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如月的组诗有感
蒋九贞
1
“诗无达诂”,是古人说的话,相对于古诗词而言。然而对于新诗,亦是如此。这不仅产生了同一首诗的不同解释,也使得诗学有了异义,令诗界内外对诗评本身多有否定之语。我们不应该一般反对否定诗评的言论,而是要加以分析,从新诗发展和现状入手,将诗理论滞后诗歌创作实践的现象予以扭转,丰富新诗学理论,让诗评真正服务于诗歌创作,最终建立起中国特色的新诗学。
我感觉,古诗尚有评判“标准”,因为它的格式是一定的,至少约定俗成,之所以“无达诂”,是在意境和意义上。这些也好说,总有解释大同小异的可能。新诗就不一样了,各种写法都有,意象争议颇多,的确没有、也无法制订一个统一的“标准”。我这里的“标准”是加了引号的,绝不是“1+1=2”那样确切无疑,它只是个大体的尺度。
也许我的“标准”有些老旧,但是你不能说我的“标准”过时,因为文艺评论的任何“标准”,任何观点、角度、看法抑或美学视域都没有过时一说,它们一旦被人创造出来并加以使用,同时得到学界内外一些人的认可,就具有了永恒性,就是文化学意义上的相对真理。
2
我看到的“如月的诗”是一束组诗,她的主题应该是孤独、伤痛、守望、渴求、怀念和希冀,实际上就一句话,写她自己的情绪,她的惆怅和欲望。
组诗,按照有关定义,是指由表现同一主题和采用相关题材的若干首诗所组成的一组诗篇。每首诗相对完整和独立,但是每首诗与其他诗之间又有内在的感情联系,每首诗和组诗内的其它诗都成排比列式,格式相同或相近。
如月的这组诗当然完全符合这个“标准”,她是小有名气的诗人,我零零碎碎读过她的一些诗作,总体感觉她的诗已有了自己的风格,诗体绝不旖旎,在新诗中属于比较“守旧”的一种,诗意十分浓郁,平稳中有激情,散漫中很集中,庞杂中见单纯,哀伤中扬正气,如观大海,远望波澜不惊,近看巨浪拍天。我们且看“组诗”中的《怀念一个人的时光》:
一个人的时光寂静安恬
一双筷子,一只碗
炒一盘菜足够一日三餐
阳台上的花草口渴时
它们会唤我的名字
我有大把的时间睡眠
做梦,思考
早上一根头发落在沙发上
晚上回来它还静候在那里
不曾移动半点
一本书翻到二十五页
一星期过后
它还停在那段章节里
闹钟准时在早晨六点半响起
牙刷并不孤单
有牙膏做伴
躺椅始终在等一个人
等一串鼾声
等一段悠悠的光阴
窗前的月光属于我一人
午后的寂静属于我一人
我可以独自看电视到深夜
一首歌可以反复播放一整天
对着镜子傻笑
对着花草叹息
一个人的时光很寂寥
也很幸福
让我充满遐思
电梯隆隆的升降声响在门外
沉重的关门声属于左邻右舍
我安静如一只猫
站在飘窗前凝望远方
车辆穿梭
将谁带来?
又将谁带走?
一个人的时光真的很惬意
一杯茶从早喝到晚
喝到淡而无味
喝到将尘心忘却
我不想因为篇幅和行文要求只引用其中必需的句子,那样会割裂诗的完整性,从而造成断章取义,可能会给没有读过这首诗的人造成一定程度的误导。其实,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不舍得丢掉整首诗的任何一句,如月的诗真的太美了。
诗人吟唱“孤独”之美,她说“一个人的时光寂静安恬”,“一个人的时光真的很惬意”。一个人嘛,锅台上就一双筷子一只碗,炒一盘子菜够吃一天,一个人有的是时间思考和做梦,因为是一个人没有谁来打搅,所以翻开的书、放置的物品,甚至掉的头发也没有丝毫移动,连风都不光顾。诗人一个人给花浇水,“对着镜子傻笑对着花草叹息”,太阳、月光都属于一个人,可是她不孤单,因为还有花草,有牙刷牙膏,有茶,有电视,有反复播放的一首歌,有等等的一切与她相伴。
不过,我们一定不要误以为诗人甘愿孤独,她孤独是为了不孤独,是为了有她自己的梦,她在貌似的孤独中等待,“我安静如一只猫站在飘窗前凝望远方”,诗人“凝望远方”干什么?答案就在诗中,在诗的字里行间。或者也可以这样说,答案在诗外,在云淡风轻处,在悠悠山水间,在“桃之夭夭”时。
3
诗人留恋一个人的日子,并不是说她甘愿一个人永远如此。一个人的时光虽然好,但那可能只是一种无奈,是一个人在不得不然的日子里的自我排遣、自我安慰、自我救赎,或者孤芳自赏。人生活在世俗,有自己权利和义务,脱离世俗的“高人”其实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人,说他们情趣高雅我勉强能够接受,但是如果说他们情操高尚,多么高大,如何洁身自好,我不敢苟同。即使赞美隐士,也有“大隐隐于市”之说,真正的“隐士”是在世俗之中的“超俗”者。“脱俗”只能是一种愿望。人不仅有社会责任,也有家庭责任。就是说,人是社会的人,人有其个体性,也不能没有其社会性。诗人也是社会的人,也是社会组织里的成员之一,也应该尽其之责。诗人在“享尽”一个人的时光之后,还是有发出了内心的另一种声音:“谁愿意让我走进他的梦中我就甘愿做他的新娘”(《云烟旧事》)。
在《我又路过那片小树林》《秋天了》《咖啡在身体里发作》《那一刻,我深怀锦绣》《三月未央》《静默如秋》等诗篇里,诗人有回忆的心声,有情绪的倾吐,有意识的呼唤,有强烈的诉求,它们都不再是一个人的闲逸,一个人的抒发,而是有了比一个人更广阔的视野,更洪亮的声音。“我不是豪杰,也不想做隐士”,这一句诗出现在《咖啡在身体里发作》,我们可以想象,当咖啡因子在诗人身体里发作的时候,她是何等豪迈。
然而,诗人自知自己地位不高,不可能叱咤风云。诗人同情在城市里打工的女人,在《走在我面前的一群女人》里,她为一群美容店里的姑娘讴歌,这群女人在街上为美容店宣传,她们“像一群七星瓢虫来自某个村庄某片田地抑或是从哪棵麦秸上飞来”,她们有娴熟的技术,周末走上街头,时刻冒着被城管驱散的危险,拉在她们看来能够给她们带来好处的年轻女子进店做美容。她说,“我是多次被她们拦截的人”,我:
也曾无奈地
被她们拉进美容院
又匆匆逃走的人
她们犀利的目光
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看不出我是一个
顶着贫穷桂冠的诗人
纵然心有千言
却没有奢靡的生活
她们为“社会底层”
我为“草根”
诗人自认自己是“草根”,可是她这个“顶着贫穷桂冠的诗人”,何时敢忘记过自己的责任?“位卑未敢忘忧国”(陆游诗句),既然是写作者,就要发挥写作者的作用,用手中的笔为自己、也为民众鼓与呼,为国家、也为社会做好记录员,发出自己的声音,给纷繁的时代再加进去一些多彩的情愫。
4
有人说,愤怒出诗人;有人说,烦恼出诗人;有人说,激情出诗人;有人说……如此不一而足的诗人产生原因,归纳起来就是:诗人是情绪化的化身。诗人为所看到的、感觉到的一切所左右,有话就想说,有情就想抒,有诉求就想发表,所以不能不发出自己的声音。“白头两遗编,吟唱心自足。谁为起九原,寒泉荐芳菊。”这是元好问《和党承旨诗》之二,其诗的意义不必解释,单说“吟唱心自足”,诗人如月何尝不是如此?但是,如月的“吟唱”还不仅仅是为了自心的满足和释放,而是社会情绪的流淌。
我无意探知诗人的身世,但是我读了她的诗,相信她的经历确有不平凡之处。似乎爸爸在她心中的分量特重,组诗中有几首提到父亲,“心目喊我小名的那个人去了天堂喊我傻丫头的那个人了无音讯直呼我其名的那个人去了远方”。父亲早逝,对于年幼的她是多么大的打击!后来,弟弟也遭了不幸,“叫我姐姐的那个人最近也已销声匿迹”,而诗人“我就这样形单影只的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落寂黄昏》)。她的心情可想而知。
《写在节日里》里,诗人这样说:
像许多文人那样
我在节日里写下父亲和母亲
其实我只要写到父亲心就会被怔住
还好 健在的母亲
不认识这一群流泪的文字
生活在地下的父亲
我该怎样说出对你的思念
许多的痛
岂止是荒草和野花能够替代的
时光苍老了容颜
那一根根白发
和镶嵌的皱纹
就是生活给予的磨砺
我的手掌心
至今留有镰刀赋予的花朵
就像我脚后跟的痛
一定与肩头滑落的铁锹有关
失去您
我成了不会方言的孩子
而我的普通话里
又加带了来自乡村的母语
……
此时的诗人没有人陪伴她徜徉,她如同“柳花飞絮”般在这个季节“不再高举苦难的招一任叹息落在纸上思念兀自在灯火散尽的地方流浪”。节日,对于几乎所有人来说,都是团聚的,喜庆的,可是对诗人如月却意味着无家可归,何等凄惨乃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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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了一切之后,诗人成熟了,她变得无比宽容。在《我能体谅》里,她说,“我能体谅那只三条腿的小板凳那时候,家徒四壁很少有健全的小板凳……我能体谅那个垃圾堆上拾荒的老人她是外婆的缩影也是我在心底暗暗盘算的事情如果有一天真的过不下去我会到一个陌生的城市靠拾荒为生……我能体谅那只小鸟扑棱飞走的惊慌正如我当年家道中落时的逃亡”。在《学会道歉》里,诗人说,“今天起我要学会道歉向一只蝌蚪道歉我不该在你还未长出四肢变成青蛙之前把你装进瓶子……向一棵杨槐树道歉我不该一时兴起在你身上刻字……我要向明月道歉不该在你月圆时写下忧伤的文字……我要向一枝桃花道歉不该折下你,插上发辫……向一场淋漓的雨道歉……我不该在大地最需要你的时候…撑起一把雨伞……我还要向一粒汉字道歉不该把你拆开来写以至于扭曲了你的意思……我要向蜻蜓道歉因我的无知,把你捉来并折断了你的双翅放进蚊帐……我还想向一只老鼠道歉你把我的家当成自己的家……我却视你为敌……我要向一只流浪狗道歉……”。
同时,她也感谢父辈给她的良好遗传,他们的好品质、好作风、好传统使得诗人受益匪浅。
父亲,因有你的言传身教
我像一株健康的秧苗
长势良好
在世声纷杂的时代
我有能力辨识真善美
不畏坎坷和清贫
并深知
酸甜苦辣是人生的财富
耳濡目染爷爷奶奶
勤俭持家的简朴生活
我没有理由去奢靡
……
这是《最深的幸福》开头的一节。我们看到,诗人不再哀叹,而是把父辈的言传身教作为自己的起点和归处,自己的标杆,向着新的希望进发。在《想不想和我一起回到棉田》《别爱我,让我孤独完这一生》等诗篇中,诗人虽然也有回忆,也有流连孤独之语,但是其基本的思想是昂扬向上,是奔向希望的田野,是展开理想的翅膀,是在新生活道路上的奔腾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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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本文的“诗人”和“她”,在大部分篇幅里不但可以特指如月,也可以泛指一切人,不然“如月的诗”就真的是一个人的独吟了,那个“圈子”太狭小,不是诗人的本意,不符合诗作的公众性特点。在一切文学作品中,作者喊出的声音无论用什么人称作为“讲述者”,是“我”,是“他”,还是“你”,其实都是、也必然是社会的声音,是社会一部分人的情绪和诉求,诗人赞叹的,哀怨的,讴歌的,都不是她一个人的情怀。把心声写成文字,且发表出来,就成了公众信息,就有了受众,就可能得到部分共鸣,也就产生了社会效益,所谓“文章千古事”(杜甫),所谓“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曹丕语),是也。诗是“文”中之明珠,当如是。
诗人如月的诗歌之美,我想,凡是读过她诗作的人肯定都有自己的体会,无庸我多言。仅上面抄引的诗句就可以明显感到其流畅和成熟,其韵律的和谐以及语言之魅力。从她的诗作中,我们看到了一个躬身诗歌王国的辛勤劳作者,她的娴熟技巧必将使她登上奥林波斯山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