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九贞
请客
散了集,镇工商所长老宫刚要下班回家,被今天才开始营业的个体杂货代销户伍金贵拉住,一直拉到马家小酒店。一进门,伍金贵就粗喉咙大嗓地喊道:“马师傅,来四个凉菜,一瓶好酒。”
老金被弄得莫名其妙,等明白过来后,说啥也不依,无奈挣不过伍金贵,给按在板凳上。老宫的脸色难看了:“老伍,你来这一手,是想推我下井哇!”
“咋?”伍金贵没想到他话说这么重,按他的手松开了。老宫站起身,倔地走出店门。伍金贵慌忙跟出来……
伍金贵过去当过货郎,六十年代一阵风给取消了。他干农活是棒子面打浆子——不粘,一家子混的稀里哗啦。现在政策放宽了,允许个体户经营,伍金贵想开张搞个铺子。开铺子需要营业证,前些日子他找老宫办了营业证,老宫很热心。他想,人家和咱无亲无故的,我找人家办证,人家光县里就跑了几趟,里里外外没少忙,图个啥?他想瞅个机会请请老宫,可老是碰不着。前几天,老宫把证转给他,他捧着那张贴着他的照片的营业证,心里老觉着欠了老宫的情。今天,开市大吉,销路很好,他更高兴啦。多亏了老宫!刚才他见老宫在集市上,于是就安排个人给他看摊子,追上老宫,拉了就往饭店里去。
“哎,哎,宫所长,您听我说,”伍金贵想再去扯老宫的胳膊,嘴唇哆嗦着,说,“亏您给我帮忙,才拾起这个摊子,俺全家有望啦,不谢谢您俺心里……”
老宫已经走出去几步远了,回头朝他摆摆手,笑着说:“要谢,得谢党,谢政府,谢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政策好,谢我啥意思?你的心意我领了,酒菜就退了吧!把你的心思和资金都花在生意上,好好打点,有你发财的日子在后头呢!”说完,又扬扬手,走了。
伍金贵呆呆地站着,眼里渗出了泪珠。他一下子想了许多,明白了许多……
收麦
永新嫂赌气把镰刀往地上一摔,扑通坐在捆好的麦个子上哭骂起来:“你个没心肝的,割麦炸豆忙掉头,也不回来帮个手。多忙呀,从家门口过两三趟都不进家,呜呜……”
刚还和她打唠的永明在一旁干搓手,劝不是,拉也不是,直埋怨自己多嘴。刚才真是鬼使神差,咋就说出了永新哥“三过其门而不入”的“秘密”呢?看吧,这该咋办!
“嫂子,你,你别当真,我是跟你闹着玩儿的。我说呀,永新哥也是为四夏服务嘛,他在农机厂,又是干部,哪儿的农机坏了能不修?东庄的拖拉机坏了能不管?搁你你就忍心看着?他就算不入家也不是没有原因啊!”
“有原因,有原因,他还吃粮食不?他……”她数落着。
“俺爸爸是好人!”女儿翠翠吓得趴在妈妈背上哭。听妈妈说爸爸不好,不哭了,撅着小嘴巴说,“爸爸干四化。”
“干四化,干四化,干四化就不要家啦?就不收麦子啦?这麦子就该我一个人割?”
“我也割!”翠翠揉揉眼睛,就去捡镰刀。
永新嫂一把抱住翠翠,止不住又抽搭起来。
“我帮你割!”永明一下子醒过来似的,摸起镰刀唰唰地割起麦子来。
“我帮你割!”
“我帮你运!”
“我帮你……”
周围呼啦围过来许多人,还有人开来了手扶拖拉机。大伙儿都说:“乡帮乡,邻帮邻,工农一家人,人家永新为了咱农机具用起来得心应手,顾不了自家责任田里的麦子,咱能看着不帮?”
“那哪能,那哪能,都有地,都忙,我行我行。”永新嫂慌忙去拦那些过来帮忙的人。她是个明白人,其实她对丈夫的工作支持着哩,只是一听说他从家门口过,还来庄上修过农机具,却不看看家里的麦子收的怎么样,脑子一糊涂,才做出哭骂的事来。这会儿回过弯儿,她无比后悔、惭愧,更感到众人的温暖。她去夺他们的镰刀,推他们回自己的地里去,累得气喘吁吁也不济事。
“你就回家多烧几锅茶水吧!”帮忙的人笑着对她说。
填沟
我家和西院二叔家之间,挖了一道很深的沟。一看见这沟,我就有气。
那是前几年,我们两家老闹闲气,越闹越生烦,后来连腔也不搭了。一赌气,我在交界处挖了这么道沟。从此两家“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这样年复一年,别提多窝憋了。近几天,我老是在那里转悠。我打算在那里盖一间屋,原来的锅屋当了仓库,如今土地承包了,打的粮食没处放,院子里还有两囤稻子露着天哪!可是,步过来步过去盖不开,地方太窄小。这气人的沟!眼下有啥办法?邻里不睦嘛!
傍晚我从外边回来,见二叔正在填沟。他老脸上滚着汗珠,连夹衣也脱了。我心里一怔:他想干啥?他家收的粮食也是大囤满小囤流的,莫非也想盖屋?他不吭声就“侵犯”我是不是?我真想上去夺他的锨。我两手叉腰,狠狠地瞪着他。二叔好像没看见,依然在填沟。二叔这两年不像过去那样刁钻了,对两家的关系也有修复的表示。我作为晚辈,当然也不能太计较,一来一去关系确实没有从前那么紧张了。但是界沟还存在,芥蒂未解开,还是你防着我我防着你。他的示好难道是假的?这不露馅了!不过我也不是前几年的毛头小伙子了,我压了压火气,心想,等填好沟后咱再理论理论。
夕阳的红光洒在新填的那道沟土上。二叔显得很严肃又很兴奋。他填完了最后一锨,拄着锨把,从那头到这头打量一番,似乎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工程。
“合心!”他突然把目光落在我脸上,叫起我的乳名。这可是多年来的第一次,声音都有些生疏了。“你不是要盖屋吗?填了沟,再往这边伸伸,就宽绰了。”
我睁大了眼睛,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俗话说得好,亲帮亲,邻帮邻,何况咱远一点是一家人?如今正建设文明村,还能再像前几年似的,为点地边子,闹得两家不和?”他的话说得很平静。
我眼里滚出了泪水,上前抓住二叔的手,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