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间
蒋九贞
远处的林子哗啦哗啦响。那是风儿在作怪。开门后的第一阵风,其实不算大,不大的风就把林子刮得响了,可见里边确实有“老猫”——“红眼绿鼻子,四个毛蹄子,走路啪啪响,要吃活孩子”的大妖精。
乌鸦在林子间叫,刮——,刮——,刮——,难听死了。那也不是好鸟,它叫没有好事儿,老k不喜欢听。可是却有麻雀,唧唧喳喳唧唧,唱歌似的,他喜欢,就想到林子里去。
老k心里很烦。他过几天就要上学了,可是爸爸不让他在村里的小学上,偏叫他进城里的什么寄宿学校。爸爸说,进了那个学校,就出息了,能从一年级一直上到大学,然后再读研究生,再出国留学。可是,那里有咱乡下好玩吗?我有铁蛋儿、钢蛋儿、大牛、小柱子,还有小燕子、小鸽子、菊花、榴花,他们都跟我玩儿,都听我的,是我的“兵”。到城里去上学,那是啥呀,我还能跑麦地里放风筝吗?
他才不管林子里有没有“老猫”哩,就一个人去了。
太阳很热烈,大清早就往地上喷火。他知道林子间有好多好玩的去处。比如,有一棵歪脖子树,那是一棵大柳树,周围可都是松树哦,可它就是柳树,树身子比两个大人的腰合起来还粗,上边的皮本来老的都张着嘴,因为他们几个天天在上面爬,那些老皮就一块块掉了;掉了皮的柳树身子很好玩,光光的,有暗红色,像人的皮肤。他就想,这树也是生命哪,也有灵吗?比如,林子中间有一片空地,长满了茅草,还有荆棘,钻进去捉迷藏是最好不过的地方;可是,也像个迷宫,别看就那么一小片,钻迷了半天出不来,有一回他就在里边转了很长时间,摸出来天都黑了,吓得他直哭。再比如,林子边有一个小屋,是建在刚进入林子的地方,从远处可以依稀看见它的一角,就像藏在林子里的大灰狗。那里边是没有人住的,也许以前有人住,可从他老k记事时起就没见有谁在里边住过,屋顶有一个大洞,有时候有阳光射进来,像在黑暗中探路的手电筒,地上有几堆干粪,还有血糊糊的卫生纸,那样的地方能有人住吗?谁会住里边呀?
老k想,我得抓紧这几天玩儿个够,我把所有好玩的地方都玩儿遍。他进了林子,先就在那个小屋门口站着看,他看见里面又新添了两堆鲜粪,就捂起了鼻子,皱起了眉头,转脸想离开。但又一想,不,不走,我把它打扫干净了不好吗?打扫干净了,铺上干树叶,我就在里边睡一会儿,等一会儿,说不定铁蛋儿、小燕子他们会来哩。小燕子好跟我过家家,我就再和她当一回新郎新娘,谁知道以后啥时候才能再过家家呢!想了就做,老k找来厚厚大大的干树皮,用它当铲子,左手拿干树皮,右手用一根小棍子拨拉着,一趟趟的把小屋里干的鲜的粪便端出去,又找了一把树枝当扫帚,把地面扫干净了,把墙上的烂东西打扫干净了,把头顶上的蜘蛛网也弄走了,立定看一会儿,满意了,笑了笑,自言自语说,像个新房了!他又去呼啦树叶,来回几次,在小屋靠右边铺了一小块,打了个“地铺”,然后又立定看,看了一会儿又笑了,又自言自语说,真好,“新床”也有了,就等新娘了。
他觉得有点累,想,我就在“新床”上先睡一会儿。
他迷迷蒙蒙地,看见小燕子来了,她怎么那样子?好高的个子,俊极了,还顶着红盖头,红盖头是蒙着脸的,他却能清清楚楚看见她的脸,涂了口红,不浓不淡,粉脸儿肉嘟嘟的,那双眼睛就对他笑,他差一点儿想叫她一声“妈妈”。接着还有好多人,一个庄上的人都来了,有人推着他和小燕子站一起,摁他的头一拜天地。他咋也一下子长高了?一米七八,一个标标致致的男子汉,站在那里都顶天立地了。他被人拥到新房了,然后就觉得有人掐他的脖子。他喘不过气来。他努力睁开眼,看见小屋的屋顶上的大窟窿里有一条树枝轻轻摆动,红红的光线被他撩拨得像火苗子乱窜。小燕子呢?庄上的人呢?都转眼哪去了?不玩过家家啦?
他揉揉眼睛,知道自己做梦了。
他爬起来,出了屋子。太阳正南了,他不敢在光线下站,因为那火苗子真毒,把肉灼得生疼,就在树荫下看天。天上白茫茫的,鸟儿也没有,过一会儿,随着一阵轰鸣,一个小刺眼的亮点从上边飘过,那个亮点是飞机,像一面小镜子反射着荼毒的阳光,叫人睁不开眼。林子里有知了乱吵,麻雀啦、黄鸟啦、还有斑鸠都不吱声了,被太阳晒蔫了,可是远处却有“地牤牛”的悠悠的声音传来,那家伙越热越叫得悠闲,整个儿和人过不去。
肚子里咕咕叫了,他想起来早上就没吃饭,眼下到中午了,得回家吃饭了。那几个孩子咋不来的呢?我不回家,就在这里玩儿。爸爸不在家,妈妈一定到处找我,我要是回去,她不得揍死我?不回家。可我饿呀,咋办?哪有吃的?妈妈做的饭菜很好吃,连后边的大娘都说好吃,爸爸一顿能吃一碗菜,他说城里的菜不如妈妈做的好。城里连菜都做不好吃还叫我到城里上学干嘛!我不去,就不去,就在林子里玩儿。他们不来了?不来就不来,我自个儿玩儿,我去爬树。
老k爬上那棵歪脖子老柳树,他靠着一个粗树枝,上边正好有一片密密的树叶挡着阳光。他想眯一会儿眼。可是眯不上,恐怕从树上掉下了,掉下来非摔疼不可。肚子还叫,咕、咕、咕——,一阵比一阵紧。他想起林子中间的荆棘丛野果子棵,那上面会有吃的。有吃的?对呀,有吃的!于是他又从掉了皮的大柳树上下来,往林子最深处钻。
他钻进那片荆棘丛了。他找啊找,却没见有果子,那些野果子树呢?记得有的啊,奇怪,咋就没有了呢?头上的太阳移到了西南,更热了,风丝儿没有,他躲在荆棘丛下,汗就自动往外淌,后来不淌了,热的更难受。他头晕眼花肚子饿,喉咙里直冒火。
他要出来。
他循着原路往回走,一步一个趔趄,一阵眼花。他知道他必须走,里面太热,又没有吃的,不出去热死人啦。但是,怎么老是走不出去呢?他抓着一根树枝站着,辨认出去的路。可是路在哪儿呢?哪是东、哪是西、哪是南、哪是北呀?他想哭,却没有哭。他那回进里边都出去了,这回也一定能出去。他不信出不去,横竖就这么一小片,再怎么说也出得去。他想,我就一直走,反正能走出去,爸爸说一直走都能围地球走一圈,从哪儿出发还能回到哪儿来,我一直走就走不出这片条棵子?
他就一直走,看着自己的脚步一直走。太阳光暗了,太阳跑到林子那边了。那边是哪边啊?他站下想了想,算了算,该是下午了,太阳偏西了。对,太阳在西边了,有太阳的地方就是西,林子在俺庄的西南,那俺庄就在林子的东北了?是东北,不错。他为自己的这个发现兴奋不已。只要我向东北一直走,就能出这条棵子,出这林子,找到俺家。我不能回家,还是不能回家,一天了,回家肯定会挨揍。那我也得出这林子,天黑了,这里边害怕的。你看那鸟雀又叫起来了,还有乌鸦,刮——,刮——,刮——。那上边是什么?黄乎乎的,两只大眼睛琉璃蛋子似的,头那么大,脸那么大,一支像尖尖的鼻子样的啄。猫头鹰?哎呀,咋会是猫头鹰?它叫的可瘆人了!他有些怕。他怕它看见,怕惊动了它惹它叫。他不敢动弹,紧紧地瞅着它。不动弹也不是法啊,得出去,天就要黑了,天一黑,这林子里就更吓人了。他想着,一刻也不停的瞅猫头鹰。猫头鹰倒是不动不静,稳坐“钓鱼台”。它是不是看见我了?它八成看见了,眼珠子闪着阴森森的光。我不能叫它看见,我得跑,我只要跑出去,它看见也不怕啦,它叫也不怕啦,反正我离它远了。可是它会撵我吗?它要是撵我咋办?撵上了咋办?它对着我叫咋办?啊,我还是得跑,不能在这跟它摽,我摽不过它的。不,一定能摽过它,摽死它!可是,天黑了,我饿了,我……跑!
他撒开腿,可是跑不动,腿不听使唤,荆棘也太密,划脸,拌腿,缠胳膊。跑不动也得跑,乌鸦太烦人了!猫头鹰太吓人了!林子里还有“老猫”!
他绊倒了,爬起来再跑。他听见“哇哇”的声音,像怀里抱的小孩的哭,又像他这么大的小孩的笑。是猫头鹰叫的吗?他吓得想哭,却没敢哭,怕被猫头鹰发现,被猫头鹰撵了来。他抱着头,捂着耳朵,有一步没一步的跑。他跑啊跑,怎么也跑不出去,这么一小片荆棘棵子简直比世界都大。
他头昏得蒙蒙的了,一片空白;耳朵也蒙蒙的了,什么都听不见。
他又扑通绊倒了。
他好像听见有人来了,敲锣打鼓,唢呐齐鸣。是的,一个庄上的人都来了,小燕子、小鸽子、菊花、榴花,铁蛋儿、钢蛋儿、大牛、小柱子,大大娘、二大娘、大婶子、二婶子,叔叔、大爷、爷爷、祖爷爷,认识的、不认识的,全来了。他看见他们了,小燕子真的顶着红盖头,她在笑哩,大眼睛眯成了小缝缝;铁蛋儿手里拿着鞭炮,是那种大雷炮,一放“轰!”震天响的那种。大家都热热闹闹、喜喜欢欢,过大年、娶媳妇似的。
他也笑了,笑得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