想想。”
想了两分钟,舅老爷又说:
“先不说那个方子,我心里还在掂量,我怕万一……恁大队治保主任姓啥?”
“姓阚。”
“姓阚?是不是东头阚家?”
“是的,外号阚大幌子。”
舅老爷沉吟一下:“那就是了!”
“咋?”
“恁都不知道还是忘了?还是没听说过?阚家从前是北乡有名的大财主,管家护院的三四十个,恶霸着唻!那年闹灾荒,一年两季颗粒无收,张勋的辫子军又在徐州起事,恁北乡闹腾得更厉害,咱徐州一带的人没法活了,饿死一勾子(方言,三分之一)。你大爷爷领人拉杆子,劫富济贫。阚家囤了几库房粮食,不往外放。你大爷爷就找人给阚家捎信。阚家说,行,定九月十八开仓济贫,到时候大摆宴席,你飞毛腿可得到场赏光,面子是给你的,你不来就一粒都不放。你大爷爷是飞毛腿,脚心里长一撮红毛,日行八百夜行一千,别看平时走路一拐一拐的,只要跑起来一溜旋风。有一回吃罢晚饭,几个人在恁庄西头庙里打牌,中间你大爷爷说出来小解,几个人停下牌说话等他。手疾眼快,你大爷爷就回来了。回来说,恁看,十段失火了,老阚家的院子叫点着了。大家出来一看,果不其然,西北天上就有了大火。闻闻你大爷爷身上,还有一股子烟熏熏的味儿呢!十段离恁庄俗说八里,实际十里也有,一眨眼你大爷爷就给点了,快不快?那时候我十几岁,从城南来北乡混穷,就种阚家五亩地。这事儿听说过?唉,咱离得远,我是十年九不遇来一回,咋给恁提这些?你娘死得早,你爷爷你爹就没说?你爷爷你爹是怕冤冤相报没有完,可人家肯定是记着了。不要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一百年都有报仇的,就这话!……”
母亲忽然颤声叫:“舅,舅,您快看,开心是咋的啦?”
舅老爷俯身看他。
他的身体有些抽搐,眼睛睁得大大的,嘴里清清楚楚的说着:
“阚豁子,你是小人,你摆鸿门宴,你等着,我就变成鬼也得掐死你!”
舅老爷眯起眼一怔。
“他这是?”
舅老爷没回答,嘴里咕叽咕叽念了几句什么。念了一会儿,才说:
“这就安静了,没事,还那样。”
有人问:“那后来他大爷爷咋啦?”
“九月十八那天,阚家请来十里八村的豪绅,办了二九一十八桌酒席。你大爷爷是条汉子,知道阚家没安好心,可为了乡亲们能吃几口饭,拚上了,单刀赴宴。恁是不知道,你大爷爷拉杆子跟阚家结了仇,抢过阚家的一季秋。那天酒喝到二八瓯儿,阚家大当家的站起来对那些豪绅说,大家年年节节提心吊胆,今儿个我给恁报仇了。你大爷爷一看阚家的家丁稀里哗啦要拉家伙,一个翻转身跳出圈外,就掏出左轮手枪,把枪口对着阚家大当家的,一边退着出了院子。你大爷爷哪儿想到,阚家在大门口用细铁丝设了绊脚索,绊了脚脖子,摔倒了。阚家的家丁一起上,下了你大爷爷的枪,把你大爷爷五花大绑,弄到西头庙后,勒死了。你大爷爷临死前破口大骂,骂的话就是开心刚说的,一句都不差。阚豁子是谁?是阚大幌子的爷爷呀,就是当年阚家大当家的。阚家后来被人一把火烧个精光,家道败下来了。”
“这,这……”
在座的人听了舅老爷的话,一个个头皮发麻,半晌没人说话。
舅老爷又说:“恁看见那只灰蝴蝶了吗?恁看恁看,就那儿,那是他的魂还没有走。”
“舅,您老人家说个治法吧!”
“咳,也只能拼了,好了是他命大,不好也别怨我,时间长了,三魂六魄都离了身了,试试吧!——快去买二两生大黄,熬了灌他。”
“生大黄?二两?不要命吗?好好的人也打趴了,他能撑住?”
“别的没有法儿啦,他是神病凡病都有,也只有这一招。”
“他大大,就按咱舅说的吧!”
35
撬开嘴给他灌下大黄汤以后不久,他又屙又吐,屙的是鱼尿泡似的污物,吐的是乌黑的粘痰,一拉十几米都不断。
舅老爷说:“这就是病。”
父亲母亲都问:“咋会这样?”
舅老爷说:“屙的是寒,哕的是气。”
又屙又哕的他一直处在昏迷中。忽然,他张开嘴喘粗气,身体一挺一挺做挣扎状。
母亲以为他是在倒气,慌了,坐地上就哭:
“我的儿啊——”
舅老爷忙止住她,说:
“别哭,再看看。”
父亲问:“舅,您看?”
母亲还是哭:“没用了,我的儿啊,你咋这么狠心哪!”
“别,别,等等再说。”舅老爷说,“别忘了老子说的,祸兮福所倚,他是好转呢!”母亲欠起身,仔细又仔细地看他的脸,看他身子一点一点软下来,又哭。
“是吗,舅?是吗,他大大?是吗,我的孩子,我的儿子啊,啊?”
弟弟妹妹们也都来了,见状大哭: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36
父亲说:“我看他是不行了,我的孩子是不行了!叫他二大娘来吧,来看看,说说小荣那边的事儿,叫她来看一眼吧?”
母亲呆呆的傻了一样,凝着眼珠半张着嘴,“呜呜”哭了两声。
左邻右舍有的说:“也该叫她来看看,定了亲就是张家人了。”
有的说:“这个时候叫她来也好也不好。”
还有的说:“别叫来了,她是望门妨,来了还不知再妨谁呢!”
父亲说:“那就……”
后院的二大娘一步来到跟前。
大家都不说话了。
二大娘扎进屋里,看了他的情况,出来抹着眼泪。
父亲说:“二嫂你坐。”
有人给二大娘让座,她坐了,说:
“我是原打算叫小荣来的,今儿个上午去她家一看,她去洪泽湖出河工了,不能来,她娘叫我捎信问问。唉,咋这么厉害呢!”
父亲说:“不能来就算了,都这个时候了,叫她来干啥呢?你帮我谢谢他姨啦!”
二大娘又哭,说:“小荣的命真苦呀!”起来捂着脸哭着走了。
母亲痛哭。父亲也哭。没有一个人不掉泪。
37
哭声震撼着湖畔小村。
他飘忽在屋顶,抬眼却看见云雾之中的楼台亭榭。他想,这可能就是天国了。他向往天国,真想一步登上去。为什么自己老是在谷地周围徘徊?谷地闪着金光。一只老鸹在小楼上伸长脖子像是在叫。不远处的大路上,人来车往。有东西穿透他的身体。他想举手挠痒,却无从举起。他忽然想起一句话: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哭声再起,撕裂心肺。
他不忍心看这悲惨的一幕,他必须进入睡在小床上的年轻人,与他共同阻止让人无法承受的场面的延续。
他感到他身上的排斥力,数次接近的努力都告失败,他几乎失望了。
38
他想知道谷地的秘密。然而苦思冥想不得而知。一日,正当惆怅困惑之时,空空道人给他讲了石头记的故事,并信口念了四句诗: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他忽然似有所悟,莫名其妙的说了一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接着,他又沉默了。
许久,哭叫声、呼唤声由远而近传进他的耳室。他不知怎么回事,侧耳细听。
有影子靠近他,并从他的脑门一下子进入他的身体。他激灵灵热辣辣打了一个战,依稀抖掉了一身的锁链,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他睁眼看着所有的人,对他们的行状大惑不解。
39
他拖着尚未痊愈的身躯,一步一步来到南地。谷子割了,一片白地,几座土坟,三面杨柳树,还有些许劳作的人。阳光刺激着他的眼睛,他感受着久违的光热,并徐徐远望。有人在地里挖坑,竖电线杆;有人在那边的堤上放声高歌。
他依旧想探索谷地里的秘密,可是那已经不可能了。他恍若新生儿一样,感觉这世界如此新鲜,如此活泼,没有过去,只有未来,或者所有的过去都被埋葬,生活正在重新开始。
然而,在他的意识深处,一个声音在召唤:回学校去,回到火热的斗争生活里去!
他想起姚红梅,想起一个个同学的面孔,一阵心酸,直想落泪。
他还有脸回去吗?他逃避了那么长时间,他已介绍好了对象。一想起这,他就脸红心跳,可是这是事实呀,简直无可改变。后院的二大娘前天来说,开心好了,开心复原了,这个媒的事儿就铁板钉钉,两大家谁都丢不起这个人。丢不起人?那就只有我来当牺牲品了!有谁想过我的感受没有?大大,娘,您怎能让您的儿子小小年纪就面临这样的难题?让我怎么说你们好呢?如果,如果我一病不起一命归阴了呢?
不,人还是活着好!世间一切人是最可宝贵的,有了人,什么都可以创造出来,其他的,慢慢再想办法吧!
太阳在头顶上照耀着他。
大妹妹领着弟弟妹妹们来了。离老远,大妹妹就喊:
“哥哥,哥哥——,号外号外,好消息,《红楼梦》解放了,喇叭里说的。”
他看着飞跑过来的他们,思想完全回到此时此地。不过听了大妹妹的话,他没有一点点惊奇之色,他知道这是早晚的事情,世界到底还存在真理和正义。
“《红楼梦》解放了,你就不要进‘学习班’啦,哥哥,是吗?”
他终于没有憋住胸中的那股气,仰天长号:
“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