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九贞
清晨,太阳冉冉升起。廓大的土地上,麦苗儿正在返青。一个美丽的少女,身着红风衣,手提时髦的花布兜儿,缓步在田间小路上。露水湿了她棕色高跟皮鞋的鞋尖;薄雾,半蒙着她鹅卵性的脸蛋。脸上的表情是激动、抑制,还有几分愠怒,长睫毛下,有一点光亮,是一颗泪珠噙在眼帘。
琴琴蹒跚地走着。然而她心里,却像山洪暴发……
琴琴阔了,她在城里开了个刺绣工艺社。她没想到,她的刺绣社一下子红火起了,她的刺绣艺术博得城里人的赞誉,街道主任给她找下更合适的门面,工商局给她办了营业执照,派出所的同志还主动上门,给她办了临时户口。嘿,乡旮旯里飞出了金凤凰,琴琴的刺绣打入国际市场了!她跟外商订了合同,那是多大的一笔交易啊,可以为国家赚很多外汇,自己的积累也将飞跃式增加。
她感到身单力薄。她贴了广告,在城里招了十几个学徒。可是,难解燃眉之急。
她决定回老家,从村里带三、四个姐妹来。当然,菊姐非请到不可。
菊姐是村里的骄傲。她心灵手巧,十七、八岁就戴上了村里的刺绣桂冠。她绣的那些鱼儿呀、鸟儿呀、花儿呀、草儿呀,全跟真的一样,活龙活现。琴琴的手艺就是跟菊姐学的。琴琴和菊姐好得如同一个人,有人和她们开玩笑,说她们是青蛇白蛇。现在琴琴有了难处,菊姐能不出手相帮吗?
琴琴有百分之一百二十的把握,菊姐一定会出山。
温柔的晚风把琴琴迎进村子。
首先看见她的是秀秀。
“琴姐,回来了?”
“哎。”
“在城里好吗?”
“好。你愿意去吗?”
“就怕你不带我。”
“带,保准带。”琴琴爽快答应着。
秀秀一下子扑过去,抱住琴琴的脖子,嬉闹着,说:“好姐姐,咱一言为定?”
“来,拉拉勾。”
两个人扯起了手。
听说琴琴回来了,伙伴们都来看她,菊姐也来了。她们又笑又跳,把一群栖在院门外那棵大槐树上的喜鹊儿也给惊飞了。
琴琴向她们说明了回来的意思。
大家先是沉默,你看我我看你,忽然又像欢叫的喜鹊似的,都争着要跟琴琴到城里去。
琴琴笑着,没有表示叫谁去不叫谁去,却拿眼睛望着菊姐。
菊姐一身素装,一脸正经。她在思索。她避开琴琴恳切的目光,愣了一小会儿,默默地走了。
琴琴的自尊心受到了刺激。她咬住嘴唇,努力不使眼泪掉下来。娘喊她吃饭,她不吃,她说她不饿。娘以为她吃惯了城里的饭,专门给她炒了孜然肉片,还加了糖。
琴琴生来犟脾气,她不信在她手里有办不成的事,凭着这股劲儿,她打进城里,又打进国际市场。现在,她还要凭着这股劲儿,把她最要好的姐妹带出乡旮旯。可是,菊姐的态度为什么那样?
河岸上的那棵大柳树发绿了,显柔了,抽出了新枝,就像城里留披肩发的姑娘,依依立在那儿。它的枝条碰着琴琴的脸,琴琴的肩。琴琴似乎受了感染,一下子抖起了精神。
菊姐在地里点化肥。
琴琴跑过去,帮着点。
“菊姐,你怎么不说话呢?”
“我不想去。”菊姐头也没抬。
琴琴楞住了,手里的化肥撒在麦苗儿上,两只眼睛盯着菊姐的背影。
菊姐忙回过头来,蹲下,把麦苗儿上的化肥小心翼翼地弄下来,放进扒好的穴里,埋上。
“是的,我不想去。”菊姐重复一遍,看了看琴琴。
“为什么?”琴琴简直要哭了。
“不为什么,就因为我离不开这块土地。”说着,菊姐又去干她的活了。
琴琴实在受不了啦。她眼泪哗哗的掉下来,落在返青的田地里,扔下点化肥的工具,跺跺脚离开她最要好的姐妹。
路上,碰着秀秀。秀秀问:
“琴姐,什么时候走?”
“我谁也不带了!”
秀秀听了,莫名其妙,也十分伤心。
“我不信死了胡屠户能连毛吃了猪!”琴琴狠狠地想。对于菊姐,她怎么也想不通。忽然觉得,菊姐是个悲剧。中国世代农民们,被二亩土坷垃绊住了手脚,这不正是我们农村不能飞快发展的原因之一吗?她又忽然觉得,菊姐也不完全错。菊姐是个有心计的人,菊姐自有菊姐的打算。听风声儿,菊姐要在村里办刺绣公司哩,也许真有这事儿。菊姐不说话,是为了不影响我带走我所需要的骨干哪,她是为我着想。如果是这样,唉!
琴琴几乎难以形成思想了。
她回头望望村口。秀秀站在那儿,眼巴巴的看她。
我不该不带秀秀。她想。
秀秀也是一把好手,能帮菊姐。她又想。
她加快了步伐,朝车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