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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九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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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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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丢了


蒋九贞 


1

 

那一年的那一天,日子很是平常,平常得和以往所有平常的日子没有什么两样。可是,唿嗵一声,阮二家就蹋了天了。

那是黄昏之前的时分,快要落山的太阳仍然那么灼灼的烤得人冒火流油;村子当中的井台边,已有人拉了蓆子,先占了得风口的平地,等着夜凉。蚊子嗡嗡的闹哄着,就有劈里啪啦的芭蕉扇拍打的声音此起彼落地响起。“二疯子”这时也走出家门,朝井台边望了一眼,皱了皱干枣皮一般的眉头——然而,凭心而论,她还是很有几分风韵的,快四十岁了,依然腰枝苗细,除了皮肤干燥外,脸上还没有多少皱纹,一副瓜子脸相,仍带着些稚气——有些心躁地说:

“都占满空地了。咋还不回来的?”

她是在念叨她的丈夫阮二。阮二从邻村盖房子的工地提前收工回家,便急慌慌去了西河。他把自家的那只就要发情的嫩母山羊拴在西河堤顶的一片青草地里的木橛子上了,把绳子接得长长的,让它在那儿吃草,渴了还可以下到河底喝水,热了就在堤下的断崖避暑,断崖下一天到晚都是荫凉。这是他最看好的一块牧场了。她想,一天下来,羊早已肚子鼓鼓的了,早就在巴望去牵回它了吧?阮二去了半天,眼看黑影就从天下罩下来了,咋还不见回来呢?早回来,早吃饭,早到井台边占个凉快的地方。

“这个无才拉用的东西!”她又狠狠地骂道。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看见阮二的影子一歪一歪地走近了。阮二走得蔫蔫的,比往常更显得窝囊了几分,连脸都是哭丧着的了,老得像过了六十岁,在暮色里还蒙了一层死灰。

“羊呢?”她问。

“丢了。”他答。

“丢了?”她一惊一乍。

“丢了!”他说着,蹲下身子,两肘抵住两膝,双手托着腮,额头朝着滚烫的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

“丢了?哎呀,这日子咋着过呀!丢了,丢了,咋就丢了呢?你快把它找回来。啊啊,这日子没法过啦……”她就哭了,声音直直的。她是有名的“二疯子”,除了“口”(方言,泼口,意指无理搅三分或得理不饶人)以外,其实并不疯,只是行为上有点儿疯疯狂狂的,她一发出哭声,那声音就令人起鸡皮疙瘩,直得没有一点儿弯儿,没有一点儿抑扬顿挫,全是高八度,而且特尖。

她的哭声引得全井台的人都过来了,连不少正在家中吃饭的大人孩娃也出来了。

她对着那些村人们,拍着腿,又说:“这日子没法过啦。我原说俺的羊带了羔子,一窝三,就说一窝俩吧,几个月后这俩又带了羔子,一年以后就是一小群,三年以后呢?五年以后呢?俺就不会这么穷了。可是,可,这日子咋着过呀!”说着又哭。

阮二还是乞着头蹲在那里,仿佛一个被千夫所指的罪犯。

“你,你咋不去找呀你?去找呀,去找呀——”她奔阮二撞过去,一头把他顶倒,自己也倒了。

阮二爬起来,把她也拖起来,懦懦地说:“哪找去?找遍了,没有。”

“这日子没法过啦!”“二疯子”缓了一口气,又哭。

“我到处都找了,没有,连木橛子都不见了。”

“兴许它跑回你家了哩?”有人不无侥幸地劝说,“再细找找。”

阮二腾地跳起来,就往家里跑。

“这日子……”“二疯子”也被人架回家。

 

2

 

当然羊是找不着了。阮二蹲在当门那条破凳子旁边,好像只要和破凳子过不去,羊就会回来似的。屋里没有点灯,破凳子和人都渐渐被黑暗吞噬了,和他家的破屋子一样,变成了黑乎乎的一片。傻儿子瘫坐在一边的蒲垫上,笑眯眯地看着爹,看着还在外边拍着大腿又哭又说的娘,嘴里不时发出“啊,啊”的叫声。

“这日子咋着过呀!这日子没法过啦!”“二疯子”望着村人们一个个走了,望着昏沉的天空下自家四壁空空的破屋子,和邻居家高大且灯火明亮的院落,心里越发觉得日子没办法过下去了。“人家都是楼瓦雪霜,俺的家鸡窝都不如,这日子是没法过啦。你谁不比俺有?你的心叫狗吃了,你咋忍心偷俺的羊?那可是一只母山羊哪,一只母山羊,你想想……”

“你说谁偷了你的羊?”突然,邻家院子里传来责问声,那是主任娘子尖利得像锥子一样的声音。

“二疯子”没转过弯儿,还在哭着唠叨:“……一年,两年,俺家也能盖上楼,扯起电。可是俺的羊就叫你偷走了呀,你……”

主任娘子咣噹拉开自家的大铁门,一蹦就蹦到阮二家门口,

“你说谁偷了你的羊?”

“二疯子”嘎然停止了哭,停止了说,连喘气也停了:我惹着你主任娘子了吗?

“你说谁偷了你的羊!”

“我没说你偷的。”“二疯子”先自有些怯了:主任娘子非等闲之辈,大队主任管着全大队两三千口子人的生杀大权,主任娘子少说也像铁扇公主一般厉害。

“瞧瞧你这张×嘴,满嘴喷粪,你倒是说谁偷了你的羊?人家富你就眼热了?眼热你也找个好男人。哼,龌龊鬼样,别说一只羊羔子,就是你脱光了躺大街上,也没人瞅一眼,哪轮上你指桑骂槐!”

“我没说你偷的。”“二疯子”重复着说。

“那——你到一边说去,别说了叫我听见。”

“反正没说你。”

“还说没说我?你口口声声楼瓦雪霜,楼瓦雪霜,你不兴吗?太阳没从你门前过吗?”

“我没说你……”

“啪!”一声脆响,唿啦又招来了井台乘凉的人。有人看见主任娘子扬起的巴掌闪电一样击打着“二疯子”的脸,使“二疯子”的脸和主任娘子的巴掌之间生了一道道火光。“二疯子”打了几个趔趄,就一屁股坐在坑坑洼洼的土地上,半天,“哇——”地一声哭出来。

“这日子没法过啦,我也没法活啦!”“二疯子”拍打着地平,“俺的羊丢了,我就说说,又没说谁。这日子还咋过呀!阮二你个孬种,你老婆挨了打,你看着解气了?高兴了?连个屁也不敢放了?我还咋着活呀!我,我跟你拼了吧,我反正是不活了!”

“二疯子”从地上旋风一样爬起来。人们以为她要跟主任娘子拼命了,等着看这一场厮杀。主任娘子益愈振奋,口中吐着一连串的脏话,拉出了非将对方置于死地而后快的架势。“二疯子”却陡地转过身,一头撞到双手托腮蹲在当门破凳子旁的阮二身上,阮二连人带破凳子一齐倒地,她也扑倒了,破凳子的一条腿砸着了她的屁股。

“我跟你这个窝囊废拼了,拼打拼打死了算啦,死了就不受这个罪了,哇——”

几个人把主任娘子劝回去。主任娘子余恨未消,骂着:“一地鸡毛的破货,偏说人家偷了你的羊,你那羊羔子值几个×钱,值得俺沾手吗?”

有人说,“她也不是骂你,就别往心上去了。”

“不是骂我?世上拾金拾银拾破烂的都有,就是没有拾骂挨的,她不对着俺的家骂,我能应声?她指鸡骂狗,说一片楼瓦雪霜的还偷她的羊,朝俺这边蹦,拍腿跺脚的,我在二楼看得清清楚楚,难道冤枉了她?要不是看大家伙儿的面子,我非把她撕拆了不可!你瞧瞧你的熊样,你跟谁?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你跳起来还能撒三尺高的尿?”

“我跟你拼了啊!这日子没法过啦——”“二疯子”像一头疯牛在阮二身上又顶又扒,破凳子被她踢到了破床边,傻儿子“啊啊”笑着看这一出有点儿滑稽的活剧。

 

3

 

过了许久,有人悄悄进了屋,无声地把他们拉开。“二疯子”大约也累了,就喘着粗气,坐在地上。阮二也喘着粗气,慢慢站起来,把破凳子扶正,呜呜噜噜说:

“大叔,您,您坐。”

来人是他的本家,叫阮大,长他一辈,年龄也大,他说该称呼叔的。阮大并不坐,压低了声音,对他们俩说:

“也不嫌别人家笑话,两个人老是吵啥哩?”

“哎,大叔?”“二疯子”叫了一声。

阮大忙止住,在喉咙里说:“小声点儿。”

“大叔,俺这日子是没法过啦,本来就穷得的叮当响,屋漏偏逢连阴雨,羊又丢了。这可是一只母山羊啊,几个月就能下羔子,下了羔子再带羔子,羔子再下羔子,三年五年,日子也该好过些。可是就丢了,可是人家还不让骂,一骂就说骂了她。这日子还咋着过呢?还不如拼打拼打死了算了,省得活着现世。”

“不憨不傻的净说蠢话,你和二子拼?你和主任娘子拼还能拼出点儿荣光来,和自家人拼算啥本事?你要是拼,去找主任家,我不拦你!”

“可是,可是,我也不是怕她。我是怕这个窝囊废以后受人家的气,我死了,我不怕了,可是他咋办?还不被人家欺负死?我是顾念着他哩,要不,我才不怕她哪!”

“这不就得了?”阮大把声音抬高了一点儿,令他们都能听得见。“还得往后过啊,那就不能再闹下去了。羊,丢了就丢了吧,你家过去没喂过羊不也过来了?穷是穷了点儿,只要挺起腰杆儿过,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穷富都不是天王老子注定的。”

“可是,羊丢了,可是俺的希望啊……”

“丢了就丢了,丢了啥法儿?丢了羊难道就不过日子了?”阮大说,“日子总是要过的,羊丢了不能丢人。唉,咱三等老百姓的,也只能想,人活着就好,千万别再闹了,啊?别闹了。我走了?”

阮二一直没有吭声,这时抬起头,说:“大叔,这羊丢了就不兴找找的吗?我,我还不甘心,不一定就找不着了啊?”

“找,找,咋找?我也没说不叫你找,你找得有个找法儿,在家里骂大街能骂来吗?还骂出了事,丢了咱阮家的人。”

“哟,大叔,你看你说的,好像都是俺的错,羊丢了是俺的错,找羊也是俺的错,那你说个对的吧!”

“二疯子”支楞站起来,双手拍着屁股,把一屁股的尘土都拍打到阮大的脸上。

“轻点,轻点儿,”阮大慌忙叫她声音小些,并下意识地朝门外瞅了瞅。

“你说个对的吧!”她又说。

“猪肘子煮一百滚儿都往里弯,我说话也是为你们好,别嫌我刚才说话不中听,中听的话不管用。这都更把天了,羊连个影子也没有,丢的面儿大。骂街没有用,人去找又找哪块儿?你要非得找,就写个寻羊启事,在庄里庄外贴贴,兴许有人见了给送回来。”阮大说着,抬步就要出门,出门时在门框处贴着身,四下里瞭望了几秒钟,见隔壁的灯火也熄了,就轻手轻脚走了。

这时候,更鸡又打鸣了;井台那边的人声也稀了,时有响鼾在稠密的星星间穿来穿去。

“还不快去做?——这日子没法过啦!”“二疯子”喝令着阮二。

 

4

 

看着太阳从大洼子里边升上来,红彤彤的叫他立即想到他的羊,想到他的羊也许被人偷去宰了,放倒在案子上时“咩咩”的呼唤阮二救命,呼唤着阮二救命时便被屠刀一刀割断了脖子,血“咕嘟”下子涌喷出来,鲜红鲜红,染了半拉天。他觉得小肚子憋得慌,掏出来洒了一阵子,又看一眼太阳,打了寒颤。然后,慢慢踱回家。

“贴了吗?”“二疯子”早倚在破门框边,眼光迎着他问。

“贴了。”阮二答道,语气有点儿释了重似的轻松。

“二疯子”就离开破门框,去同样低矮破败的灶屋里收拾做饭,嘴里说着:“老天保佑,好的找到了吧!再过个三五年……”

“这是你贴的吗?”

突然有个声音闯进来,粗鲁而威严。

“这……这……”阮二嗫嚅着。

“什么这那的!是不是你贴的!”

“是,……不……是……”阮二吞吞吐吐的。

“好啊,你净给大队惹麻烦,抹黑,哼!”

“二疯子”转身从灶屋里出来,看见大队主任手指着丈夫阮二,脸都气青了。

“主任哥,您别上火,”“二疯子”忙陪笑脸,说,“咋的了?”问的声音很柔和,好像从来没和主任娘子有什么过节似的,或者和主任娘子的过节归和主任娘子的过节,主任娘子和大队主任压根儿两码事儿,扯不到一块儿,因此和主任娘子的过节造成的心理阴影在大队主任面前是不存在的。

“咋的了?”大队主任回看了她两眼,说,“他就能想出这么个馊主意,偏偏贴寻羊启事!咱大队是红旗单位,综合治理样样好,在公社排了名的,全公社各大队的马上就要来参观学习了。他这么一搅乎,不给搅黄了?把咱的红旗给拔了,你们谁能担当得起?”

“是的,是的,俺谁也不敢。主任哥,坐下歇会儿,说说话,看咋办?”“二疯子”的脸像一块褪色缎布捏巴成的花,虽不太雅观,却也十分灿烂。

“问题是严重的,性质是恶劣的,是蓄谋已久……”

“哟,主任哥,可不敢这么说,叫他,他还想不起来呢……”

“你的主意?”

“不是,俺一个妇道人家……”

阮二咳嗽一声,“二疯子”停住话头,不再说下去。

“谁出的主意?必须交出来。要不然,有你的好看!”大队主任恶狠狠地对着阮二。

“俺一个妇道人家,就想,不能骂,不能上街叫唤,咋办哩?……去揭了吧,揭了不就完了?”

“揭了?提灯草灰一样轻巧。凡事做下了,就留了痕迹,咱大队的红旗要是被拔走了,把你们扫地出门也不拉倒!”大队主任的话一句比一句坚硬。

见问不出啥来,吓唬也吓唬过了,大队主任就擤了一把鼻涕,甩在破门板上,又吐了一口唾沫在门坎子里边,就揉了一下仁中,打了一个喷嚏,走了。走了两步回头朝“二疯子”笑了笑,然后本起脸来,对阮二说:“你等着,大队还得找你!”

惹了祸啦!大队主任一走,“二疯子”一屁股瘫坐在屋门口,又开始指天抓地地哭嚎,骂阮二没有本事,骂阮二贴了寻羊启事,口口声声“这日子没法过啦!”末了,就又用头去撞阮二。

她被拉住了。看时,是阮大。阮大悄没声息地过来,狠着劲儿把两个人都拉到屋里,对侄媳妇“二疯子”说:

“咋?还嫌没闹大吗?”

“二疯子”一看是阮大,气不打一处来,一时失了晚辈的规矩,“你,都是你……”

阮大跺着脚,小声毒话:“想死?想死就大声咋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二疯子”放低了声音,但仍说着:“都是你,叫俺贴那纸,寻羊启事,这咋办?这日子咋着过呀?这日子没法过啦!俺死也死不素净啊,还有他,还有个又傻又瘫的儿子,呜呜……”

阮大停了一会儿,对“二疯子”说:“你能不能不哭?都把人心里哭乱了。得想个办法。”

“还有啥办法好想?”

阮大默默地站了十几分钟,后来说:“找个能说进话的人,走走门子,咋样?”

他们就商量找谁合适,辉爷还是妇女主任,因为这两个人阮家还能说上话,也是和大队主任不错的人。辉爷是王家的老族长,大队主任喊他爷;妇女主任和大队主任有一腿。最后决定找妇女主任,妇女主任和他们有狗连蛋的亲戚关系,方便说话。

“你们可得注意了,千万别把我供出来,说我给你们出的主意,叫你们贴寻羊启事,又找人说情。这个事干系大。我可都为你们好,别得恩不报。”

 

5

 

阮二叫“二疯子”去找妇女主任,“二疯子”叫阮二去找妇女主任,推来推去,只好两个人一起来。事不宜迟,他们到村头商店买了两瓶桔子水饮料,两盒饼干,就直奔妇女主任的家。妇女主任正好在家,在给她五岁的儿子讲少年刘文学的故事。见阮二和“二疯子”进门来,怔了一怔。儿子问“后来呢?”她说,“后来那个地主分子被枪毙了,刘文学成了英雄。”

“妹子,噢噢,多聪明的宝宝,看姨姨给你买了啥好吃的?”“二疯子”进门就向妇女主任的儿子献殷勤。

“来就来呗,买啥东西?宝宝不吃,宝宝吃够了饼干。”妇女主任不冷不热地说,也没招呼他们坐下。

“二疯子”觉得尴尬,脸扭曲了一下,很快又堆出笑,说:“虽然一个庄住着,平时都忙,俺就少来看你小妹了,都怪姐不好,姐穷……”

“有事吗?”妇女主任让儿子进里间玩他的电动汽车去了。

“说有事吧也没啥大事,说没事吧,还真有点儿事儿。俺的羊丢了,你知道,那是一只母羊,母山羊,山羊值钱着呢,母山羊能下小羊,更值钱。再说,下的小羊还可以再下小羊,一年,两年,三年,五年,俺就能爬上湖涯了。可是羊都丢了,他个没用的把羊给弄丢了。我在自家骂,主任娘子说是骂了她。羊丢了还不能骂,咋办?就写了寻羊启事,主任也不让贴,还不跟俺拉倒。我想请你跟主任说说,就饶了俺吧,饶了你姐夫。羊不找了,可这日子咋过呢?可是也不能找了,一找就找出麻烦,俺三等社员,担不起呀!你给说说,你的大恩大德,你姐会还你的。”

“唔,这个事?这个事不好说。凡事吧,都怕风头,你正闯在风头上。这不,咱大队当了红旗单位,县里、地区都表扬了,综合治理全县第一,你们给全大队、全公社、全县、全地区丢了脸!上级正要在咱大队开现场会哩,你的羊丢了,太不是时候了,大队人人都发火,主任更发火。你知道主任为啥更发火吗?主任就要升支书了,还要升到公社去,你家羊一丢,你不是挡了他的路了吗?这是个小事儿?大事,大事哪!我咋给你们说情?”

“那,那咋办?”“二疯子”睁大眼睛,问。

阮二捧着脸,蹲在门坎子那边,愁眉紧皱。

“咋办?最好的办法就是羊不丢,丢了又找回来了,就是开批判大会在社员会上检讨,深刻检讨,声明羊本来就没丢,是你忘了地方,后来想起来了,想起来栓哪儿了,就找着了。”

“这……”

“这要不行,就没法了,就凭大队处置吧。”

“咋处置?”

“你不是这个大队的人,就完了。”

“哎哟,那不是把俺扫地出门吗?我的娘啊,这日子真的没法过啦!”

“哎,哎,你别,你别,你别,在俺家哭得跟发丧似的干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干啥干啥哩?”

宝宝从里屋出来,气得直喊“讨厌!”

“妹子,你姐咋就这么命苦啊,论长相,我不比谁次,咋就嫁了这么一个大老冤呢?你看看你看看,这日子没法过啦,没法过啦!我早说,咱的羊丢了,丢了就丢了吧,偏去贴寻羊启事,听人家的话毁自己的事啊!这……”

“谁给出的主意?”妇女主任很警觉,马上问。

“是……”

阮二说:“是我想的办法,没有办法的办法。主任,能说个情,就说个情,不能说个情,咱走。”他起来去拉“二疯子”。

“二疯子”顿住,仰过脸去看阮二,见阮二一脸的慌张,又一脸的绝望,还有恼气,便不吭声地转过身。突然,她发疯一般撞向阮二,破口大骂阮二的祖宗八代。

妇女主任倒有些不知所措了,她看着这两个厌恶的扭动着鼻子,连连说:“这,这……”

宝宝跺着脚:“枪毙,枪毙,地主!”

“我没说不给帮忙的,谁叫俺娘和你娘是干姊妹的哪,我没说……”

阮二扑嗵跪下了,朝妇女主任嗑头。

“二疯子”停了喊叫,愣了愣,也扑嗵跪下了。

 

6

 

一两个时辰以后,妇女主任终于从外边归来。妇女主任的脸很含蓄,让他们摸不着头脑。

“咋说?”“二疯子”迎上去。

妇女主任没回答,先进屋伸头朝里边看看儿子宝宝,见宝宝玩得正欢,方收回脖子,瞅“二疯子”的脸和腰。

“答应了?”

妇女主任摇摇头。

“二疯子”“哇——”又哭了。阮二重新蹲在地上,抱着头,唉了一声。

“哎,怎么又来了?”

“二疯子”停住了哭声。

妇女主任说:“我跟主任说了,主任的意思,影响太坏。我又跟主任说,主任说让他想想,左邻右舍的,看怎么解决好。”然后,妇女主任朝“二疯子”诡秘地一笑,脸上极不自然地,模棱两可说,“这事儿咋说呢?要是今儿晚上主任不去你家,就黄了;要是去了,就有望。”

阮二和“二疯子”都迷惑不解地看妇女主任,好像妇女主任的脸上写着答案,却怎么也辨不分明。

他们终于也没有读懂妇女主任脸上的意思,怏怏地回到了他们的破屋。又傻又瘫的儿子拉了一床臭屎,“二疯子”捶胸顿足地哭了半个时辰,然后,才一边骂着一边没轻没重地给收拾了,又给垫上破麻袋,在破麻袋下面加了一层细麦穰,尽可能让儿子舒服些。

“冤孽呀,冤孽呀,这日子还咋着过?”

阮二回到家就蹲在当门的那条破凳子旁,苦凄着脸,一动不动,一声不响,连叹气的声音也没有。

“你说呀,这日子还咋着过?你说呀你!还不如都死了,死了算啦。”“二疯子”抹了把鼻涕眼泪。

半天,阮二说了一句:“拾掇拾掇吧,要是主任来了,看不上眼儿。”

“二疯子”一下子愣住了,瞅着阮二,像不认识似的。

“打扫打扫干净,主任来了有个坐处。”阮二又说。

“二疯子”又哭了,这一次哭得更其悲伤,因为更其悲伤,所以哭而无声,只偶尔有哽咽的响声,有憋得脖子喘不过来气半晌突然挣开气孔畅快地出一口气的响声,那声音怎么听,也不像是从人的喉管里发出来的。

“啊啊啊,窝囊废呀你!你就……”

“咱,还得活!”阮二说完,抱头痛哭。

“那?”

“拾掇!你也洗洗!”

“二疯子”的哭声犹如决堤的洪水,刹时澎湃汹涌,直直地直冲霄汉。

哭毕,两个人一齐动手,把屋里屋外收拾得较为利索了,把破床破被子也条理了。之后,阮二打来水,把傻儿子调了方向,背过脸去,叫“二疯子”脱衣服,沾了一毛巾水,给她上上下下擦洗一遍。洗着洗着,阮二两眼冒出凶光,那凶光把“二疯子”吓了一跳。“二疯子”正不知所措之时,阮二一把把她抱起,放倒在床上,自己也褪了裤子,没命地运动起来,一边惨惨烈烈地抽泣着。完了,阮二又给她洗,把她身上所有部位都里里外外擦洗得干干净净。

就这样,他们哭一阵干一阵,直到晌午歪了,太阳西斜了,才算马马虎虎拾掇完。他们坐在当门,“二疯子”坐破凳子,阮二坐蒲草垫子,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望着望着就又哭,然后擦干眼泪,又相互看。

“要是主任不来,就惨了。”他说。

“不来就不来吧,不来咱就不愧了。”她说。

“不来咱还能活下去吗?”他说。

“咱搬走吧?”她说。

“朝哪儿搬?哪儿会收留咱?”他说。

“咱就死了吧?”她说。

“傻子呢?”

他们就不说话了。

一条黑影袭过来,接着夜幕就降下了。他们的嗓子眼儿都干涸得冒火。他们等得躁了。他们开始害怕了,害怕大队主任不来了,又害怕大队主任来了,但说到底,还是害怕大队主任不来了。

 

7

 

天一黑,井台那边照例又开始上人了,地上便有了蓆子,天地间又回响起啪嗒啪嗒扑打蚊子的声音。阮二走出屋门,站在破屋子前边,一会儿朝井台看,一会儿朝邻居的大门口看。他脖子疼的时候,看见有人向他这边走过来,他马上拉了拉衣裳,笔直站好,并憋着气咳嗽一声。

是大队主任!他哆索了一下,嘴唇动着,却没有发出声音。

“是你当家,还是你老婆当家?”大队主任低沉着问。

“老,老婆当家。”阮二回答。

“那好,你就在这儿站着,我去跟你老婆说。”大队主任进屋去了。

屋里一片漆黑,还有股霉臭味。

大队主任捂了一下鼻子,松开了,说:“开灯!”

“二疯子”语音慌张地说:“没电灯。”

“点油灯。”

于是,“二疯子”拿了火柴,抖抖索索地点亮了,屋里就充满了恐怖的光明。

“二疯子”问:“主任哥,咋说呢?”

大队主任在床前站了片刻,看了她一眼,说:“上床,脱!”

“二疯子”叫了一声“主任哥”,乞求似的望大队主任,见大队主任一副威严不可侵犯铁冷不容置疑的样子,她畏畏缩缩走到床边,爬上床去,脱下衣服。她的胴体在昏暗的油灯底下,仍然泛着鱼肚皮似的白光。大队主任瞅了一会儿她的身子,又瞅了一会儿她的两腿间,命令她“躺下!”她就听话地躺下了。大队主任不再说话,他把她的腿从床上拽下来,让她的两条腿搭在破床帮上,分开,然后,动手解自己的裤门钮扣。

傻儿子在他的那只小床上“啊啊”地叫,他不知什么时候从面墙的方向磨过来,正对着他们看。他看到了一个陌生人,那个陌生人正对自己的娘做同一种动作。他看见娘挺腰坐起,光着身子抱住那个陌生人的头,陌生人说“放开,躺下!”娘就放开,躺下,两只奶子像两只不安分的兔子。娘哭了。

“儿子!”她说。

“儿子看见娘作孽了!”她又说。

“叫他看!”陌生人说,把床撞得吱吱响,就要撑不住了。

傻儿子可能看见陌生人朝他勾指头了,又“啊啊”叫了几声。

“儿子看见娘作孽了,哈哈。”她疯笑了,接着就连声呻吟。

这些声音都传进了阮二的耳朵。阮二腿打着颤,两只拳头紧攥着,真想抓过来谁跟谁拼一场,拼个你死我活,就是我死也比赖活着痛快。他咬着牙,在心里骂:“我操你闺女,操你妹妹,操你娘,操你奶奶,操你祖奶奶。”他又听见了老婆的哭声,啜泣声。她心里不好受啊!他心里又好受吗?傻儿子在叫,他叫啥哩?他看见了啥吗?屋里的灯光很暗,从外边看过去,也只有朦朦胧胧的一点儿不同于墨黑的色彩。阮二是色盲,阮二就没看见屋里有灯光。他气喘着,一颗心跳得顶住了喉咙眼儿,他觉得脚下闹地震了,天上就要打劈雷了。

“我操你祖奶奶,我跟你拼了!我不活了!”阮二这次差点儿喊出了声。

他忽然看见有个黑影一闪,从屋里出来了。他马上又稳稳地站住,恭恭敬敬的低下头,如同迎送什么重要人物。

“主任——”

“哼!”

“咋说呢?”

“明天,给你送只羊来。”

“咋说呢?”

“什么咋说?没什么咋说。”

“求求您……”

“你——去吧!”

大队主任见阮二向自己弯下腰来,猛地抬起手,推了过去,把阮二推出两三步远,卑夷地瞅了一眼,便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阮二趔趄了两三下,又站直了,看着大队主任离去的背影,“呸!”地吐了一口痰。

大队主任似乎听到了,他的身影立着不动了几秒钟,才消失在邻居那高墙的那边。

井台上有人唱着拉魂腔:

      大路上走来我陈士朵,

      赶会赶了三天多……

 

8

 

第二天晌午头上,妇女主任牵了一只小母山羊,站在阮二家的破屋门前对里边喊:

“羊给找来了,看是不是你家的。”

“二疯子”从屋里出来,阮二也从屋里出来,他们歪着头看了一阵子,“二疯子”说:“不像,比俺的小了点儿。”

“谁说不像?谁说不像?”妇女主任发怒了,连声追问。停了停又坚决地说,“就是你家的羊,它跑迷了,又找回来了,你要感谢大队干部,是大队干部帮你找回来的。你还要向全大队社员讲清楚,你的羊没丢,你说你的羊丢了是给大队抹黑。公社有人来调查,你就说没有丢羊这回事,说羊丢了是你弄错了,贴寻羊启事是你的严重错误,是你立场不稳,认识有问题。”

“咋?”

“阮二要在全大队社员大会上检讨,接受批判,大队认为,你昨天的态度不好。”

“啊?”阮二重重坐在地上,他吓坏了,他有生以来最怕的就是那种批斗场面,那种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指鼻子剜眼的情形。他不解地想,我昨天的态度不好?我昨天……

“牵好你家的羊,不要再出啥洋相了。”妇女主任把羊绳递给“二疯子”,拍拍手,走了。

“二疯子”接过绳,把羊拉到自己跟前,左看右看,咋看都不是她家原来那只羊。可是,妇女主任说了,这就是她家的羊。既然妇女主任说“是”,那就是了。是不是原来那只羊没有关系,要紧的是自己家又有了羊了,一样的母山羊!不久以后,母山羊就会生出小羊,生的小羊还会再生小羊,生呀生呀,越生越多,渐渐地她家就有了一大群羊。羊卖了钱,有了钱就可以盖新房,可以扯布料做新衣服,有钱了还可以再生个儿子,到时候她就会有个不傻的儿子了。再穷穷不过三代,俺也富富叫人家看看。

她把羊抱在怀里,把嘴巴抵着羊背脊,就像抱着一个金娃娃,抱着丈夫和傻儿子,泪就顺着眼角流出来,从眼角流到耳门,从耳门流到脖子,在脖子那儿汪成了一片。

“你个养汉精,你的羊不是找着了吗?你还赖人吗?想发财也不是那个法儿,男人没本事就自卖×去挣,也能挣来金山银山。”

主任娘子又气冲冲地找上门来。

“……”“二疯子”看见主任娘子,张了几张嘴,没说话。

“我知道,你这是卖×挣来的。可是你得承认,你的羊就是没丢,你赖谁都赖亏了,都是冤枉人,别说敢跟我斗!”

“你,你欺人太甚?”“二疯子”鼓足了勇气。

“什么?我欺人太甚?我这还算欺人太甚?挖了你的×那才叫欺人太甚哩,我还没挖。要是说起来,我挖了都不解恨,你那个偷汉养汉的东西,不要也好,省得我想想心里就倒了醋瓶子。”

“你!”

“我怎么啦?我咋的啦?我没有你腰好看,腚好看?”主任娘子拍着手,见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便更加泼口起来。“我没有你会卖!你都把×卖到大街上去了,你都敢吆喝着‘先尝后买’地卖了。大家伙儿评评理,她卖×都卖出了小羊羔子了,还说不会卖?”

有人哄笑,有人小声咬耳朵,也有人不愿听下去而离去了。

阮二猛地从地上跳起,山崩地裂一般吼道:“别吣了,别吣了!”

阮二的眼睛红得滴血,他愤愤地冲出围观的人群,直奔村外而去。

“二疯子”仿佛刚刚想起她还会哭,“哇”一声哭出来,一边哭,一边还有断断续续的话语从口里说出:“这日子啊——咋着啊——过啊——还不如啊——都死了啊——死了好啊——”

 

9

 

三天以后,人们找到了阮二,他挂在树上的尸体已经发臭,大群大群的苍蝇营营地从四面八方聚拢来。好心的阮大用湿毛巾紧紧围了嘴,把他从树上卸下来。可是苍蝇们不答应,它们列着队,一拨又一拨向阮大进攻。阮大闭了眼,用胳膊掩护着退出“阵地”。回到村里,阮大叫人把自家的柴禾垛拆了,每人抱一大抱柴禾,把柴禾放那棵树周围,点上火。苍蝇见了火,死的死,逃的逃,再也无力伤害人类了。阮大这才把阮二的尸体放平,叫人拿了厚厚的白塑料布,里三层外三层地裹起来,抬回那口破屋子。

“二疯子”见状,一头栽倒,便没了声息。

村人们七手八脚,把阮二掩埋了。不论怎么样,仪式还是要的,有人用手推车推着傻子,傻子手里的纸幡老是挑不起来,就用绳子绑在手推车上,在前边缓缓地行进。棺材过路避桥,进了墓地。墓地是在村子大西南的一片乱葬岗子里。棺材下地之前,依旧有人提了母鸡,掐破冠子,绕墓坑一圈,把鸡扔了,又拿簸箕,用笤帚扫了墓土,口里念念有词:“左扫金,右扫银,前扫前程远大,后扫后继有人。”阮二的大老表为他埋了一掀土,村人们接过锨,不大功夫,一只新坟子便筑起来了。

“二疯子”真疯了,她每天都抱着那只母山羊,“乖乖儿”地喊,说:“乖乖,别急嘛,一年,两年,三年,五年,生一个,生两个,一个生三个,三个再生九个,咱就富了,咱就富了啊——”说完,就笑,就哭。

傻儿子看着娘,也“啊啊”地叫,分不清是哭还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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