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九贞
天热得旱地生烟。小麻雀儿瘫在笼子旁边,两只被剪短了的翅膀无力的扎撒着,头偏歪在地上,张嘴直喘,上边那只眼睛半睁着,露出恐惧的光。
嘿,它终于驯服了!
何岩胜利地笑了,他一条腿半跪在树荫下,汗珠滚进眼里,淹得满眼生疼。他眨巴了几下,然后又捉起小麻雀儿,扔到两步远的太阳底下……
这小麻雀儿,是他昨天才抓到的,刚出飞儿,黄嘴儿,嫩翅儿,飞不高,也飞不远,只绕了几圈儿就捉住它了。小东西吓得“娘!娘!”的叫,两只眼睛惊恐的打量着四周的天地,挣扎着想飞出去。飞得出去吗?何岩早就想捉一只喂了,只碍于他怕娘。记得六、七岁的时候,他偷偷搬了梯子,上屋山头掏小麻雀儿,不小心掉下来,摔断了胳膊。娘疼得哭了,却也狠狠地揍了他一顿,差点儿把另一条好胳膊也给揍断。他长大了,如今都十四、五岁了,但是早先的恐惧心理总是抹不掉。娘的话就是圣旨。娘说,小小鹑(方言,麻雀)不能喂,喂它误上学误干活。他就不喂。有时见人家喂就撵着看,更多的时候是不看,怕越看越急得慌。想喂又不敢喂,那滋味儿难受。可是这一回巧得很,娘叫他抱柴禾烧锅,这只才出飞儿的小麻雀儿刚好歪歪斜斜地落在柴禾垛上,他童心依然,于是捉住了它。他揣揣不安的把它装在口袋里,抱柴禾进锅屋时,没想到挤了一下,它便呀呀的直叫。娘发现了,又吵又骂。他大着胆子,说是碰到手上的,后来娘意外的轻饶了他。
本来嘛,何家湾的男人,不管老少,都嗜好喂麻雀,爸爸在的时候也喂,怎么唯独他不能喂呢?当下,他为自己造了一个计划,编织了一个很好的梦,关于喂麻雀的梦。
何岩发育挺早,细高个儿,长巴脸膛儿,虽然整天风吹日晒,却不显黑;拱鼻梁,细长的眼睛,眉毛有点儿上挑。单从长相上看,就是个风流少年。他性格沉静,有点儿内向,但和谁都合得来,只偶尔表现出些许执傲。天下大人都青睐帅气和听话的小孩子,因此大家很喜欢他。你瞧,他往老何逢跟前一站,老何逢那个高兴,简直有些失态。
“大爷,我、我做只笼子。”何岩红着脸,求老何逢。
老何逢养麻雀、做雀笼的技术,在附近三乡五里首屈一指。找他做雀笼的人总是不断,有些人少不了送些烟酒之类小礼物,算是报酬。就这,他还往往“拿劲”,说队里活儿忙,没空儿。何岩找他,他连愣也没打,满口应允:“好,好。”他放下吃得半半拉拉的饭碗,拖着由于关节炎而一拐一拐的腿,去屋里了。亏他老何逢!专门预备了那么多笼料,还有一套小巧玲珑、得心应手的工具。他饭也不吃了,眯着那双早花的眼睛,朝老伴笑笑,又朝何岩笑笑,然后端端正正坐在板凳上,拿起梃子比划着。
“要啥样儿的?”老何逢问。
“要,要……啥式样都管。”何岩没想到雀笼式样问题。
老何逢想了想,说:“这样吧,包你满意,相不中再重做。”
“哎,哎。”何岩不知所以的应着。
老何逢费了一番思索,接着就裁料。一根根秫秸梃子被截断了,还刻出许多许多小缺口。何岩看呆了,他不知道哪些长长短短的带了缺口的棍儿是放在哪儿的。他疑惑的瞅着老何逢的脸。那张脸异常严肃、认真,仿佛他在做着一件十分伟大而艰巨的工作,消瘦的脸上,皱纹似乎一会儿多了、深了,一会儿少了、浅了。是的,他完全浸沉在他的雀笼艺术之中了。
“大爷的手艺真高!”半天,何岩才想起一句恭维话。
“嘿嘿,不敢说,”老何逢也不谦虚,“我八九岁的时候,跟东头的老族长学扣笼子。老族长别看穷得叮当响,扣的笼子顶呱呱真叫响。那时俺几个小孩——后来就成了小年轻,常常在庄里场上进行扣笼比赛,看谁扣的快、扣的好,还要结实,赢了做‘皇帝’,我呢,老是赢,就连连做‘皇帝’,都做烦了。”
说话不误手里活。时辰不大,一只雀笼扣好了。老何逢真在这只笼子上下了功夫。这是只走马灯式的雀笼,内外两体结构:外边是六楞体框架,里边是长方体笼子,中间有轴,使内外两体合二而一,麻雀在里面只要一飞动,里边的笼体便旋转起来,特别吸人眼球。雀笼精巧别致,何岩过去从未见过,甚至想也没想过会有这样的笼子,亏老何逢大爷想得出来!
“不敢说,我这一手可从来没露过哩,”老何逢眯着眼,得意的瞅着雀笼和何岩,“错不是你……”
何岩几乎受宠若惊了。
老何逢这才想起来饭后一袋烟。他一边从挂在门鼻儿上的褂子口袋里掏出“淮海”牌烟盒,抽出一支,点着,含在嘴角吸两口,“滋溜儿滋溜儿”品着味儿,一边还在歪着头欣赏自己的杰作,就像达·芬奇审视他的《最后的晚餐》。
温度还在继续升高。何岩觉得头脑发胀,老何逢吐出的烟雾使他差点儿喘不过气来。知了在拼命叫。几只半大不大的芦花鸡都耷拉着翅膀,挺着脖子,卧在院墙的阴影里。老何逢从板凳那头拿过毛巾,擦脸上的汗。他显得特别兴奋,老脸上居然放出了光芒。
老何逢审视了一会儿,又调整了一下笼门的角度,用锋快的小刀修修整整,努力把雀笼打扮得更漂亮些。
“你是不知道,”他对何岩说,“早些年喂小小鹑可讲究了,把小小鹑训得叫干啥干啥。一挨干完活儿,没大事儿了,几个人就拎着笼子,聚到一块儿,比,比身架儿,比精神儿,比叫嗓儿,比游戏,比听话。你看吧,一只只小小鹑从笼子里放出来了,撒野儿,卖乖儿,斗架戏闹,——谁看着不喜欢?你唤你的小小鹑,你的小小鹑就听你的招呼,它就把你平时教它的耍出来。不光是小小鹑好玩儿,笼子也一个比一个好看。要是凑巧儿,几十个人到一块儿,一大片,人呢嘻嘻哈哈,小小鹑叽叽喳喳,那阵势呀!——五月端午大清早,太阳不出来以前摸的小小鹑最好,会花叫儿。山小小鹑(山雀)花调儿多,叫的最好听。小小鹑大都在屋山头的棒窟窿眼儿里,坯窟窿眼儿里;山小小鹑呢,都在墙缝里‘抱窝儿’。你瞅吧,老小小鹑衔食了,衔的食儿越大,越是才出壳的。老小小鹑精得很,衔了食儿,在窝儿周围先瞅一会儿,见没有人才进窝去。要是山小小鹑呢,‘腾儿腾儿’地飞,然后在离窝儿老远的墙上趴着,往四下里瞅了又瞅,确实没人了,才‘嗤愣儿’一下子飞起来,一头扎进墙缝儿的窝儿里。摸小小鹑赶在‘大扇翅儿’前最好喂,省事儿,调理的好,和光腚溜球时摸的一样乖顺。——咋调理?这个说简单也简单,你得摸清它的脾性。你的这只大了,都出飞了,就得剪短它的翅膀,叫它飞不起来。还要搁在太阳底下晒,热它,叫它没地儿跑,不得不朝你跟前的凉影儿里去。这样不愁三天,保准乖乖的……”
雀笼交给何岩。何岩反过来倒过去的看,喜得乐悠悠的,一窜一蹦的跑回家。
娘正在院子里捶扬出来的“麦余头儿”,见何岩拎着个雀笼子进家,破口就骂,骂了几句,猛地站起来,扬起把棍儿就要打。棍儿没到身上,何岩就哭了,吓得下意识的用雀笼去挡。小麻雀儿也在笼子里“扑扑啦啦”没处藏,撞得笼子“提溜儿提溜儿”转。娘的眼睛定住了,出神的看这只叫她惊奇的雀笼,把棍儿也慢慢的收回。这可是一只从来没见过的笼子,精巧绝伦,她几乎要拿过来细细的看看。但是她却说:
“哼,你也光知道玩儿了?看我不把笼子砸了!”
娘又去捶她的“麦余头子”了。
何岩嘘了一口气,擦擦眼泪,看娘也没吩咐他干什么活儿,就提着雀笼出了门。他选择了一块空地儿,几百步远只有眼前这棵树,地里耩的豆子才出来,剪了翅膀的小麻雀儿放这儿料它也无处藏,跑不了,只能乖乖向他“投降”。何岩打开笼门,小麻雀儿先是屏住气,胆怯的瞅着,不出来。瞅了一小会儿,可能是瞅准机会了吧,忽然把头伸出来,搧翅就想飞。无奈飞不动了,它就在地上蹦,拼命“扑拉扑拉”的跑,想尽快地逃出去。它哪儿逃得脱?不一会儿功夫,就热趴下了,张开小尖嘴直喘。不过,它仍在挣扎,挣扎着一点一点往前挪。在生死攸关的关口,它也许想到必须生,生比死好。生的欲望战胜了死的考验,因此,它开始寻觅荫凉了。前,后,左,右,四面八方,都尝试着去去,用那双含了泪水的眼睛眺望。它绝望了。只有何岩蹲的地方有荫凉。然而那里是它的去处吗?它本能的哆嗦了一下……
正在兴头儿上,娘喊他下地。何岩慌忙把小麻雀儿投进笼子里,别好门,站起身,打掉膝盖上和屁股上的土,不那么乐意的走了。从此,只要有空儿,他就驯它。吃饭,雀笼放案板腿一边;干活,把它带在身上,或放在地头;甚至连睡觉也不离左右,把它放在床上。他喜欢小麻雀儿,更喜欢盛小麻雀儿的笼子!有一回,娘走路不小心踢了它一脚,歪倒了。他心疼的两行清泪掉下来,但不敢说什么,待小心翼翼拿起笼子,打量着没摔坏,才破涕为笑。
“你就指它吃吧,指它喝吧!”娘瞪他一眼。
他感到浑身凉气飕飕。可是,麻雀和雀笼太吸引人了!他丢不下,照样有空儿就驯,就把着雀笼儿玩儿。
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天以后,这小麻雀儿胆子大起来,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服从了它的主人。五天以后,它时不时的跟着他撵了,他逗它,它也不跑。七天以后,它越发熟悉起来,对他亲昵的叫,讨他喜欢。何岩想,你别说,老何逢大爷真行哪。
他想找个大空儿玩玩儿。
农家少闲月,更何况何岩家!家里只有娘和他过日子,责任田,自留地,抬脚,收步,时间紧巴得很,平常日子连何岩的学都上的三好两歹,农忙假里头哪有时间?除非阴天下雨。
耐心的瞅吧!
到底瞅来了大空儿。
这是个雨天。燥热了几天,就像人憋足了气,今天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机会,那势头,铺天盖地,又是雷,又是闪,瓢泼似的下了两三个钟头。沟满了,河平了,天上才下出了一点缝。何岩眼巴巴的看天,一住大点儿,就把凉鞋一扔,“扑扑踏扑扑踏”蹚水到了门口。他依着大门框,抿着嘴儿唤了几声。小麻雀儿在笼子里听了跳着朝她叫,一边还煽合着翅膀。咦,好快哟,它翅膀上已扎了新羽毛!那羽毛一展开,虽没有孔雀开屏那么美,何岩也觉着蛮新鲜。孔雀开屏再好看,何岩也只是在书上知道,从来没真的见到过啊!麻雀长出的新羽毛,他可是实实在在看见了。是呀,他井里蛤蟆见过多大天?他还谈不上阅历。
他打开雀笼,把小麻雀儿拿在手里,从头到尾捋捋,然后一抬手放出去。小麻雀儿喜得扑打着翅膀,在他眼前做着飞翔表演,逗得他合不拢嘴。
“来,咱比比!”小何连也从家里走出来,拎只雀笼。
“比就比。看我的笼子!”何岩怕和他比麻雀儿,他知道,小何连虽说比自己还小两岁,但玩麻雀儿却是个“老手”,何况人家的麻雀儿是从小喂的?
“比小小鹑。”小何连说。
“那,咱就先比笼子,再比小小鹑。”何岩说。
两只笼子碰到一块儿。
小何连的笼子旧了点儿,但式样也不错,花篮儿似的。“我的是老何逢大爷扣的!”小何连夸耀说。
“我的也是。看,比你的强多了!”何岩得意的歪着头。
“啥好的?都是梃子插的。”小何连不认输,“咱比小小鹑。”
“要是你输了呢?”
“输了?我输?好,我的输了,管你小小鹑三天的虫儿吃。——要是你输了呢?”
“也一样。”
“来比!”
“来!”
说着,两个人各把住自己的小麻雀儿,辨公母,挑杂毛,看腿和爪。小何连老内行,何岩呢,凑热闹,不懂装懂,一边心里学。
“我的好。”
“我的好!”
“我的纯。”
“我的纯!”
“我的是公儿。”
“我的也不是母儿。”
两个都夸自己的麻雀儿好,争得快要打架了,可惜没人在跟前给他们当裁判。
“叫它飞飞看。”
“飞就飞!”
小何连老练地托出麻雀儿,说一声“玩儿两翅子!”打了个唿哨,麻雀儿飞在半空,一边花叫着,一边做着冲刺、滑翔、盘旋等多种“高难度”动作。
小何连很得意的样子,看何岩,说:“你来!”
何岩看热了,听小何连叫他,便急忙也学小何连的样儿,把小麻雀儿抓在手里,送过头顶。他的小麻雀儿逗人倒也逗人,可就是不愿飞出去。何岩心里着急,“吜哧儿吜哧儿”的撵它。
小何连发出一阵嗤笑声。
一阵凉风吹来,天上又布满了沉雾似的云。那边大柳树上的麻雀们呼叫着,窜跃着,朝这边嘁嘁喳喳,仿佛在召唤,在惊叹,在为同类们的驯服而悲哀,而泣蹄。这声音似乎惊天动地,摇曳着树枝,甩掉树冠上的点点雨珠,震撼了云层,连老天都为它们的叫声所感动,淅淅沥沥洒下泪花。
何岩似有所动,一种莫名的情感袭上心头。
忽然,他的小麻雀儿飞出去了,直飞到那树上,汇入麻雀的群里。雀群欢腾起来,聒耳的叫声仿佛全是慰问和欢迎的甜言蜜语。他的那只小麻雀儿合在它们中间,表现出久别重逢似的亲昵,搧着翅膀,忽东忽西,和它们一个个“接吻”。
何岩扎煞着手,呆了。
“咋?飞了不是?”小何连连连伸舌头,做鬼脸,羞他。
过了一会儿,小何连说:“别失望,用我的把它引来。”说着,捉起他的那只,往那边树的方向扔过去。
何岩感激的望着小何连。可他怀疑,它能把他的那只引回来吗?他朝大柳树奔过去。
那群麻雀嘲弄似的叫着,“唿!”的一阵风飞走了,连同他们的两只。
何岩不仅是失望,而是绝望了,望着麻雀飞去的地方。
小何连却一点儿也不紧张,满有把握地说:“会回来的,等着吧!”
娘来叫何岩了:“又下雨了,还不快回家?真是,玩儿起来啥也不顾。”
何岩赶紧转身过去,想走又不情愿走,仍扭头看很远的天边。
“还不回家?淋怔了咋的?看我不把笼子给砸了!”娘生气了。
何岩只得回家去,一步三回头。
小何连笑着对他说:“放心吧,引回来我给你送去。”
他半信半疑,拎着空雀笼。他后悔,后悔没听老何逢大爷的话。老何逢告诉过他,一定得等喂的真熟乎了才能放开,不要误认为它熟了,有时它会哄人呢,是野物就禁不住外面的勾引。唉,说啥呢,经验不足哟!他惆怅,总感到心里有条什么线牵着,牵得怪难受。一只小麻雀儿使他丢了魂儿似的,这在以前怎么也想不到。
想不到的事情还有。
两三顿饭工夫,小何连拿着那只才扎了新翅的小麻雀儿来了,对何岩说:“喏,给你。”
呵,到底引回来了!他几乎是一蹦从屋里蹦到外边。但是,他却没忘了瞅一眼娘,趁娘没注意(其实是娘放他一马),慌忙接过小麻雀儿放进笼子里。
“过几天再玩儿。”何岩对着小何连的背影,又感谢又不好意思还不太服气的说。
一会儿紧一会儿慢,一连下了七八天雨,又阴阴连连两三天。这些天里,何岩少不了精心用意调理小麻雀儿,当然也没少找老何逢大爷请教。他发了狠儿,不信比不过小何连。第一次比赛丢尽了脸,把个小麻雀儿都跑了,还是人家给找回来的。哼,下一次……他想,不把你比趴下誓不为人!十几天下来,小麻雀儿被驯化得大大进了步,连老何逢都夸他“有功夫”。他高兴了,希望尽快挽回面子。还没等天上冒出毒太阳、路上地里都干了的时候,他就给小何连下了“战书”。
就像中国女排健儿进赛场,他信心十足,在约定地点等着小何连。他把小麻雀儿从笼子里唤出来,使劲儿扔出去,看着它在半空栽了个斤头,又朝他飞回来,他笑了。
“白养了你,啥活儿也不干,麦都生虫了,还光知道玩儿,看我不把笼子砸了!”娘追出来,骂他。
何岩慌得收了雀笼,也顾不上小麻雀儿落在肩头,就往家里跑。他收拾好平车,找来麻袋,灌麦子往场里拉。娘见他这么做,消了气,一边嘟哝,一边拾弄。干到小半晌午,一两千斤麦子全弄出来,他热得全身是水,顾不上喘口气,就又用木锨都摊开了。
末了,娘说:“你在这儿看着点儿,勤翻翻,别光顾了玩儿。这么大的人了,叫人操不完的心,啥也不会,算白养了你!”
何岩咕哝了一句:“我春天就说不上学了,去跟三叔学木匠,你咋不让去?”
“啥啥?”娘气得眼直直的,什么话也说不出了。随后,发了疯一般向他扑来。
几个人过来拉着劝着,娘才停止扑打,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数落他,之后,哭着走了。
何岩才伤心哪。
娘只生他一个。爸爸死了后,他更是娘的心肝。可是,娘对她的爱跟人家不一样,都说“严父慈母”,娘是集于一身了,娘的爱就是不许他有个人的自由。家里缺劳动力,也缺钱,他没法儿上学了,娘非叫他上。他能上好吗?三天打鱼两天晾网,成绩跟不上班。他想学一两门手艺,娘总是这不行那不中,怕他离远了受罪。就这样下去吧,娘又说白养了他。那么,到底让他怎么办?他又该怎么办?
他“呜呜”的哭了,哭得很悲,很痛。
雀笼静静的立在他旁边,小麻雀儿一动不动的趴在笼子里,眨着两只小眼睛,望着何岩。这小精灵,灵透得很,也许它和他共鸣哪,谁知道呢!
他拿起雀笼,打开笼门,把它放出来。小麻雀儿朝他拍打着翅膀叫几声,围他绕了一个圈儿,飞出去了。他擦眼泪,看它,凄然一笑。然后寻个阴凉处,脱了凉鞋枕头睡下,望广阔无垠的天空。啊,那儿那么大,多么美呀!鸟儿在那上面飞,有麻雀,有燕子,有百灵儿,有鸽子,有杜鹃,有……他叫不出名儿的多着呢!它们自由,它们幸福,它们保持着天性;因此,它们欢呼,它们歌唱,它们使劲的赞美生活。——这笼中鸟呢?他抬头看见自己喂的那只小麻雀儿,在一群麻雀的外围转来转去,转来转去。那群麻雀落下去了,它却不愿意落,还在那儿徘徊、犹豫。它与它们格格不入了!他有几分高兴,也有几分惋惜。终于,它也落下去了,落在它们之中。呵呵!
蓦地,他跳起来。那群麻雀全在自家的麦场上!它们你争我抢的啄着。这还了得?娘叫好好看麦,麻雀们却来捣乱,你一口我一口的,一天还不把麦子吃去几十斤?
“吜嗤——”他跳起来去撵。
麻雀们互相招呼着腾空而起,他的那只也随它们惊飞起来。
他站在那儿,石塑一般,望着飞去的雀群。
飞走就飞走吧,省得老把心搁在它身上,省得娘白天黑天的骂。一边这样想,一边心里却像倒了五味瓶子,难受。他毕竟喂了它这么长时间了啊!
不一会儿,麻雀们转了一个大圈儿,又飞回来了,大着胆子落在麦场上。何岩顿觉心头一热乎。他没再惊动它们,而是拿眼睛寻找,在偌大的雀群里寻找自己的那只小麻雀儿。这一回何岩看清楚了,麻雀没有吃他家的麦,而是在找虫子吃。
这一发现使他瞪大了眼睛。
真的哦,麻雀没吃麦,它们在吃虫!
错怪你们了,麻雀!你们吃吧,吃吧,吃净这糟蹋粮食的害虫!
他觉得耳边有一丝儿风,接着肩头像被谁轻轻拍了一下。他偏过脸一看,哈,他的那只小麻雀儿不知从哪儿转了来,落在肩上了。它煽着翅儿,朝他的脸伸长脖子,喳喳的叫,既亲热又可怜。那神态呢,有已经飞出去了的满足,也有想一直那么自由的飞出去的乞求。看着它妩媚的姿态,他眼里竟不知不觉落下两滴滚烫的泪珠。
应该放了它!他想。
小何连哪,我不和你比了。不要怪我说话不算数吧!因为我确实懂得了,麻雀也是要自由的,应该保护麻雀,保护生态平衡,让麻雀无忧无虑的生活。我要还它自由!
他拿过小麻雀儿来,放在颌下,好一会儿,才慢慢伸出手,舒展了掌,托着它,把它送到空中。小麻雀儿打了个旋儿,感激似的对他脆脆叫了几声,欣喜的飞出去了,飞到那群麻雀当中。
他转过脸,想擦擦眼睛,却看见了那只雀笼。多么精巧的雀笼啊,老何逢大爷在这上面花了多大的心血!可是,我还要它何用?不要它了吧?世间本来就不应该有它!老何逢大爷哟,也别怪我吧?我想把你的“杰作”砸了,非砸不可。也请您以后别制作这种东西啦!
于是,他把它举过头顶,咬了咬牙,狠狠地摔下去……
他感到心里轻松多了,惬意多了。
天很热,但不像先前那样使人喘不过气。眼前,那群麻雀嬉闹着争食虫子,好气派哟,几百上千只!远处,那棵大柳树上,还有一大群麻雀叽叽喳喳,叫着,跳着,也许正在畅谈着什么伟大发现。再远处,白光染浅了的蓝天上,几只灰点儿舞动着,它们是麻雀,或者是其它什么鸟儿,在廓大的天地间书写着无形的音符,并用它们特有的歌喉,汇入这时代的大合唱。
何岩开心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