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黛云中凭望眼，疏星世外伴瑶琴

远黛云中凭望眼，疏星世外伴瑶琴

——朱文旧体诗词创作赏析

蒋九贞 

朱文无疑是诗坛一颗奇异的新星。她，一个柔婉如水般的江南女子，携一身诗意，一池荷香凌波而来，给当今的中国诗坛带来了一股清新的风。她的诗词既非婉约，亦非豪放，而是集豪放与婉约于一体，自成一格，别开生面。读她的诗词，你会感觉到辞采之美和意境之美的完美结合，会感觉到一种脱俗的空灵和飘逸，会感觉到那种含蓄蕴藉，同时还折射出人生的感悟和理性的光辉。

我们先来看她的一首七律《无题》：

        次第因循白发侵，伤怀沧海几晴阴。

雌霓挂雨从天道，残岁惊霜惜素心。

远黛云中凭望眼，疏星世外伴瑶琴。

安能聚散由方寸，一缕韩香祭月沈。 

这是一首很能体现诗人自身的感叹。首联：“次第因循白发侵，伤怀沧海几晴阴。”次第：指光景，季节，情形。 宋·李清照《声声慢》词：“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诗人在这里将次第引用为时光，光阴。因循：道家谓顺应自然。《文子·自然》：“王道者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清静而不动，一度而不摇，因循任下，责成而不劳。”此处引申为自然的流逝，流转。诗人感叹岁月轮回，时光流逝，光阴流转，红颜易老，在不知不觉间，白发已经侵上了鬓角，但心怀沧海世界，同时以感叹的语调探问人间又有几许不定的晴阴。首联以感叹起句，打破了首联以景语入诗的窠臼，既是突破，又是创新。颔联：“雌霓挂雨从天道，残岁惊霜惜素心。”颔联以写景直接承接，用景来展开心境。“雌霓”，即霓虹，是虹的一种，色泽偏暗。取自屈原《楚辞·远游》“雌蜺便娟以增扰兮，鸾鸟轩翥而翔飞。”意即：霓虹轻盈优美层层环绕，青鸾神鸟在高空展翅翱翔。本诗中，诗人化典巧妙，不着痕迹，以雌霓自喻，虽从灿烂归于平淡，但却暗示着谁都不能摆脱自然规律，都要遵循天道循环。雨后的彩虹悬挂在天边，这是天地自然的大道，是自然规律。惊叹霜华，残岁独守，又有谁懂得和珍惜自己素洁的心灵呢？借景言情，情景交融，承接自然流畅。颈联：“远黛云中凭望眼，疏星世外伴瑶琴。”颈联以景语继续承接，展开联想，可谓思落天外，心游万仞。幻想在远黛云中，眺目远极，置身世外，几点疏星，瑶琴相伴。颈联以景语抒情志，是整首诗的诗眼。至此，诗人的向往和情怀已经抒发到极致，灵动飘逸，引人遐思，令人向往，远离尘世，真隐士胸怀也。尾联：“安能聚散由方寸，一缕韩香祭月沈。”尾联两句，一转一结。转句设问，结句隽永。“安能聚散由方寸，”方寸，心也。这句是设问：人世间的聚散离合，因果情缘，岂是能由自己的心愿决定的。“一缕韩香祭月沈。”韩香，也称韩寿香，周邦彦有一首《风流子》，云：“寄将韩香？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秦镜”与“韩香”一样都是赠给情人的礼物，一般代指相思或美好的愿望。韩香祭月沈，沈，古亦作沉。结句是说：既然这一切都是自己无法把握的，那就把自己的一瓣心香，一份情怀，对着那渐渐沉没的月亮倾诉吧。结句淡而有味，语浅意深，言有尽而意无穷，给人留下丰富的想象空间。整首律气韵流畅，虚实结合，结构严谨，灵动飘逸，意境幽深，语意两工，堪称难得一见的佳律。

下面我们再来看一首七绝《闲题》：

盏里流霞盏外诗，清风裁梦入眉痴。

寻常心境破尘劫，道合有无聊问之。

这首诗起句就不同凡响，“流霞”泛指美酒，直接兴起。唐·颜荛《戏张道人不饮酒》诗：“吾师不饮人间酒，应待流霞即举杯。” 这里以“盏”为器物，“流霞”为美酒，颇见空灵，又以盏里和盏外的流霞和诗分咏，即做到了虚实结合，又构成一串优美的意象。承句“清风裁梦”以清风入梦，空灵飘逸，又以“入眉痴”结束，由虚转实，却收到了“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效果。首两句诗人描写了一种饮酒赋诗，清风入梦，醒来神情若痴的散淡生活状态，这也正是诗人的精神寄托和追求，虽落笔写痴，实则不痴。转句写情，道出“寻常心境破尘劫”，尘劫就是指尘世间的坎坷和磨难，也唯有寻常的心境才可以勘破红尘，对那些坎坷和磨难淡然处之，坦然受之。结句：“道合有无聊问之”。道，就是自然规律，是天道，.《易经》：“一阴一阳谓之道”。意思是：阴阳的交合是宇宙万物变化的起点。或者说：阴阳是世间万物的父母。合，就是符合，凝合。《素问·上古天真论》：“愚智贤不肖，不惧于物，故合于道。” 这句诗就是说：世间符合天道的天理和规律到底有没有呢？我就姑且一问它吧。唐代诗僧齐己：《中春感兴》诗曰：诗通物理行堪掇，道合天机坐可窥。常见一些诗人写哲理诗或者以禅入诗，但往往流于枯燥乏味，以议论居多，没有美感。而朱文在这首诗里表达的哲理却灵动自然，虚实相生，寓理于情，毫无生涩阻滞，结的自然而又发人深省，非寻常女子可以为之的，是对禅理诗写作的一种突破。            

接下来我们再来看诗人一首七绝《有寄》：                    

笺上残章忆旧游，漫嗟心字几痕秋。        

阴晴不舍楼头月，只为曾经那一眸。                    

单看题目“有寄”，我们就能想到这是一首怀念往日挚友的诗作。首句“笺上残章忆旧游”，诗人漫不经心的携来“笺上残章”作为起句，看似随意，实则用心。首句是说：看着诗笺上自己和旧友留下的残缺陈旧的诗句，不由得回忆起了过去和朋友们吟诗唱和的经历。起句起的淡而有味，一下子就把读者拉入了那曾经的岁月当中。承句“漫嗟心字几痕秋”，利用时空转换的手法，又把读者带回了今日的现实，承的巧妙自然。“漫嗟”就是随意的无约束的感慨，感叹。宋·王安石《桂枝香词》：“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心字”即心香字， 宋·晏几道《临江仙》词：“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清·纳兰性德《梦江南》词：“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诗人在这里把心字引申为自己心里流淌的文字，也就是心事。这句是说，想想现在，自己在感叹之余，那过往的岁月，又在自己的心里留下了多少痕迹呢。正是有了起句和承句的铺垫，才引出了转句的人生感叹，“阴晴不舍楼头月”，月有阴晴圆缺，这里的楼头月引申为诗人内心的那份牵挂和追求，是说不管世间的晴与阴，也不管得意还是失意，诗人都不会舍弃内心的那份牵挂和追求。这就自然引出了结句,“只为曾经那一眸”，交代了不舍楼头月的原因，结的含蓄委婉，同样也给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那是怎样的一眸，那是怎样的顾盼，许是深情款款，许是惊鸿一瞥，许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咏物抒怀，言物托志，历来是诗人创作的艺术表现手法之一。让我们撷取诗人的另一首七绝《水》，来看感受一下诗人博大而蕴藉的艺术情怀。                            

无形却似有形中，清浊分明幻象空。

浪涤古今行大道，心和日月祭苍穹。

这首诗的起句：“无形却似有形中”，开篇振起，一下就抓住了水的特性。《孙子兵法·虚实篇》有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说出了水看似无形，实则有形；看似有形，而实则无形的辩证关系，也就是老子提出的“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承句“清浊分明幻象空”抓住水的特性继续展开分析，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泾渭分明”，而这一切都是虚幻的景象，到了终会成空，就又上升到了一个高度和深度，引入了佛家禅理的“空境”说。转句“浪涤古今行大道”，这里的“大道”既是指自然法则，也是指正道和常理。《礼记·礼运》：“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三国·魏·嵇康《释私论》：“物情顺通，故大道无违。”所谓大道无形，合于大道，都是这个道理。这句是说，古往今来，大浪淘沙，但终归行的都是人世间的大道。结句“心和日月祭苍穹”，是说我的心和所咏之物水一样，同日月一起来祭拜苍天。整首诗没写一个水字，却道尽了水的特性并且把作者自己融入其中，结尾在感叹之余，自有一种旷达的胸怀，正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朱文的诗，内容广泛，风格不羁。豪气干云者如《七绝·偶感》：“诗唱大江东逝水，词吟冷月葬冰魂。云天倘许飞红袖，当与霄鹏论仲昆。”细腻婉约者如《七绝·莲》：“荷香淡出水云中，柳眼漫惊一抹红。饶是娇娃波上舞，冰心浅醉入长风。”借物言志者如《七绝·雨》：“水墨裁开青尺幅，随风斜草记江湖。 天涯尽处情如许，梦合残云问有无。”不一而足，在此我们就不一一列举了。

朱文曾向我谈她写诗词自己的感悟与某些想法。她引用《红楼梦》中香菱学诗的片段，“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这话有了意思，但不知你从何处想？”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找两个字换这两个字，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认为，香菱学诗给她带来两点启示：其一，古诗中“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要通过“想象”，因为“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其二，“想象”是整体意象观照下的想象。不要字字想、词词想、处处想，过细过碎的想，也不要漫无目的、枝枝蔓蔓地想。本来就是“诗无达诂”，何必那么无意义的追究呢？它只要带给我们一些情思和感受或者启发就行了。朱文的诗给我们的想象和思考的空间是很大的，清新中有深意，豪迈里有情怀，婉约中有凄美，互为映照，使欣赏者有不一般的受益，感受到了她的独特的风格和气象，这已经达到了难得的一个高度。

朱文的词与诗一样也集婉约与豪放是之，现首先撷一阕婉约词《探芳信》来赏析。《探芳信》是词牌，诗人直接将词牌入词，起句切入，别有一番用意。

探芳信。借几许矫情，巧妆云鬓。 青眼醉香风，盈盈问春汛。风流争负潇湘客，锦绣和词润。 唤东君，淡锁娉婷，浓敷红阵。

花下逐轻俊，又两盏三杯，兴酣由任。堪恼韶光，无语对消遁。等闲携醉漫擎笛，岁月吹飞尽。 独唏嘘，唯恐晴阴不趁。

诗人说：春天来了，野游问春，把鲜花插上鬓发。“青眼醉香风，盈盈问春汛。风流争负潇湘客，锦绣和词润。”青眼，青睐，同指满眼的春色怡人；盈盈，泛般指美女娇柔的姿态；潇湘，意向代指美好的爱情或相思，；锦绣，大好的春光。被这娇媚的春光所迷醉，怎能不流连其中，又怎能辜负那骚人的春风词笔呢？“唤东君，淡锁娉婷，浓敷红阵。”她们想把美景永远的留住。“花下逐轻俊，又两盏三杯，兴酣由任。堪恼韶光，无语对消遁。等闲携醉漫擎笛，岁月吹飞尽。”又是花前柳下的游赏，又是开怀畅饮，然而，开心之余却淡淡的忧伤这季节的很快消逝，默默看着它们消融逃遁，还不如等有闲时趁着酒兴横笛一曲，把岁月吹去。“独唏嘘，唯恐晴阴不趁。”独自感慨，唯恐阴晴不如意啊！诗人的感伤有谁知晓呢？“逐轻俊”的喜悦已随风而逝，剩下的只是叹息，对美景不再、光阴似箭的叹息。因她是独自唏嘘，也许曲高和寡，也许忧郁无伴，总之是孤独的，无助的，无奈的，更衬托了无尽的感叹和凄凉。整阕词的谋篇布局，意境的拓展以及气韵的流畅非常完美，虚实相间，拟人，借代，比喻，夸张等手法无不涉及，句无累字，圆润明密，言如贯珠给人以灵动的美感。虽然也是写愁的，却摒弃了某些无病呻吟的词风，由欣喜春天的景色继而引发心灵的感伤，情景交融，一气呵成，一叠三叹，层层递进，连贯而蕴藉，真正的领悟了词味之道法。

再撷取诗人另一种风格的词为例：《喝火令·偶感》：

几载春秋路，千年道德观。素心盈梦九霄旋。  漫借梵音偷月，蝶舞自翩跹。

隐语禅心结，回文佛理参，布朱留白杳尘烟。 任我疏狂， 任我度云闲，任我去留无迹 ， 天地一瑶仙。

诗人起句巧妙的化用了中国古代的两部儒家名著《春秋》与《道德经》入词，素心盈梦九霄旋，这冰雪般的女子在这千年礼教的熏陶下那晶莹如玉的心灵飞上了云霄。“漫借梵音偷月，蝶舞自翩跹”，梵音：佛教音乐；蝶舞：化典于庄周蝶梦。聆听着那净化心灵的仙乐把自己幻化成那美丽的蝴蝶自由的蹁跹，似乎让我们看见那裙袂飘飘的仙子。“隐语禅心结，回文佛理参”，此句承上片的梵音之词，加深了读者对作者的印象与感观上的认识，可见作者对知识的猎及面之广和精神层次上的追求。“布朱留白杳尘烟”，分朱布白：是篆刻上的术语，也通常借用在书法与文学上，是指作者在学习中汲取精华而抛弃糟粕远离世俗尘烟的想法。“任我疏狂，任我度云闲，任我去留无迹，天地一瑶仙”，连续的三个叠句进一步的刻画了她的心语，而结句更是把整体推向了高潮，将自己幻化为天地之间舞动的精灵，洒脱而无羁，而这恰恰是作者所营造的理想中的大雅境界。

清代诗学家沈德潜说：“诗贵寄意，有言在此而意在彼者。”（《说诗晬语》）寄托是一种借托客观事物，以隐喻构成艺术形象，从而诱发读者产生超越艺术形象表层意义的更深刻的想像和联想，指向更普遍、更本质的深层意蕴的特殊表现手法。如“雌霓挂雨从天道，残岁惊霜惜素心”“一缕韩香祭月沈”“唯恐晴阴不趁”等等，诗人无不是运用了这样的方法，以拓展内心的思绪。

纵观朱文的很多诗词创作，风格各异，题材广泛，体裁也多样化，绝句、律诗、词曲赋等等，可见诗人的多才多艺和丰厚的文化底蕴。她是善于联想的，浮想联翩本是诗人的特质，她运笔空灵，似乎在不经意间把人带进了主题所表达的意境之中。她娴熟的运用了诗词的多种写作手法，大胆的突破了当今古诗词在词句方面的拟古之风，用自己的语言来写作，做到了诗语既心语，她用自己的思想把所观所感所叹有机的融合于有我及无我之境，将中外古今文学融会贯通，汲取其精华，摒弃其糟粕，故自有其高致也。诗人尤其敏感，她的情思如涌，才华横溢，情由心出，笔与情动，一切景语皆情语，一切情语化景语，构成了她诗词语言的特色。

诗词创作十分讲究含蓄、凝练，注重意象，“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诗人的情感和思想不是直接流露和平铺直叙的，而是言在此意在彼，以意象传达出来的。所写之“景”、所咏之“物”即为客观之“象”，借景所抒之“情”、咏物所言之“志”即为主观之“意”，“象”与“意”完美结合后给人一种微妙信息，“道合有无聊问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才是诗人的真情实愿，是诗人能够达到的最高的美的境界。汤显祖称诗“以若有若无为美”， 是至理之言。

朱文的诗词，气象高远，标格清新，傲然不媚，寂寂不哗，这正是她自身人格的真实体现。用她的生命写诗，写出了如此精美和深度的诗词，可喜可贺。但是她毕竟还年轻，不乏缺陷与不足，需要不断的补充和积淀更多的文化知识来丰厚自己，祝愿她在未来的日子里再接再厉，戒骄戒躁，不懈的去钻研和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