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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九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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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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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作重发:兰花进城(外两篇)

蒋九贞


兰花进城

 

兰花知道城里比乡下好玩,那还是很多年之前。她听在城里工作、从城里回乡探亲的五叔说的,城里人不用风吹日晒下田种地,吃粮有本本,花钱有单位,城里有公园、商店、汽车、大马路,甚至还有外国人,长得大鼻子、蓝眼睛,浑身都是毛。

兰花想,城里和咱乡下咋就两个天下呢?

于是,她便向往城市,想到城里看看。

但,她过去一直没空儿。她的时间全泡在玉米地棉花垅山芋沟里了,她要挣一天六个工分,六个工分到年终说不定能分三毛钱哩!

今年好了,今年实行责任制,土地承包到户了,除了农忙,人们有了闲暇,也无须向任何人请假,谁都有安排自己时间的自由。兰花决定到城里去。

兰花是昨天傍晚决定进城的。她拾掇完稻谷,觉着心里一阵惆怅,便对娘说:明儿个进城买件衣裳。

娘点点头,同时看了看兰花。娘说:也该去看看五叔了。

兰花一夜没睡好觉,老做梦。她觉得自己扎了翅膀,在花花绿绿的世界里飞啊飞,她的笑声把天上的星星都逗得乐颠颠的。他还仿佛认识了一个开汽车的小伙子,她坐在驾驶室里,和他并排,他的眉眼很像东头的王二,但他不是王二,他比王二“帅”多了。他老瞅她的衣服,她的衣襟上好像沾了一大块泥巴。她很尴尬。

她醒来的时候还觉得脸上热辣辣的。

她瞅着房顶,瞅着窗纸。房顶依然黑乎乎的,窗纸也老不亮堂。她在心里骂她家的大公鸡:咋还不叫明呢?

没等东方发亮,她就摸索着起了床。她打开衣柜。她想不起来自己有哪身衣裳好看。她很犯踌躇。

她生怕梦里的情景是真的。

这一想,兰花心里嘀咕了,她是不是约个伴儿?

她是第一次进城,城市大吗?城里的街道好走吗?城里的人“坏”吗?一个女孩子单独进程行吗?

可是约谁呢?她脑子里一个一个闪着伙伴们的影子。

约香菊吗?香菊是进过城的。香菊进城回来以后是瞒着她的。听说香菊在城里过了夜,在城里过了夜的女子还能清白吗?不约她,她会瞎了俺的名声的。

约白莲吗?白莲人怪机灵的,也长得标致,都说如果生在城里,准有好工作干。可白莲人太鬼,白莲说话一拉三抽,兰花听不惯。

约黄梅吗?黄梅有文化,上过高中,黄梅也早说过要进城闯荡闯荡,见见世面。不过黄梅家的活儿没干完,她爹的脑筋老封建,就算没活儿,也肯定不会让她去。

那么,约谁呢?约王二吗?王二是个男的,他咋就是个男的呢?约男的一块儿进城还不翻了天?跟香菊在城里过夜有什么两样?人言可畏哦,谁能说的明白道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呀!

不约男的,就是不能约男的。

其实王二是好人,王二正直着哪!庄上人谁不夸他?他有技术,有心计,这不,第一年搞承包就把责任田收拾的有模有样,他还打算种大棚菜,提高土地的利用率,让有限的土地创造出很大的经济效益。王二也肯帮人,那年她第一次拿镰割麦,不知镰刀怎么使,被人拉下老远,王二和她连边儿,王二就帮她割。他割麦又快又干净,后面不撒麦穗儿。

我要是偏约他呢?

就约他!

她噗嗤笑了。她觉得好不羞人,忙捂上脸。她的两腮灼人的疼。

兰花拿过镜子,凑着25w的灯光,看自己黑乎乎圆鼓鼓的脸。她的眼睛有两点亮光,在镜子里游移不定似的,头发还蓬乱着。她想,该洗脸了,洗了脸,抹点儿雪花膏,还要不要擦点儿粉呢?要是有口红就好了,涂了口红才显出俊气。当然也不能涂得太浓太艳,太浓太艳了也会招人说三道四的。咱乡下就是乡下,啥时候能赶上城里呢?你看那电影里的城里人,咦,女人真像女人,好漂亮!

衣服上是不是有泥巴?要是真遇上梦里的场面,多丢咱乡下的人?俺才不跟司机坐一起哩,俺最好约上……

能行吗?

就约香菊吧?不行。就约白莲吧?不行。就约黄梅吧?不行。还是约王二吧?王二太像梦里的那个司机了。他为啥就像那个司机呢?俺为啥就梦见像他的司机呢?

俺该买一身像样的衣裳哪!

眼下俺该不该穿一身像样的衣裳呢?

鸡叫的时候她没有想好。

天大亮了,她还没有想好。

娘叫她的门,嘱咐她:别忘了看你五叔,你五叔家住在解放大街八百九十六号,路西,别摸错了。

兰花的脑子里还在转着:到底约不约……

 

 

回信

 

……我太不幸了!

 

她写道。那张俊俏的脸蛋矜持有余,一双杏眼里涌满了泪水,笔直的鼻子一动一动的,薄薄的下嘴唇在牙齿之间困难的挣扎着。她要给自己最心爱的人写一封断绝关系的信。这简直是撕裂肺腑之举!连那只小花猫也似乎知道她的心思,平时总爱缠着她叫,这时却蹲在案板一角,两只圆眼睛滴溜溜瞅她,不声,不响,像悲愁,像惋惜。可是她不能不这么办,为了他,也为了她,为了哥,也为了嫂。

 

……你知道,三年前,我哥哥和我嫂子,——那时咱都叫她“云霞公主”,——订婚不久,她却患了风瘫,全身瘫痪了。她悲观极了,一度想死,不愿连累我哥哥。我哥哥每天侍候她,温暖她的心。后来我哥哥提出结婚,她怎么都不愿意,她家里人也不同意。不过我哥哥还是把她接到俺家……

 

“学英,你来——”北房里,嫂子喊她。她慌忙掏出手帕,擦干眼泪,走出厨屋。

“哎,稀饭就熬好了。”她一边支吾,进了嫂子的房间。

嫂子细细打量她,轻轻叹了口气,对她说:“学英,你快给他回封信吧,那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呀!人材好,心眼儿好,你千万不能……”

“嫂子,你真好!”她脸红了红,想扑到床上,扑到嫂子身上,感谢嫂子对她的情谊。可是她站住了,嫂子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看着嫂子,她冷静下来。不,不能答应,我不能离开这个家,我走了,嫂子怎么办?哥哥的科研项目怎么办?不能答应,不能答应他!

“学英,我知道你的心,嫂子……听嫂子的话,快定了吧。”嫂子深情的望着妹妹。她死也忘不了学英兄妹对她的恩德。公婆去世早,兄妹俩相依为命,原指望娶个好嫂子,哥哥兴家立业,妹妹再出闺嫁人。没想到自己……唉!她,她说什么呢?鼻子一酸,眼泪一嘟噜一串儿地滚出来。

“嫂子,你,你咋啦?”学英忙俯下身,用嘴唇吻着嫂子的额头,轻声道。她知道嫂子在想什么。“你不要难过,我,我按你说的做就是了。”

“我的好妹妹,快去给他写信吧!”

学英又来到厨屋,坐在矮登上。那几张纸铺在案板上,上面有许多泪痕。她把小花猫抱在怀里,又顶着下巴,亲吻它,呆呆的望着不知什么地方。

嫂子说的对,忠诚确是百里挑一的好人。三年同学,感情融洽。他有理想,有抱负,有献身四化、振兴中华的决心;他人如其名,待人诚实、忠厚,本分,不大言笑;他学习刻苦努力,门门功课年年考第一,年年都是三好学生。大前年,他考上重点大学,而她,因为家里负担,有意无意地落了榜。她记得他安慰她的那些话,她都有点儿惊讶了,他原来那么内秀,说话水平老高哟!后来他上学去了,不几天她就收到他的来信,他在信里鼓励她安心农村,说在四化这个大事业中,农业是基础的基础,他说“你是基础,我是寻找窝儿的大雁”。每次放假,他都来看她。现在,他又来信求婚。她多么希望成为现实啊!嫂子为她喜的得儿得儿的。可是,嫂子,嫂子不能离开她呀!嫂子“命”也够苦的,娘家爹妈相继下世,她得的又是无法自理的病,俺这边也就俺兄妹俩,我走了,谁来侍弄她?哥哥是大队农技员,还是县科协委员,有科研任务,他培育的小麦新品种亩产比原来增产三百多斤,眼下正研究破解植物生命奥秘,这个课题如果完成,人类吃饭问题就解决了。多了不起的大事业啊!哥哥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他的毅力真大,嫂子身体那样,还坚持科研。他待嫂子没法说了,从来就没听说过这么好的。是的,她不能走,她一时半会儿不能走,不能给哥哥再压重担了。她要像哥哥那样,尽心伺候嫂子。

她毅然埋下头,继续写她的回信。

 

……忠诚,我实在对不起你,我不能接受你的爱,因为……

 

她想写“因为我不喜欢你”这样一句绝情的话,为的是使他恨她,忘记她,减少他的痛苦。但是,她迟迟落不下笔。她爱他,他是她初开情窦后爱的第一个人,也是唯一的一个人,她爱他胜过爱自己。可是——

 

……因为我不可能成为你理想中的爱人。你远在千里之外,据说最近还要出国留学,你是祖国栋梁。而我,在农村,不适合你,我们没有结合点……

 

小花猫“咪儿,咪儿”叫了两声,眼里也好像含着泪水。学英抽泣了。这些话她是怎么写出来的?她的心碎了。她看不见她写过的字。就是这时,她仍然想着,要是他能够回到这里工作多好,他们就结婚,她照旧可以照料嫂子,两个人甜甜蜜蜜……可那样不耽误他了吗?不,不能那样!她咬着嘴唇,又写道:

 

……况且,你不是我的所爱!

 

啊,这像什么话?难道我真的……不,就要这样写!不然,他会飞回来的,我会毁了他的。

她更加痛苦的抽泣着。

“学英,你来——”嫂子今天很特别,老喊她,是不是嫂子心灵有感应?嫂子的声音颤颤的,嫂子一定察觉出了什么。

她强作笑容,来到嫂子面前。

嫂子显然已经哭过,眼泡儿肿肿的,两腮有泪道子。

“你,哭了?”嫂子却先问她。

“没、没有。”

“都是我,叫你……”嫂子说不下去了。停了一会儿,嫂子才又说,“快给忠诚回信吧,人家还不定急成啥样儿哩!”嫂子故意轻松的笑着,跟她开玩笑,还用那条几乎不能动弹一下的胳膊来碰妹妹的身体。

“嫂子,你……”

“一个人一辈子只能遇上一个最真心的,错过就没有了。好妹妹,千万……”

“嫂子,我、我听你的!”

“这才是我的好妹妹!”

不知为什么,两个人同时哭了,哭得撕裂人心。接着又同时笑了,只是一个是不知底里发自内心的笑,一个是无比痛楚的笑。

小花猫悄悄跳上床,用它那根薄薄的、灵活的舌头轮流着舔她们的手,不声,不响……

拾厕所

 

火辣辣的太阳,烤的空气都变了味儿。厕所里臭气熏人。我在男厕所里胡乱扒拉了几下子,就捂着鼻子跑出来,去拍女厕所的门。“有人吗?”我问,听见里边传来故意的咳嗽声,只好站在外面等。

自从实行大包干责任制后,村里的厕所也一改过去队里开工分固定人拾的办法,按户按天分开来拾。这两天是我公休,正赶上摊我家拾厕所。爱人跟我开玩笑似的说,“你去尝尝味道吧!”于是,我便拉了大粪车子,来拾厕所了。

不大一会儿,女厕所里出来一个人,我没好意思去瞅她,故意朝旁边转过脸,这一方面是乡里封建意识的残存,一方面更是我头一回干这种活儿,见人觉得别扭,不好意思。

“嘻嘻,工人阶级(乡下习惯,把在外工作的人都叫做工人阶级)也厕所啦?嫂子呢?以往可都是嫂子拾的。”她倒大方,说话银铃一般。就是嘛,是兰妹,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个子虽不高却是出名的“铁姑娘”。

“我歇班,我拾粪。”我简直语无伦次了。

“嘻嘻,你也能拾粪呀?这可叫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了。”她撇撇嘴,讥笑似的。

我没敢接话,我知道她那张嘴,更清楚我的内心深处的虚荣,只任她说去。

“我猜呀,你拾的肯定不合标准,我听你在那边三下两下就完事了,能弄干净?怕臭是不是?没有大粪臭,哪来稻谷香?在城里大米白面吃着,知道粒粒皆辛苦吗?就得让你这样的人多闻闻臭味儿。——就你干这活儿?嫂子看见了,保准叫你跪脚踏子。”她瞄了一眼我拾过的男厕所,又补了一句,“就这?”

我脸上火辣辣的,汗滴子一颗一颗往下掉。

“给我,我帮你拾。”她走来一步,夺过我手里的铲子,钻进了女厕所。我楞住了。等我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后,她已经端了一铲子粪出来了,那神气,好像臭味儿根本就不敢熏她。

我上去夺铲子。她瞪了我一眼:“你架好车子,也不能躲得远远的怕脏。”又进去了。

拾完了女厕所,她又帮我重新拾了一遍男厕所。说实在的,我扒拉了几下子还不如不扒拉,撒了满厕所的粪。她一边闹着玩儿似的教训我,一边一点儿一点儿的铲净,还从外面弄了干土来垫上,所费的功夫,比另拾一个厕所都大。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算啥?咱劳动人民,惯了。”她说着,又银铃一样的笑了,把铲子扫帚收拾收拾放车上,转身要走。

我忽然发现她裤脚上沾了一些粪,忙说:“真抱歉,把你的衣服也弄脏了!”

她看也没看,说:“那有啥,我能洗。”说罢,又朝我笑笑,走了。那脆脆的欢快的乐音一直在我耳边回响。

我看着她走去的背影,猛地感到,她是那样伟岸,那样崇高。而我,算什么呢?

我联想起鲁迅先生的《一件小事》,也觉得她渐渐高大起来的身影,对我形成了一种威压,以至于压出我心灵深处的“脏”来。

为了自勉,我记下此事,并把它告诉给我的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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