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九贞
两张照片
我同时照了两张照片,一张是二吋的,另一张也是二吋的。
过了一星期,我取了照片,抽出一张,呵,英俊着哪!我笑了,简直笑得并不比照片上次。照相馆的小赵恭维我,“瞧,英姿不减当年,嘻嘻。”我简直有点飘飘然,昏昏然,不知所以然了,甚至一下子想到妻子,那是多糟的女人!她以前的漂亮全没了,要是她也能“不减当年”多好。然而当我抽出另一张看时,我呆了,这能是我吗?丑得像八怪,垂头丧气,而且比实际年龄至少大十岁似的。奶奶的,这能是我吗?我将责怪的目光射向小赵。小赵还在喃喃地说,“……不减当年……”我生气了,也许我此时的脸比照片上的还难看。
我真不明白,同一个我,用同一个照相机,只不过前后相差几分钟而已,照出的照片竟会差别这么大!我懊恼的把照片塞进口袋,气冲冲离了照相馆。
妻子发现了我的照片,却说,“那一张一点儿都不像,这一张像,像极了,就像你被卡在照片里。”
啊!我睁大了眼睛。妻子说得很认真,没有任何调侃和贬我的意思。是吗?难道我就像这丑八怪?那么,为什么小赵还有其他人都说我是那一张英俊的我呢?到底哪一张更像我?我百思不得其解。
眼睛
郝梦富很苦恼。他以为,他是应该戴眼镜的。
他的眼睛模糊了,手里的报纸变成了一片泼墨,只有那幅画上的那副眼镜格外明亮,光芒四射;那眼镜后边的眼睛自豪的眯笑着。是的,画上的他是有这资格的,他是知识分子的代表,知识分子是戴眼镜的,况且配上他那双美而神气的眼睛!
他丢开报纸站起来,离开办公室,走到门后的穿衣镜前。一双仿佛受了很大委屈的,有点妒恨,有点惆怅,有点自负,有点茫然的眼睛出现在镜子里,那些眼里的光压抑而又富于幻想,短浅而又异常热烈。多漂亮的脸!多漂亮的眼!然而,却没有眼镜!
也许,眼睛就是一个人贵贱、荣辱之分的标志吧?他想。对的,就是的。他又想。在学校里,他曾经讥笑过那些戴眼镜的同学叫“四眼狗”,是充“书香人家”。他是不戴眼镜的,他的成绩在年级里不都是第一?为什么非戴眼镜,戴眼镜就证明书看得多吗?就证明你有学问吗?净是些笨蛋,是些既不知道爱护眼睛又苦读不进的家伙!可是事实呢?戴三百度近视镜的赵一考上了名牌中文系,戴五百度近视镜的钱二考上了北京最高学府,戴……孙三是戴多少度的呢?不管戴多少度的吧,那小子竟然混的出国深造了!先前,我郝梦富眼角里夹过你孙三?我却没有考上大学,到头来还是走后门来这个乡办厂子当个小出纳……就是因为戴了眼镜!还有公社周秘书,供销社武会计,国营纺织厂的郑工程师、王总会计,他们都是戴眼镜的。
眼镜,原来还这么重要!
于是他想,必须佩戴眼镜。
戴什么眼镜呢?当然,他也戴过眼镜,那是一副平镜。为了防风沙,也为了向恋人显示风度,他戴了。但招来的是大家的白眼,大家的不睬。舆论是可以杀人的,一个人被大伙儿“另眼相看”,就说明这人“完了”,别说升迁、干好差事,就连饭也可能吃不上。恋人说他“洋烧”,说他“二流子”,吹了。他把眼镜摔了。那毕竟是平镜,不是非戴不行的,这双眼睛有它可,没有它也可,正像墙壁上的画,不贴不也是墙壁吗?好好的眼睛带镜子是遭人唾弃的,只有眼睛近视了,戴眼镜才被人理解,才尽显风雅,扭转乾坤,改变命运。
经过痛苦的思考,他决定把自己的眼睛搞近视。
他懂得,睡在床上看书是能把眼睛瞅近视的。好嘛,他只要回家就往床上一躺,掂起一本无论什么书看呀看。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两个星期过去了,似乎效果不大。而且,老婆也叨叨他,骂他懒了,“干个乡办厂子的会计有啥了不起,让人家搁供桌上供你,啥活都不干!”
他受不了这吵骂,便想新办法。每天上班后,他都趴在办公桌上,把书本离眼近近的,瞅,瞅,一瞅就是两三个钟头。眼瞅累了,书上的字变成了双影儿。他觉得眼睛是近视了,有些儿高兴。可是当他丢下书本,到外边转一圈,或者眯一会儿眼睛,喝一杯茶,聊一阵子天,视力又恢复了。天哪,我这双眼睛莫不是特殊材料的?不然为什么这么难近视?难道天生我才就是当这个现金会计吗?他继续趴在桌上拉过那本书瞅。那是一本《会计学》。瞅着瞅着,便对它发生了兴趣,竟不知不觉钻进去了。
厂长见他天天看书,哪根神经被扯动了,批评他:“别这山巴着那山高,能在乡办长当个会计就不错了。”
他听了,心里难受,脸色一红一白,最后青了,连脸型都扭曲了。心想:奶奶的,你什么意思?亏我没看别的,我看业务书也不行吗?我又没误日清月结走账!技术科的老沈天天趴在那儿看书,你厂长还逢会就表扬,号召向他学习,钻研业务。我钻研业务了,你就训我?哦,想起来了,老沈是戴眼镜的,戴了眼镜就和不戴眼镜不一样。看起来,我必须得戴眼镜。我戴了眼镜,到时候……等着吧!
不过,由于趴在桌上看书收效甚微,还受领导批评,他忽然想起要到强烈的光线下去破坏视力。
他在大街上走,在公路上走,都把书本平端在手上,为的是让书页多接触和反射一些阳光。他简直变成书呆子了。这样很危险。一次,他差点儿垫了汽车轱轳,被吓黄了脸的司机臭骂了一顿。还有一次,他绊倒了人家放在路边的自行车,自己摔得头破血流不说,还摔坏了人家自行车的脚踏子,赔了三元钱。
终于,有一天,他到电焊车间去。割铁粘铜的电弧光使他灵机一动。对啦,它可助我也!他欣喜若狂,几乎要手之吾之了。他走近手握焊枪的工人,那张笑脸对着抢头迸击的地方,一双眼睛贪婪的瞅着闪闪的电弧光。哈,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仔细观察了电弧光的活动圈,那是怎样深奥的、动人的光啊!
时间不长,他感到眼睛很疼,眼皮似乎肿起来了,什么也看不见。他请了假,让人把他带到城里医院,送到五官科,送到验光室。
结果是,他的眼睛被电弧光打坏了,谁也无法给他配置近视镜,并且任何近视镜都是不能治愈他因电弧光而造成的眼疾的。
他害怕了,后悔了,几颗眼泪挤出了他那肿得像灯笼似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