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房
蒋九贞
我们这里,有人结婚了,新婚之夜总有那么几个年轻人偷偷蹲在新房窗下听悄悄话,准备为以后开玩笑找话柄。人们把这叫做“听房”,外地也有叫“听壁角”、“听墙根儿”的,都是一回事,都是年轻人对年轻人的把戏。本故事有些例外。
话说50多岁的李木匠今天刚从城里打杂活回来,到了晚上,家家关门闭户,熄灯睡觉,他也拉了老伴,早早睡了。
都说“小别如新婚”,那是指精力旺盛的后生仔,如漆似胶的小夫妻。在农村,大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见个面就结婚,何来感情?所以一过五十,人老珠黄的人老珠黄,老气横秋的老气横秋,八年不到一块儿,也想不起来做“那事儿”。在城里干了几个月木工活的李木匠,是不是受了城里人的熏染说不准,反正兴头儿挺高,上了床,又亲又搂,把老伴弄得不知东西南北了。
“你看你,都多大了,也不怕人家笑话?”
“咱又不是才结婚的,谁还听咱?”
李木匠怎么也没想到,他的窗外还真有个“听房”的。那个听房的块头儿不小,差不多占了窗台下的整个空间,动作不怎么灵活,甚至显得有点笨手笨脚,可以看出,也不是青年人了。听房人在窗台下稳定后,把耳朵贴住窗户,饶有兴趣的听起来。
屋里李木匠又说:“谁听谁听,人家城里大街上都抱一块儿亲热。”
“那是城里,你咋不是城里人?”
“我咋不是城里人?我是城里人还娶你?”
“别回来呀你!”
“你看,你看,老两口子啥话不能说?”
“我看你是变了!”
“咋变了?”
“你看你欢的。”
“那就……”
“来吧你。”
“嘿嘿。”
这老两口儿还真热乎呢。原来,李木匠是这一带有名的能工巧匠,小时候为了糊口,出门学了点儿木工手艺。他心灵手巧,看啥啥会,想啥啥能,做出的家具新颖时髦,刮净好看,而且榫眼贴合,结实柱壮,眼下流行的大衣柜、五斗橱、沙发,样样做得来,加上他为人耿直义气,三乡五里的少不了找他。过去“大呼隆”,队里天天有活,还不让干私活,他就一早一晚或者阴天下雨不能下地时抽空儿在后院里偷偷赶做。如今责任制,时间自己安排,他自由了。赶了一阵子,把乡邻的活儿做出来,松快了,种上麦,正是农闲,他就带着工具进了城。
停了一会儿,就听木匠家的说:“城里活儿多吗?”
“真不少。开始才去的时候人家不认我,嫌咱人土做的活儿也土。我不信,转了几个家具店,看了人家的,我哪样不能做?后来的活儿就跟上了,做不完了。”
“哪,挣几个钱儿回来?”
“嘿嘿,还行,这不,给。”
“黑灯瞎火的,你先搁着吧。”
“有四五百块呢!”
“你小声点儿,让人家听见,再把你当资本主义斗!”
“啥时候啦?政策不会变……”
老两口就是害怕政策变。那年上边说允许私人干个小生意买卖什么的了,李木匠被镇上的一家老字号杂货店请去装修、做柜台,谁知柜台没做好,“政策”就变了,老字号遭了秧,他也被拉到大队挨批斗,蹲了一个星期的“学习班”,人瘦得打了晃。从此他就十分谨慎。这一回他知道世道真的变了,北京的官府变了样儿,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统治法,天变道就变,天不变道就不变,如今的天晴朗了,没有人再敢“割资本主义尾巴”了,怕啥?
“那,你就多挣几个再回来呗?”
“谁怕钱咬手?可我想,千行万利,还得种地,”李木匠声音高起来了,“咱不能光图挣钱。眼下春耕春种大忙就要到了,咱队里还有那么多农机具需要修理,你想我在外边能呆得住吗?”
说到这里,窗外有动静,有人叫了一声“好!”
“谁?”李木匠折身坐起,问。
“是我,——老齐。”
老齐是队长,眼看大忙了,去年闲下来的农机具都得楔巴楔巴,村里就李木匠一个会这活儿的,正愁哩,听说李木匠回来了,吃罢饭就来“登门拜访”,和李木匠商量商量,看能不能修好了这些家什劳子再出去,没想李木匠熄灯这么早,又正碰上他老两口子说在外面挣钱的“悄悄话”,就听了起来。当听到李木匠说“咱队里还有那么多农机具需要修理,你想我在外边能呆得住吗”时,齐队长心里那个乐呀,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一个“好”字,竟忘了自己差不多一把年纪了“听房”是犯忌讳的。
“是老弟们来了?”
“我可是全听见了啊?”
“老夫老妻的,还怕人听?快进屋。”
老两口赶紧把门开开,一个倒了杯开水递过来,一个往队长手里塞“大红旗”。
齐队长还余兴未尽似的,说:“嘿嘿,这喜茶喜烟我都要了。只可惜呀,这房就我一个人听,要是大家都来听的话,保管心里都得开花。”
李木匠家的半嗔半乐的瞪了他一眼:“就是你老齐兄弟,老没正经,黑灯瞎火听人家私房话,不怕耳朵发热!”
“呵呵……”齐队长扮了个鬼脸,瞅了瞅李木匠老两口,使劲握住李木匠的手,说:“老哥,我还真想你……”
三个人不约而同的笑了。那笑声震得灯花跳了几跳,越发的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